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雪在打狗娃,下手挺狠,褲子扒到膝蓋,粉紅色的屁股蛋蛋被打得青紫。
“這個不爭氣的,他,他到鬼子那兒玩了大半天,還吃人家給的泥巴糖。這個吃裏扒外的東西,你說該不該打。”
萬五爺的臉拉下來,扯過就是一巴掌,那一刻,狗娃感到兩個眼球向外呲著鹹水。他把一個幾次想跳出來的喊叫聲殘酷地壓在腹腔。他並不認為自己有什麼錯,不就是見見那個日本小隊長嗎?
“五爺,你看這個強筋,還不認錯哩,一個眼淚豆豆都沒落。再打,再打!”
萬五爺並沒打,一撩長袍,大手捏住了狗娃的脖子,把狗娃的臉扭得朝天。
“說,還去不去?”
狗娃叫那雙老眼裏射出的一股冷氣震攝住了,心裏還有些不服氣,可嗓子眼直發緊,眼淚和聲音都不爭氣,先軟了下來。
“我,我不去了。”
“跪下!跪下說!”
手一鬆,狗娃像麵條一樣,癱在地上,秋雪見狗娃的脖子上長出五顆紫葡萄。
秋雪撲過來,跪在地上,一把攬過狗娃,張惶地叫著:“狗娃,狗娃——你醒醒。”
萬石齋從長袍裏摸出幾塊銀元扔在桌上,道:“有人進城,給他買斤肉吃。”
女人含淚答應著。
老人掀起長袍前襟就要出門,忽又折了回來。
“秋雪,沒事就和狗娃在家歇著,千萬不要到橋上去。真要出門,別穿大紅大綠,顯眼。”
當時,狗娃不明白萬五爺為什麼總是盯著秋雪和他。過了十幾天,他才知道為什麼會挨打了。那時,他更多地是想那個據點,想那些數不清的汽車。
他喜歡看汽車。他那時不明白汽車不吃草為什麼會比馬跑得快。過了好多年,他還記得高個子鬼子抱著他坐汽車的滋味兒。以前他隻騎過大黃牛,騎過螞蚱驢。坐汽車可兩樣了。當時他隻感到兩耳生風,要飛起來一樣,小手緊緊抓住老鬼子的腰帶。腹內翻動著早上吃的紅薯稀飯和半碗青炒槐花,槐花香味帶著腹中固有的酸甜一股股從嗓子眼往外冒。他想這汽車要是停不下來,不知能不能開到天國去見見自己的娘。
芥川龍老遠就看見了躲在麥田裏朝車隊探頭探腦的狗娃。那張小臉隻在他眼前一閃,他的心就飄過重洋回到了廣島。他的兒子也有這麼高了,他的臉上綻出了真誠的笑紋,用中文招呼狗娃。
“過來,過來,小孩。”
狗娃瞪大驚訝的黑眼睛,雙腳不離地皮蹭到芥川龍跟前。
“見過嗎?汽車,一串。”狗娃點點頭。“你叫什麼?”“狗娃。”怯怯的聲音。“哈哈哈哈,什麼?叫狗?”狗娃莫明其妙地看著這個老鬼子。“坐過嗎?”搖搖頭。“想坐?”點點頭。
抱起狗娃的時候,芥川龍就有這樣的感覺:秀雄一定和這孩子一樣聰明,一樣大膽。眼睛也是烏黑深不見底。哦,秀雄的眼應該是藍黑。想到這點區別,他自嘲地笑笑。下了車,拉著懵懵懂懂的狗娃往宿舍裏走。他今天要好好享受天倫之樂。他拿出為兒子準備的小玩物,都放在床上。
房子很簡單,地麵還有些潮濕,屋內收拾得很整齊,東西牆壁上各帖一幅畫。右麵是日本鐮倉時代佚名作的山水畫,畫麵清淡平和。隻寥寥數筆,山有精神,水有靈氣,筆法像是中國的白描,可又不全像。左邊是他在武漢搞的一幅中國古畫真品。明末清初“八大山人”的潑墨指畫,此畫用墨酣暢淋漓。芥川每觀此畫,就能感受到作者當時的鬱憤心情。來中國五年,在他接觸的中國人中,畫中噴發出的不可抑製,不可奪取的精神已蕩然無存。作為一個軍人,他有些慶幸,但作為一個學者,他又為中國人種的退化而惋惜。畫中一株墨荷傲立於汙水爛泥之中,卓然不凡,風流放膽。那種在亡國後還存在的豪氣膽氣常使芥川不寒而栗。
狗娃一邊吃巧克力糖,一邊看床上那一堆小巧的小貓小狗。他看見高個子鬼子從枕頭下摸出一個紅皮本本。正要翻,忽然一個鼻子朝前的老鬼子進來了,滿臉都是毛,指著他嗚哩哇啦一番,嚇得他直想縮到娘肚裏去。
“田倉君,你看這孩子乖不乖?”
芥川龍非常得意。
“噢——不是這身爛衣服,我可真要叫他秀雄了。”田倉健男一半討好地說。
芥川龍蹙著眉,傷感地說:“日本怕是也要到這個程度了。我們兩年沒穿新軍裝了。”又轉身對狗娃說:“你看相冊。”
狗娃聽著兩個鬼子嗚哩哇啦,頭發一根根都豎了起來。
“哈哈……我竟跟他講起日文,”看著狗娃一臉驚慌,忙改用中文說:“你看,你看。”又用手拍拍狗娃的頭。
狗娃隻看了第一張大照片,就不再翻了。
“我要回家,秋雪嫂子要找我。”
“秋雪,秋雪。”芥川嘴裏說著,心裏卻在想美枝子。“多好的名字。你媽媽呢?”
“死了,叫刀客殺了。”
芥川心裏頭流過一股不祥。
狗娃快到村裏的時候還在想:那張小畫上的年輕女人,為什麼和秋雪嫂子長得一樣?
五
李大炳黃昏的時候還在槐樹林裏穿行。血紅的夕陽斜照在灰綠色的槐林上。他看見樹林暗暗的影子慢慢浸過金色的沙灘。鑽出林子,陽光刺人的光線消逝了,能看見那個巨大火球表麵的翻騰。他穿著一件黑棉布對襟上衣。他記得秋雪在綴第三個布扣時刺破了手指,一個血珠子慢慢從那根纖白的手指上鑽出來,像顆紅瑪瑙一樣。
李大炳在煞莊是個很有爭議的人物。有的人愛他愛得要死,有的人又把他恨得要命。萬五爺顯然不屬於這兩類人。大炳爹死了,娘去田裏鋤地一去不返。那年他九歲,萬五爺就把他當親孫子收養,他沒有兒子。大炳長大了,五爺想讓他學中醫,他卻去做買賣,賠了,三間房扒了兩間,六畝地賣了三畝,才還清了債。煞莊隻剩下一間孤零零的草房。萬五爺以為他從此會安生些。不想本性難移,幹脆出去闖江湖打江山去了。一去不返也好,帶個婆娘回來也好,偏不!總是赤條條地回來,赤條條地出去。回來安生些也好,偏不!要和別人的老婆睡覺!五萬爺就當他死了。
幾個月之後,李大炳麵對身邊飛濺著熱油的大鐵鍋,心裏還是寧靜得很。要說這三十年有什麼事情讓他後悔,就是未能把秋雪娶過來,眼睜睜看著她嫁給了李富根。他在縣城辦了些貨回到煞莊,隻來得及在腦子裏印下夏秋雪臨進洞房的回眸一笑,眼前就變得一團漆黑。姻緣,姻緣,最讓人們解不開的那個“緣”字。天緣作合,五百年前定下,你再掙紮也沒有用。好比你本來想進這個屋,最後卻進了那個屋一樣。李大炳為賺幾個銅板錯過了萬五爺亂點鴛鴦譜的機會。但秋雪臨進洞房的回眸一笑,卻把他心中偉大的創造新生活的勇氣鼓起了。正是這一瞥,徹底改變了李大炳的一生,同時也正是這束靈感撞擊的火花引起的熊熊燃燒的愛火,把秋雪的一生也改變了。李大炳成了煞莊最早參加革命的第一批覺悟者。夏秋雪也用她生命的最後一滴血,把他必將永垂不朽的形象上塗了一層聖潔莊嚴的豔紅。
小麥抽穗了。趙河兩岸兩片博大無垠的油綠上生出了一層青灰色的茸毛。李大炳望著前麵熟悉的村莊,心情亢奮又平靜。他已經不是幾年前辦事不顧後果的毛腳小夥子,他肩上扛著一個巨大的責任,他要完成煞莊,也是涅陽遊擊支隊曆史上最了不起的壯舉。當支隊長把這個任務正式交給他的時候,他就聽到了那個驚天動的爆破聲。
“抗日戰爭勝利的日子已經不遙遠了。大炳同誌,立功的時候到了。縣委給我們的任務就是牽製住運輸線上的敵人,必要時切斷它。把想要入川的一部分敵人關在豫西、陝南山區。讓他們淹死在人民戰爭的汪洋大海之中。煞莊據點是這條運輸線上的要地。芥川龍是個非常狡猾的對手。李大炳同誌,任務很艱巨,你要相信群眾,依靠群眾,盡快摸清據點裏的情況。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們支隊要發展壯大,編成正規的新四軍。革命很需要你這樣能幹的人。記住,不能蠻幹,你總有這個毛病。”
支隊長說完,李大炳當時喜得心花怒放。心想:抗日戰爭的勝利就要在我李大炳手中實現了。同時,他還知道煞莊有一個女人在等著他回去。離村子越近,心裏越慌。事情比吹糖人可困難多啦。沒下河堤,他就看見了石橋邊那一道又一道的鐵絲網。拐進村東北那塊麥田,他聽到了一陣很脆的馬蹄聲。他的手有些痙攣。這雙大手曾掐死五個日本兵。他用手撥撥路邊的麥子,紛紛揚揚的小麥花落了下來。關鍵是發動群眾這一關。自己在村裏名聲又不好,別說叫人家聽他的,自己的腦袋怕還得加十二分小心呢。這事隻有自己去幹,他不知道據點容不容易進去。走到村頭,他想起了萬五爺。回想起萬五爺的為人和聲望,他覺得這事有法辦了。按共產黨劃分的人群,萬石齋屬於可以依靠的力量。
誰知萬五爺對他說的事一點都不感興趣,聽完了眼皮都沒抬。小半年沒見,老人胡子全白了。
“五爺,你就真不願給我出個主意?”
“老了,七十五了,能過幾天安生日子就夠了。你這整天來無蹤,去無影……兵荒馬亂的,在外麵折騰個啥勁兒?回來好好種你的地,娶個老婆,活你的人吧。”
李大炳讓共產黨熏陶了大半年,雖說還沒有加入,但大道理懂了不少。什麼“安於現狀就等於甘作亡國奴”,“隻有打敗日本鬼子才有出路”等等,他也多少理解一點。有心想開導開導萬五爺,忽然想到恐怕有點關公麵前耍大刀。萬五爺喝的墨水吐出來能淹死他十個。急得沒辦法,便從褲襠裏摸出一顆手榴彈握在手裏。
“五爺,實話說吧,我參加了共產黨的遊擊隊,專打日本鬼子。去年殺了六個,等我殺夠一打,我用老鬼子的骨頭給你磨副麻將送來。五爺,我走到這一步,全杖你教導有方。這回我就是舍上命,也要用這玩藝兒把橋炸了。五爺,你的養育之恩容我來世報答,我這兒給你磕頭了。”
說磕就磕,雙膝撲達落在青磚地上,李大炳咚咚咚連磕三個響頭,站起身看也不看萬五爺,轉身就走。
“大炳!”萬五爺眼皮仍沒翻,“不是五爺不想幫忙,你隻看這陣勢?全村四百幾十口,在人家眼皮底下,萬一偷雞不成,後悔就晚了。日本人做的慘事,你知道的比我多。再說,那個日本小隊長可不是好對付的,他把人心都買了,你趁早把那家夥藏起來,住幾天馬上走,別出頭露麵,牆外有耳,窗外有眼。”
“那,那……”
大炳膽怯了,忙把手榴彈掖好,他最怕“內奸”這個東西,落魂失魄往回走,萬五爺又交待些啥,壓根沒鑽耳朵裏去。
夜空黑灰,不見一顆星,隻覺得濃重的熱雲在房頂上滑動,臉頰被烤得熱疼,他原指望能在這個時候立個大功,好讓涅陽人知道知道石佛寺鄉的煞莊出了個李大炳。誰知鬼子把煞莊製服了。煞莊,煞莊,你溫柔得像個大姑娘,你馴服得像個老綿羊,什麼時候你才能顯出一絲殺氣?大炳知道憑遊擊隊那二十幾杆槍,硬拚硬打是送死。回到小黑屋,才想起晚飯還沒吃。從幹糧袋裏摸出一隻玉米麵窩頭,狠狠地咬了一口。過了十幾年,煞莊中央的墓碑落成,當時的縣委書記摸著石頭上刻著的李大炳三個字,感慨萬千。狗娃記得那個當官的說:“大炳真是一員虎將,那時他還沒正式加入,太可惜了。”
躺到二更天,還是睡不著。光著脊背,吱呀拉開門走進不見五指的夜裏。
兩年多了,他無論走到哪裏,那種玉米碴子和槐花混合的香氣始終追隨著他。幾個月之後,他被這種香氣捧著飄飄進入了天國。
四十年之後,倘若是初夏,狗娃一個人躺在兒子孝敬他的小鋼絲床上乘涼,耳邊就會有一個響亮的布穀鳥聲音伴著。他隻有六歲的時候,就開始聽這種聲音。那個聲音有時讓他心靜如水,有時讓他騷動不安。這個聲音讓他愛,讓他恨,讓他爐火中燒,使他變成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他已經在那張漾溢著槐花香味的床上躺了三天,脖子上的五顆紫葡萄消失了,屁股上的傷卻沒有好。他隻能側著身子睡,一不小心就會疼醒,那天晚上,秋雪嫂子睡得很死。狗娃第二次疼醒的時候,他聽到了一個宏亮的聲音。接著,這個聲音又響了三遍,一遍比一遍響亮,一遍比一遍撩人。他扭過頭,睜開眼,女人均勻的呼吸告訴他:我還在睡。布穀鳥越叫越心焦。狗娃終於忍不住,推醒了女人。
“雪嫂子,你聽——”
“布穀布穀,布穀布穀。”
後來,狗娃曾經不吃不喝,一連想了三天三夜,也沒有弄清楚是什麼東西一瞬間把秋雪嫂子變得天仙一般美麗,女人醒了,豎起耳朵靜靜地聽著,狗娃感到那隻抓著自己的手幾乎要扭進自己的肉裏。他大氣不出,直憋得肚子硬的像鐵塊。屋裏漸漸顯得明亮起來。嗬,那是一雙什麼樣的眼睛!兩點帶著暗綠色的星光跳躍著,閃爍著,生靈一樣在活。
“雪嫂子,布穀鳥回來了。”狗娃呲牙咧嘴一笑。
女人猛地抱起狗娃沒頭沒腦地親著,嘴裏斷斷續續地的喊著“小可憐……小可憐。”狗娃感到嘴裏滴進兩顆水珠子,一咂嘴,知道是眼淚。女人慌亂地穿好衣服,對狗娃說:“夜裏別下床,站在床上尿。”狗娃看見女人出了門。
外麵陰影裏等待很久的李大炳一見女人閃出屋,箭一樣地射過去。隻聽女人悲淒地叫聲“炳哥——”兩個黑影合成一個,旋風一樣飄向李大炳那間小黑屋。
兩人擠出喧鬧的人群,越過成群的小腳女人,和那些四十年之後性解放的先驅們一起,跨過古老的黃河,漂過太平洋踏上美洲大陸,踢翻九百年前朱熹批注的一疊四書五經,繞過兩千多歲的老子和莊子之後,又怒氣衝衝朝收臘肉的孔子頭頂撒兩泡熱尿,李大炳躺在散發著黴氣的床上長歎了一口氣。
“你又哼哼什麼?”躺在身邊的女人問。
“我在煞莊算是臭了,沒人願意幫我。看來這事得靠我一個人幹。”
“你們那些人呢?”
“槍不好帶,路上盡是卡子。”
女人沒聲息了,往床邊一伸手,摸出一顆手榴彈。“這是個什麼玩藝兒?”
“別動!”
“哈東西就您金貴?說不定是哪個女人送你的。我要看。”
大炳苦笑一下,“整天讓人追著到處跑,哪有工夫找女人。再說,你還不知我的心?我剛去沒多久,人家不信任我,總不叫我單幹,有些事還不讓我知道,就看這一錘子買賣了。”
“那你回來好了,受那些苦。”
“我混了十幾年,差點沒去當土匪,看來看去,還是覺著這些人地道,他們打鬼子。”
“咱這兒的鬼子不算太壞。”
“×!”男人罵了一句粗話,“那是裝的,他們怕莊上藏人打他們。這座橋可重要哩。”
“公路上老過汽車。”
“對。這是一條運輸線,我們想掐斷它,就是那座橋。”
“萬五爺也這麼說。”
“哼!他就知道保自己的家業。”
“上次逃老日虧得他做主,要不狗娃怕是要餓死的。再說,都保住不就沒事啦?”
“保個屁!前兩天鄧縣那邊還殺了幾十口。大肚子女人也殺了,兩條命!這條路,我走定了。”
“那到底是個啥東西?”
“手榴彈,弄響了,咱倆都得死。”
秋雪長歎一聲,略帶些哭腔,“死了反倒幹淨了,無牽無掛。”
“不能死!總有遠走高飛的一天。”
女人不再作聲。
“我算計過,隻要五顆就夠了,等趙河發水的時候,我們的人都來,我一定要自己炸掉這座橋。”
女人激動起來,抓住大炳,“可要小心!”
“他們讓我第一次單幹,我不能丟人。他們需要一張圖,如今隻有你能幫我了,我隻有你這個親人啦。”
炳哥,我把身子交給你,你把心交給我,我啥時候辜負過你?秋雪暗暗在心鼓勵自己一定要成全大炳。
她知道大炳為了得到她苦苦等了十年。在這十年裏,她強製著自己,壓迫著自己愛著李富根。命是萬五爺向閻王爺要回來的,嫁雞嫁狗都由他。那時候的女人除非男人死了,根本不曉得離婚是個什麼玩藝兒。那天她和狗娃騎著毛驢回來,她就看到大炳眼裏有一種火燒火燎的東西。她感到這雙眼睛已經燃燒十年啦。她拿著濕衣服從他身邊走過,男人對他說:
“天黑我在這兒等你。”
夏秋雪無法抗拒。她直感到有幾百雙能穿透她的眼睛在包圍著她。她的血管裏有無數根螞蝗在遊動。世界上的一切在她眼裏都變得美麗。
“可我,我總算是你的嬸嬸……”
她抓住了這棵救不了她的稻草。
“胡亂叫的算屁。我老家是陝西,富根老家是山東,隔著十萬八千。就算是,又怎麼樣?”
“可是,可是……富根還活著。”
“得了傷寒,那玩藝兒幹不動活了。”
“你別逼我,別逼……我不是個好女人……”
“好不好我心裏有數。”
“世上黃花閨女多著哩,你又何苦……”
“我等十年了,你知道,我喜歡聞你身上的香味。你過來!”
她叫了一聲“爺呀”,順從地走過來。
大炳兩手一叉她的腰,像端筐棉花一樣,仰麵把她扔在河堤漫坡的草地上。女人躲閃著,男人直感到惱殼在充血。一場殊死搏鬥開始了。兩個人壓死了三間房那麼大片的青草後向沙灘滾去。在大炳剛勁的動作下,秋雪的掙紮變成了撫摸,沉睡兩年多的情欲被喚醒了,她的身體漸漸停止了晃動,亂倫的柵欄在一種不可抑製的渴望中變為粉末……在這個時候,她真誠地感謝石齋爺爺救了她。她發現自己的汗水已經浸透了整個沙灘,在聞到濃重泥漿味的同時,她用貓眼一樣亮的雙眸盯著淡灰色天空裏的狡黠閃爍著的藍星星在問:“如果你們是在燃燒,為什麼發出的光是冰冷的?”
六
芥川龍小隊長看著被自己踢翻在地的馬夫沒有再動手,盡管他有充分的思想準備,也想不到戰局會在一個月內發生這樣大的變化。關東軍陷入苦戰,中原戰場吃緊,日本本土天天遭到空襲……幾天前,軍火車隊在涅陽縣城附近遭到伏擊。五月底,一個給養車隊讓來路不明的人截了,拿了東西後又放了火,三十幾輛汽車整整燒了兩天兩夜,據點存的糧食和副食已經不多,軍馬飼料所剩無幾,他打電話問,山田大隊長把他臭罵一頓,讓他自己想辦法解決。辦法,哪兒有辦法可想!讓馬夫去弄點東西回來,他隻割了幾筐水草,馬連聞都不聞。他看見馬圈裏十幾匹軍馬都眼淚汪汪地盯著他,在乞求著。
“藤川,去把田倉君叫來。”
馬夫一瘸一瘸,爬上河堤緊走幾步,扶著石橋的欄杆喘口氣,跌跌撞撞撲向橋東頭的小崗樓。
望著馬夫的背景,又低頭看看布滿灰塵的皮鞋,自言自語地說:“我變了,變成一個暴躁的人,沒有一點涵養。”
他本是一個非常注意儀表的人,最近卻懶散得皮鞋忘了擦油。他一摸下巴,發現胡子已經紮手令他苦笑了。過去的一切都像芬芳馥鬱的果子,如今在嚴酷的現實裏箭矢般地墜落了。過去,他的周圍是渲鬧的人群,紛繁的都市。如今,放眼望去,四周幾十裏的荒漠淒涼。美枝子,你變老了嗎?我可是老多了。他用留戀的眼光看著公路邊的麥田,真希望裏麵能冒出狗娃的腦袋來。
“你找我有事?”田倉健君跑步走到他麵前。
“軍馬飼料沒有了,你帶人去弄點救急,盡量走得遠一些。”
“這個地方安靜得像個公墓,人溫順得像群沒娘的小鹿。何必那麼小心謹慎。”
“執行命令!還羅嗦什麼!”
田倉健男這幾日真有點憋不住了。根據以往的經驗,芥川龍隻要下達這種命令,他一定對這個地方控製得鐵桶一個了。在這個時候,抓幾隻雞,玩個把女人,小隊長不會說什麼。田倉健男興頭十足顛顛地回去叫人。他明白做這種事不能讓芥川龍當場抓住。把狗肉或雞肉做好給他送去,還不能說清楚來曆,隻能說是上麵犒勞。跟隨芥川龍五年,他算把芥川龍摸透了。有時候他覺得芥川君有點假腥腥的。不過,有一點他非常佩服芥川。到中國五年,芥川沒有搞過一個女人。做到這一點作為一個欲火正盛的沙場老馬,的確不容易。但田倉健男又認為這未免有點太那個了,整天硝煙炮火中吃住,每走一步都像是在過鬼門關,生命都沒有保障,還要苦行憎一樣恪守一個忠誠,究竟值不值得?也許自己的妻子現在正睡在別人床上,甚至正在另一個男人身子下麵低聲哼哼呢。他要的就是今朝有酒今朝醉。到中國這五年,他殺了不計其數的中國人,睡了不計其數的中國女人。
在後來田倉健男頭和身子分家的一瞬間,他還不明白自己的死竟是因為在玉米田裏衝他粲然一笑的女人。
田倉曹長並沒有嚴格地執行芥川小隊長的命令,他帶領兩個日本兵和兩個偽兵來到煞莊的麥田裏。
小麥正在灌漿,再有一個月,就要成熟了。農民辛苦一冬一春,盼的就是收獲。煞莊人的小麥還不夠吃,然而日本鬼子竟要把快熟的小麥割去喂馬。小麥流的眼淚把幾個日本兵的褲子都濕透了,槐樹林默默佇立著,卻不能言。
田倉健男指著兩個偽兵嚎幾聲,兩個偽兵一人扛一捆青麥子向馬圈走。
“走,去村裏打點野味兒。”
田倉健男輕笑著,招呼兩個日本兵。
日本兵把長槍從肩頭取下來,會意地衝田倉曹長一笑,眼珠子都紅了。
煞莊地處偏僻,家家都養狗,幾十條狗彙成一個狗的世界。這地方多是花白狗,高兩尺長三尺,肥瘦都不難看。
槍響的時候,萬五爺正在配一副中藥。大黃狗走到他跟前,哄哄他的褲角,搖著尾巴出去了。
萬五爺把辮子整好,一出大門,外麵已經黑壓壓一片。梁村長、三疙瘩、富根、秋雪、狗娃姐……狗娃記得那一瞬間人們的臉上都是哭相。
“五叔,狗日的割麥子喂馬,再有個把月就熟了。”三疙瘩帶著氣喘的聲音。
“我的花楞叫鬼子打死了。”
萬五爺抬抬眼皮,看見是給鬼子挖過戰壕的,翻他一個白眼。
“你有大洋,再去買一條。”慢悠悠走到秋雪跟前說:“你帶狗娃回娘家躲兩天。”
秋雪低著頭,沒敢看萬五爺,低聲說:“房子讓鬼子燒了。爺媽都到鄧縣妹妹家去了。”
“都聽著,”萬五爺轉過身對眾人說:“死個雞丟個狗不算啥,要忍著。他們過不了八月十五,過不了。姑娘家能避先避避。麥子灌滿漿就割。”
人群散了,萬五爺對梁村長說:“你去探探,到底為了啥。”
第二天,鬼子又割小麥喂馬。
第三,三疙瘩坐不住了,眼看要割到他的兩畝,今年他的麥子長得特別好。
幾個鬼子又帶著繩子來了,領頭的還是那個豬頭鬼子。槐樹林裏,小麥地裏藏了不少人。他們害怕,他們心疼。明知鬼子不割不會走,卻在心裏盼著別看上自家的田。幾個鬼子和偽軍看上了三疙瘩那塊綠得發黑的麥田。
狗娃一聽說鬼子又來了,趁著秋雪不注意,偷偷溜出了村子,走到地頭的時候,他見疙瘩大伯正和一個偽軍扭在一起。疙瘩大伯一邊奪著鐮刀,一邊哀求著:“老總,別割了,我總共就這兩畝地,你讓我怎麼活……”
“你奶奶的找死不是,別說割你幾棵爛麥子,太君想吃你幾斤肉,你也得乖乖割了送來!”狗娃感覺到那個偽軍臉上寫著什麼東西。後來上了學,他才知道那叫“狗仗人勢。”
狗娃看見另一個偽軍不懷好意地笑著,偷偷繞到疙瘩大伯的背後,狗娃那聲“大伯”剛剛走到嗓子眼,三疙瘩仰麵四腳朝天倒在麥地裏。這一腳踢得好重,疼得狗娃都感到自己縮成個肉核桃。一個偽軍高高地抬起了槍托……沒等狗娃尖叫出來,他又看見一團雪白衝破微微起伏的綠浪,射向偽軍。殺狗一樣的嚎叫還沒引起他耳膜的震動,他就看見偽軍的右手臂上露出了疹人的白骨,凶悍的小白隻一剪,小個子偽軍倒下了……興災樂禍的笑紋僵在田倉健男的豬頭臉上,他從一個日本兵手裏接過長槍。過了十幾年,狗娃還能記得那個子彈是怎樣打進小白頭顱的。他看到豬頭鬼子二拇指一動,黑洞洞的槍口射出一道寒光,一個小黑點旋轉著,扭動著,打斷兩株麥杆,像穿破一層紙一樣,進入小白嫩豆腐狀的腦漿,小白憤怒地用綠色的眼睛看了看打黑槍的敵人,在空中滑行一段墜落下來。頓時,它的身子底下鋪上了幾十具小麥的屍體。
疙瘩大伯從地上爬起來,目光幹澀,盯了一眼“小白”,醉漢一樣朝田倉健男走過來。他一輩子沒娶,小白像他的親閨女,豬頭鬼子的小眼珠子死死盯住李老三脖子上的肉瘤慢慢地打開了刺刀。狗娃看見疙瘩大伯怔了一下,鋒銳的刀尖沒入肉疙瘩裏,鬼子又一抖腕,小娃娃嘴一樣的刀口出現了。一股新鮮的腥甜味道熏得狗娃倒噎氣。他有點明白秋雪嫂子為啥要打他了。一股槐花的清香壓過了鼻子裏的腥氣。
“三叔,三叔,你這是何苦嗬!讓他們割吧,你讓他們割吧!”
夏秋雪披頭散發衝進來,一把扯過要去拚命的三疙瘩,順手從地上抓起一把黃土抹在那個血洞上。
“三叔,回去吧,回去吧”。
“我不活了,不活了。我跟他拚了!”
夏秋雪跪在地上,死死地抱住三疙瘩的腿。狗娃看見有三四滴血滴進秋雪嫂子的頭發裏。
夏秋雪拎著一桶水回來,狗娃不見了,一問鄰居,才知道出事了。她連忙放下水桶,從針線筐裏摸出剪子往懷裏一揣,一把扯散頭發,慌不迭地往村外跑。剛出村她就聽見了槍聲,沒到地頭,她看見一個白淨瘦高的鬼子在盯著她,忙裝著提鞋,抓把灰往臉上一抹,那時她已經看見青筋亂暴的三疙瘩正要跟人拚命。
“小白,我的小白。”
三疙瘩撲向“小白”的屍體嚎啕大哭。聲音像狼嚎一樣瘮人。那時候,狗娃第一次有了斷腸的感覺。
一眼瞥見這個女人,田倉健男就有些把持不住,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動人的女人了。
是的,夏秋雪還不到三十歲。通常的日子她也收拾得整整齊齊。青絲盤頭,三五綹劉海齊眉。兩道細長柳葉彎眉下汪著永遠也不會幹涸的秋水。在她懵懂不省人事的時候,她就遭到過狂風暴雨的襲擊。她苦苦等了十年才過上心魄激蕩的日子,一把塵土,幾縷青絲,怎能遮掩那壓抑不住的風流?
田倉健男在這方麵見多識廣,但一見夏秋雪,還是被鎮在原地。隨即放一個熊熏蔫十裏槐花的臭屁。
“喔——花姑娘,花姑娘。”
他操著用五年時間才學會的唯一一句中國話追了過去。
夏秋雪本能地往懷裏一摸。她感到自己的臉讓蠍子蜇了一下。
一個高個子鬼子插了進來。是芥川龍小隊長。
芥川龍拎過田倉健男,左右開弓打了十幾個耳光。手打木了,還在打。他不明白為什麼會發這麼大的火。以前,這種事不是沒有發生過。他同田倉健男情同手足。他記得臨離本土的前兩天,田倉的母親專程找了他,老人喘著粗氣拉著他的手哀求著:“健男這孩子從小就好鬥,就把他托給你了。他的大哥在滿州陣亡了。二哥又參加了空軍。你要幫助他,活著回來。”五年來,他一直記著老人的囑托。在武漢,他救了田倉三條命。在一次遭遇戰中,田倉健男又救了他一命。打完了,他還弄不清是怎麼回事。他不自覺地看了夏秋雪一眼。
“混蛋!”他對兩個日本兵吼道:“統統地回去!”
路上,田倉健男摸著熱疼的臉在心裏惡狠狠地發誓:“我一定要搞到她!”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
“行進中不許回頭。”芥川龍沒放過這回頭一眸。
田倉健男懵了。這幾耳光不能白挨,隻要她在煞莊,總有機會。
夏秋雪不知道他們說什麼。她從兩個日本人的眼裏知道:剪子不能離身了。她弄不清楚這是為誰準備的。反正都一樣,大不了往自己脖子上紮。她頓時感到孤單寂寞,恐怖的冷風陣陣襲來。這種孤獨深入骨髓,有力而且疼痛。這時她真希望大炳能早日完成那件驚天動地的壯舉,攜著她去闖蕩江湖,哪怕吃世上千般辛,萬般苦,她也不後悔。
沒過幾天,給養隊把食物、馬料都送來了。誰想有一天清晨,十幾匹軍馬開始比著拉稀,看誰拉得多,隻一天工夫,軍馬隻有呼吸的勁兒,站立都不穩。馬糞的臭氣在據點周圍縈繞。芥川龍領著田倉健男和趙隊長到馬圈查看,查了半天也不見可疑的東西。趙隊長的小眼一掃到馬槽,他就看到兩顆烏黑的珍珠一樣的東西。
“太君,這是巴豆,是一種瀉藥。”
芥川龍目光陰冷地說:“你,把村長叫來。”
梁村長一聽說村裏有人要毒死日本的軍馬,大熱天冷汗直冒。
“你的,三天治好,馬死了,我要燒掉全村的房子。”芥川龍不動聲色地威脅著,“村裏有醫生,是吧?”
梁村長諾諾連聲,回去對萬五爺一說,老人連連跺腳。
“這不是找死吧?下的啥毒藥?”
“不是毒藥,是巴豆。”
萬五爺拿起毛筆,把半碇墨在硯裏磨磨,拉起長袍的袖子,刷刷刷寫了一個藥方。
一劑藥灌下,軍馬稀屎頓止。煞莊和據點又進入一個平靜階段。但煞莊幾百張臉上從此再沒掛過一絲笑。
七
李大炳一去兩個月,無音無訊。
煞莊人在鬼子的眼皮底下無聲無息地割了小麥。雖然每戶都向據點交了一點,但後來又象征性地付了錢。不管貴賤,給點就夠抬舉人了。煞莊人從來就很知足。大清朝也好,國民黨也好,地方自治也好,日本人也好,不抽丁得上稅,不上稅也得交點糧,這一點從來就沒變。多一點少一點沒什麼,受點皮肉之苦也可以忍,隻求平安,能有個棲息之地就行了。至於後來解放了,學了不少道理,知道自己那些年是苟且偷生,恨不能重新再活一次,把自己的曆史寫的幹淨純潔,都是後話了。種上玉米,煞莊人又盼著秋後能有個好收成。官路上隔兩天有車隊向西,隔兩天又有車隊向西。趙河橋雖然經不起五顆手榴彈,但時隔兩三個月,仍堅如磐石,牢不可破。
盛夏來臨了,一切照舊,連趙河也像往年一樣,隔半個月漲一次水。兩個月前從疙瘩大脖子流出來那濃黑的血,已在無聲無息的日子裏蒸發掉了。
槐花早已落盡,滿樹的青槐角,默默地長大著。
在那些平靜如水,寡淡如氣,輕柔如煙的日子裏,狗娃稍稍長大了。他很聽秋雪的話,再也沒有朝據點邁個腳尖。盡管他很想見見畫上那個和秋雪嫂子長得一樣的女人。他從那帶著鮮紅顏色的血腥味兒當中,聞到了成人的殘酷。有一天,已經是黃昏了,狗娃看見秋雪嫂子拎個籃子神色黯然地回來了。籃子裏躺著無數顆小玉米苗。夏秋雪精神恍惚,頭發散亂,背上沾著零星黃土。離老遠,狗娃就聞到她身上散發出的一股臭氣。一見狗娃,秋雪扔掉籃子,緊緊把狗娃抱在懷裏,沒出聲,眼淚先掉下來一串。夜裏狗娃起來撒第二泡尿的時候,看見秋雪咬著枕頭還在哭。狗娃盡可能做得小心,輕手輕腳,可秋雪嫂子還是發現他醒了。又抱住他,渾身親個遍,撕裂一樣地說:“我舍不得你呀……我好命苦!”後來,秋雪嫂子每隔兩天回來遲一次,有的時候竟是徹夜不歸,弄得狗娃莫名其妙。這些晚上秋雪嫂睡在哪兒?因為狗娃沒有聽見布穀鳥的叫聲。女人回來,總是大哭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