煞莊亡靈(1 / 3)

《封神》reference_book_ids\":[690675759857428378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時隔四十年,狗娃還能清晰地記起那雙“死的眼睛”,如果他願意想,如果廣播上又在播送中日友好的新聞,如果獨生兒子又在用那個日本產的收錄機聽香港、台灣、不管什麼地方的流行歌曲,那雙“死的眼睛”幾乎立刻就會現出形來,變得可感可觸有靈有性,似乎在提醒狗娃不要忘記四十年前那殘絕人寰的一天。不用提醒,他也忘不了。秋雪嫂嫂臨去時僵在嘴角那一抹慘淡的笑,自他八周歲生日那天,就在他的腦海裏永駐了。他常常在夜靜人深的時候,挨個看煞莊那些用青磚或紅磚砌成的院落,最後獨自走到村子中央的一塊石碑前默默地佇立很久。這座墓碑是解放後政府為紀念那死難的二百三十八個村民建造的。在與敵人的肉搏中,他們斃敵十七,傷敵八名,其中包括煞莊據點的最高日軍長官——芥川龍小隊長。而僅隔二十年,這座墓碑就被冷落了。煞莊也要拓寬路麵,這座碑就要搬家了。四十年過去,煞莊竟變成了一個小集鎮。在一片輝煌的燈火中,在響成一片的織絲綢聲音裏,狗娃麵對著石碑,仍能清楚地分辨出那一群人的眉眼和聲口。萬石齋五爺、秋雪嫂子、大炳哥,還有疙瘩大伯……那一年,他隻有八歲。那一天,注定要追隨狗娃一生,直到墳墓。

當時,在煞莊的四百多人中,自他記事,秋雪嫂子在他心中的份量無疑是最重的。石齋爺爺雖然出錢供他姐弟倆吃喝,但老人卻無法給予他溫柔的母愛和那種不帶半點世俗氣的僅屬於天性的愛的啟蒙。五八年,縣裏來了一個“眼鏡”,說是寫書需要當年死難人的名單,有人竟說秋雪嫂子和日本人有些不清白,不能算作烈士(“眼鏡”封的),狗娃差點和人動刀子。過了許多年,在他讀了幾年書,深諳世人之心,明曉人世中的崇高和卑劣;識得破所謂道德背後的不道德之後,他更加堅信秋雪嫂子當年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漢。煞莊死去的所有的人跟她相比,她是月亮,別人都是螢火蟲。

狗娃自小就飽受人世的艱辛。那些年,涅陽地方土匪如毛。狗娃的娘就是土匪害死的。她被搶去做了一夜壓寨夫人,第二天懸梁自盡。狗娃爹去找那幫土匪拚命,毛都沒碰著人家,吃了一顆槍子兒。自那天起,秋雪嫂子就把母親所能給的都給他了。秋雪嫂子拉著他,跳進清澈見底的趙河水裏。他記得秋雪嫂子的腳出奇的大,像是根本沒有纏過,讓繡花鞋捂得雪白雪白。褲腿高高挽起,隻穿一個紅兜兜,兩隻胳膊像藕一樣白嫩,再沾些水珠子,叫太陽一照,水靈靈的,像是一碰就斷。每抓起一隻大螃蟹,喜得亂喊亂叫手舞足蹈。吃過螃蟹,又抱著他坐在當院數星星。暗藍色的天遼闊而深遽。他像是躺在娘懷裏一樣舒服。

若不是後來來了日本人,若不是……

日本人還是來了。

日本人舊曆四五年清明前後才到涅陽。雖然這時已是秋後的螞蚱,但心大得要吃天,還想從這裏假道入川,占領國民黨政府的老窩重慶,從此滅了中國。但卻從沒想過這幾年的暴虐,已經把四萬萬中國人逼上了梁山。煞莊在家的人都沒見過日本人,但聽它們做過的惡事早聽得頭皮發麻。頭天聽說日本人攻占了縣城,二天忙收拾好細軟,顧不得屋內的家當和地裏的莊稼,匆匆地逃了。

清明前後,是涅陽最美的時節。趙河兩岸更是秀麗無比。豫西平原遼闊無垠,趙河兩邊盡是望不到邊的碧綠。中間偶有人家留塊春地,卻用它裸著的褐黃,綠肥黃瘦,使這混沌一片的綠,顯出了一種豐富的美。趙河,隨著自己的意,從伏牛山奔瀉而下,越走越寬,越流越自在,河堤上長著無數的槐樹,槐花大放時,沿河幾十裏,望不到頭的雪白。在昏暗的夜裏,乍看去,總疑是銀河落了人間。日本鬼子來了,狗娃吃不上秋雪嫂子的清炒槐花啦,而且不知道今年還能不能下趙河洗澡。往年,隻要不發水,從麥梢發黃開始,直到八月十五殺韃子前後,趙河屬於男人,屬於他。下水之前,他和一群孩子站在沙灘上,十幾股焦黃的熱尿呲了出來,用手接少許,非常莊重地在肚臍上揉揉。秋雪嫂子說這樣子不會痛。陽光透過碎小的槐葉,滑過青黃的蘆葦,從十幾個赤條條的小男人身上流過,然後射入一片金燦燦的沙灘。十幾顆月亮頭,桃尖頭、陰陽頭刹時不見了,水麵上飄著十幾個粉紅色的屁蛋。高舉的雙腳也不見了,少許,每人捧起一把青泥,相互塗個泥人,隻留下兩眼和一口白牙,十幾個躺成一排,再用金燦燦滾燙的細沙撒在身上,十幾隻小雞驕傲地挺起,像是要把天戳上幾窟窿。要說個性解放,秋雪嫂子無疑是煞莊的先驅、旗手。隻有她像男人一樣下趙河去洗澡,當然是晚上。那時他還小,望著站在水裏的秋雪嫂子的裸體,他隻有一種美感。被月光剪碎的樹影撒落在她的秀發裏,光在她的周身蕩漾著、衍射著,他不清楚秋雪嫂子胸前的兩座山之間為什麼會有一條深穀。問她,她總說:“你還小”。有一天他再看那兩座山,忽然自己打了個冷戰,不由自主地向下看去,他好像陷入了泥沼,即刻嗅到一種和青泥味道差不多的腥。“壞!小狗娃。”打他一巴掌,並不覺著疼。晚上,秋雪嫂子卻把他摟得更緊……夏秋雪的男人李富根兩年前得了傷寒,萬石齋爺爺九天九夜沒合眼,配了一付藥治好了他的病。從此老聽見秋雪嫂子半夜在哭。後來,他娘死了,他就取代了富根。以後幾個月,那種像是泥漿裏發出腥的味一直追隨著狗娃直到疙瘩大伯的脖子叫一個名叫田倉健男的日本鬼子用刺刀捅了血窟窿,血腥味才蓋住了這種泥漿味兒。

霧凝滯下來了,很重,飄也飄不動似的。天也混沌,地也混沌,遠處的村莊也混沌。沿河的槐樹林裏晃動著影影綽綽的影子。已經三天了,沿河逃了二十裏。日本鬼子像是比土匪還多,到處都能碰上日本人的騎兵隊。牛羊走失了不少,人們精疲力竭,都像是得了大病一般。遠處一個叫梁寨的村莊響了半夜的槍聲,著了一夜的大火。現在望去,濃煙把半個天都遮擋嚴實了。狗娃在秋雪嫂子的懷裏一覺睡到黎明。身旁坐著十歲的狗娃姐。小姑娘穿的太單薄,在簇擁的晨風裏大有不勝之容。狗娃醒來的時候,梁寨的大火已經全熄。枕在他頭下的乳房豐滿而有彈性,他嗅著帶著槐花香味的暖烘烘的氣息,覺得肚裏像是有幾把鐵爪在揪腸子。他再貪婪地吸一口熱烘烘的香氣,睜大眼盯著秋雪嫂子好看的下巴。那下巴,還有那截滑溜如玉的頸項確實很好看。這個下巴不光狗娃愛看,他知道整天遊蕩在外的大炳哥也喜歡看。“雪嫂子,我餓啦。”女人摸出一個金黃金黃的耳巴子,那是用玉米麵做的,拍醒身邊的狗娃姐,哢嚓掰成兩半。狗娃狠勁咬了一口,像是在吃鐵,咯得牙都要倒了。

狗娃這幾天隨著逃難的人瘋跑,人是累個半死。心裏卻不怕,他那她的就存有一個疑惑:那些比狗還多的土匪幫子都哪兒去了,該不會像《封神》裏的行孫土遁吧?還有那些隔些日子就來抓一次壯丁的中央軍呢?會不會插翅飛啦?他記得大炳就是因為躲壯丁才出門遊蕩的。後來問石齋爺爺,老人告訴他:“狗日的都怕日本人,望風逃竄了。”狗娃還是不解,手裏都有槍,那些日本人總不會像楊二郎那樣長有三隻眼吧。他有些想見見日本鬼子。

露水從那槐樹葉子裏滴落下來,帶點槐花的清香,也帶點槐樹葉子的苦澀。狗娃伸出舌頭舔舔濺落在唇邊的一滴露珠,他覺得很像眼淚。

忽然,“噠噠噠……”有一連串撕裂的響。幾朵嬌小的槐花被這響動震落下來。

“機關槍,機關槍,鬼子的機關槍響了,快逃命吧。”

李富根一邊喊一邊往林子外麵鑽,狗娃見他一個跟頭栽倒在沙地上,便殺豬般地嚎叫著。“秋雪,秋雪,腿叫打斷了,沒有腿了。”

寂靜的樹林爆炸了。

人們都從地上彈起,蜂湧著向河灘逃去。顧不上牽牛羊,顧不上紮人的槐樹刺,每個人都被逃生的本能支配著。炸了蜂窩一般。

秋雪也從地上彈起,三兩步衝到丈夫身邊,揪起男人的頭發,朝臉上響亮地打了一巴掌,“沒出息的種,亂嚎個啥?”

她又對慌亂的人喊道:“別跑,別跑!哪有日本人,那不是機關槍。別跑啦。”

狗娃也站起來,走兩步,大聲說:“那是疙瘩大伯……”

“別瞎說!”

狗娃姐打了他一巴掌。

“就是嘛,還臭呢,不信你問。”

眾人回過頭,怔怔地站著。

疙瘩大伯是位很墩實的中年漢子,因脖子上長了一個良性肉瘤,大如嬰兒腦袋,人就稱他三疙瘩。排起輩份,秋雪該叫他三叔。漢子的紅臉變得黑紫,嘴張了半天,聲音才衝出來。

“餓,餓急了。昨夜黑從馬料裏撿幾把豌豆嚼,就……”

眾人紅著臉,又回到林子裏坐下。

狗娃看到富根哥挽起的腿上有一條紅蚯蚓,膝蓋到腳脖那麼長,還在爬。

“你多有本事,摔死也不心疼。”

女人說著,撕下一縷襯衣,裹在男人的腿上。

幾個中年漢子走到一位老者麵前齊聲道:“五叔,整天逃也不是個法,您給出個主意。”

老人摟摟花白的山羊胡,沉吟一聲,又把二尺來長的辮子捉在手裏撚撚,站起身,撩起皂紫色長袍,甕聲甕氣地說:“我看日本人氣數已盡。外國人打到咱涅陽,也就不會有多長壽限。我看他們捱不到八月十五,國人就會像殺韃子那樣,一個個殺了他們。走,咱們回煞莊。”

萬石齋老人領著幾百口逃難的人,沿著長滿茂密槐樹的趙河堤向北,返回自己的家園。槐花香熏得人欲醉。他活了七十幾歲,什麼風險沒遭過?他上知天文,下曉地理,飽讀五經四書,身懷濟世救民的中醫絕技。他看見過許多垂危的生命頑強地活了過來。日本人已經來到涅陽。他知道以後的日子更難熬了。隻是他信天數,心裏才稍稍寬慰一些。萬五爺走著走著,心裏越發沉重起來。嘴裏又道:“捱不過八月十五,你們殺的人太多。”

“八月十五殺韃子。”這句話煞莊老老少少都知道。和尚出身的朱元璋領著幾十萬大軍直搗元朝的首都。元朝終於走過了它一百多年的曆程。它曾有過鐵木真創業的艱辛,忽必烈令人不敢仰視的神威。但他們終於失去了在他們的馬刀下臣服一百多年的漢族臣民。千百萬人無法生存,終於在一個八月十五的晚上,他們拿起菜刀,殺了他們的統治者。

煞莊的人每次聽了石齋爺爺的講述,都無不為之動容,為之昂奮,像喝了三碗涅陽黃酒,人們頓時記起了榮譽、勇氣、自豪和希望。

逃難的隊伍還在沿著河堤向北走。天已經大亮,剛才的大霧不知道飄散到何處去了。狗娃看見一顆巨大的鮮紅欲滴的火球從二十裏以外的東庶山滾了出來,通身向外流著火。他透過一排又一排樹幹,目光拐了七七四十九個彎,終於看到了前麵河邊上的第一個村莊。他知道那是秋雪嫂子娘家的村子。萬五爺停住腳步,對夏秋雪說:“回家看看你爹娘,想住就住幾天。狗娃這些天先住我家。”狗娃隻記得秋雪嫂子順從地頜首稱是的樣子。

夏秋雪的命是萬五爺撿回來的。

她是個生下來就注定要受苦的女人。她還不滿周歲,妹妹又出生了。四個月就開始吃五穀雜糧。家裏隻有六畝薄地。六歲的時候,爹媽就把她送到了婆家。她記得去婆家的那天早上,霧也很大,就像今天早上的一樣,飄也飄不動。她穿著用半鬥小麥換來的紅夾襖,用小繡花鞋去踢那些墜在車前草葉子上的晨露,手心裏折了一朵小得可憐的芥菜花。那時,她隻有六歲,卻把那一家四口的下等家務都擔了起來,壓得她十一歲還是六歲那麼高。她的手掌和屁股上都結有一寸厚的老繭,她一見婆婆屋裏那堆打斷的竹板頭皮就直發緊,如果不是婆家休了她,她恐怕永遠是六歲的小模樣,她把四兩巴豆偷偷地放進婆婆的中藥罐子內,好些天,老女人的屋內到處漾溢著濃濃的屎臭氣。隻五天,老女人肥胖的身體隻剩下一張皮。如果她不過早地在臉上露出笑意而被那一家人查覺,她真成了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她被吊打半夜,赤條條被綁在院裏的香椿樹上迎來地獄裏最後一個黎明的時候,她也沒有後悔。她仍穿著那件紅夾襖跌跌撞撞走到自己家門口,隻來得及叫了一聲娘便不省人事了。

在家過了一年,她長成了一個大姑娘,天就了一付美人胎。不想一場大病差點毀了她。

郎中二十多不到三十歲,長著一張討人喜歡的臉。假模假樣地號脈,黃眼珠子直瞅秋雪嬌模嬌樣的臉。

“小妹妹的病不輕,沒個兩三個月怕難好……”

悲天憫人的樣子很真誠。傍晚,郎中說時辰到了,就和秋雪關在一間屋內作法。兩袋煙工夫過後,郎中大汗淋漓開門出來,拱手對秋雪爹媽道:“令愛有救。”以後天天作法。秋雪膚色漸漸變得紅潤,爹娘喜不自禁。見到女兒目光越來越散亂,嘴角常掛一絲怪笑,不放心,問郎中,年輕郎中道:“邪氣未除,百日後可複本性。”又一付胸有成竹的樣子,忽一天,下著大雷雨,秋雪娘正惦著秋雪和郎中,隻見女兒艱難地邁進門檻,一股血腥氣引導她的目光,隻見女兒走過的地方已讓雨水稀釋成一條血河。把女兒背到床上,屋內頓時被惡臭的血腥味兒彌漫。

她提著菜刀追出來的時候,正撞上水鴨一樣的郎中。過後她才想起那時天早響成一個片,一道道暗綠的亮光在撕著濃雲。那種瘮人的雷聲,在十幾年後她到煞莊埋葬女兒,仍清晰地在她耳邊響著。她覺得雨點像鞭子一樣抽打著她。天哪!你賜我花朵一般的女兒,為什麼不賜給她殷實富足的生活?天哪,你睜開眼瞧瞧吧!這個毀了我女兒的凶手就要在你的眼皮底下逃生。哦蒼天,你顯顯靈吧。隻見一個球狀的藍火從中天墜落下來,接著,她感到腳下的土地都陷落下去了,隻聽一聲巨響,郎中身邊一棵水桶粗的槐樹被攔腰斬斷,巨大的樹帽子埋葬了郎中……

秋雪媽把秋雪交給萬五爺時。並沒抱任何希望,隻是盡盡心。萬五爺把完脈,毫無表情地說:“這樣吧,信得過,就把閨女留下,也沒十成把握。信不過,閨女你還是拉回去,怕是活不長了……”秋雪娘隻說了一句,“大叔,你就‘死馬當活馬醫吧’”。扭頭回去了。秋雪病好回家,她娘疑心是撞見了鬼。她不相信會變成這樣,秋雪像是剛從畫裏走出來的。她不知道萬五爺為治好秋雪的病花了多少心血。老人為采一味藥。差點把命留在伏牛山。為了感謝老人,秋雪娘就把女兒的婚事托給了萬五爺,又當了兩年姑娘,十六歲那年,秋雪嫁給了李富根。

在彌留人世的一瞬,夏秋雪還清晰地記得在自己熱鬧的婚宴上,李大炳留給她的那失魄的一瞥,那是她第一次真心誠意地衝一個男人笑,那個時候,她還不知道李富根是個什麼角色。在以後的十年裏,富根從來沒有給她心魂蕩漾的感受。

飛霞透過碎小的槐葉間的縫隔濺落在狗娃的桃尖頭上。他感到頭皮有絲絲炙熱。仰起頭,正好看見一朵白雲緊擦著槐樹葉子滑了過去,槐葉的邊緣都鑲著金邊。石齋爺爺拉他站下了。狗娃一看,煞莊就在眼前。這時,狗娃見石齋爺爺對著幾位大叔大伯說:“老三,你們幾個先回村看看,莫走大路,抄小路進村,挨家挨戶都看看,官路上也得瞅瞅。”

萬石齋對涅陽的曆史和現狀可真是太熟悉不過了。這裏從春秋戰國到現在,從來都沒有太平過。他不能不小心。中央軍和一些知名的土匪都很佩服萬五爺的醫道,對煞莊也算客氣。可如今來的是日本人,是些殺人不眨眼的魔頭。

由於連年的戰火,這裏雖然土地肥沃,人民勤勞聰慧,可日子總是過得極窘迫,極窮困,極寒酸。自漢光武劉秀在這裏發跡,重振漢朝河山以來,這裏總是在進行著屬於政治的你殺我,我殺你。再遠的不說,元末紅巾軍的根據地就在這裏。李自成潼關戰敗之後,也是在這塊土地上重振旗鼓,最後逼著崇禎皇帝吊死在景山歪脖樹上。縣誌上隻記載著“闖王來了不納糧”之類的頌歌,然而民間也有李闖王瞎眼後在這裏殺人如麻的傳說。

萬五爺很清楚,不管經曆多久,隻要有戰爭,涅陽人還是在劫難逃。涅陽是中原地帶的戰略要地,北有伏牛山屏障,南有丹江、長江天險。把守此地,可以進退維穀,在戰略上取得主動。出擊東南可以占領江漢平原,西去商州,再下漢中就可以入川。萬石齋不願多想,他關心的是煞莊,是幾百人賴以生存的煞莊。

“五叔。”

三疙瘩和派去的人都回來了。

“鬼子在官橋邊修了一個炮樓。”

狗娃看見萬五爺的眉頭皺了皺。

芥川龍小隊長忘不了那個斷送了他一生的中國的煞莊。他在廣島直戳青天高樓背後的屋裏,拄著拐杖度著他孤獨淒慘晚年的時候,他也忘不了中國那個很不起眼的村莊。似乎在他右眼球從眼眶裏滾出來的時候,他才明白日本皇軍為什麼會在中國戰敗。

接到守橋任務三天之後,芥川龍小隊長想要視察一下這個和據點緊緊相鄰的村莊,他們這個據點,上級已命名為“煞莊”。

趙河緊貼著煞莊,正南正北筆直地淌過。村北半裏遠,一條可通汽車的官路正東正西。河上有橋,石頭砌的,寬一丈許,長十五丈,中間有兩個橋墩。這條官路是軍閥混戰時修建的。這條公路穿過商州,又分兩個叉,一條翻過秦嶺通西安,一條直插和漢中相鄰的地方。煞莊就在平原上公路的中間地帶,趙河橋是這段路的喉結,卡死這裏,東西聯係就會中斷。

芥川龍小隊長看著家家落鎖,苦笑一下對身邊的田倉健男曹長說“他們好像不歡迎我們。”嘴角垂著兩根細得幾乎看不見的自嘲。

芥川龍如果脫下軍衣,說他是個學者更合適些。他麵皮白靜,鼻子挺拔,這一點,使他得到了美枝子的愛情。那年他在讀世界史博士,蘆溝橋事件還沒爆發,婚後他才知道自己能在那次激烈到每個神經細胞都要爆炸的愛情角逐中獲勝,最重要是因為他有與眾不同的鼻子和眼睛。當然還有將近一米八十的身材優勢。後來,田倉健男看他兩天就要刮次臉,很納悶,問他,笑而不答。嘴角上豎起兩根極易查覺的神秘。這個秘密當然不能告訴第三者。那是因為美枝子的臉太細太嫩,怕用胡子紮破了。

身邊的田倉健男,天就一個芥川龍的陪襯人。身高不足一米六零,體重怕有八十公斤。那張臉,隻離開一米遠,就感到混沌一片,鼻梁太短,兩個黑鼻洞朝前而不是朝下。

“芥川君,”田倉正色道,“這個任務可是你情願的。”有些幸災樂禍。

芥川並不看他,右手扶著軍刀的刀柄,左手把開了的風紀扣又係上。

芥川龍望著一片迷茫的原野,喃喃自語道:“守住運輸線,不用怕餓死了。”

“芥川君,怕死不是日本軍人的性格。”

芥川龍小隊長滿麵通紅,側過身,凶狠的目光直逼田倉健男,一把揪住田倉的衣領冷冷地說:“四〇年離開本土到現在,我什麼時候怕過死?說!”

田蒼囁嚅著:“那,那為什麼要接受這個鬼任務。”

“你懂個屁!”芥川龍鬆開手,“你不懂!戰爭的目的不是死,而是生。你娘還盼著你活著回去呢。”

田倉健男垂手而立。他是有許多事情弄不懂,他是一介武夫,他的兩個哥哥一個死在中國東北,一個戰死在新加坡。田倉家隻剩他這根獨苗。四〇年他和芥川一起參軍,五年來從未分離。芥川當曹長,他當軍士長,芥川當了小隊長,又把他弄來當曹長。不是跟著芥川龍,他至少死過二十回。芥川龍走到萬石齋家的院子邊,隨手掐下一朵尚未開放的月季花在嘴邊嗅著,漫不經心地問田倉,那月季是最好看的一種,花開時有巴掌大,每片花瓣根部粉紅,邊沿黑紅,香氣淡而雅。

“你知道我們離本土有多遠?”

“不知道。”

“天皇把一個小隊交給我,在完成任務的同時,就是要保證你們都能活著。你看看這朵花,多美!”

他記得離開美枝子的那天晚上,他也說過這句話。

那裏,月壓樹枝頭。他攬著美枝子柔軟的腰,慢慢踏碎路麵上乳白色的月光。這一生中,他再也沒有遇到過比美枝子更女性的女人。那時他就有這樣一個感覺:美枝子是人類以前就有的一個女人,也是人類最後的一個女人。兩人一起走了大半夜,卻是一句話也沒說。臨到家門口,美枝子才淺笑一聲道:“你讓人死,我讓人生,太殘酷了。生與死竟近得分不出你和我。”美枝子是廣島公立醫院的婦產科醫生。“你看這花,多美。”他指著月光下辨不清顏色的玫瑰花說。最後一次耕耘播雨之後,美枝子扒在他的肩上咬了一口。“勿忘我——要活著回來!”疼得直咧嘴,想喊,又怕驚醒在小床上熟睡的兒子。美枝子的聲音很輕柔,聽去卻有一種撕裂感。以後的五年裏,一摸到肩頭上的小傷疤,肯定能聽到那種撕裂的聲音。

“田倉君,自從太平洋戰爭爆發,美國對日宣戰,我們的日子就不好過了。戰火遲早要燃到本土去。不知美枝子和兒子秀雄過得怎麼樣。真想見見他們。上帝保佑他們,保佑你和我。兩年沒通音信了。”

“來華五年,也不知母親怎麼過。她患有心髒病。”芥川龍傷感的情緒感染了田倉健男,他也在想家。

“黑索裏尼完蛋了,蘇聯紅軍已經打到德國本土,德意日聯盟不存在了,日本陷入孤軍奮戰的困境。東北戰場吃緊,蘇聯紅軍大兵壓境,我們卻異想天開去占四川。中國太大了……”

芥川龍小隊長看到前麵巷子的拐角處有人影一晃,忙閃到牆根,下意識地摸出槍。

“我去把他抓過來。”

芥川龍一把扯住了他。追到村口,見幾個穿黑布衫的漢子閃入槐樹林。

芥川龍小隊長忽然想起了什麼,立正站好,扯扯軍衣,正正軍帽,再扶正腰間的皮帶,右手按著軍刀刀柄,兩眼冷冷地,像是前麵什麼也沒有。

“田倉曹長!”

“是!”

“跑步回去通知全小隊和中國兵,緊急集合,我要講話。”

“是!”

芥川龍小隊長摸出一隻煙,點上,像是把全身的勁兒都用到兩唇,夾起煙,使勁一嘬。接著,一根白柱從那紅嘴圈裏伸了出來。一團白霧擋住了像是鑲著紅邊白瓷盤子樣子的太陽射來的光。那張刮得幹幹淨淨的臉頓時模糊起來。

芥川龍小隊長太多心了。其實,他剛才看見閃入樹林的那幾個人,正是回煞莊打探消息的幾個。

“五爺,剛才臨出村,碰上兩個老日,一高一低,一胖一瘦,在村子裏轉悠哩。”

李富根三十來歲,瘦高條,麵部蠟黃,兩個嘴角下垂,帶著下唇攏不住上唇,像是一彎紅色的下鉤月亮。早上出個大洋相,心裏直叫慚愧,硬著頭皮回村走一遭,差點把尿嚇出來。

“你又日哄人,我轉了半天,咋連個老日毛都沒見?你就是火眼金睛?”

一個壯實的中年漢子和李富根爭辯著。

“五爺,確實有鬼子。那個高個兒腰裏還掛著刀呢,就在你家院子邊轉悠。”

“放個屁你聽成機關槍,你說鬼子進了村,砸了誰家的鎖,下了誰家的門?”

李富根黃臉變成個紫茄子,轉過身對石萬齋五爺哀求著:“五爺,這回可是真的,好幾家的門讓下走了。那個高個老日還掐你家一朵月季花,要是再日哄你,我,我把頭割下來給你下夜用。”

“炮樓修好沒有?”

“蓋了一半。”

“村裏真有日本人住了。炮樓沒蓋好……”

“五叔,官路邊還搭著幾個帳蓬,我看見裏麵冒著煙,像是在做飯。”

幾十雙眼睛都注視著萬五爺。

老人撚著胡子低頭沉思一會,看著坐在槐樹林裏抱著孩子的女人。狗娃清楚地記得當時萬五爺的頭頂冒著青煙,山羊胡的青黑色漸漸褪盡,變得銀亮透明,當時他還小,不清楚萬五爺肩上的擔子有多重。過了好一會兒,萬五爺說話了。

“分散著進莊,不要一窩蜂。女人娃娃最後進去,軟細包袱不要打開。從今黑起,男人們輪著看更,逃荒出去,隻有餓死。”

萬五爺德高望眾,見多識廣,既然他說這樣好,誰還有二話可說。再說,誰能舍得扔下房子和地裏就要抽穗的小麥。

回村顫顫兢兢過了三天,不敢串門,不敢大聲說笑,屁事兒也沒有,有人大著膽到村北頭觀望,隻見半裏外的橋頭有幾個人影在晃,幾匹棗紅馬和大白馬每隔一個時辰在官路上來回走一趟。崗樓已經修好,橋東一個,橋西一個;西邊的大,東邊的小。

狗娃在萬家大院裏坐了三天牢,覺得自己快要憋死了,秋雪嫂子還沒回來。

出了村往西,下了河灘。河堤上落的盡是槐花,白花花一片。狗娃對著平明的水麵,看到了自己幹瘦的臉,村裏人都說娘那時很俊,狗娃想自己也不難看。火燒火燎脫下褲子,急匆匆撒出一泡熱尿,打了三個響屁站起來,提起褲子沿河灘向北走,看見幾個中央軍砍些槐樹朝公路那邊走。沿河用木樁圍成一個圈,裏麵有十幾匹大洋馬。狗娃剛要回去,聽見後麵有響聲,回頭一瞅,一長串汽車安然過橋,向西開過去。

芥川龍小隊長回到駐地,田倉已經把隊伍集合好了。

煞莊據點有一個日軍小隊和一個偽軍小隊。偽軍小隊長也是個瘦高白臉,學過兩年日語,就兼據點的翻譯,姓趙。

六十幾個人的隊伍都全副武裝,麵北而立。東邊是日軍小隊,西邊是偽軍小隊,中間隔了兩米遠。日軍小隊都是小個,或胖或瘦都穿得很整齊。不少人的屁股上貼著兩塊補丁。偽軍高低不等,前麵高,後麵低,一溜斜坡下去。他們看著據點的最高長官走到他們麵前。

芥川龍選了一個幹淨的地方麵對日軍和偽軍站好。一時間,人群鴉雀無聲。日本兵都紋絲不動地戳著,臉上毫無表情,眼珠子也不再轉動,像一排排泥胎。陽光不經任何東西阻擋,穿過空氣,直射在日軍和偽軍身上。田倉健男蹙了一下眉,朝前的鼻孔噴出兩股熱氣。

“稍息!”

三排日軍刷地動了一下左腿,又戳著。偽軍用眼的餘光掃見日軍,忙伸出腳,身子晃晃。趙隊長忙伸手把領扣係上。芥川龍治軍極嚴,什麼過錯什麼懲罰,他很清楚。

“從今天起,全體進入戒備狀態,明天有車隊通過煞莊,別看這些天很平靜,其實這裏情況很複雜。武裝力量在這個區域很多。國民黨、土匪、民團,還有共產黨的遊擊隊。弄的不好,他們都會衝我們來。”

芥川龍是個非常謹慎細致的軍人,每到一地,他事先就會把這地方的武裝力量弄得很清楚。接到守橋護路任務之後,他就告誡自己在最後的關頭萬萬不能麻痹大意。

“為了完成天皇賦於我們的神聖使命。”

日軍又刷地收回左腿,立正站好。

“稍息!宣布幾條紀律。護路巡邏隊由二人增至四人,大家要辛苦些。現在是非常時期,這條運輸線的安全至關重要,它關係到皇軍是否能盡快征服中國,建立亞洲新秩序,不準喝酒,不準搞女人,尤其是強奸……”

芥川龍瞥見田倉健男直撇嘴,一臉不屑的樣子,心裏很生氣。日軍隊伍裏還有不少在嘴角流出這種不屑譏嘲的人。那意思是說:我們是占領軍,是主人,殺十個八個中國人都不算啥,別說玩個把女人,隻怕是這鬼地方沒有能入眼的。

“立原川泉,長穀正秋,奧野良川。”

隻聽烏哩哇啦一陣吼,三個日本兵出列站好。

“你們三個各帶一名列兵,隨田倉君負責橋東。沒有我的許可,不準進村,不準過河。”

田倉健男一臉垂頭喪氣的怪相。

“這些決定都服務於守橋任務,違抗者,軍法無情。過兩天等房子蓋好,可以娛樂,大家解散。”

日軍先散開了,偽軍齊聲高呼:“東亞共榮!建立王道樂土。”這也是芥川龍的一個招數,目的是讓中國人在不自覺中鐵心當走狗。

“田倉君,”芥川龍喊住怏怏走去的“車軸漢”,“你帶人把石橋周圍布上地雷。”

田倉走後,他又叫住趙隊長。

“你派人去村裏摸摸情況,選個可靠的村長,物色幾個內線,要舍得花錢。中國人不會看著這座橋永遠暢通。要知道,炸毀這座橋隻用五顆手榴彈。要是因為煞莊出了問題,影響戰局,我可先拿你……”芥川龍把軍刀抽了一截,“我相信你。”又拍拍趙隊長的肩。

趙隊長魂未入體,芥川龍悠悠然地走了。

狗娃看見石橋兩邊的河灘上布滿了鐵絲網,心裏很不痛快。

趙隊長做老百姓工作是輕車熟路。他為芥川龍做過多次。他很佩服這個日本人,覺得他當小隊長是大才小用。每回都是說辦得不好要殺他,如今他的腦袋還係在細長的白脖子上安然無恙。沒費多少氣力,他就把這三個人物色到了。村長是一位姓梁的中年漢子。其它兩個人一看就是那種膽小怕事,愛占個小便宜,最後總是偷雞不成蝕把米的角色。

三個人拿了錢之後,先後都到萬五爺家報告了。

梁村長帶著趙隊長給的五十塊大洋,往八仙桌上一放,一五一十把事情全說了,請萬五爺定奪。屋內明燭高照,火苗在不大的氣流裏一竄一竄,物件都影影綽綽。萬五爺把前胸的辮子抓在手裏,嚴肅地說:

“這樣也好,出了啥事也能先知道個風,幹吧。”

“五叔,那這錢。”

“你拿走一半,剩下的算是送了狗娃姐弟倆。沒爹沒媽的,怪可憐。”

兩個細作先後來了,兩手空空。說完,萬五爺眼皮都沒抬,聲音像是從陰間傳來的,冷冰冰直刺骨肉。

“老天在上,賣了良心,天理難容。你們好自為之,錢能變蜜,也會變毒酒。”

兩個細作諾諾而退。

第三天,趙隊長吩咐梁村長做了第一件事。

“皇軍要蓋營房,修工事,材料齊了,缺人手。這可是個好機會,效忠皇軍,有你的好果子吃。芥川太君說不強迫,為建立王道樂土,為了東亞共榮,這次自願,工錢一天一結算。你回去吹吹風。”

梁村長回來一說,萬五爺心裏感到不對勁兒。國民黨也來煞莊抓過夫,累得半死,又挨打,哪一回也沒見工錢個毛。日本人就是財神爺?他們的心什麼時候善過?

“風要吹,私下再告訴大家不要去,等等看,這些小日本要幹什麼?”

第一天,煞莊沒去一個人。芥川龍小隊長歎口氣對田倉說:“中國農民難道變了?這些錢可是白掙的。”

“抓來幾個,看他們幹不幹,我不知你腦瓜裏裝些什麼?”

“哼!”芥川龍搖搖頭,“你永遠也不會懂,煞莊離這兒隻有三百米。它有多少人?我們不知道。隻用兩個亡命徒,躲在村子裏,住上五天,你試試。中國有句古話:老虎還有打盹的時候。中國人要是趁我們立足未穩,毀了這座橋,你我都得完蛋。”

“芥川君真是高見,”田倉健男悟了禪機“我明白了,你是怕兩雙眼睛不夠用,可他們不來該怎麼辦?”

“會來的。我學曆史時,專門研究過中國。你去把趙隊長叫來。”

第二天,趙隊長收買的兩個細作去作了一天工。太陽沉入西山的時候,兩人各拎著三斤小麥,手裏攥著一塊銀元興高彩烈地回到煞莊。逢人便說:“這可是真袁大頭,不是鐵板,不信你聽。”拿石塊一敲,聲音很脆很響,尖尖的,直往心裏鑽。

第二天,去了十個,第三天,去了三十幾個!一天一塊銀元,到哪兒能找到這種好事?沉默、恐懼、與日本人心理上的隔膜,隻在一瞬間,就被銀元的衝擊波摧垮了。逃難時維係整體的扭帶讓那可入骨的聲浪擊斷了。從那天起,萬家的大門緊閉了半個月。他不願意看到興高彩烈的人們,不想聽到“皇軍比國軍強”這樣的表白。那些天,萬五爺真的覺得中國就要完了。政界、軍界都有認賊作父的,沒想到煞莊也有恁多有奶便是娘的種。隔壁秋雪的叫罵聲終於把他引出院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