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東明終於從走後門的紛擾中逃離出來,一心撲到秦富民安排的,訓練鑼鼓隊的重大事情上來。一度人流來往不斷香火日夜不息的寬敞院落,終於冷卻下來,又呈現出嫋嫋炊煙的田園景象。他起來時已錯過早飯,太陽已爬上遠方的山尖,花花狗和白貓在庭院的牆角處睡成一片,曬著暖暖。他隨便吃了點尚有餘溫的飯菜,就從秦富民手裏要來了村委會裏,放置鑼鼓家夥的房門鑰匙。
呂東明走到村委會門前就熱血澎湃了。村委會寬展的莊基上,聳立著兩層漂亮的新式樓房,房頂上的鮮豔國旗迎風招展,大門的水泥門框上澆鑄出一個不小的紅色鐮刀錘頭圖案。年前剛剛油漆過的,鋼筋圍住成的柵欄並不遮擋視線,一切全都一目了然。他走進村委會,給門房裏的門衛打了招呼就進去了。他打開鎖子,“咣當”一聲扔到落滿灰塵的窗台上,“咣當”的響聲和打開房門透進的陽光,刺破了往日的寧靜。呂東明小心翼翼地走過腳下,打開兩扇緊閉的窗戶。透過窗戶的溫和陽光已使鑼鼓響器從見天日。他又從門衛那裏借來了笤帚簸箕,打掃了房間衛生,登記了鑼鼓的規格數量。做完這些事情後,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自己是整個鑼鼓隊伍的當家人掌櫃的了!
正當新春拜年和訓練鑼鼓隊的喜慶事情,轟轟烈烈開展的時候,一個誰也不曾料到,難以置信的消息,突然在村莊裏傳開,老夏的大兒子夏軍明瘋了!夏軍明變瘋的原因,醫生診斷是受到刺激或驚嚇造成的,具體如何受到刺激或驚嚇,他們也絲毫不知道。據前去看望夏軍明的村人朋友說,夏軍明一直重複著他對不起他爸他不是人的話語,說完瞬間轉換出一副害怕膽顫的麵容。幾個久經世事的老者,拉著勸著企圖使他恢複以往的神色,說著事情已經過去不必過分自責的等等,使其可能有一點好轉的話。夏軍明卻吹胡子瞪眼認真地說:“咋可能過去哩!我都在心裏記得哩!我對不起我爸,我不是人,你不要把我當人看哦。咱倆可說好了哦。”幾個曆經滄桑的老者不由得驚訝半天,麵麵相覷的同時都感慨道:“該,秦漢村還沒有出下你這號逆子哩!這下好了各種貨色秦漢村都有咧!”
夏軍明變瘋胡說的事情,多多少少影響了新春拜年和訓練鑼鼓隊的村人的高漲心情。秦辛巳被這件突如其來的變瘋事情,卻刺激的精神抖擻氣血充沛。他回憶起自己十幾天前的真實想法,覺得自己的一個極其看重的夙願實現了。他拄著拐杖在房間裏來回走動,又一次很清晰地想起幾十年前那一場特大洪災後,秦明變得有時正常有時犯傻的事情,又一次歸結於命運的絕對安排,人難以抗拒的宿命學說之中。他同情秦明,卻對夏軍明是一種無法釋懷的感情。夏軍明在村莊裏成神成精胡言亂語已成定局無法改變。心寒的事是,一家幾口以後的日子如何料理,孩子的成長教育該怎麼辦?一個家庭就此出現了永遠無法愈合的致命傷口。人活著總要往前看,生活隻能顧活人卻不能一味的懷念死者,千不該萬不該夏軍明不該變瘋,不僅不該變瘋,更應該好好生活著,往後的日子還長著哩!他活了八十多年,到現在才漸漸釋懷了這些事。他在庭院裏緩緩踱步時,一直思考著能不能給在省城醫院當主任的兒子說說這件事,他對醫學上的事情不懂,但兒子畢竟在大城市大醫院工作,見得病人多,或許有啥縣城醫院不知道的辦法呢!他同樣不與任何人討論這些事情的緣由經過是非曲直,隻是自己在心裏慢慢琢磨一遍,在心裏留下有過這件事情的印象罷了。
焦改革走進秦辛巳屋裏,一張口就詢問他對夏軍明變瘋的看法,秦辛巳儼然對這件事情不感興趣也不上心,用訓誡地口氣說:“進了我的門,就不要說門外的事。到我這兒來了,就隻說社火唱戲吃飯喝酒,旁的事我老漢不懂也不想懂。你現在記住了,以後到我這兒來就說這四件事情。”焦改革在太師椅上坐下來的時候,完全打消了討論夏軍明變瘋的念頭。在窗台上的煙盒裏捏出一根煙點燃,對秦辛巳說:“叔呀,你說秋千上的兩個娃分量不一樣咋辦哩?”秦辛巳來了興趣:“不一樣?咋可能哩,你好好尋,肯定有分量一樣的哩!”焦改革解釋說:“叔,你不知道,現在這娃娃少,不像過去娃娃多好尋,我怕萬一尋不到咋辦呀?”秦辛巳使勁挺起佝僂的腰身,瞪著如牛鈴般大的患有白內障的眼睛:“重的娃穿少一點,輕的娃穿多一點,其他地方盡量不要添加分量,免得秋千出來不好看,丟人現眼的。”
秦辛巳對社火的掌控已達爐火純青技藝精湛的地步,常常有神來之筆,成為經久不衰的話題。秦漢村的社火以驚、險、玄、穩四大特點聞名奉泉縣城東部。秦辛巳第一次脫離師傅師兄指揮整套社火時,非議的口舌風雪般傳遍了秦漢村,又傳到秦漢鎮政府,一時間引起軒然大波,處在風口浪尖。奉泉縣領導聽聞勃然大怒雷霆大發,當即派出一位秘書前往秦漢村督導指揮。秘書親臨現場,要求秦漢鎮政府以及秦漢村村委會給出合適的理由,並斥責道:“這麼大的活動,動用了這麼多的人力物力和財力,怎麼能讓一個沒有經驗的人來領導哩?萬一出了事情,誰擔待的起?是你呀,還是我,還是其他旁的人?”
幾位鎮上領導和村幹部們都目瞪口呆,連聲檢討自己工作失職,考慮不周,隨即誠懇地說:“現在都準備好了,各個環節都是秦辛巳安排的,換人怕是來不及了,還是照常舉行吧?”秘書“哼”了一聲冷冷說:“出了事不要說我沒有提醒你們。”社火隨之照常舉行。遠近村莊和本村的村人的歡呼聲呐喊聲一浪高過一浪。領導們剛剛結束的爭論不休的人選問題隨之變得毫無意義。雄渾厚重的鑼鼓聲音夾雜著村人各種音色土話的歡呼呐喊聲,一些行家裏手已經看出一些端倪了。細節上的變化激起人們的怒吼和狂歡,裏三層外三層看熱鬧的人空前擁擠,古老寬闊的街道幾乎承受不了洶湧澎湃的人流而要爆裂。秦辛巳第一次脫離師傅師兄獨自指揮整套社火引起了強烈反響,他一上任總指揮就表現出藝術大家自信儒雅的風範。
這天後晌,秦辛巳坐在院子裏的小凳上琢磨戲文詞句,師傅走進院子來,喜悅祥和地告訴他:“辛巳呀,以後你就給咱把村上的社火支撐起來,我老了,該歇下咧!”秦辛巳站起來恭敬地說:“師傅,我哪兒做的不對,你就言傳指教,可不能不管我咧!”師傅說:“我還在後頭盯著你哩!”
秦明得知夏軍明變瘋成精是因為驚嚇或刺激造成的時候,那一晚有意教訓夏軍明的做法,就算不上仁義而是害命了。秦明在半月多的時間裏歡樂自如,灑掃庭除的辛勤勞作也使他心緒平穩充滿甜蜜;連續參加兩對新人的婚宴也使他逐漸融入整個村莊,逐漸正常自信;有意教訓夏軍明為老夏出氣的仁義舉動更使他神情煥發,受到鼓舞;夏軍明突然變瘋的事情,顯然讓他始料不及難以接受。他有好幾次企圖鼓起勇氣,走進夏軍明屋裏承認驚嚇的事情,然而他終於沒有鼓起勇氣在絕望中回到了家裏。他曾不止一回的退一步想,如果不是自己那一晚的驚嚇,夏軍明或許還是個正常人,也不會出現像現在這樣變瘋成精的事情。他把一個正常人恐嚇得還不如自己,不單單是一個人,更是一個完整的家庭了!他在一連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半夜常常被驚醒,眼前全是夏軍明吹胡子瞪眼的發瘋神態。他坐起來,開了台燈,卻發現臥在床下的一隻黃狗,一臉認真地盯著他看,仿佛把他的心事全都看穿了,看明白了,看的他無處躲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