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米(3 / 3)

醫生說,是。有慶家的說,這怎麼可能。醫生笑了,說你這個女的少有,這要問你們家男人。有慶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個月有慶在水利工地上呢。有慶家的眼睛直了,有慶再木瓜,但終究不是二憨子,這件事瞞得過天,瞞得過地,最終瞞不過有慶。要還是不要。有慶家的必須給自己拿主張。

有慶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飯,看著有慶吃下去。掩好門,順手從門後拿起了搗衣棒。有慶家的把搗衣棒放在桌麵上。有慶家的說:“有慶,我能懷的。”有慶還在扒飯,沒有聽明白。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懷上了。”有慶家的說:“是王連方的。”有慶聽明白了。有慶家的說:“我不敢再墮胎了,再墮胎我恐怕真的生不出你的骨肉了。”有慶家的說:“有慶,我想生下來。”有慶家的說:“有慶,你要是不答應,我死無怨言。”有慶家的看著桌麵上的搗衣棒,說:“你要是咽不下去,你打死我。”有慶最後一口飯還含在嘴裏,他把筷子拍在了桌子上,脖子和目光一起梗了。有慶站起身,拿起搗衣棒。有慶把搗衣棒握在掌心,胳膊比搗衣棒還要粗,還要硬。有慶家的閉上了眼睛。再睜開的時候有慶已經不在了。有慶家的慌了,出了門四處找。最後卻在婆婆的茅棚裏找到了。有慶家的追到茅棚的門口,看見有慶跪在婆婆的麵前。有慶說:“我對不起祖宗,我比不上人家有種。”有慶嘴裏的那口蛋炒飯還含在嘴裏,這刻兒黃燦燦的噴得一地。有慶家的身子骨都涼了,和婆婆對視了一眼,退了回來。回到家,從笆鬥裏翻出一條舊麻繩,打好活扣,扔到屋梁上去。有慶家的拽了拽,手裏的麻繩很有筋骨。放心了。有慶家的把活扣套上脖子,一腳蹬開腳下的長凳。

婆婆卻衝開門進來了。婆婆多亮堂的女人,一看見兒媳的眼神立即知道要出大事了。婆婆一把抱住有慶家的雙腿,往上頂。婆婆喊道:“有慶哪,快,快!”有慶已經被眼前的景象弄呆了,不知道前後的幾分鍾裏他都經曆了什麼。木頭木腦的,四處看。有慶把媳婦從屋梁上割下來,婆婆立即關上了屋門。老母親興奮異常,彎著腿,張開胳膊,兩隻胳膊像飛動的喜鵲不停地拍打屁股。她壓低了嗓子,對兒媳說:“懷上就好,你先孵著這個,能懷上就好了哇!”

春風到底是春風,野得很。老話說“春風裂石頭,不戴帽子裂額頭”,說的正是春風的厲害。一年四季要是說起冷,其實倒不在三九和四九,而在深秋和春後。三九四九裏頭,雖說天凍地凍,但總歸有老棉襖老棉褲裹在身上。又不怎麼下地,反而不覺得什麼。深秋和春後不一樣,手腳都有手腳的事,老棉襖老棉褲綁在身上到底不麻利,忙起來又是一身汗,穿戴上難免要薄。深秋倒是沒什麼風,但是起早貪黑的時候大地上會帶上露水的寒氣,秋寒不動聲色,卻是別樣地凜冽。春後又不一樣了,主要是風。春風並不特別地刺骨,然而有勢頭,主要是有耐心,把每一個光禿禿的枝頭都弄出哨聲,像號喪,從早號到晚,好端端的一棵樹像一大堆的新寡婦。春寒的那股子料峭,全是春風搗的亂。

麥子們都返青了。它們一望無際,顯得生機勃勃。不過細看起來,每一片葉子都瑟瑟抖抖的,透出來的還是寒氣。春天裏最怕的還是霜。隻要有了春霜,最多三天,必然會有一場春雨。所以老人們說,“春霜不隔三朝雨”。雖說春雨貴如油,那是說莊稼,人可是要遭罪。雨一下就是幾天,還不好好下,霧那樣,沒有瓢潑的勁頭,細細密密地纏著你,躲都躲不掉。天上地下都是濕漉漉的,連枕頭上都帶著一股水汽,把你的日子弄得又髒又寒。

王家莊彌漫著水汽,相當濡。風一直在吹。人們睡得早,起得遲,會過日子的人家趕上這樣的光景一天隻吃兩頓。這也是先輩的老傳統了。青黃不接的時候,多睡覺,橫著比豎著扛餓。吃得少,人當然要懈怠了,這就苦了豬圈裏的豬。它們要是餓了不可能躺下來好好睡覺的,它們會不停地喊。豬喊得很難聽,不像雞,叫起來喜喜慶慶的;也不像狗,狗的叫聲多少有那麼一點安詳,遠遠地聽上去讓人很心安。豬讓人煩,天下所有的豬都是餓死鬼投的胎。豬是會含冤的莊稼,要不就是不會抽穗的肉。

天上沒有太陽。沒有月亮。天黑了,王家莊寧靜下來了。天又黑了,王家莊又寧靜下來了。

出大事了。

王連方被堵在秦紅霞的床上事先沒有一點預兆。王家莊靜悄悄的,隻有公豬母豬的餓叫聲。燒晚飯的光景,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著炊煙,炊煙纏繞在傍晚的霧氣裏頭,樹巔的枝杈上都像冒著熱氣。其實蠻祥和的。突然來了動靜,王連方和秦紅霞一起被堵在了床上。怪隻怪秦紅霞的婆婆不懂事,事後人們都說,秦紅霞的婆婆二百五,真是少一竅!你喊什麼?喊就喊了,你喊“殺人”做什麼?王連方要是碰上一個聰明的女人肯定過去了,偏偏碰上了這樣一個二百五。一切都好好的,秦紅霞的婆婆突然喊:“殺人啦,殺人啦!”村子裏的水汽重,叫喊的聲音傳得格外遠,分外地清晰。左鄰右舍們操起了家夥,一起衝進了秦紅霞的天井。秦紅霞的男人張常軍在河南當炮兵,去年秋天在部隊上解決了組織問題,到了今年秋天差不多該退伍了。張常軍不在,鄰居們平時對紅霞一家還是相當照顧的,她的婆婆喊“殺人”,這樣重大的事,不能不出麵。秦紅霞的婆婆站在天井的中央,上氣不接下氣,光會用手指頭指窗戶。窗戶已經被秦紅霞的婆婆拉開了,半開著,門卻捂得極死。天井裏站的全是人。拿扁擔的小心翼翼地來到了窗戶跟前,而扛著釘耙的急不可耐,一腳把門踹開了。王連方和秦紅霞正在穿戴,手上忙得很,卻是徒勞,沒有一個紐扣扣得是地方。王連方雖說還能故作鎮靜,到底斷了箍,散了板了。他掏出“飛馬”香煙,說:“抽煙,大家抽。”

這怎麼抽?

形勢很嚴峻。平時人家給王連方敬煙,王連方還要看看牌子。現在王連方給別人敬的是“飛馬”,他們都不抽。形勢很嚴峻了。

當天晚上王家莊像亂墳崗一樣寂靜,真的像殺了人了,殺光了那樣。而王連方已經來到了鎮上,站在公社書記的辦公桌前。公社的王書記很生氣。王書記平時和王連方的關係相當不一般,但是現在,他對著王連方拍起了桌子:“怎麼搞的!弄成這樣嘛!幼稚嘛!”王連方很軟了,雙眼皮耷拉下來,從頭到腳都不景氣。王連方很小心地說:“要不,就察看吧。”王書記正在氣頭上,又拍桌子:“你嘔屎!軍婚,現役嘛!高壓線嘛!要法辦的!”形勢更嚴峻了。王連方不是不知道,這件事弄不好就“要法辦的”,但是第一次沒有事,第二次也沒有事,最終到底出事了。現在王書記親自說出“要法辦的”,性質已經變了。王書記解開了中山裝,雙手叉腰,兩隻胳膊肘把中山裝的後襟撐得老高。這是當領導的到了危急關頭極其嚴峻的模樣,連電影上都是這樣。王連方望著王書記的背影,王書記一推窗戶,對著窗外攤開了胳膊:“都被人看見了,你說說,怎麼辦?怎麼辦嘛!”

事情來得快,處理得也快。王連方雙開除,張衛軍擔任新支書。這個決定相當英明,姓王的沒有說什麼,姓張的也不好再說什麼。

日子並不是按部就班地過,它該慢的時候才慢,該快的時候卻飛快。這才幾天,王連方的家就這麼倒了。表麵上當然看不出什麼,一磚一瓦都在房上,一針一線都在床上,但是玉米知道,她的家倒了。好在施桂芳從頭到尾對王連方的事都沒有說過什麼。施桂芳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不停地打嗝。作為一個女人,施桂芳這一回丟了兩層的臉麵。她睡了好幾天,起床之後人都散了。這一回的散和剛剛出了月子的那種散到底不同,那種散畢竟有炫耀的成分,是自己把自己弄散的,順水而去的,現在則有了逆水行舟的味道,反而需要強打起精神頭,隻不過吃力得很,勉強得很,像她開口說話嘴裏多出來的那股子餿味。

玉米現在最怕的就是和母親說話。她說出來的話像打出來的嗝,一定是漚得太久了。讓玉米心寒的還有玉穗,小婊子太賤,都這個歲數了,還有臉和張衛軍的女兒在一起踢毽子了,每一回都輸給人家。張衛軍的女兒小小的一個人,小小的一張臉,小鼻子小眼的,小嘴唇又薄又囂。姓張的的確沒一個好貨。她踢的毽子那還能算毽子?草雞毛罷了。玉穗肯輸給她,看來天生就是吃裏扒外的坯子。玉米算是看透她了。

玉米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反而比往常更沉得住氣。就算彭國梁沒有在天上開著解放軍的飛機,她玉米也長不出玉穗那樣的賤骨頭。被人瞧不起都是自找的。玉米走得正,行得正,連彭國梁的麵前她都能守得住那道關,還怕別人不成?玉米照樣抱著王紅兵,整天在村子裏轉。王連方當支書的時候別人怎麼過,她玉米就能怎麼過。王玉米的“王”擺到哪兒都是三橫加一豎,過去不出頭,現在也不掉尾巴。

最讓玉米瞧不起的還是那幾個臭婆娘,過去父親睡她們的時候,她們全像臭豆腐,筷子一戳一個洞。現在倒好,一個個格格正正的,都拿自己當紅燒肉了。秦紅霞回來了,小騷貨出事之後帶著孩子回娘家去了,一去就是十來天。返村的時候秦紅霞的臉上要紅有紅,要白有白,弄得跟回娘家坐月子似的。她還有臉回來!河麵上又沒有蓋子,她硬是沒那個血性往下跳,做做樣子都不敢。秦紅霞走在橋上,還弄出不好意思的樣子,好像全村的男人一起娶她了。秦紅霞快下橋口的時候不少婦女都在暗地裏看玉米,玉米知道,她們在看她。她們想看看玉米怎麼麵對這件事,怎麼麵對那個人。秦紅霞過來了,玉米抱著王紅兵,站起來,換了一下手,主動迎了上去。玉米笑著,大聲說:“紅霞姨,回來啦!”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過去玉米一直喊秦紅霞“紅霞姐”,現在喊她“姨”,意味格外地深長了,有了難以啟齒的暗示性。婦女們開始還不明白,但是,隻看了一眼秦紅霞的臉色,領略了玉米的促狹和老到。又是滴水不漏的。秦紅霞對著玉米笑得十分別扭,相當地難看。一個不缺心眼的女人永遠不會那樣笑的。

王連方打算學一門手藝。一家子老老少少,十來張嘴呢。從今年的秋後開始,不會再有往年那樣的分紅了。和社員們一起做農活兒,王連方沒有那個身板了,主要還是丟不下那個臉麵。王連方對自己有一個基本的認識,雖說支書不當了,但他這一輩子睡過那麼多的女人,夠本了,值得。回過頭來再和自己的老部下一起挑大糞、挖墒溝、插秧割麥,很不成體統。妥當的辦法是趕緊學一門手藝。王連方做過很周密的思考,他時常一手執煙,一手叉腰,站到《世界地圖》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麵前,把箍桶匠、殺豬匠、鞋匠、篾匠、鐵匠、銅匠、錫匠、木匠、瓦匠放在一起,進行綜合、比較、分析、研究,經過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由裏而外、由現象到本質,再聯係上自己的身體、年紀、精力、威望等實際,決定做漆匠。漆匠有這樣幾個好處:一、不太費力氣,自己還吃得消;二、技術上不算太難,隻要大紅大綠地塗抹上去,別露出木頭,終究難不到哪裏;三、成本低,就一把刷子,不像木匠,鋸、刨、斧、鑿、錘,一套一套的,辦齊全了有幾十件;四、學會了手藝,整天在外麵討生活,不用待在王家莊,眼不見為淨,心情上好對付一些;五、漆匠總歸還算體麵,像他這樣的身份,做殺豬那樣的髒事,老百姓看了也會寒心,漆匠到底不同,一刷子紅,一刷子綠,遠遠地看上去很像從事宣傳工作。主意定下來,王連方覺得自己的方針還是比較接近唯物主義的。

有慶家的這邊王連方有些日子不來了。時間雖說不長,畢竟是風雲變幻了。王連方中午喝了一頓悶酒,一直喝到下午兩三點鍾。王連方站起來,決定在離家之前再到有慶家的身上疏通一回。別的女人現在還肯不肯,王連方心裏沒底。不過有慶家的是王連方的自留地,他至少還可以享一享有慶家的呆福。王連方推開有慶家的門,有慶家的正在偷嘴,嚼蘿卜幹。有慶家的背過身,已經聞到了王連方一身的酒氣。王連方大聲說:“粉香啊,我現在隻有你啦。”話說得雖然淒涼,但在有慶家的這邊還是有幾分的感動人心的,反而有了幾分溫暖了。王連方說:“粉香啊,下次回來的時候你就喊我王漆匠吧。”有慶家的轉過臉,王連方的臉上有了七分醉了,特別地頹唐,有慶家的想安慰他幾句,卻不知從哪裏說起。雖說秦紅霞的事傷了她的心,到底還是不忍看見王連方這副落魄的樣子。有慶家的當然知道他來做什麼。如果不是有了身孕,有慶家的肯定會陪他上床散散心的。但現在不行。絕對不行。有慶家的正色說:“連方,我們不要那樣了——你還是出去吧。”王連方卻沒有聽見,直接走進西廂房,一個人解,一個人脫,一個人鑽進了被窩。等了半天,王連方說:“喂!”又等了半天,王連方說:“——喂!”王連方一直聽不到動靜,隻好提著褲子,到堂屋裏找。有慶家的早已經不在了。王連方再也沒有料到這樣的結果,兩隻手拎著褲帶,酒也消了,心裏滾過的卻是世態炎涼。王連方想,好,你還在我這裏立牌坊,早不立,晚不立,偏偏在這個時候立。王連方一陣冷笑,自語說:“媽個巴子的!”回到西廂房,再一次扒光了,王連方重新爬進被窩,突然扯開了嗓子。王連方吼起了樣板戲。是《沙家浜》。王連方睡在床上,一個人扮演起阿慶嫂、胡傳魁和刁德一。他的嗓門那麼大,那麼粗,而他在扮演阿慶嫂的時候嗓子居然捏得那麼尖,那麼細,直到很高的高音,實在爬不上去了,又恢複到胡傳魁的嗓音。王連方的演唱響遍了全村,所有的人都聽到了,但是沒有一個人過來,好像誰都沒有聽見。王連方把《智鬥》這場戲原封不動地搬到了有慶的床上,一字不差,一句不漏。唱完了,王連方用嘴巴敲了一陣鑼鼓,穿好衣裳,走人。

其實有慶家的哪裏也沒有去。她進了廚房,站在廚房的門後麵。有慶家的再也想不到王連方會來這一手,嚇得魂都掉了。稍稍鎮定下來,有慶家的湧上了一股徹骨的悲傷,隻覺得自己這半年的好光景還是讓狗過了。有慶家的手腳一起涼了。她摸著自己的腹部,恨不得用指頭把肚子裏的東西挖出來。可又不忍。有慶家的顫抖了,她低下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對自己的肚子說:“狗雜種,狗雜種,狗雜種,個狗雜種啊!”

王連方四十二歲出門遠行,出去學手藝去了。一個家其實就交到了玉米的手上。家長不好做。不做當家人,不知柴米貴,玉米現在算是知道這句話的厲害了。當家難在大處,說起來卻也是難在小處。小處瑣碎,纏人,零打碎敲,雞毛蒜皮,可是你沒有一樣能逃得過去,你必須麵對麵,屁大的事你都不能拍拍屁股掉過臉去走人。就說玉葉,虛歲才十一歲的小東西,前幾天剛剛在學校裏頭砸爛了一塊玻璃,老師要喊家長;現在又把同學們的墨水瓶給打散了,潑得人家一臉的黑,老師又要喊家長了。玉葉看上去沒什麼動靜,嘴巴慢,手腳卻淩厲,有些嘎小子的特征。這樣的事要是換了過去,老師們會本著一分為二的精神來看待玉葉的。現在有點不好辦,老師畢竟也有老師的難處。玉米是作為“家長”被請到學校裏去的,第一次玉米沒說什麼,隻是不停地點頭,回家抓了十個雞蛋放在了老師的辦公桌上。第二次玉米又被老師們請來了,玉米聽完了,把玉葉的耳朵一直拎到辦公室,當著所有老師的麵給了玉葉一嘴巴。玉米的出手很重,玉葉對稱的小臉即刻不對稱了。玉米這一次沒有把雞蛋抱到學校,卻把豬圈裏的烏克蘭白豬趕過來了。事情弄大了,校長隻好出麵。校長是王連方多年的朋友,看了看老師,又看了看玉米,手心手背都不好說什麼。校長隻好看著豬,笑起來,說:“玉米呀,這是做什麼,給豬上體育課哪?”撅著嘴讓工友把烏克蘭豬趕回去了。玉米看著校長和藹可親的樣子,也客氣起來,說:“等殺了豬,我請叔叔吃豬肝。”校長慢騰騰地說:“那怎麼行呢?”玉米說:“怎麼不行?老師能吃雞蛋,校長怎麼不能吃豬肝?”話剛剛出口,玉葉老師的眼睛頓時變成了雞蛋,而一張臉卻早已變成豬肝了。

玉米一到家就攤開了四十克信箋,她要把滿腔的委屈向彭國梁訴說。玉米現在所有的指望都在彭國梁那兒了。玉米沒有把家裏的變故告訴彭國梁,那件事玉米不會向彭國梁吐露半個字的。玉米不能讓彭國梁看扁了這個家。這上頭不能有半點閃失。隻要國梁在部隊上出息了,她的家一定能夠從頭再來,玉米對著信箋說:“國梁,你要提幹。”玉米看了看,覺得這樣太露骨,不妥當。玉米把信撕了,千叮嚀、萬囑咐,最後變成了這樣一句話:“國梁,好好聽首長話,要求進步!”

公社的放映隊又來了。這些天施桂芳老是喊心窩子疼,玉米不打算去看電影了。玉米其實是愛看電影的,母親倒是從來不看。那時候玉米還在心裏頭嘀咕,怎麼人到了歲數連電影都不想看了呢。現在玉米算是明白了,母親不願意往人多的地方去,再說了,電影也實在是假得很,那麼多的人擠在一塊白布裏頭過日子,就一塊白布,它知道什麼是暖,什麼是冷?這麼一想玉米也覺得自己到了歲數了,隻是覺得自己的心也冷了。心冷一次歲數自然要長一次。人就是以這種方式一次又一次地長大的,心同樣也是這樣一次又一次地死掉的。這和年月反而沒有什麼關係了。

剛吃過晚飯,玉秀偷了一把葵花子想早點出去,玉米把她攔住了。玉米不讓玉秀這麼早出去有玉米的道理,以往放電影,玉秀都要去搶位置。大白布還沒有扯上去,玉秀扛著板凳已經把放映機前最好的位置搶下來了。玉秀每次能搶到地盤,當然不是玉秀的能耐,說到底還是人家讓著她。現在玉秀再指望有人讓她顯然就太不知趣了,弄不好又是一番口舌。玉米不怕口舌,可是以現在的光景,多一事當然不如少一事。玉米得攔著,不要找不自在。玉秀沒有聽玉米的,卻撂過來一句話,說:“你煩不煩,你看看我有沒有帶板凳?”玉秀是個聰明人,這丫頭還是知道深淺的。玉米說:“那你也得把玉葉帶上。”玉秀說:“我不帶,她自己又不是沒長腿。”玉米說:“你帶不帶?要不哪裏也別想去。”玉米現在絕對是家長了,聲音一大肯定是說一不二。玉秀這一回沒有頂嘴,順手又多抓了兩把葵花子。老三玉秀帶著老五玉葉,老二玉穗帶著老六玉苗,老四玉英自顧自,老七玉秧留在家裏睡覺。這樣安頓完了,玉米點上煤油燈,抱著王紅兵來到了母親的床前。母親瘦了,然而,這種瘦倒沒有體現在臉盤的大小上,而是反映在麵部的皺紋上。施桂芳臉上的皺紋一條一條地都掛了下來,呈現出水往低處流的格局。一句話,一副哭喪相。玉米把新炒的葵花子端到母親的麵前,施桂芳說:“玉米,往後別炒了。”玉米說:“為什麼?”施桂芳說:“別丟那個人了。”玉米看著自己的母親,厲聲說:“媽,你不能不吃。”母親說:“這是怎麼說的?”玉米說:“吃給別人看。”施桂芳笑笑,想說什麼,但終於沒有開口,隻是把手放在了玉米的手背上,拍了兩下。玉米感覺出來了,母親的拍打有勸解的意思,更多的卻還是認命的意思。玉米站起來了,說:“媽,為了我們,你就當藥吃。”施桂芳拍了拍床沿,示意玉米坐下來。雖說天天在一個屋子裏頭,但是這樣安心地和玉米說說話,還真是少有的光景。再怎麼說,有這樣一個女兒和自己說說話,打通打通心裏的關節,多少能夠祛痰化淤。夜很靜了,是那種清心寡欲的靜,施桂芳聽了一會兒,卻聽出了孤兒寡母的那種靜。王紅兵已經睡著了,在玉米的懷裏乖巧得很。施桂芳接過來,端詳了好大的工夫,他倒是睡得安穩,沒心沒肺的憨樣。施桂芳抬起頭來再看玉米。燈芯照亮了玉米的半張臉,玉米的半個側麵被油燈出落得格外標致,隻不過另外的半張臉卻陷入了暗處,使玉米的神情失去了完整性,有了見首不見尾的深不可測。這時候外麵吹過了一陣風,把電影裏槍炮的聲音吹到這邊來了。玉米伸長了脖子,側著耳朵,十分仔細地從槍炮聲中分辨飛機俯衝的聲音。施桂芳猜得出玉米這一刻的心思,說:“去看看吧。”玉米沒有動,隻是望著燈芯,目光專注而又恍惚。施桂芳長長地歎了一口氣,燈芯順著施桂芳的歎息扭了一下腰肢,好像也躲著她了,心思早已經坐飛機了。房間裏暗淡了一下,玉米半張明亮的臉即刻也暗淡下去了。施桂芳突然直起了上身,打了一連串的餿嗝,同時用力拍打著床麵,說:“還是這樣好,還是這樣好哇。”母親的突發性舉動沒有一點由頭,沒有一點過渡,嚇了玉米一跳。玉米看了看母親,“呼”地一下吹滅了煤油燈,說:“早點睡吧。”

玉穗帶著玉苗回家的時候玉米已經偎在枕邊睡了一小覺了。接下來回家的是玉英。玉米坐在床沿,關照她們幾個用水。玉米要等的其實是玉葉,玉葉這丫頭真是個嘎小子,懶得很,你要是不逼著她她就是不肯用水,鑽進被窩一焐,一雙腳臭得要命,身上還臊烘烘的。玉葉由玉米帶著睡,除了玉米,誰還肯和玉葉的那雙臭腳裹一個被窩?電影已經散了,玉葉還不回來。一定是玉秀拉著玉葉在外頭瘋。玉米知道玉秀的心思,有玉葉陪著,回家之後她才好把屎盆子往別人的頭上扣。等了一會兒,外麵已經沒什麼動靜了,玉秀和玉葉還沒有回來。玉米生氣了。玉米披上棉襖,拔上兩隻鞋後跟,怒氣衝衝地出門去了。

玉米最後在打穀場的大草垛旁邊找到玉秀和玉葉,電影早就散場了,大草垛的旁邊圍了一些人,還亮著一盞馬燈。玉米大聲喊:“玉秀!玉葉!”沒有聲音回應。草垛旁邊的腦袋卻一起轉了過來。四周黑漆漆的,隻有轉過來的臉被馬燈的光芒自下而上照亮了,懸浮在半空,呈現出古怪的明暗關係。他們不說話,幾張臉就那麼毫無表情地嵌在夜色之中,鬼氣森森的。玉米怔了一下,一股不祥的預感在胸口迅速地飛躥。玉米走上去,人們讓開了,玉秀和玉葉的下身一絲不掛,傻乎乎地坐在稻草上。玉秀玉葉的身上到處都是草屑,草屑綴滿了亂發、牙縫和嘴角。玉秀一動不動,眼睛在眨巴,但目光卻已經死了。玉米已經明白發生什麼了,張大了嘴巴,望著她的兩個妹妹。圍在旁邊的人看了看玉米,丟下馬燈,一個又一個離開了。他們的背影融入了夜色。夜色裏空無一人,但更像站滿了人。

玉米跪在地上,給她們穿上褲子。玉秀和玉葉的襠部全是血,外加許多黏稠的液汁。她們的褲子上洋溢著一股陌生而又古怪的氣味。玉米用稻草幫她們擦幹淨,拉緊她們的手,左手一個,右手一個。玉米拽著自己的兩個妹妹,在黑色的夜裏往回走。馬燈還放在原來的地方。漆黑的夜色中,巨大的草垛被馬燈照出了一輪金色的光輪。一陣夜風吹了過來,吹亂了玉米的頭發,幾乎蓋在了臉上。玉秀和玉葉都哆嗦了一下。她們在夜風的吹拂下像兩個搖擺的稻草人。玉米突然立住,蹲在玉秀的麵前,一把揪緊了玉秀的雙肩。

玉米問:“告訴我,誰?”玉米扳著玉秀的肩頭,拚命搖晃,大聲問:“是誰?”玉米搖晃玉秀的時候自己的頭發卻洶湧澎湃,玉米吼道:“——誰?!”

玉葉接過了問話,玉葉說:“不知道。好多。”

玉米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彭國梁遠在千裏之外,然而,村子裏的事顯然沒有瞞得過彭國梁。彭國梁來信了,他的來信隻有一句話:“告訴我,你是不是被人睡了?!”雖然遠隔千裏,玉米還是感受到了彭國梁失控的體氣,空氣在晃動。玉米差不多被這句話擊倒了,全身透涼,沒有了力氣。玉米無端地恐懼了。玉米看到了一隻手,這隻手繞過了玉秀還有玉葉,慢慢伸向她玉米了。陽光普照,但那隻手卻伸手不見五指。玉米知道了,村子裏的人不僅替玉米看彭國梁的信,還在替玉米給彭國梁寫信。玉米怎麼回答彭國梁呢?這樣的問題玉米如何說得出口呢?玉米實在不知道怎樣回答這個問題。人都想呆了。彭國梁現在是玉米和玉米家最後的一根支柱,他這架飛機要是飛遠了,玉米的天空真是塌下來了。玉米把四十克信箋攤在桌麵上,團了好幾張,又撕了好幾張。玉米發現這一刻自己隻是一張紙,飄飛在空中,無論風把她拋到哪兒,結果都是一樣的,不是被撕毀,就是被踩滿了腳印。哪一隻腳能放過地上的一張紙呢?腳的好奇心決定了紙的命運。夜深人靜了,玉米把紅管英雄牌銥金筆捏在手上,她其實並不想寫信,隻是以這種空洞的方式和彭國梁說說話。玉米憋了很久,卻發現信箋上已經寫著一行話了,這句話把玉米自己都嚇了一跳。玉米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麼時候寫的,特別地大膽,特別地放縱。信箋上是:“國梁哥,我的心上人,你是我最親最愛的人。”玉米隻覺得自己的臉皮也已經厚了,這樣的話也有膽子說了。玉米想了想,壯起膽子,又寫下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寫到第二遍,玉米的胸脯拚命地向外鼓了。她望著燈芯,拿燈芯當彭國梁,好讓彭國梁亮亮地、暖暖地在她的麵前立正。玉米又寫了一行:“國梁哥,我的心上人,我的親人,你是我最愛最愛的人。”玉米說不出別的什麼來了,前前後後就是這一句。這是玉米心中藏得最深的一句,需要有加倍的力氣才敢說得出。玉米從來沒敢說過,玉米終於把它說出來了。別的還有什麼呢?就是從頭再說,玉米還是這一句,隻有這一句,就是這一句。玉米一口氣寫了五頁紙,因為信箋隻有最後的五頁了。五頁紙上寫的全是同樣的一句話。第二天的上午玉米把這五頁紙橫著豎著又看了幾遍,看到最後玉米自己都不敢再看了,一頁一頁的淚。玉米告訴自己,要是心底的話國梁哥還是聽不見,那隻能是山太高,水太長,說什麼也是白說了。玉米把信寄了出去。信件寄出去之後玉米還想找點什麼事情做做,但是沒有找到。那就坐下來歇歇吧。玉米坐在那兒,後來睡著了。玉米睡著了,坐在那兒。

等信的那幾天玉米把王紅兵交給了玉穗,她要親自到橋頭慢慢地等候。她現在對彭國梁的回信沒有一點把握。要是彭國梁不要她了,說什麼也不能讓這封信丟到別人的手上。玉米丟不起那個人,誰要是有膽子把玉米的這封信拆開來,玉米會讓他吃刀子,玉米守在橋頭,等,沒有等到彭國梁的來信,卻等來了一個包裹。那是玉米的相片,還有玉米寫給彭國梁的所有信件。全是玉米的筆跡,很難看。玉米望著自己的相片、自己的筆跡,不知道怎麼弄的,並沒有預想的那樣難過,卻特別地難為情。不知道怎麼弄的,特別地難為情。太難為情了,就想一頭撞死。

有慶家的偏偏在這個時候出現了。玉米想把手裏的東西掖緊一些,一不小心卻弄掉了一樣東西,是玉米的相片。相片躺在地上,一副不知好歹的下作相,居然還有臉麵笑。玉米想用腳踩住,還是遲了,有慶家的已經看在了眼裏,她的臉上已經明白。玉米羞愧得連有慶家的都不敢看了。有慶家的撿起相片,一抬頭便從玉米的眼裏看到了危險。玉米的眼睛特別地堅決,是那種隨時都可以麵對生死才有的沉著和堅定。有慶家的一把抓住了玉米的胳膊,拽起來就往自己的家裏跑。有慶家的把玉米一直帶進自己的臥房,臥房的光線很不好,但是玉米的目光卻出奇地亮,出奇地硬。然而配著一臉的癡,那種亮和硬分外地嚇人了。有慶家的拉過玉米的手,央求說:“玉米,你要是還拿我當人,你就哭!”

這句話把玉米的目光說鬆動了,玉米的目光一點一點地移過來,望著有慶家的,嘴角撇了兩下,輕聲說:“粉香姐。”玉米的聲音並不大,聽上去卻像是噴湧出來的,帶著血又連著肉,給人以血光如注的錯覺,有慶家的呆住了,她再也沒有料到玉米會喊她“粉香姐”的。嫁到王家莊這麼長時間了,她有慶家的算什麼?一頭母豬、母狗。誰拿她當過人?有慶家的被玉米的“粉香姐”打翻了五味瓶,竟比玉米還要揪心了。有慶家的沒有能夠憋住,一口放開了嗓子。有慶家的一把撲在了玉米的肩頭,順便把嘴巴捂在了玉米的胸前。這時候她的肚子裏麵卻是一陣動,有慶家的感覺到了,那是小王連方在踢她的肚子了。有慶家的一想起自己的肚子氣又短了,不敢再出聲了一要是沒有王連方,她和玉米不知道會成為多好的姊妹。可她偏偏就是王連方的大女兒。這個想法把有慶家的塞住了,說都沒法說。有慶家的調息了半天,總算把自己收攏回來了。

有慶家的抬起頭,抹去了眼淚,卻發現玉米已經在看著她。沒事的樣子。又嚇了有慶家的一跳。玉米的臉上雖然沒有一點血色,可神情已經恢複得近乎平常了。有慶家的有些不相信,可玉米的樣子在那兒呢,這是裝不出來的。有慶家的到底不放心,小心地說:“玉米。”玉米的頭讓開了,說:“我不會去死。我倒要好好看看——你別給我說出去,就算幫過我了。”玉米說這句話的時候居然還笑了一下,雖說不太像,但是嘲諷的意思全有了。有慶家的想,玉米這是怨我多事了。玉米脫下自己的上衣,把相片與信件包裹起來,什麼也沒有說,開門出去了。有慶家的一個人被丟在臥房裏,僵在那兒。有慶家的想,這下好了,多事有事,這件事要是傳出去,玉米又要恨自己一個洞。

玉米睡了一個下午,夜深人靜時分,玉米來到了廚房,一個人躺在了灶台後麵。她把自己解開來了,輕輕地撫摸自己的乳房。手雖然是玉米自己的,但是,那種感受和國梁給她的並無差異。就是手是自己的,這一點太遺憾了。玉米的手慢慢滑向了下身,當初國梁的手正是到了這兒被玉米擋住的,現在,玉米要替國梁哥做他最想做的事。玉米無力地癱在了稻草上,身子慢慢地燙了,越來越燙,難以按捺,隻好吃力地扭動。但是不管怎樣扭,總覺得哪兒不對,特別地心願難遂,更需要加倍地扭動了。玉米的手指再怎麼努力都是無功而返,就渴望有個男人來填充自己,同時也了斷自己。不管他是誰,是個男人就可以了。夜深人靜,後悔再一次塞滿了玉米。玉米在悔恨交加之中突然把手指頭摳進了自己。玉米感到一陣疼,疼得卻特別地安慰。大腿的內側熱了,在很緩慢地流淌。玉米想,沒人要的×,你還想留給洞房呢!

不幸的女人都有一個標誌,她們的婚姻都是突如其來的。正是三夏大忙的時候,農民們都在和土地爭搶光陰。誰也沒有料到玉米會把她的喜事辦在這個節骨眼上。麥子們大片大片地黃在田裏,金光燦爛的,每一顆麥粒上都立著一根麥芒,這一來每一支麥穗都光芒四射,呈現出靜態的噴湧之勢。這個時節的陽光都是香的,它們帶著麥子的氣味,照耀在大地上,籠罩在村莊上。但是農民們在這個時候顧不上喜悅,因為這個時候的大地豐乳肥臀,洋溢著排卵期的孕育熱情。它們按捺不住,它們在陽光下麵鬆軟開來了,一陣又一陣地發出厚實而又圓潤的體氣,它們渴望著借助於鐵犁翻個身,換個體位,讓初夏的水彌漫自己,覆蓋自己。它們在得到灌溉的刹那發出歡娛的呻吟,慢慢失去了筋骨,滿足了,安寧了,在百般的疲憊中露出了回味的憨眠。土地換了一副麵孔,它們是水做的新媳婦,它們閉著眼睛,臉上的紅潤潮起潮落,這是無聲的命令,這還是無聲的祈求:“來,還要,還要。”農民不敢懈怠,他們的頭發、衣襟和口腔裏全是新麥的氣味。他們把新麥的氣味放在一邊,歡欣鼓舞,強打精神,手忙腳亂,他們捏住了秧苗,一棵一棵地,按照土地的意願把秧苗插到土地最稱心如意的地方。農民們弓著身子,這裏麵沒有偷工減料,每一棵秧苗的插入都要落實到農民的每一個動作上。十畝,百畝,千畝,秧苗一大片一大片的,起先是蔫蔫的,軟軟的,羞答答的,在水中顧影自憐。而用不了幾天大地就感受到身體的秘密了。大地這一回徹底安靜了,懶散了,不聲不響地打起了它的小呼嚕。

在這個手忙腳亂的時候玉米辦起了喜事。回過頭來看看,玉米把自己嫁出去實在是太過匆忙了,就像柳粉香當初的那樣。不過玉米婚禮的排場柳粉香就不能比了,玉米是被公社幹部專用的小快艇接走的,駕駛艙的玻璃上貼著兩個鮮紅的紙剪雙喜。

說起來給玉米做媒的還是她的老子王連方。清明節剛剛過去,天氣慢慢返暖了,正是莊稼人浸種的時刻,王連方從外麵回到王家莊,他要拿幾件換身的衣裳。王連方吃過晚飯,一時想不起去處,坐在那兒點香煙。玉米站在廚房的門口把王連方叫出來了。玉米沒有喊“爸爸”,而是直呼其名,喊了一聲“王連方”。

王連方聽見了玉米的叫喊聲,他聽到了“王連方”,心裏頭怪怪的。掐掉煙,王連方慢悠悠地走進了廚房。玉米低了眼皮,隻是看地,兩隻手背在背後,貼住牆。王連方找了一張小凳子,坐下來,重新點上一根煙,說:“你說說,什麼形勢?”玉米靜了好半天,說:“給我說個男人。”王連方悶下頭。知道了玉米那邊所有的變故,不說話了,一連吸了七八口香煙,每吸一口,香煙上的紅色火頭都要狠狠地後退一大步,煙灰翹在那兒,越拉越長。玉米仰起臉,說:“不管什麼樣的,隻有一條,手裏要有權。要不然我寧可不嫁!”

玉米的相親進行得十分保密,款式也相當新鮮,選擇在縣城的電影院,一上來便有了非同一般的一麵。傍晚時分玉米被公社的小汽艇給接走了,王家莊的許多人都在石碼頭上看到了這個壯麗景象。小汽艇推過來的波浪十分地瘋狂,一副敢惹是、敢生非的模樣,沒頭沒腦地拍打王家莊的河岸,把那些可憐的小農船推搡得東倒西歪的。因為這條小汽艇,玉米走得相當招搖,但是她出去做什麼,誰也弄不清。王家莊的人隻是知道,玉米“到縣裏去了”。

玉米到縣城裏相親來了。她要見的人其實不在縣裏工作,而是在公社。姓郭,名家興,是分管人武的革委會副主任,職務相當地高了。玉米在小汽艇上想,幸虧她在父親的麵前發了那樣的毒誓,要是按照一般的常規,她玉米決不會有這樣的機會的。玉米肯定是補房,郭家興的年紀肯定也不會小了,這一點玉米有準備。刀子沒有兩麵光,甘蔗沒有兩頭甜,玉米無所謂。為了自己,玉米舍得。過日子不能沒有權。隻要男人有了權,她玉米的一家還可以從頭再來,到了那個時候,王家莊的人誰也別想把屁往玉米的臉上放。在這一點上玉米表現得比王連方更為堅決。王連方肯定是過分考慮了年齡方麵的問題,他在玉米的麵前顯得吞吞吐吐的,有些欲言又止的樣子。玉米把王連方想說的話攔在了嘴裏。他要說什麼,玉米肚子裏亮堂。說什麼都是放屁。

玉米第一次踏進縣城,已經天黑了,馬路的兩側全是路燈,盡管是晚上,還是欣欣向榮的好景象。玉米走在路上,心裏相當地雜,有點像無頭的蒼蠅。玉米對自己沒有一點信心,但是無論如何,玉米要打拚一回,爭取一回,努力一回。說到底現在的玉米不是那時的玉米了,心氣已經大不如過去,但是,卻比以往更堅決、更強。路過一家水果店的時候,玉米站住了,水果們一個個半懸在空中,卻沒有滾下來。玉米愣了半天總算弄明白了,是鏡子斜放在上麵,懸掛在上麵的都是水果的影子。但是玉米馬上從鏡子中間看到了自己,玉米的穿戴土得很,在營業員的麵前一比較全出來了。玉米真是後悔,說什麼也應該把柳粉香的那一身演出服穿出來的。司機看了一眼玉米,以為玉米想吃水果,搶了要買。玉米一把把他拉回來。司機笑著說:“你這位小社員力氣大得很嘛。”

關鍵時刻再一次來到了。玉米來到了新華電影院的門口。電影院的高牆上掛著一幅紅色的橫幅,“熱烈祝賀全縣人武工作會議勝利召開!”玉米知道了,原來郭家興是在縣裏頭開會呢。司機把電影票交到玉米的手上,說:“我在外麵等你。”玉米想,你真是會拍領導的馬屁,要你等什麼?我還沒嫁過來呢。不過玉米轉而又想,你想等那就等,有機會我會給你說幾句好話的。電影已經開映了,玉米掀開布簾,放映大廳裏黑咕隆咚的,彩色寬銀幕卻大得嚇人,一個公安人員正在銀幕上吸煙,他的鼻孔比井口還要大。電影真是不可相信,一個人想大就大,想小就小,哪裏有這樣便宜的事?玉米捏著票,四處看了幾眼,有點緊張了,不知道下一步要做什麼。好在過來了一個女的,她拿著一支手電,把玉米送到座位上去了。

玉米的心口瘋狂地跳躍了。好在玉米有過相親的經驗,很快把自己穩住,坐了下來。左邊是一個男的,五十多歲;右邊也是一個男的,六十多歲。兩個人都在看電影。玉米不敢動,弄不清一左一右到底是哪一個,又不好亂看。玉米想,到底是做公社領導的,在女人的麵前就是沉得住氣。王連方要是有這樣的定力,何至於落到這般田地。玉米告訴自己,郭家興不願在這樣的地方和自己說話,肯定有他的道理。還是不要東張西望的好。

玉米的這場電影看得真是活受罪,有一搭沒一搭的。好在光線很暗,她可以不停地用餘光察看左右。總的說來,玉米對五十多歲的那一個印象要稍好一些。如果玉米能夠選擇,玉米還是希望郭家興是年輕的這一個。但是他的那一頭一直沒有動靜。他哪怕用腳碰一碰玉米也好哇,那樣玉米也好有個數。玉米望著彩色寬銀幕,心裏頭沒有一點底,又慌又急。玉米想,你就碰一碰我又怎麼樣?不能算什麼作風問題。但是不管怎麼說,要是郭家興是六十多歲的那個,玉米也還是會答應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做官的男人打光棍的可不多。不過呢,總還是五十多歲的好一些。玉米就像摸彩的時候等手氣那樣看完了整場電影,累得想喘。電影上說了什麼,玉米一點都不知道。反正結尾也不複雜,就是那個最像壞人的人終究不是好人,被公安局拉走了。

燈亮了,電影結束了。五十多歲的向左走,六十多歲的向右走,玉米被丟在了座位上。這樣的結果玉米始料未及。怎麼連一聲招呼都沒有。玉米突然明白過來了,人家第一眼就沒有看上自己,自己還在這兒挑,還在這兒東一榔頭西一棒呢。玉米羞愧萬分。難怪司機都要說在外麵等著她,人家司機早都看出來了。

玉米一個人走出電影院,自尊心又扒光了一回。司機一直守候在柱子旁邊。玉米再也不好意思看司機了。司機說:“都給你安排好了。”玉米相當疲憊,隻想早一點躺下來,玉米厚著臉對司機說:“你還是送我回家吧。”司機沒有表情,說:“郭主任怎麼說,我怎麼做。”

玉米躺在人民旅社的315房間。玉米恍恍惚惚的,早就睡下了。好像睡著了,又好像一直沒有睡。要不就是在做夢。大約十點鍾的光景,房門響了。外麵說:“在嗎?我姓郭。”玉米被嚇得不輕,有些疑神疑鬼的。門又響了。玉米不敢遲疑,打開燈,小心翼翼地拉開一道門縫。一個陌生的男人已經推著門進來了,一臉的寒氣,沒有任何表情。好在玉米已經看見他胸前的會議出入證了,上麵有他的名字:郭家興。玉米一陣狂喜,既像絕處逢生,又像劫後餘生,原來郭家興沒有去看電影哪。玉米低下頭,這才想起來還沒有穿外衣呢。玉米瞥了一眼郭家興,剛想穿衣服,但是郭家興的臉色立即讓玉米不踏實了,郭家興從頭到腳看不出“相親”的風吹草動,像一個過路客人。玉米的心提上來了,在嗓子那兒跳。郭家興坐到椅子上,說:“倒杯水。”玉米一時沒有了主張,因為沒有了主張,所以格外地聽從指揮。郭家興接過水,玉米傻站在郭家興對麵,忘了穿了。郭家興端著杯子,目光既不看玉米,也不回避玉米。玉米注意到他的眼珠子是褐色的,對著正前方看,十分地專注,卻又十分地漠然。郭家興一口一口地喝,喝完了,玉米說:“還要不要?”郭家興沒有接玉米的話,而是把杯子放在了桌麵上,這就是不要了。因為找不到合適的話,玉米隻好繼續站在郭家興的跟前,反而拿不定是穿還是不穿。他怎麼這麼冷靜?他怎麼就這麼鎮定?什麼也不說,什麼也不做,臉上布置得像一個會場。玉米禁不住緊張了。玉米想,完了,人家沒看上。可是也不對。郭家興的臉上沒有滿意,說到底也沒有不滿意。或許他覺得這門親事已經妥當了呢?這應該是領導作風,不管什麼事,隻要他覺得行,事情就定下來了,沒有必要再咋咋呼呼。這就更不像了,玉米好歹還是個姑娘,哪裏是木頭?這裏又沒有人,他不該一點動靜都沒有的。玉米傻站了半天,居然也冷靜下來了,玉米自己也覺得奇怪,怎麼自己也這麼冷靜,像是參加人武會議了。但是冷靜歸冷靜,玉米實實在在已經害怕了郭家興了。

郭家興說:“休息吧。”

郭家興站起身,開始解自己的衣裳。郭家興好像是在自己的家裏麵,麵對的隻是自己的家人。郭家興說:“休息吧。”玉米明白過來了,他已經坐到床上了。玉米這一下子更慌神了,腦子卻轉得飛快,但是不管什麼樣的決定都是不妥當的。郭家興雖說解得很慢,畢竟就是幾件衣服,已經解完了。郭家興上了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張床,是玉米剛才睡的那個地方。玉米還是站在那兒。郭家興說:“休息吧。”口氣是一樣的,但是玉米聽得出,有了催促的意思。玉米不知道該怎麼弄。玉米這一刻隻盼望著郭家興撲過來,把她撕了,就是被強奸了也比這樣好哇。玉米還是個姑娘,為了嫁給這個人,總不能自己把自己扒光了,再自己爬上床——這怎麼做得出來呀?

郭家興看著玉米,最後還是玉米自己扒光了,自己爬進了被窩。玉米覺得自己扒開的不是衣裳,而是自己的皮。隻能這樣。柳粉香說過,女人可以心高,但女人不可以氣傲。玉米赤條條的,郭家興也赤條條的。他的身上散發出淡淡的酒精味,像是醫院裏的那種。玉米側臥在郭家興的身邊,郭家興用下巴示意她躺開。玉米躺開了,他們開始了。玉米緊張得厲害,不敢動,隨他弄。起初玉米有一點疼,不過一會兒又好了,順暢了。看來郭家興對玉米還是滿意了。他在半路上說了一句話,他說:“好。”到了最後他又重複了一遍:“好。”玉米這下放心了。不過事情有了一些周折,郭家興檢查床單的時候沒有發現什麼顏色。郭家興說:“不是了嘛。”這句話太傷人了。玉米必須有所表示,但是,表示輕了不行,表示重了也不行,弄得不好收不了場。玉米想了想,坐起來穿衣服。其實這樣的舉動等於沒做,也隻能安慰一下自己。玉米自己都知道自己的心裏虛了一大塊。玉米直想哭,不太敢。郭家興閉上眼睛,說:“不是那個意思。”

玉米重新躺下了,臥在郭家興的身邊。玉米眨巴著眼睛,想,這一回真的落實了。玉米應該知足了。不過玉米突然又想起彭國梁來了。要是給了國梁了,玉米好歹也甘心了,一直留到現在,這樣打發了,一股說不出的自憐湧上了心房。好在玉米忍住了,到底有所收成,還是值得。郭家興抽了兩根煙,再一次翻到玉米的身上,因為是第二次,所以舒緩多了。郭家興的身體像辦公室的抽屜那樣一拉一推,一邊動一邊說:“在城裏多住兩天。”玉米聽懂了他的意思,心裏頭更踏實了。她的腦袋深陷在枕頭裏,側在一邊,門牙把下嘴唇咬得緊緊的。玉米點了幾下頭。郭家興說:“醫院裏我還有病人呢。”玉米難得聽見郭家興說這麼多話,怕他斷了,隨口問:“誰?”郭家興說:“我老婆。”玉米一下子正過臉,看著郭家興,突然睜大了眼睛。郭家興說:“不礙你的事。晚期了,沒幾個月。她一走你就過來。”玉米的身上立即彌漫了酒精的氣味,就覺得自己正是墊在郭家興身下的“晚期”老婆。玉米一陣透心的恐懼,想叫,郭家興捂住了。玉米的身子在被窩裏瘋狂地顛簸。郭家興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