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辛巳醒來時天已放晴,天空大地攪拌著一種寧靜的和煦晨光。一群學生娃在去上學的路上打鬧,把昨晚上下的並不厚實的雪層,攏起成一堆,使勁地揉成不小的雪球,相互對扔,相互打罵,好不熱鬧。他喝了煎茶,吸著自己那三分地裏產的旱煙,拄著拐杖向順義超市走去。他對孩子們沉不下臉,發不起脾氣,隻是掄起拐杖做出要打的姿勢,撅著嘴:“這是誰家的娃?你往我老漢身上塌,我就尋到你屋裏去,把你媽你爸給你買的好吃的,都叫我吃了。我還要住到你屋裏,讓你爸你媽伺候著。”學生娃這個時候,就一哄而散,他們的吃的怎麼能給這個憨老漢呢!他進入街巷路過小學校時第一聲上課鈴聲才響,早讀才剛剛開始。
秦辛明早已不再教書。兒女們接他離開秦漢村到城裏的新家去享受生活,頤養天年。他高興的接受了兒女們列出的城市生活的種種便利,依然衷心不改的住在老屋裏獨自為樂。他把兒女們一一的送到村口,與他們告別,看著汽車駛出視線,才笑笑說:“城裏有啥好?連個說話吹牛的人都沒有,把人能孤獨死!”
秦辛明重新回到小學校,除給年輕教師傳授教書育人的經驗外(學生們大部已去城裏的優質學校上學了,秦漢村小學連學生帶老師攏共不到40人,他實則沒有什麼傳授經驗的機會),就是和村裏的老者賢達談論世事縱橫天地了。他尊敬大哥秦辛巳,並不全因他是他的兄長,他的手足,他的血肉至親,他更敬佩的是他對社火的熱愛和執著。秦漢村熱愛社火的人中不乏能人巧匠,高手大師,卻都不及大哥對社火熱愛程度的十之二三。他拿出學生們逢年過節來看望他的名茶好酒招呼大哥。秦辛巳坐下來,把拐杖靠在牆角,又在口袋裏摸了一根自製的旱煙,點著火抽起來。秦辛明泡下茶也先不說話,隻在房子的套間裏收拾鋪蓋,打掃方桌上的雜物。秦辛巳轉過身在煙灰缸裏彈了煙灰,滅了煙火,提起拐杖走到套間裏到方桌跟前坐下來,他平靜地說:“叫你去城裏你就去,能浪逛幾天就浪逛幾天,都是娃娃一片心,咋說都該去看看。”秦辛明說:“我受不了那份罪,認不得人,認不得路,幾十個平方倒有個啥意思些!”
秦辛巳說:“都是些怪毛病,我要是腿腳好些,早進城了!”秦辛明不願跟大哥討論這些沒有實際意思的事,隻好說出了很早就該勸誡大哥的話:“哥呀,你聽我一句,社火上的事你盡早撒手,老了就該是老了的活法!”秦辛巳驚訝道:“這話是咋說的?空裏霧裏來這麼一句!”秦辛明解釋說:“富民來求拜你,是真的心裏有你哩?還是僅僅就是問候一下。富民剛上來時,你把社火這一套攥在手裏,他不敢有啥話說。這都多少年了,富民難免心裏有啥想法。改革把大權撩了,就是例子!”秦辛明又勸誡說:“說不來呀,給你說的是一套,人家暗地裏又是一套。這樣弄下來,還不如落個耳根清淨,管它個球事去!”秦辛巳沒有反駁,誠懇地說:“這事我也想過,就是心裏撂不下,是這,今回就不說了,以後絕對不弄了,誰來叫都不弄了,管球去!”
秦辛明對他的勸誡多多少少影響了清早愉悅舒暢的心情。他走出小學校的校門時,心裏還堵著一口氣。辛明不是旁門外人,他不能和他爭執鬧僵,他老了,不能做出讓村人笑話和嘲諷的舉動來。他拄著拐杖轉了彎向順義超市悠悠走去。
交上臘月,灑掃庭除、打掃衛生等事宜卻被秦明提上了自家的議程。他已經以一種家庭主人翁意識來對待這個,急切需要煥發出生活跡象的破落家庭。他提著蔬菜肉食在順義超市門口撞著秦辛巳時令他大為不解。秦辛巳疑惑地問:“你拾掇得這麼幹淨,有啥喜事呢?這生活上也提高了呀!”秦明笑著說:“我好好活人呀!”
順義在秦明來到超市之前就去縣城販運蔬菜百貨了。順義隔三差五的去趟縣城,回來時從不捎一丁半點,超市經營以外的貨物,回來時裝一滿車新鮮的蔬菜肉類雞蛋、及油鹽醬醋等日用品。多年前,他剛剛經營超市的那當兒,謀算如何做到萬無一失,且不斷貨斷品的想法就在腦子裏閃現著。要做到萬無一失且不缺貨斷品,就得把成本路費、吃飯住宿等一切問題謀算得十分精準,十分明確。多年以後,順義已經練就了經商者固有的精明謀算的頭腦。大肉雞蛋、蔬菜米麵,全都經過他精明的頭腦,變換成一張張鈔票塞進口袋裏,換做物質既尊嚴又幸福的生活著。順義妻子鳳霞和兒子女兒幾口正圍著在廳堂偏間的圓桌上吃飯,全都停下筷子驚訝地注視著他的到來。秦明重複著說:“人咧!人弄啥去了?”
鳳霞連忙撂下筷子說:“進貨去了,進貨去了,天不明就起來走了。你吃了沒有,沒吃?在我這兒一吃。”
秦明說:“我不吃,我來買一點菜回去自己做的吃呀。”
“秦明叔,你哪來的錢嘛!算了,我也像我爸一樣做個好事,嗯,這豆腐是昨黑才送來的,你吃了給你割一塊子,不給你算錢。”順義的女兒王丹抿住嘴說。
鳳霞瞪了一眼王丹說:“死女子,沒一點禮數,沒大沒小的。秦明你別要怪娃,她就是那脾氣,對順義說話都是沒大沒小的。”
“我沒怪娃,沒怪娃!”“你這肉咋賣哩?”
“肉!秦明,這豆腐我跟順義能給你不要錢,都是鄉裏鄉黨的,可這肉,這……這……這單價的很!”
“鳳霞,你這是咋了,我不是白要哩!給你錢哩,你怕啥?”
“行行行,也不知道你從哪兒來的錢!”
“我就不愛聽你這話。哪兒來的錢!我過了年就去上班呀,你說哪兒來的錢麼?”
“誰敢要你,是腦子進了水。當老板是為掙錢,不是搞慈善的。”鳳霞磕著瓜子,瞟了一眼秦明說。
“嘿!你這人,頭發不長,見識怪短。辛巳叔托人給我找的活,一個月管吃管住一千二,就在鎮上。你去不麼,我把你引上。”
“滾!我才不跟你哩。人都說你傻,你還沒一點正經了,你要引了引小女娃去麼。”
“小女娃倒懂個啥麼,比我還傻。我走了後,辛巳叔有個啥活,你給我說,我給他跑路。”
“你倒有良心得很。”
“我是傻,不是良心瞎了。說你見識短,你還說沒有飛機拉線長。”
秦辛巳將拐杖靠在櫃台邊說:“給我個打火機。”鳳霞說:“今個是怪了,秦明有錢了,一下買了一百多塊錢的東西!說你還給他找了活?”秦辛巳把打火機裝進包煙葉的小袋子裏,提起拐杖:“村裏給救濟的。他也不敢有一點錢!沒有掙大錢的本事,小錢就是細發的花,要有長遠打算哩麼!他也是活該受窮。哦,你忙吧,我走了,錢給你放桌子上了!”鳳霞也跟著出來送別:“叔,那你路上慢些,有啥事了打個電話就成了,你腿腳不方便。”
臘月裏平淡寧靜的早晨,或是冬日裏溫情舒適的中午,街頭巷尾門前村後又響動起叫賣幹貨蔬菜的聲音。走街串巷的小商販大都是附近村莊,或鎮上的老實巴交的生意人。他們騎著摩托或三輪車帶著塑料筐子或草籠,叫喊在大小村莊和各處集會裏。他們大都銷售些自家田地裏產的,一些冬日裏剛剛出土的新鮮作物,或是沒有完全賣掉的殘次品,便宜些賣掉,換些零花錢。街巷裏的叫賣聲更加頻繁地交替著,來回抖動著。渾厚的叫賣聲此起彼伏,一聲接著一聲,一聲又高過一聲。吃罷早飯,街巷裏又響起換碟子換碗的叫賣聲。焦曉萍起來刷牙洗臉,畫妝打扮時,她自懂事以來,一直保持著早起習慣的父親,提著撲打著翅膀的活雞,在塑料袋子的冰水中遊曳的鮮魚,正悠遊自在地走回來。院子裏已經飄散起雞魚難聞的腥臭味了。
母親也早在廚房碌碌忙張起來,鍋碗瓢盆叮叮當當的幹散碰撞聲,將歡樂闔家的氣氛,擴張到獨院的每一處細微角落裏,不由得讓人陶醉,讓人著迷。她坐在火爐旁,拿著小鏡子在臉上頭上,不停地來回照照看看,仔細打扮。用新買的眉筆小心的勾畫著勻稱的嫵媚眼眉。放假回來後,她每天的生活完全由著自己的性子,輕鬆歡快的進行著,享受著。工作時緊張忙碌的不隨人意的感覺,徹底的煙消雲散拋出九霄。生活進入了前所未有的愉悅的狀態之中。焦曉萍完全沉浸在這自由自在的家庭裏,渾身上下散發著年輕人的活力。
父親焦改革把雞魚殺洗幹淨收拾利落,在廚房裏拿出剛剛用廢舊家電換來的不鏽鋼臉盆,把剁成四方塊狀的新鮮肉食攬到臉盆裏,儼然一副高級廚師的把式模樣。他舒心悅意地說:“你剛起來?”
曉萍放下鏡子和眉筆說:“哦。吵得睡不成,一會賣蔥的,一會賣蒜的,煩死了。”改革從廚房走出來:“煩!知道煩就對了。你一覺睡到太陽有一杆子高,人家那些走街串巷的生意人不知道都做了多少買賣了。人嘛!都要生活呀,賣蔥賣蒜的要養家糊口起得早,你爸我要養家糊口讓我娃吃好的也起來的早。”
曉萍在落地鏡前照了照,瞪著大眼睛回過頭問:“爸,你啥時候起來的,我咋沒有聽見響動呀!再說了咱家又不缺錢,我的工資就可以養活你和我老媽,你一天不會歇著嘛?忙碌了大半輩子該享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