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升出獄後,過了兩三年讓老婆養活的日子。不知不覺中,白鶴莊人重新感覺到了經濟的重要。土地被白家無償送人了一千多畝,剩下的已不能養活自己,弄得幾百個青年待業在家。人們開始懷念老支書執政的那些年月,不滿情緒愈積愈濃。挨到大隊改稱村的時候,白家執政的人已走到眾叛親離的末路。這種懷舊情緒,終於把東升推到了前台,他當選為白鶴莊的村長。這時候,東升已不是黨員。因黨支部幾個成員正因受賄問題受審查,東升向區委提出白鶴莊不再設支部的要求。區委不同意,理由是全國所有的村都設有黨支部,白鶴莊不能例外。東升以退為進提出辭呈,並組織幾百人到區政府門前靜坐請願,區委隻好將白鶴莊由村降格成生產隊。東升取得了白鶴莊的最高領導權。
這一年,東升押上身家性命貸款蓋了這兩幢樓房。當時,郝院長隻是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骨科醫生。郝醫生租了東升的一幢四層樓,辦了私立骨科醫院,開始一代名醫的自我塑造。東升因有這筆固定的房租收入,開始進行他的生產隊由農變商的革命。這種患難之交,在當代中國的都市十分常見,正是他們這種自發的聯合,促進了中國改革的進程。此一時,彼一時,幾年後,地價暴漲,郝院長那筆房租在東升眼裏隻能是小菜了。這時候,遺忘起了作用。東升拿著十幾萬換來的圖紙和模型,再看郝院長車水馬龍的醫院,感覺完全變了。當年的兄弟之情這時被一腳踹進了爪哇國。郝院長拿出合同書拒絕東升,東升的手下動了拳頭。
“你們之間有合同,他又沒拖欠你的房租,你怎麼能問人家要錢呢?”我覺得東升這種念頭很可怕。
東升振振有辭道:“你沒見他的生意有多好。八年前,他三個床位隻有一個病人,現在一個床住倆,住院費他漲了三次。當年我眼窩淺,小瞧了他,簽了十五年的合同。這合同還有六年才到期,我遇到了困難,他看見了就該幫我,等我開了口,已經是他的不是了。我問他要五萬,不算多。要是前幾年,我早攆他出去了。”
“法律呢?東升,拿農民的習氣經商,能有多大發展。世界上沒有一個億萬富翁是靠這個辦法發家的。你這樣不講信譽,這個顧問我可不敢當了。”我真的動氣了。
東升忙賠笑道:“何必說這種話,我保證不動他一個指頭,這總可以吧?”
五
半個月後,東升專程到我家報喜。
“事情解決了,按你的意思解決了。”東升得意地說:“桑塬,這回解決得很文明,姓郝的乖乖吐了五萬元。這王八蛋黑著呢,第二天他又把床位費提了兩塊錢。”
我冷笑一聲,“你的事我不會再管了。我想不出你能用多文明的方法。你問他要五萬,他轉身問病人要五萬,你咽下這五萬元,也不怕噎死了!”
東升囁嚅著,“這個理我倒是沒想過。”
“那你這些天都想些啥?”
“出了這事,我才知道這區政協委員還有個好處,犯了案,區公安分局沒權抓我。我這下才明白有錢人為什麼舍得花錢買官銜,買的不是官銜,是護身皮。你是個螞蟻,三歲小孩都能捏死你,你要是個老虎,武鬆碰見也要嚇一身冷汗哩。當年,我要有現在一半的風光,姓趙的、姓周的也不敢下黑手。
我心裏不禁一顫:東升終於想監獄這段苦日子,接下來,他就會讓這個社會加倍償還。重複了多次的社會災難,都是這種心理之樹上結出的苦果。這種心理不來自人性,它紮根在一種文化中。作為醫生,我能認清這一點,可無力去改變它。但是,我又不能放棄我作為醫生的責任,我看看樣子樸實而狡黠的東升,歎口氣道:“你這種想法太危險了。為什麼老向後看呢?你住監的日子已成為曆史,無法更改了。區裏增補你當政協常委,是因你對社會作出了獨特的貢獻。省裏把你當典型宣傳,是因為你的生產隊成了集體致富的楷模。為什麼你不向前看呢?你逼郝院長,等於逼上千個病人。這個郝院長為什麼答應你呢?”
“他不答應不行。”東升說:“姓郝的隻租了我的房,沒租我的院子,我讓人鎖了院子大門,收過院費,姓郝的立馬慌了。當年簽合同,寫的有撕毀合同一方要賠償對方的損失。當年蓋這房,是想開旅館。開了幾個月,招來成群的野雞,我平生最恨嫖女人和賣×的女人,他一租租十五年,解決了我的大難題。想想也真不該打他。這樣逼了三天,他就下了軟蛋。”
原來這也叫文明,真讓我哭笑不得。我挖苦道:“你真是個天才!我想不出你當年用的什麼辦法戰勝了那麼多單位。我真小瞧了你。”
他沒聽出來,兩眼倏地變得賊亮,一拍大腿說:“兔子急了能跳牆。好不容易搞倒了姓白的,不拿出點手段,江山能坐穩嗎?我一個進過大獄的人,白鶴莊老少爺兒們不嫌棄,我隻能豁出去了。開始跑戶口,他們說我們還有地,不給辦,鬧到市裏,才解決了四百個。這回我轉的全是老的和小的。剩下六七百青壯年,不好辦了,不耍橫的不行。小雞巴單位好辦,連懵帶嚇,都答應招幾個人進去。有個飲料廠不服氣,頂著不辦,我就讓人在他們廠門口打了一堵牆,那時城建局沒有現在操蛋,不愛管閑事,最後,他們乖乖收了我的十個人。鐵路局最牛,說早些年已經給過我們招工指標,不再管了。我一想,攻不下鐵路局,就要砸牌子,找十幾個老人到鐵路局院裏絕食。他們那塊地當年一分錢也沒花,我們有理由。這事驚動了北京,答應招我的一百多人。後來,地價漲了,賣一塊,搭幾個人,三折騰兩折騰,就剩下這幾個了。”
既然郝院長已經接受了這種“文明”,我還有什麼說的。東升策劃的是幾千人的大遷徙,很悲壯,時過境遷,再去品頭論足也沒意思。
我說:“東升,還是往遠處看看吧。世界著名的大實業家,事業發展到你的這種規模,心胸都變得闊大了。這些成功的人物,當年都吃過不少苦,他們都有個特點,能自己消化掉仇恨這種情緒。”
“你能不能說白一點,”東升央求著,“我那點墨水,你是知道的。生意上的事,這些年摸多了,水再大也淹不死咱,咱會水,怕個球。這種朝人上人奔的大學問,我一定聽你的。我總想,你一個醫生,能和首長、部長稱兄道弟,肯定有絕招。”
“東升,這麼說吧。山西清朝時商業很發達的,借錢實在還不起,這些大商人也不追究,幾萬兩白銀,還一把斧頭就結了。這必須要人格精神十分健全才能做到。不扯這麼遠了。你要是能做到愛上趙副局長、周指導員這樣的仇人,就上了一個台階,我也放心了。”
“你胡扯淡!我又不是女人,怎麼愛他們?”
“其實,我是想讓你忘掉他們整過你這件事。總想著這件事,心裏不會舒坦。”
“忘了這件事,我不成神仙了?”
我隻好用誘惑療法,“你最好能想著名利雙收。將來,大財團恐怕要影響中國的政治。你現在的勢頭不錯,弄好了,當然也可以和省長、部長平起平坐。”
東升眼睛瓷了一下,說:“這下我弄明白了,你是讓我一手抓錢,一手抓名,不幹小鼻子小眼的事。是個好主意,是個好主意。”
這次見麵後,有一兩個月沒見東升。關於他的消息,倒能經常聽到。他做每件大事,總要打電話來。他劃出五十萬元作教育基金,用每年的利息獎勵白鶴莊後代品學兼優的學生。東升舍得進行文化投資,我很為他高興。過了幾天,我從報上看到他一次性為殘疾人基金會捐了三十萬元的消息。我忙打電話過去提醒他這樣要坐吃山空。東升在電話裏說:“你知道基金會的會長是誰?鄧大爺的大公子鄧樸方!鄧小平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總設計師,中國的事都是他說了算,攀上他家,有什麼壞處?”
東升絕對是個智慧的人,這件事又可證明。
到了年底,他打電話向我報喜,說他的名聲如今已出了省界,搞成了幾個大項目,其中就有和殘疾人基金會合搞的,產品將來能免稅,又說他已在某次市政協會議上被增補為市政協委員了。又隔了幾天,他又說,他的黨籍已經恢複,那個案子要不了多久就能翻過來。
我很為東升感到高興。東升在已經是個成功者的時候洗清曆史,大概不會產生心理失重感。作為醫生,又作為他的朋友,我為他感到慶幸。在這個前提下,東升很容易獲得一個健康的心態,他以後的路會走得順利得多。
這天晚上,我和妻專門為東升喝了酒。
妻說:“心理醫生,今天我看到一則消息,中國現在的百萬富翁、千萬富翁、億萬富翁,有一多半是蹲過監的,最富的一個,當年差點叫槍斃掉,你說這是為什麼?”
我不假思索地說:“這是一群具備超常心理平衡機製的人,因為他們從苦難的煉獄中煎熬過,所以他們更加熱愛生命、更加珍惜機會。這不是我們這個時代才有的現象,古今中外已有無數個例子說明這一點。”
“東升也是這一類人吧?”妻又問。
我沒有回答,或許是因為我對他太熟悉,不好下這個結論。
春節過後,東升的案子平反了。他在家裏設宴招待了我和妻子。第一杯酒,他敬給了他當牙科醫生的妻子肖英。當年他被捕後,周指導員三番五次去勸牙科醫生和東升離婚,牙科醫生帶著女兒等了東升。這就是東升為什麼把周指導員當成第二號仇人的原因。
春天裏,東升出乎我的預料,真的要和趙副局長、周指導員和解了。一天上午,他詭秘地把我拖上了他那輛“桑塔納”轎車。
他說:“我要讓你親眼看見我是不是進步了。能把仇人團結起來,心裏真受活哩。桑塬,你真是能人,想出這樣的樂子給我耍。殺死十個八個仇人,也沒有幹這種事痛快。墨水喝多了,到底不一般。”
我沒聽明白,對他說:“不是急事,我可不去,我忙著呢。”
“急事,當然是急事。”東升把我推進車門,“你讓我上檔次,上去了,你看不見,還有啥球意思。如今好話聽得多了,也不受用。區委書記見了我,大老遠就把手伸出來,一年前我哪裏敢想!不知道這是不是上了檔次。說上檔次了吧,又像不是的,我咋一見你氣就出不壯呢?”
“到底是什麼事,你不說我可要跳車了。”
“我是拉你去看我行善。當年的周指導員,三年前得了中風,半身不遂躺在家裏。人背時放屁能砸掉鞋子,他老婆的工廠也發不出工資了。兩口子從牙縫裏掏出錢供女兒自費讀財經學校,畢業半年多了,卻找不到工作。我決定聘這妮子到生產隊當會計,你說這個主意好不好?”
我無法立即回答,問道:“姓周的同意嗎?”
東升道:“原想這事好辦,誰知道姓周的倔著呢,死活不同意。我低三下四跑了四五趟,姓周的才鬆了口。每月我給他女兒開四百元工資,管吃管住,待遇不錯吧?我今天是去接那妮子上班,讓你做個見證,我張東升可是真心誠意幫他家的。”
小車七拐八拐進了一個胡同兒。周指導員家在一個大雜院裏,占著兩大間東廂房和一間小耳房。這裏是都市的羞處,四周的高樓已經宣布這種大雜院便是變成一塊舊城市的化石也不會有什麼改觀了。那個叫周小娜的妮子看見我們,立即笑爛了一張臉。東升過去小聲和周小娜嘀咕幾句,周小娜抿嘴笑了,笑得很自信。周小娜知不知道父親和張東升的舊怨呢?中年婦女給女兒裝了一些日用品,一再叮囑女兒要好好幹。一股嗆人的尿臊氣擠過舊布簾子刺激著我的嗅覺。我很想掀開簾子,看一看臥在床上的東升的仇人。
婦人把一個六十年代流行的帆布旅行包遞到周小娜手裏,朝裏屋吼道:“別裝聾子了。張隊長親自來接小娜,你也該說句人話。當年你們幹的什麼事,看看人家張隊長的肚量。”
東升笑著說:“大嫂,我不會怪的,當年人家老周當過造反派司令,又是我的老上級,擺一擺架子也是應該的。日久見人心,我和老周肯定還會成為朋友的。”
一個中氣十足的男人聲音擠破簾子出來了:“小娜,你好自為之吧。”
婦人又罵了兩句,說屋裏又臊又臭,請我們出去。我想她肯定是怕東升變卦,心中不覺潸然。
東升能走出這一步,很不容易。我不由得仔細打量了他:西服褲線熨得筆直,領帶打得規規正正,背頭梳得一絲不亂,腳上的皮鞋一塵不染。回想起去年見的東升,竟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東升孩子氣地笑著:“咋樣,是檔次吧?”
我說:“日久見人心呀。”
路過黃河大道火車票預售處,東升叫小李子停了車,拉我下去了。
太陽正懸在頭頂,撒下一片過了頭的春意。一個頭發花白的老頭兒坐在一張方凳上,手裏捏著一簇竹牌牌,木呆呆地盯著梧桐樹下一片花花綠綠的自行車。
東升走過去,摸出中華煙遞給老頭兒一支,指著我說:“這是桑教授大夫,和馬省長、梁部長稱兄道弟的人,今天我請他來作個見證,我要是有半點二心,斷子絕孫。”
老頭兒眼神變得撲朔迷離,“東升呀,我過得挺好,你的案子也平反了,也過得挺好。當年是我不對,如今你就不要變著法子折騰我了。”
東升吐了幾個煙圈,“我真的很感激你,我要一直在所裏幹,你說我能不能當所長?”
老頭兒眯著眼看了看太陽,“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什麼事我都想得通,你不要逼我,我都明白。”
“你是不是嫌工錢少?這好商量嘛。”東升抬起左手,看看無名指上的鑽石戒指,“五百塊行不行?看你老人家在這裏風吹日曬,我心裏真不是個滋味。其實,活兒也不多,送送報紙送送信,我一個初中畢業生,外地有幾個朋友,還是在牢裏認識的,都不識幾個字,一年能有幾封信?剩下的時間,你幫我看看有沒有什麼壞人進來,這是你的老本行,累不著。”
老頭兒似聽非聽的樣子,淡淡說:“習慣了,習慣了,不用你多費心了。”
東升悻悻地回到車上,忍不住罵起來:“給臉不要臉!這就是當年的趙副局長,清理三種人,把他免了職。聽說他當時就辦了退休,幹起看車子的活兒。我想讓他去給我看大門,他還不領情。桑塬,你說這仇恨可以消化,可我消化了,人家不消化,我有什麼辦法!我能想個啥辦法把他弄來看大門呢?”
“東升,”我憂心忡忡道:“仇恨可不是這樣消化的。”
“怎麼消化,怎麼消化?”東升朝我吼道:“你是又當巫婆又當神,還讓我活不活?”
六
鬼使神差,我又一次去了東升那畝菜地。十幾株罌粟花開得血紅。東升真生了氣,個把月也沒個電話打來。每次門診值班,我都不由自主地想起東升。
在他的潛意識裏,仇恨絲毫都沒有消解,而是愈積愈濃了。東升這樣做,或許是他的複仇方式。他選擇了寬容作為手段開始複仇了。周指導員眼睜睜看著周小娜坐上張東升的小汽車去給張東升管錢,心裏就沒有虧空?趙副局長到底經得事多,要不然,新的傷害又產生了。
東升不救周家,周小娜下一步會幹什麼?她父親重病在床,她走的時候連去裏屋看一眼都沒看,也是個狠角。
妻對這件事有另一種看法:“周小娜明知東升是她父親的仇人,還是要去東升那裏做工,不是被逼無奈,就是有備而來。這個周小娜長得怎麼樣?”
“這個我倒沒太注意,你問這幹什麼?”
妻說:“如果她長相中等偏下,什麼事也不會發生。如果長得紮眼,又很風騷,到東升那裏工作,也挺好。”
“你這話說的,怎麼風騷了也好,一般了也好?”
“長相一般,就是生活所迫,要是那種性感少女,等於去了修道院。你忘了,東升是個不近女色的人。”
妻這麼解釋也有一定的道理,再說,東升能把周指導員的寶貝女兒支使來支使去,時間一久,仇恨也就淡化掉了。春天裏,病人特別多,一忙,就把這事忘了。一次,部長夫人請我去閑談,不住地誇獎東升,要為他寫電視連續劇。東升這麼重視聯絡上層,可見他的日子過得不錯。
一個春雨綿綿的夜裏,東升半醺的樣子,闖進我家。一身衣服淋個透濕,像是徒步走了很長一段路。
他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跌進沙發裏,雙手揪著頭發,不住地說:“咋弄的,幹出這種事!咋弄的,幹出這種事!”
我遞給他一塊毛巾,“出什麼事了?”
東升嗚嗚地哭將起來,哭了一陣,輕輕說道:
“我把她幹了,剛才我把她幹了。”
妻給東升倒了一杯熱茶,拿著我的一套衣服塞給東升,說:“張隊長,你不要命了,這種時候淋雨,快去裏屋把衣服換了。”
東升忙接了衣服去了臥室。
我苦笑一下,對妻說:“看來那不是修道院。”
妻哼了一聲,“男人的話真不能信。”
東升走出來,咧嘴擠出半個笑。我也不知該說什麼,僵在那裏。
妻命令道:“快把熱茶喝了。”她看著東升喝完茶,開起了玩笑,“英雄難過美人關,張隊長也沒例外呀。”
東升歎息一聲說道:“這樣子怎麼有臉見老婆孩子?我躲了又躲,咋就躲不過去。這小娜又不是個天仙,咋會動了心呢?這妮子來了,有事沒事就在我麵前晃。開始我也沒覺著什麼,真把她當女兒看呢。我和她爹有仇,現在我來養活她全家,真的也不再恨了。後來,我發現不對。上個月,我去深圳、溫州轉了一大圈,想著會把這事忘了。誰知道一下火車,我又想起來了。她是個小妮子,可是她是周指導員的小妮子。晚上,她讓我去看她的照片。照片有啥好看的,人都天天見嘛。可是,還是去看了。這不,出大事了。我還有臉見人嗎?”
我無言地看著東升,心裏說:“這下你終於找到平衡了。為什麼要用這樣的方式?”
妻說:“東升,別把事情想得太嚴重。你現在是中州有名的大款,而有些年輕女子又太隨便,隻要以後能管住自己,嫂子那邊不說也罷。你沒聽人說,隱瞞是美德。”
我吃驚地望著妻子。
東升說:“我發誓隻這一回,弟妹,你說這事瞞著肖英合適嗎?”
妻沒回答這個問題,問東升道:“東升,這個周小娜求沒求過你辦什麼大事?”
東升愣了愣,“這妮子心大著呢,總是提說我缺少個理財的助手,常說她的一個同學如何能幹,我也沒在意這個同學是男是女。”
“這就對了。”妻說:“是個男同學,小娜想讓你也把他聘過來。她是為這才出此下策的。你現在是有身份的人,大嫂又對你有恩,不能把這事嚷個滿城風雨。這周小娜達不到目的,還是要糾纏你。先把事情按下一頭再說。”
我驚詫妻的冷靜,接著說:“眼下隻能這麼辦,先把這妮子穩住,要是真有這麼個男朋友,你就先把他聘過來,等事情放涼了,再做打算。”
東升答應連聲,夾著濕衣服走了。
妻長出一口氣,歎道:“你們這些男人呀。”
我等著她發表高論,不想她留個懸念,獨自去睡了。
等了三天,沒有東升的消息,妻打發我以取衣服的名義,突然去偵察一下。
回來後,妻問我:“東升的情緒怎麼樣?”
“挺好。你猜的很對,是有那麼一個男人,如今在開一家公司。”
“東升也沒說怎麼了結這件事?”
“沒有說。”
妻十分失望,一攤手,“這事用不著我們管了,一個巴掌拍不響。”
東升的事我們確實管不了啦。小娜成了東升的私人秘書兼會計。東升和小娜的關係,並不回避牙科醫生。我不能眼睜睜看著東升這個久經考驗的家支離破碎,專程去勸過東升。
東升玩世不恭地對我說:“你是讓我對肖英守身如玉吧?周指導員摸過她,你知道嗎?小娜她好說的。那個姓周的癱了後,一點照顧不好,他就說和哪個哪個女人睡過。現在好了,他叫小娜氣死了,還是自殺,這口惡氣是出夠了,小娜有什麼不好,大義滅親,屁股坐在我的板凳上。她愛我的傳奇經曆,愛我的成熟,甚至愛我坐過牢,把我當英雄一樣看,崇拜得不得了。誰不喜歡別人崇拜?英雄加美人,哪出戲不是這樣唱的?你今天這樣一套理論,明天那樣一套理論,還不是要找一個個聽眾?你是醫生,又搞什麼心理谘詢,聽眾多的是。我就不一樣了,遇到一個崇拜者不容易。走一步說一步吧。人就那麼幾十年,如今我才知道,女人和女人不一樣哩。”
東升表現出的無恥,我見得夠多了,並不覺著奇怪。倒是周指導員的自殺,讓我暗自稱奇。看來,我和東升的友情真的到了壽終正寢的地步了。
妻聽了這些,一反常態,表示不能輕饒了張東升,拉我去找東升的妻子肖英。女人在對待這種事情上表現出的反複無常,恐怕能算心理學的一大難題。
牙科醫生靜靜地聽了我的敘說,冷靜地道:“周指導員勸我離婚的事,我不該對他說。東升是個農民,對這事看得很重,出這種事,很自然。他要覺得小娜好,我同意和他離婚。東升是個農民,他一不能有權,二不能有錢,三不能出名,這是他的命。”
我和妻都覺得無聊了。回去的路上,妻一言不發。她所做的是從此再不打電話和朋友聊天,也不再使用那台微波爐。
在這段時間裏,我整理出了右派作家和東升的病曆,對他們兩人進行了比較分析。他們在麵對人生巨變時的殊途同歸的行為,受同一種文化的製約。每一個文化轉型期,慣性導致大批的人心理失衡。在舊的文化參照係裏,他們是被遺忘的星座,文化轉型後,他們卻按舊的標準在新的參照係中盡可能大的圈自己的領地。他們的心理一直處於失重的狀態,結局就別無選擇了。
接受這個現實十分痛苦:東升沒能成為一個例外。
六月中旬,張東升再次闖入我的視野。關於他的文章又一次上了省報頭版。
東升因私設公堂,致人終身殘廢被捕入獄。受害者鄒仁也因貪汙罪被捕,現保外就醫。貪汙案另一主犯周小娜也被捕了。省報對此案有詳細報道。三月間,白鶴莊生產隊隊長張東升招聘市財校畢業生周小娜為會計,同月即成為張東升的姘婦。四月底,周小娜舉薦市宏鳥文化公司經理鄒仁任白鶴莊生產隊財務部部長。五月,鄒仁夥同周小娜利用生產隊財務製度不健全的漏洞,貪汙白鶴莊生產隊公款七十四萬餘元。六月初,張東升覺察此事,但從帳上並沒看出絲毫破綻。因怕巨款失去,張東升派人抓了鄒仁嚴刑逼供。六月四日,周小娜逃出,到向陽區法院告張東升強奸罪,並報告了張東升私設公堂一事。四日晚,公安人員趕到現場,受到生產隊治安隊武力阻攔,此時,鄒仁雙手雙腳已終身殘廢。張東升被捕前,市、區政協已決定取消張東升政協委員資格。
我放下報紙,長歎一聲。
妻哀聲歎氣道:“太慘了。東升真糊塗,人都抓住了,交給公安機關多好,這下弄了個二進宮。東升為什麼就不知珍惜呢?但願他下次出來能明白這一點。”
自由好比一個生靈,它能給人添上飛翔的翅膀,但絕對不能不好好待它。東升獲得自由後,根本沒把它當回事。這個孩子終於死掉了。人生能有幾個十年,東升出來後再養這個孩子,還來得及嗎?我沒有對妻子說破這一層,好讓她對從前的一個朋友存點希冀。
當晚,肖英來了,對我說:“東升很想見見你。”
第二天上午,我在拘留所的小號裏見了東升。他人雖憔悴,精神還沒垮掉。我隻是反複勸他安心服刑,爭取提前釋放。
臨走了,東升對我說:“早知今天,年初應該把那五畝地賣掉。姓白的一上台,賣了地就沒你的回扣了。那台電話,能用多久就用多久吧。”
我聽得眼眶一熱,捉住了東升的手。
東升撲在我身上,嚎啕大哭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