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2 / 3)

秦辛巳拄著拐杖佝僂著腰身向禮堂慢騰騰走去,上了一段很長的坡道,又轉身掉頭回去,特意在棉衣口袋裏裝了一方新手帕,又顫顫巍巍地出了街巷向禮堂走去。禮堂門前的人比平時稠密得多,男女老少們密密實實的圍了好幾圈,把整個禮堂的大門都堵嚴實了!他們都不進去都好像在哪兒看著稀奇事還是什麼的。他走進人群裏拉著一個自家門裏的侄兒問:“你的都不趕緊進去幫忙,都圍在外麵是幹看啥哩?”侄兒笑嘻嘻說:“看啥哩?還能看啥!看熱鬧唄!”他再不好詢問什麼事情了,又硬著頭往門口擠進去,透過昏暗的光線向禮堂裏麵望去,兄弟姊妹幾個人既不讓村人進去給老漢洗了身子穿了壽衣,也不讓鄰裏四舍的叔伯兄弟進去趕緊吊喪,卻在一窩蜂地翻箱倒櫃四處找些什麼東西,床上櫃子包袱被褥全都翻得四零八落,皮包抽屜牆縫夾層也全不放過,就連放鹽巴雞精的調料盒兒也騰淨滕光!人群裏嘈雜不安議論紛紛,翻動的聲音卻更加的刺耳難聽。他看見滿地上都是翻亂的上衣褲子被單被罩,轉過身從人群裏擠出來。待走到一處無人來往的死街巷時,竟然老淚縱橫失聲大哭起來。手在棉衣口袋裏掏了半會才掏出手帕來,他擦幹了眼淚和鼻涕,心裏難受地往家裏走去。卻不由得想起他們一塊共事時的美好經曆。

夏軍明家本不屬於秦漢村的原始戶族,是北山山腳下一戶家道衰敗的讀書人的後代。夏軍明他爸年輕時走州過縣做些換瓷器盤子捎帶修木籠的營生。他用祖上留下的銀元買下了一頭毛驢,後來又用節儉下來的錢置下了一匹騾子。他用驢把耀州窯燒製的各種瓷器馱到秦漢村。他把一頭健壯的關中驢拴在海碗口粗的槐樹上,把修木籠的家夥取下來,又在車轅上拿下板凳點起旱煙,等著拿著損壞木籠出來的婦女。他在秦漢村一跑就是多天,生意雖不門庭紅火日進鬥金,卻也天天進賬,跑去食宿煙茶也比一年到頭的莊稼漢落得多。日子久了,他在秦漢村混的也人地皆熟戶戶皆知。有一天,一位婦女買下了三個海碗和五六個盤子,伸手到衣襟裏的貼身衣袋摸錢時,他撂下挫刀拿起麻繩道“嫂子,盤子碗你拿走,錢甭給了,算是謝承我大哥的仁禮了。”婦女愣怔一下隨之問道“客人,你莫是弄錯了吧?”

好多天前,夏末秋初的一場連陰雨終於停了,暑氣消退,秋天的氣爽環境在川道上呈現。等到馬車牛車碾壓的土路剛剛能夠負起載重的牛馬車時,他趕著驢車上了通往秦漢村的官道。他在秦漢鎮上夜宿了一晚,清早起來了繼續趕路。他坐在驢車上揮動著鞭子,淅淅瀝瀝的秋雨又落起來。等到秦漢村時,人和驢都被淋的濕漉漉的,完全成了落湯雞。車軲轆上沾滿了帶有秋雨清新味的泥水。軲轆陷進渾黃的泥窩裏,既前進不得又後退不得。他的衣服早已濕透,全身沒有一點感到舒服的地方,他的腳在稀泥窩裏使不上勁,青筋暴突的雙手抓著車軲轆,驢車卻絲毫不動。那驢就像被秋雨淋傻了一樣,既不拉車也不叫喚遲愣愣地站在雨中,就好像在等死!連綿的秋雨泥濘道路阻礙了交通又影響了生意,卻意外的促成了夏秦兩家如水之交的深厚友誼。秦辛巳出來倒豆腐鍋涮鍋的漿水時,離老遠看見夏軍明他爸在秋雨泥濘道路上失魂落魄的慘樣。他把槳桶撂在門口,提了一把鐵鍁進到秋雨裏。

夏軍明他爸把驢車趕進秦辛巳屋裏,洗了手臉,脫下衣衫,晾在秦辛巳家的豆腐鍋旁,讓柴火的餘溫去烘幹衣服。秦辛巳很快端來了一碗熱騰騰豆腐腦放在小桌上,說:“客人,你先吃碗豆腐腦,熱熱身子,過一會了吃飯。”夏軍明他爸說:“大哥,今天多虧你了,我一個人根本就沒有一點辦法。”秦辛巳說:“客人,你一個人出門幾十天,屋裏也沒有跟你一搭出來的,有個人路上好照應。”夏軍明他爸如實道:“不瞞你老哥說,屋裏就我一個人,既是孤兒也是光棍,就靠盤子碗過活咧!”秦辛巳哦了一聲不再好說什麼,隻是一個勁勸夏軍明他爸趁熱吃豆腐腦。

夏軍明他爸在秦漢村落腳下來,與一戶貧困家庭的女子結為夫妻。秦辛巳作為他們的媒人理所應當的坐在上位接受他們的感謝。夏軍明他爸在秦漢村落腳下來並娶下一個勤儉持家的女子時,兩個男人的關係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他叫他辛巳哥,他直呼他為百順。他們從一般鄰裏關係中升華為君子之交的情誼,更多的是源於對社火藝術的共同熱愛。夏百順隻是一個外地落腳到秦漢村的人,實際還沒有被納入真正的村人之中。他被整個村莊接納,實際是替補一位老者登台唱戲造就的。他扛著秦辛巳給他配發的秦漢村民藝社大旗往社火隊伍前頭走去,卻聽見有人喊他回去,他把大旗暫時托付給路邊的一位十四五的小夥走進戲樓來。秦辛巳急忙拉他坐下說:“今回把事弄下咧!戲上缺人!你不是說你會唱麼,不行了,你先應付一下。”夏百順難為道:“我平時哼哼唧唧那兩下子難登大雅之堂,辛巳哥要是旁的啥事,你言傳了我絕沒二話。”秦辛巳不好說什麼了,但還是忍不住道:“你先試火一下,確實不成了,咱就另外找人。”

戲樓前早已唾沫如雲,濃烈的旱煙味和擁擠人群走動的沙沙聲音在戲台下形成一個龐大氣場,讓人躁動。兩邊的土堆上糞堆上也站滿了剛剛丟下農具急忙跑來的村人。戲樓兩邊的紅色台柱上左右各掛著一個大喇叭,把戲曲裏的經典唱段無一而落的吼喊出來,傳播到很遠很深的天域裏。頭場戲是《十五貫》,講的是永樂年間,屠戶尤葫蘆遭人殺害,十五貫銅錢被盜。縣令錯斷尤葫蘆養女蘇戌娟與客商熊友蘭殺父盜財。二人性命不保,幸遇知府況鍾,明察秋毫,為民請命使真凶最終落網的故事。出演者都是固定的人員,因此上整出戲既無格外的出彩冒尖,也無明顯的紕漏瑕疵,更達不到開戲前定下的形成戲曲頭一次高潮的要求。因此像秦辛巳這樣操持了多次社火活動的總掌舵,也不敢有絲毫輕心。頭場戲還未演完拉幕,秦辛巳就在化妝的小房子裏對夏百順說:“頭一場黃了,下來就看你的咧!你這唱腔沒問題,就是頭一次上台心裏甭緊張,權當是給狗屁唱呢。你今回要是唱好了,滿村滿院的人都得高看你一眼。”幕布第二次拉開,夏百順一登台剛唱了第一句戲詞,就博得了戲台下最持久響動的掌聲,歡呼聲。一群莊稼漢用關中人簡潔的話語讚美他的唱功,他們使勁地吸著粗壯的旱煙,眯縫著雙眼,嘴角一抽,蹦出一個字來:“嘹”。他把《華亭相會》裏高文舉對結發妻子的相思之情,對愛情的忠貞演繹得淋漓盡致,惹的戲台下一群小夥子起哄叫好打呼哨,又故意往新媳婦大姑娘的苗條身體上蹭,人群裏竊竊地傳著打情罵俏的酸話。二場戲的巨大成功印證了秦辛巳的話,他走在街巷或田間時,總有村人說:“戲,硬得很!”他從戲台退下來去卸妝時,秦辛巳又連忙擋住去路道:“哎呀呀!把式呀,唱的美得很!”夏百順道:“換碟子碗也是把式!”兩人隨之哈哈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