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爺(1 / 3)

大發在村裏沒人喊他村長,鄉裏鄉親的,該喊叔的仍舊喊叔,該喊爺的仍舊喊爺,平輩之禮就喊他大發。大發是個老實人,也聽不得人家喊他村長。誰喊他村長,他會臉紅。

老支書七十多歲了,也沒聽人喊過他支書。老支書輩分高,年齡也大,誰見了都喊他桂爺。但桂爺從來就沒有真的做過爺爺,老婆沒有給他生過一男半女。老婆早幾年死了,如今他孤身一人。信命的老人,見桂爺晚景不好,就懷疑是否真有個老天爺。桂爺明明是個好人,往日當了十多年支書,重話都沒講過半句。他卻絕了後。真有老天爺,那就瞎了眼!

桂爺的身子越來越差了,他那一畝半田地,仍是自己去種。大發要去幫忙,桂爺硬是不讓。“你自己屋裏有事,還要管村裏的事,我還做得動。”桂爺硬邦了一輩子,不肯服輸。

冬天桂爺得了場大病,爬不起床了。村裏有些好心人,沒事就去照看。大發老婆荷香每天跑三遭,幫桂爺弄些吃的。桂爺見了她就搖手,不要她天天去。

桂爺病得厲害,大發心裏著急。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碰上出殯的,白衣白幡,哭聲震天。大發估計桂爺這回哪怕病好了,田裏的事隻怕也做不成了。畢竟七十多歲的老人了。他想去鄉政府跑跑,給桂爺爭取個五保戶,多少有些錢糧。

桂爺聽了,忙搖頭:“大發,我不吃五保,我自己有雙手。”

大發說:“桂爺,吃五保又不是丟臉的事。按國家政策,像你這種情況,就該吃五保。”

“四喜吃了二十年五保了,人都吃懶了。”桂爺說的四喜,村裏的老鰥夫。

大發說:“四喜叔要是沒五保吃,活不到今日。國家政策好啊!”

桂爺說:“就算要吃五保,村裏又不止我一個。”

“我都同鄉裏領導說說,能夠都吃上五保更好啊!”大發說。

大發從鄉政府回來,一路上黑著臉。他想罵娘。他同李鄉長吵了一架,說不想幹這個村長了。他說自己像成名,隻曉得從鄉親那裏拿,不能給鄉親半點好處。桂爺當了幾十年支書,如今無依無靠,連個五保都吃不著!李鄉長不曉得成名是誰,隻是嘿嘿地笑,叫大發莫發這麼大脾氣。

大發懶得告訴鄉長成名是誰,氣呼呼地出了鄉政府大門。他有些瞧不起鄉長,就連高中課文裏學過的《促織》都不曉得。

大發路過桂爺家門口也不進去,徑直回了自己家。荷香正在喂豬潲,回頭瞟他一眼,沒在意他的臉色,隻問:“鄉政府同意了嗎?”

“同意他娘的蛋!”大發說著,重重坐在凳上。

荷香放下豬潲勺子,回頭說:“像桂爺這樣,又是老支書,又可憐,他不吃五保,誰吃五保?”

大發掏出煙來,點上吸著,說:“李鄉長還笑我不懂政策哩!”

“什麼政策?”

大發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不是誰窮誰無依無靠就能吃五保。李鄉長說,全鄉隻有十一個五保戶指標,各村輪不上一個。我們村有一個了。”

荷香說:“這是什麼鬼政策?上頭不分指標,就不準人家變成孤老頭子?”

大發說:“你發牢騷沒有用!我磨了半天,李鄉長答應,等四喜死了,桂爺頂上。”

“咒人家死呀,遭雷打哩!”荷香聽著很生氣。

大發不說話了,低頭抽悶煙。他到底還得感謝李鄉長,不然桂爺連個候補指標都弄不到手。全鄉等著吃五保的不下六十人,能夠輪上候補就是天大的福氣了。

大發和荷香坐在桂爺床前,半字不提他去鄉政府的事。突然聽到有人在外叫罵,原來是四喜:“我日你娘!我吃政府的飯,關哪個屁事?哪個有本事哪個去吃呀!等著我死,我就不死!”

桂爺問:“誰在罵朝天娘?”

大發裝糊塗,說:“聽不清楚。罵朝天娘,又沒指名道姓,隨他去。”

大發說著,望望荷香。荷香忙低了頭。

四喜又在外頭罵道:“我要活到一百二十歲,雙甲子,等死你!”

“好像是四喜。哪個不讓他活到一百二十歲?都是吃五保吃壞的!”桂爺說著,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

回到家裏,大發怪荷香嘴巴不緊。荷香說:“我也不是故意說出去的,有人問我,我說上頭定政策的人沒有腦子。”

“不是沒有腦子,是沒有良心!”大發氣鼓鼓的。

兩口子正說著,四喜嚷著進屋了:“大發,未必你也望四喜叔早死?”

大發忙搬凳子請四喜坐:“四喜叔,你老長命百歲啊!”

四喜坐下,拐杖戳得地板砰砰響:“我四喜吃五保,搭幫國家政策好,又不是哪個活菩薩開的恩!”

荷香聽不得四喜這口橫腔,忍不住想說幾句了。大發看出老婆的意思,生怕她惹事,忙暗遞眼色。荷香隻好假做笑臉,招呼一聲,請四喜叔喝茶,就躲進裏屋去了。

大發說:“四喜叔,你老人家理該吃五保,沒人說你啊。你老無兒無女,身體又不好。”

四喜又敲著地板:“我的身體好得很哩!國家政策就是好,我壯得像頭牛,就是吃五保吃的!有人巴望我早死,我就是不死!”

四喜這種人,道理是講不通的,隨他罵得氣消了,自己就會走的。四喜再大的火,也不敢真對著大發出氣。大發畢竟是村長。四喜指桑罵槐,聽上去句句都是衝著桂爺的。大發懶得惹事,隻裝著聽不出來。

四喜罵得自己咳嗽不止,就拄著拐杖回去了。一路上,四喜仍是罵著嚷著,人家聽個一句半句,不曉得誰又惹他生氣了。誰都曉得四喜脾氣壞,誰也不會把他當回事,也就沒有誰問他到底發什麼火。

荷香從裏屋出來,嚷道:“四喜叔真是忘恩負義啊!不是桂爺,輪著他吃五保?你看他拄著拐杖的樣子!”

“荷香,不要說人家。”大發說。

荷香不聽,仍在說:“隻要是同老人家坐在一起,他就喜歡把五保戶的紅本本拿出來翻翻,獻寶!不就是吃個五保嗎?又不是老紅軍!”

大發沒有接腔,四喜到底是長輩,說他的壞話不好。四喜這個人,的確是黃了眼睛不認人。桂爺說他都是吃五保吃壞了,也沒錯。四喜手裏的拐杖,當初是為了裝可憐,好吃五保;後來吃上五保了,他那根拐杖就成了他的派頭了,動不動就把拐杖敲得砰砰響。

李鄉長把頭埋進棺材裏,從四喜棉衣口袋裏掏出紅本本,交給桂爺,說桂生同誌,你為黨工作幾十年,今後就吃五保享清福吧。桂爺翻開紅本本,見上麵早已不是四喜的名字,寫著他桂爺的名字。桂爺忙握住李鄉長的手,卻握著了大發的手。大發說,桂爺,你要感謝李鄉長!桂爺眼神不好,四處尋找,卻怎麼也找不到李鄉長了。四喜突然從棺材裏爬了出來,撲向桂爺,大喊:我還沒死哩!

桂爺嚇得忙丟了紅本本。原來是場夢。桂爺背上汗得透濕,胸口怦怦跳,慌忙念佛不止:菩薩菩薩,阿彌陀佛,我桂生硬硬邦邦幾十年,從來沒有對人起過壞心啊!四喜黃眼睛不認人,我也沒有咒過他死啊!

桂爺做了這樣的夢,愧疚不已,真像自己對不起四喜。都說夢中的事情,全是白天想得太多了。桂爺可以指天發誓,他從來沒想過要吃五保,也從來沒有咒過四喜死。可他發誓給誰聽呢?還真不能讓人家曉得他做過這樣的夢。

雄雞叫了。全村的雄雞你呼我答,叫成一片。桂爺不曉得這是雞叫幾遍了,他眼巴巴等著天亮。桂爺年輕的時候,都是聽著雞叫三遍起床,坐在堂屋裏抽幾袋煙,天就快亮了。那會兒他還沒當村支書,當著生產隊長。天剛有些亮,他就吹響哨子,招呼全隊社員出工。哨子聲過後,遠遠近近盡是開門聲,吱吱呀呀。狗也湊熱鬧,汪汪叫個不停。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荷香送早飯來了。

“荷香,這麼早?”桂爺有些過意不去。

荷香說:“快過年了,今日家裏還要推豆腐,先侍奉你吃了早飯。”

桂爺搖頭長歎:“荷香,桂爺不中用了,拖累你和大發了。唉,我還想讓大發陪我去看看四喜哩。”

荷香說:“桂爺,四喜叔矮你一輩,要看也是他來看你啊!”

桂爺說:“四喜年紀比我大,我去看看他,也在理。”

“桂爺,你趁熱吃了早飯。”荷香說,“你病成這樣,村裏人都來看過了,隻有四喜叔門檻都不來踢一下。”

桂爺嘿嘿苦笑,說:“他不到我屋門前罵了朝天娘嗎?”

四喜在屋前曬太陽,躺在靠椅上,蓋著棉被。大發笑嗬嗬地喊道:“四喜叔,你這樣子好享福啊!”

四喜睜開眼睛,剛想坐起來打招呼,見了桂爺,又躺下不動了,說:“懶人有懶福。”

桂爺問:“四喜,快過年了,年貨都齊了?”

四喜也不喊人坐,仍是躺著,說:“我一個五保戶,還年貨!政府好啊,過幾天會送上來的。”

桂爺聽出四喜心裏不自在,又隻好裝糊塗,說:“四喜,冬月的日頭信不得,躺在外頭有風,小心著涼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