桂爺(2 / 3)

四喜笑笑:“我身體好得很哩!”

大發也聽出四喜話中有話,隻是裝傻,笑道:“你老身體好,會長命百歲的!”

“我搭幫政府,我感謝政府。”四喜說。

大發明白四喜的意思:他吃上五保,不關桂爺什麼事。

桂爺也不想邀功,說:“四喜吃五保,完全符合政策。當時村裏困難的好幾個人,四喜最符合政策。”

四喜說:“符合政策未必就吃得著,還要命好!”

桂爺說:“你命真是好,生產隊的時候,你也沒怎麼吃虧。”

四喜猛地坐了起來,拐杖敲得砰砰響:“你是說我懶,我曉得!”

桂爺說:“四喜,我哪有這個意思!”

四喜恨恨地說:“你不要講,我曉得!七五年,你還想鬥爭我哩!你對我有仇!”

桂爺說:“四喜,我是記仇的,還讓你吃五保?”

四喜又敲著拐杖:“啊?你讓我吃的五保?政府!”

大發忙勸架:“四喜叔,我就得說你幾句了。桂爺自己病著,這兩日剛剛下得床,就要我陪他來看看你……”

“看我?他是來看我還活得多久!”

桂爺終於發火了:“四喜,你講話要憑良心!往年不是我桂生扛硬杠,你吃不上五保!我望你死?你死了又吃不得!”

四喜冷笑:“我死了你好頂替我吃五保啊!”

這幾日四喜拄著拐杖四處走,逢人就說解放五十多年了,村裏上電視的隻有兩個人,我四喜和桂生。原來是縣長下鄉送溫暖,四喜和桂爺上了縣裏電視台的新聞節目。

縣長到村裏來的時候,大發當然在場。縣長還聽大發彙報了幾句,縣長還說村裏工作抓得不錯。可是當天晚上,大發全家守在電視機前,並沒有看見大發的影子。

荷香很失望,說:“我看到他們拍了,怎麼就沒有呢?”

大發說:“拍了未必就能上電視。我看見有個秘書把紅包偷偷遞給縣長,電視裏也沒看見啊。”

荷香問:“縣長給桂爺和四喜叔的兩百塊錢,難道是秘書的?”

大發說:“也不是秘書的,是公家的。”

荷香說:“唉!村裏人都說縣長大方,自己拿錢送給窮人家。”

大發笑笑,說:“縣裏窮人這麼多,縣長多少工資?”

大發其實並不在意上不上電視,他關心的是桂爺的五保什麼時候落實下來。那天,縣長握著桂爺的手,說很多農村老支書生活困難,已經是個問題,縣裏會專門研究。大發馬上彙報,說村裏已經把桂爺申請五保的報告送到鄉政府去了。縣長回頭對李鄉長說,桂生同誌的問題,你們要重點考慮。李鄉長忙說,我們會認真研究。李鄉長說完,冷冷地瞟了眼大發。大發並沒有看見李鄉長的眼神,隻是高興地望著桂爺,心想這事兒終於有著落了。

現在村裏人都在說,桂爺可以吃五保了。桂爺吃五保,誰也沒有意見。還有幾個孤寡老人,他們都沒有吃上五保,也沒話說。人家桂生是老支書,縣長同他握過手,還上過電視。隻有四喜的話不好聽,他說桂生吃不吃五保,不關他的事,隻要不占他的指標。

話傳到桂爺耳裏,他很生氣。他要去找四喜說幾句,讓大發拉住了。

“大發,你去鄉政府把報告取回來,我不吃五保!”桂爺總覺得吃五保是件丟臉的事。

大發說:“桂爺,四喜叔嘴巴臭,你不要管他。你吃五保,符合政策,縣長還專門過問。”

“誰愛吃五保誰去吃,反正我餓死也不吃!”

油菜花黃了又謝了,稻田青了又黃了,桂爺的五保還沒吃上。大發跑了鄉政府幾回,李鄉長說,還是要等指標空出來才行。大發說縣長都發話了,怎麼還吃不上五保?李鄉長說縣長也沒指標,要不你去找縣長。

話傳著傳著就變了,到了村裏人耳朵裏,仍是年前的說法:隻有等四喜死了,桂爺才能吃五保。

四喜聽了,又是罵朝天娘。他不光到桂爺和大發屋門口罵,還滿村子罵,逢人就罵。他要讓全村老小都曉得,桂生咒他早死,他就是不死!

桂爺臥床半年,身體硬朗些了。他聽大發勸告,不理四喜,隻裝聾子。可大發不讓他去田裏做事,他卻不聽。有日,桂爺終於栽倒在水田裏。幸好有人看見,不然就出大事了。

幾個後生把桂爺抬了回來,全身是泥。桂爺閉著眼睛,不哼不哈,就像死人。荷香替桂爺洗身子,心裏怦怦跳,真擔心他就這麼去了。

桂爺又臥床不起了。村裏來看他的人,每次都會說到吃五保的事。桂爺聽著,心裏很不自在。吃五保,就是老得不中用了。還要等人家四喜死了才能吃上,想著就是罪過。

大發的老爹在村裏是說得起話的,他朝四喜劈頭蓋腦嚷了幾句:“四喜你不是人!桂生和你有好大的仇?人家病成這樣,村裏老少都去看了,你不去看,還天天罵朝天娘。”

“他咒我早死,我還要去看他?”四喜說。

“你畜生!哪個咒你早死?桂生叔才不稀罕吃五保哩!”

四喜叫大發老爹罵了幾句,就買了四兩冰糖,去看了桂爺。

桂爺躺在床上,見了四喜,滿心歡喜,說:“四喜,你人來了就要得,冰糖你拿回去。”

四喜說:“桂叔,我四喜就是嘴巴不饒人。”

桂爺說:“四喜,我倆打開窗戶講亮話。我不想吃五保,大發一片好心,找了鄉政府。鄉政府說,五保戶是有指標的,死一個,頂一個。這是上頭政策,老百姓沒辦法。”

四喜一聽,又有火了:“你還不是要等著我死!”

桂爺急了,說:“四喜你怎麼又起橫腔了呢?你不想死就不死呀?我又不會來害你!”

四喜說:“我不死,怕你急死啊!”

桂爺拍著床鋪,怒道:“四喜,你活到八十多歲,就不會講一句清白話!”

“我就是不死,我要長命百歲!我要等死你!”四喜拿起拐杖,重重敲了幾下地板,回頭提上四兩冰糖,氣呼呼地走了。

桂爺在床上一躺就是半年,很快又是冬月了。老人就怕過冬天。冬天的鄉下,三天兩頭辦喪事,嗩呐聲聲,鞭炮陣陣。

桂爺聽說四喜死了,卻不敢問人家是不是真的。他曉得自己老了,腦子有些糊塗,弄不清是夢是真。他出不了門,隻是老聽得村裏有哭喪的,有送葬的。

大發沒有同他說起五保的事,四喜可能還沒有死。又是自己做夢了。

桂爺不再像去年那樣,夢見四喜死了,愧疚得要命。他想四喜真的死了,自己就能吃上五保,也替大發兩口子減輕些負擔。四喜八十多歲了,死了也不算短命。桂爺這麼想著的時候,心裏念幾句佛,免得遭報應。

桂爺每日清早醒來,都隱隱覺得昨夜村裏死人了,死的好像就是四喜。他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怎麼也弄不清昨晚是否又做了夢。他隻好等著荷香來送早飯,真是村裏誰死了,她會告訴他的。有時荷香告訴他,村裏誰死了,卻不是四喜。

桂爺很想拄根棍子到四喜家去看看,卻下不了床。怎麼回事呢?真的好像有人告訴他說,四喜死了,桂爺你可以吃五保了。桂爺聽見外麵吹嗩呐,放鞭炮,有人說,四喜這世人值得,政府給他養老送終。桂爺恍惚間就到了屋外,看見村裏人抬著棺材上山去,很多人跟在後麵送葬,都說四喜這世人真有福氣。桂爺急著問人家:四喜把紅本本帶走了嗎?

桂爺醒來的時候,大發坐在床前。剛才大發聽桂爺說著胡話,含混不清,好像說四喜什麼的。他摸摸桂爺額頭,有些發燒:“桂爺,你身上滾熱的,去醫院看看吧。”

桂爺不肯上醫院,說:“我什麼病都沒有,就是老了,就像樹上的梨子,熟透了,快要掉了。”

大發聽得傷心,回來同荷香說:“桂爺這麼硬邦的漢子,這回真的想吃五保了。他夢裏說胡話,好像同四喜吵架,問四喜要紅本本。”

荷香問:“五保戶,一年多少錢?”

大發說:“每月五十塊錢,三十斤糧,一斤油。”

荷香說:“錢糧也不多。老人家日子過緊些,餓也餓不死。”

大發說:“荷香,我想同你商量。等上頭再下指標是沒有的,桂爺不能等著四喜叔死了再吃五保。也沒多少錢,我們家出了。”

荷香說:“大發,招呼桂爺吃喝,無非是多添雙碗筷,我一天多跑幾次,都願意。要出錢,我們哪裏出得起?一年六百塊錢,三百多斤米,十多斤油。”

大發說:“桂爺是個好人。”

荷香搖搖頭,說:“我知道桂爺是個好人。村裏像桂爺這樣的老人,還有五六個,擺不平,你會得罪人的。”

大發說:“人家我不管,桂爺我得管。”

荷香說:“桂爺是個硬邦人,五保都不肯吃,曉得是我們給的,他更不會要的。”

大發說:“勸勸桂爺,就說是政府給的五保。我曉得他現在可能願意吃五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