第二章(3 / 3)

秦辛巳想起這些事時已走到家門口,他看見遠處漸漸西沉的慘淡霞光,不遠處幾棵光禿禿的已經死去的老樹,脊背不由得一陣發冷,左腳剛邁進自家的桐木門檻,身體向前一傾,頓時兩眼發黑跌倒在地不省人事。他醒來時躺在溫熱的土炕上,珍繡和呂東明兩人站在腳地上,熱切地看著他喝下一碗包穀糝,珍繡又拿來了旱煙和火柴放在土炕的矮牆上,又送走了衛生所的大夫。秦辛巳心緒平靜下來後打發走了呂東明,珍繡坐在炕沿上小心問他,他們兄弟姊妹幾個翻箱倒櫃的在找啥東西呢?秦辛巳動了動身子,把被子往身上拉了拉說:“還能有啥呀!無非是銀行卡存折麼!”

天有不測風雲人有禍兮旦福。自然界裏刮風下雨寒潮暴雪無不對應著人的一生。刮風下雨屬小病小災並無擔心,寒潮暴雪無異於致命的災害難以挽救。得病死人受苦受難猶如風雪一樣,沒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年輕的人死了屬於正常,老年人死了也屬於正常,永遠的陽光明媚卻是絕不可能的。所以也不必有糾結於懷的過分悲傷和痛苦。正如下了一場異常厚實的大雪,凍死凍傷了家畜,壓垮了房屋,影響了生活,而一味的指責暴雪,不對以後的明媚生活充滿向往,即使家畜能值多少多少錢,房屋是新建的剛剛裝修的,也應該趕緊行動起來,把暴雪造成的危害消除了,多少年後也僅僅是人們的一個談論話題而已了。人要迅速的從暴雪的影響中走進陽光的普照下。他對百順的死也如自然界裏突來了一股寒流降了一場暴雪的態度一樣,唯一有所影響的無非是對社火人才的凋零感到惋惜。他們就像一片萎靡頹廢的莊稼,災害先摧毀了旁邊的一片,相距不遠的另一片也不得不落入物傷其類的悲切之中。雖然這也在他對人生對自然的思考範圍內,但終究因為社火的影響,並沒有像對待其他人那樣從容。他對百順的死亡更多是在社火交往上的君子之交的死亡。以至於在很長的一段日子裏總感覺缺了點什麼,心裏卻堵塞著難以排解,又不同於其他情感的一種落寞。秦辛巳身體完全恢複後,已不大出門,常常坐在庭院裏的石凳上,吸著指頭粗的旱煙,感受著冬日裏變化無常的天氣時總是這樣想。

秦辛巳經見過無數次這樣,虔誠肅穆的喪葬儀式,萬萬料想不到老夏的喪葬儀式混賬到了極致。既沒有雇請樂隊,也沒有簡單的答謝宴席,即沒有通知近門遠處的親戚朋友來吊喪,也沒有合適身份的棺材墓穴。最使他氣憤不過的是,他的不肖子孫都不約而同的沒有穿白戴孝、叩頭上香,更沒有痛哭流涕感天動地的情懷。他們像埋掉生病而死的豬娃一樣,隨便在野地裏挖個坑坑,把他扔進去,蓋上幾掀黃土就完事了。動作利落的葬了自家先人。死者被抬回來,並沒有進得去自家的高門闊樓,在村人幫忙抱來的柴草上撂著。夏軍明把二兄弟洪波打發處理喪事以後,就去鎮上的麻將館娛樂去了。他的意圖再明顯不過,讓兄弟洪波去處理老東西的後事吧!

夏百順不在以後,這個家庭的結構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媳婦帶著兒子回娘家去了,給他半月的時間考慮以後的日子該咋過?離不離婚就看他改錯程度了!由於媳婦和兒子回娘家去了,夏軍明徹底自由放鬆了,更把媳婦給他留的最後的時限忘光忘淨了。他現在已經不再理會任何事,完全沉醉於麻將的歡樂之中。他總是第一個到麻將館,直到所有的桌子都散場後,實在湊不齊一桌時才不悅地離去。他從桌布下抽出一張五十元扔給麻將館老板,伸手去抓牌,卻揭了一張絕張八餅,他推倒牌,得意洋洋地說:“趕緊拿錢,一杠一炸。”上家的一個男人說:“哎呀!你這幾天的手氣好得很麼!你贏這些錢弄啥呢?你埋你爸可真正勤儉節約,你這都不怕老漢半夜跑回來?”夏軍明“哼”一聲說道:“球!活著都不怕,死了還能怕了不成!你甭胡扯,趕緊揭牌。”

冬日的淡慘太陽很快的落下山去,平坦規整的土地上難以創作出,橘黃色底色的迷人畫麵,讓人頗感遺憾。同時,喪葬的淒冷景象,並沒有完全消失殆盡,幹燥冷峻的空氣中,依舊夾雜著恓惶的悲慘氣息。漆黑的村道裏,極快地閃著一個黑影,突然停下了步子,同時也聽到了一聲奇怪聲音:“這麼黑了,你幹啥去?”黑影人趕緊回話:“我從鎮上剛回來。我說的都是實話,你要相信我哩。”那個聲音說:“你去鎮上幹啥了?”黑影人說:“快過年了,我取我爸存的錢去了。”那個聲音說:“取了多少,說出來聽聽。”黑影人說:“三萬多塊錢。”那個聲音冷笑了一聲道:“你要這些錢沒有用,你埋你爸攤的成本和埋個豬娃的成本是一模一樣的,你說你要錢幹啥呀!”黑影人慌了神嘴唇顫抖地說:“你……你……你到底是誰……是誰呀?爸呀!是你不是……是……是不……是?”那個聲音和黑影人一閃而過,霎時消失在漆黑的村道裏。

幾天後,一個安靜晴朗的夜晚裏,簌簌地落了一場瑞雪。大雪整整飄落了一個夜晚,從未停息。早上起來推開門,整個世界換上了簡潔純真的白色尊榮,讓人頓時身心舒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