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子沒多說話,答應了。
從此,聞莊多了一個外鄉人。
麵對著當年南城門的舊址,聞蘭還能清晰地看見那一張張僵著痛苦悲號的臉。
護城河已經填掉大半,剩下的現在也堆滿了垃圾。城牆和南城門早已蕩然無存,現在是縣城最大的貿易市場。
一切舊的東西都埋葬了,連同四十年前整天在城門樓上飄蕩的青天白日旗。那二十幾個人的血腥氣久聚不散,整整四十年。骨肉都化成灰了,陰魂卻在這川流不息的人群裏遊蕩。聞蘭和他們又相處了四十幾年。
整個護城河水都染紅了。太陽毒得很。當時看熱鬧的人都不相信二十幾個人的血會有那麼多,護城河水把天都映紅了。
聞蘭趕到的時候,已經沒有一個活的。屍體一排擺在城門南邊的一片草地上示眾。城牆上貼著一張白紙告示,上麵列著十幾條罪狀。圍觀的人表情都木然。
都死了,遮山區的都死了,唯獨不見趙構。聞蘭眼前一片迷茫。她多少有點慶幸。
那一天,她真正認識了人的殘酷。那一天,她也真正感受到普通百姓的善良。
她的身份不容她細致地把這個殘酷的場麵深深印入腦海。周圍都是保安隊的便衣,屍體兩旁各站著一個泥塑一樣的士兵。她想起才兩歲的兒子,坐上黃包車,匆匆往家趕。
這就是一九四二年涅陽的剿共。燈下二十八具屍體,他們沒有等到七年後的黎明。這隻是一個區,整個涅陽,死得更多。
縣革命鬥爭史記載:由於群眾的不覺悟,由於黨內出了叛徒,涅陽地下黨組織一九四二年春天遭到毀滅性的破壞,所幸縣委早三天撤離,幸免一網打盡。
聞蘭頓覺六神無主。芸生走了,走得很匆忙,隻親親小軍軍,就忙著整理和銷毀文件。那一夜太短暫了,雞叫得太早。
聞蘭不覺著冷,身心都被烈火焚燒著,熱汗濕透了她的衣裳,那烈火卻不減弱。很久都沒有經驗過這種排山倒海一樣的騷動了。六年了,她真的知足。芸生賜與她明亮的眼睛。芸生引導她走向一條明晃晃的光明之路。她沿著這條寬廣的路,用那雙如同再造的眼睛看到了一個光明的、平等的、富足的世界。當然她也忘不了那一個個忽生忽死、如醉如狂、神魂顛倒、昏昏欲睡、飄飄欲仙的瞬間。還有那磨勵她十六歲神經,把她由姑娘變成媳婦的創痛。今夜一別,相聚無期。她很希望芸生能在她心靈和肉體上釘下一個長久的記憶。芸生拿起了圍脖。
“別……”
“很快會回來的,等著。帶著軍軍活下去。”
輕輕地親親聞蘭的額頭,掩上門,消逝在黎明前的黑暗中。風沒有停,仍帶著尖利的哨聲。黑蜘蛛在牆角織出一隻很大的網。聞蘭毫無知覺,木然退下濕透的衣裳,擰出兩盆冰涼的汗水。
那一天你匆匆地走,難道已經下了狠心?
聞蘭望著鑲有黑邊的照片,質問。
聽者無言。
我這裏補充一點,石芸生恐怕也是無可奈何。這世界上許多事情做的時候都是身不由主,像是五百年前就和魔鬼簽過字,畫過押。石芸生並不是先哲。當了新四軍,他竟少了一點年少的狂熱,很長一段時間,他活得很迷茫。他認識到了個人的渺小。因為當時的形勢的確太殘酷了。幾十年以後,他還是沒有樹起堅如磐石的生的信念,在幹校農場勞動改造的時候,他更迷茫。他曾經從那棵歪脖老棗樹上看到了自己的歸宿。但後來他還是活了下來,為著一種更為神聖、更加堅定的信仰。聞蘭並不知道這些。
聞蘭再次見到趙構,他的頭還長在脖子上,可沒過多久,他也死了,死得怪。該掉腦袋,誰也躲不過。
聞蘭下了黃包車,隻覺得兩腿發軟。回到家抱住軍軍嚎啕大哭。
姨父來了。是個幹巴老頭。他是縣黨部的副主任。一見她母子還活著,連叫三聲阿彌佗佛。
“縣裏到處都在抓共產黨。你是不是?我看芸生八成是的。好在他走了。”
聞蘭搖搖頭。
“吳司令說明天還要殺一批。前些天抓到一個,聽說是個部長,招了。供了一大串。”
聞蘭驀地一顫,果然讓她猜著了。
“他是不是共產黨管我啥事。我好命苦。”
聞蘭撲在姨父懷裏大哭起來。
“別哭,蘭蘭,你是清白的。有姨父給你做主,千萬別怕。”
能不怕嗎?趙構供出了二十八個,能會忘了她?這個天塌五雷轟的狗雜種。
門被推開了,進來幾個便衣。領頭的是張副官。
“石太太,吳司令有請,勞你走一趟。”
聞蘭知道自己必死無疑了。
縣保安團的司令部就設在城隍廟。
“石太太,你家先生可是在家?”
“他是你的文書,前兩天不是替你辦事了?”
“他是共產黨,狗日的逃了。”
“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不要俺了。司令,你可要給俺作主呀。”
黃天親娘,哭個昏天黑地,一把鼻涕一把淚,手絹能滴下淚珠子。她是真傷心。
“別哭了,這王八蛋把老子也日哄了。”
吳司令到底有些喜歡她,可又不大放心,看著那眼淚不斷線,還是要問:“在一個床上滾了五六年,你硬是不知道?”
“你都不知道,我一個婦道人家知道啥?”
“司令,我看她八成也是,不用點刑怕她不會招。”
張副官陰險的聲音。他對聞蘭垂涎已久。
姨父在這個時候進來了,帶了一大群青石條街的鄰居。聞蘭要他們作證。七嘴八舌說起來。都說聞蘭是個好人,心善。都罵她男人黑心腸,把她娘倆拋到半路上。都歎息聞蘭命裏不濟,苦。
沒問出她是共產黨,“匪屬”這個黑鍋是得背下去。
走出地獄一樣的城隍廟,聞蘭學著男人的樣子仰天長歎一聲。
這個世界在她眼裏突然間變得陌生。那一瞬間聞蘭才真的理解芸生為什麼要砸爛它。日子好端端地過,突然間又活不下去了。人都是些影子,你摸不到真格的。她已經決定到鄉下去住。生活把它全部的艱難一下子展現在她麵前,她有些惶惑。以前她生活在芸生這棵大樹下,用她纖弱的手臂攀援著這根堅實的樹幹。現在,她潺弱的肩要承受人生的全部苦難。要養兒子,要堅韌地活。還要用自己的眼睛去看清世間的陰溝,防小人的暗箭。她需要另一個支撐。她不知道那種支撐是否可靠,最後,她想起了父親,想起了養育她十六年的趙河。
不是冤家不聚頭。一出南城門,她碰見了麵貌一新的趙構。
油菜花正盛,簡直比太陽光還要亮得耀眼。一小片一小片總綴在一大片翠綠之中。天還是有點冷。趙構扯了扯衣領,見還是躲不過去,就朝聞蘭走過來。他已經是保安團的裝束。
取下禮帽,把槍朝屁股上一甩,訕訕地問道:“嫂子,你可好。”
聞蘭看著他,兩隻手發抖。二十八條人命都毀他手裏。護城河的血紅還沒有澄清。聞蘭看他一臉稚氣,想起了小包袱裏那雙永遠送不出去的繡花鞋。相對站了半天,聞蘭忽然說:
“趙構,我日你先人。”
趙構左右看看,沒旁的人,就想笑,可總也打不起精神。這些日子他睡不好覺,眼睛發紅,整個瘦了兩圈半。夜裏常有一群無頭無腳的影子追趕他,拿著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嚇得他整夜不敢關燈,把手槍枕在枕頭下。想想這事沒法解釋,一咧嘴:
“我爹媽早就死了,別說先人,你罵吧。”
“你龜孫子好狠,我算瞎了眼。”
“嫂子,老虎凳,辣子水,鐵通條,我都沒招,不信你看。”趙構扯開衣領,胸脯上有巴掌大的一塊燙傷,紅紅的肉向外翻著。“可他們又給我過電……”
“你壞了良心,狗雜種。”
“嫂子,我萬萬想不到吳司令下手恁辣。可我沒說你,還有石大哥,我確實沒說。誰騙你叫他不得好死。不是你,我趙構能活到今天?”
“你早怎麼不死,我真瞎了眼。”
“信不信由你,我沒有供出你……”
聞蘭陰森森地一笑,很淒然。
“我真該謝謝你,趙構!”
走了一段,聞蘭又扭過頭喊:“趙部長,我日你先人。你總不得好死。”
我前麵講的那個外鄉人在聞莊安安生生度過了一年。聞莊人都叫他老彭。
聞莊有百十來戶人家,緊靠著趙河打發著光陰,繁衍著後代。村北頭有棵老槐樹,無風自搖。它有多大年紀,聞莊沒人知道。
聞家原是這一帶的大戶,良田千畝,牛羊百頭,從宛城遷來的。以前更富。聞蘭爺爺的爺爺出外做生意發了家。後來就放債,利錢極高,心眼忒黑,春天借他一文錢,冬天他剝你一層皮。後來一夥強人逼著他拿出了金銀珠寶,又殺了他五個老婆,四個兒子。隻留下聞蘭的老爺,那時隻有五歲。長大後,承襲了父親的精明,心更黑。因為他知道這世道你不殺人人就殺你。開煙館、開妓院,最後叫小老婆的野男人砍了腦袋。聞蘭爺爺年輕時對人世有所悟,全家遷到鄉下,買了地,蓋了一座大院。到了聞蘭的父親,就不做生意,開始讀書。書愈讀得多,就愈把世道看得真。看得真就越發心灰意冷。索性把大部分地都賣了,隻剩下幾十畝圖個溫飽。膝下無子,正值盛年也不續弦。終日讀蘇東坡的“人間如夢”。
彭秀清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忙了這樣忙那樣,言語也不多,因此頗討聞老爺的喜歡。就辭了另外的長工,隻剩下一個廚子一個車把式和這個高高大大的外鄉人。
那漢子住在耳房,沒事常到老槐樹下坐,一坐半天。像是有滿腹的心事,又像是在期待一個永遠無法得到的東西。好像他也知道,仍很專心,很虔誠,像入了空,任憑滔滔的趙河水打著漩兒,劈開這座土崗,誌得意滿地加快腳步向那東南方泄去,他也渾然不覺。
槐花又放了。先是帶有三分的羞怯,悄悄吐出一串串雪青的花蕾,伴著一片片嫩綠的新葉等待著。一旦過了清明,爭先恐後吐出微不足道的一點雪白,相互簇擁著,把個趙河纏上一條白色的飄帶。
整整一年了。他在心裏想著。想著那另外的景致。想想那種東西,這些望不到頭的槐花又算得了什麼東西。他知道今天聞蘭要從城裏搬回來。他還知道聞蘭的先生是共產黨,縣裏吳司令要派人去抓他。想想這件事,心裏又湧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他打那老槐樹一拳,站起身。他看見從縣城那邊緩緩駛過來的牛車。整個穀地盡收他的眼裏。已是黃昏,卻沒有霧和靄,叫那牛車上的一點豔紅撕開了。他看得很清,聞蘭懷裏抱著兩歲半的小軍軍。趕車的是夏老三。
聞莊離城二十裏。聞老爺小半年沒見到女兒,一見麵自然要敘一番家常。彭秀清耐著性子等著,直到小軍軍從堂屋跑出來,他才進了屋。
“東家,東坡上的春地收拾好了。”
“往後別叫東家了,就叫大伯吧。爹,你說是不是。”
“我跟老彭說過多少次,他總改不了。”
整個晚上,聞蘭就想和爹好好聊聊,可總是打不起精神。二十幾具屍體老在眼前晃。還有那個天殺的趙構。
“聽說城裏殺了幾十個,我可真替你娘倆擔心。”
“吳司令心太狠。”
“石相公一個讀書人,唉——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們娘倆可怎麼活。”
“爹,他做得對。這世道是該變變了。”
“變成啥樣?這幾十年變過來變過去,越變越讓人心涼。”
“芸生他們能把它變過來。”
“聽說還是他們的人供出來的?”
聞蘭黯然了,默默點點頭。
“那狗日的叫啥名字?”
漢子突然問一句。他一直都在收拾那個破椅子。耳朵也沒閑著,甚至聽出了聞蘭無可奈何的憤怒。
“你問這幹啥?他叫趙構。”
“隨便問問。無恥小人,賣友求榮,人人得而誅之。這些人綠林都恥於為伍。”
第二天,彭秀清失蹤了。
這裏我給大家講講涅陽人四十年解不開的一個謎。就是趙構的暴死。
因為他死得很怪,還沾著點香豔風流,所以,涅陽的老人愛講,總要夾雜些輪還報應,年輕人愛聽,總要展開豐富的想象,把聽故事變成徹頭徹尾的精神會餐。
趙構倒戈一擊,隻動動嘴,得了一大筆賞金。提心吊膽過了一段日子,屁事也沒有,就挺起腰板在涅陽四條大街上招搖,屁股上帶著一個二十響。趙構到底比彭秀清聰明,他不下賭場,隻去酒館,隻去找女人。那天晚上,天特別黑。喝得半醉,晃到青石條街藏嬌樓。正在和女人耕雲布雨,忽然窗外飛進一個無頭鬼,用一把牛耳尖刀把他釘在女人身上。“唉呀呀,那女人早嚇死了。兩人都赤條條的。”人們最愛聽這一句。
縣保安團死了個小隊長,活該黃板牙倒黴。便衣隊沒收了全部財產,連姑娘也分了。據說黃板牙那晚也撞見過這個無頭鬼,第二天就變得瘋瘋顛顛,在涅陽快解放的時候,淹死在護城河裏。
人們說,這是報應。二十八個鬼追著你,還能活嗎?黃板牙也該死,他搞得多少人家破人亡。
保安團曉得鬼不能殺人,查了半年,查個一團亂麻。再說,無頭鬼不殺趙構,吳司令還能容他活幾天?
好事不出門,惡事傳千裏。不久,聞莊也知道這事。聞蘭見了彭秀清,就說:“趙構這天殺的死了。”
彭秀清聽了一臉的笑,並不答話,隻擠出一句:“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好像並不覺著奇,早是預料之中的事。
聞蘭怔了怔,“真可惜,可惜他一肚子學問。過電是個什麼東西?”
並不見聞蘭高興,彭秀清覺著掃興,無精打彩地說:“沒見過,大概是一種酷刑。”
那些艱難的日子,聞蘭坐在紡車前把它們打發掉了。芸生說這天下遲早要姓共產黨,聞蘭相信,因為她也加入了。芸生說他要回來,聞蘭就要等他。芸生從來沒騙過她。
那年冬天你瞞得我好苦啊!你太小瞧俺聞蘭了。你既然不相信我,為啥還要到聞莊?你怕吐了真情我會去縣裏告發你。為了你有這個念頭,我到死也不能原諒你。你不是能說會道?為啥三十幾年不敢回來見我?
聽者無言。
石芸生四四年初冬又回涅陽一次。
這兩年他展轉頗多。撤到解放區之後,他才發現革命形勢不是那麼樂觀。六萬新四軍隻有二百裏見方的根據地。四周有三十萬國民黨精銳部隊張著一個大網,隻等著國共兩黨徹底撕破臉皮,就把他們撈進網中。各縣正在進行的剿共就是一個很危險的信號。日本鬼子早已占了武漢。三家牽製著,都想坐收漁翁之利。隻穿了三個月軍裝,他又在武漢戴上了禮帽,穿上了長衫,當上了洋行總經理。根據地需要錢。他又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妻子,當然是假的。因為總經理該有家室。四三年冬天,一個女人尖利的嚎叫聲曾經撕碎過武漢的一個黎明。一隻巨靈之掌從混濁的蒼穹中伸下,輕輕拍打出女嬰第一聲哭啼之後,世間的真真假假就很難說清楚了。一年前的一個冬夜,兩名共產黨的男女大學生在桔黃色鑄起的一個神秘的氛圍裏,踏著真絲棉被鋪墊的小路,登上巫山之巔。巫山之雲霧吹落了一張破舊的省報,報紙上男人的淚痕還沒有完全消盡。報上說:豫西剿共成績斐然,涅陽共匪內哄,被一網打盡。
他躲進那片甘蔗林裏,貪婪地嚼著。從襄陽逃出來,他和一個要飯的沒什麼兩樣了。胡子一寸多長,長衫已讓沿途的荊棘掛成碎條。他曾絕望地祈求過上蒼:隻要讓我活下去。那時他沒有做過省政協副主席的夢,就像幾十年後在幹校一個樣。
他伸進懷中摸出十幾個虱子,瘋狂地把它們用尖利的牙齒咬死。
天漸漸暗了下來,隻刮著一陣感覺不到的風。透過甘蔗的縫隙,他看見了那棵無風自搖的老槐樹,看見了河堤上化作泥土的無數隻槐花的屍體。炊煙彌漫了趙河岸邊的小村莊。
石芸生腦子裏轉著無數個念頭。她為什麼能活著?到底一網打盡是真,還是……
隻要她還念六年夫妻……
他用力敲響了房門。
女人拉開門栓,倒退七八步。
“聞蘭,我是芸生。”
女人揉揉眼,點亮了油燈,手一抖,油燈摔碎了。
女人撲過去,喊了一聲:“芸生——”伸出手摸摸男人的臉,“你咋會瘦成這個樣子,胡子好長……”
“坐下吧,一言難盡。”
女人摟住他,親他的臉,頭發,脖子。
“我身上盡是虱子……”
“我不在乎,不在乎……你一走就是三年,軍軍都五歲了。”
壓抑了三年的情欲灼燒著她每一根神經,她摸索著解下衣服,用貓頭鷹眼一樣的兩束幽藍的光,發出焦灼的呼喚。
“有煙嗎?”
女人一怔,窸窸窣窣穿好衣服去找煙。
“跟我說,那年到底是怎麼回事?”
女人躺在男人的懷裏,輕輕撫摸著男人的胸。
“趙構受不了,供了。”
“他沒有供出你?”
“他在咱家養過傷,他說是報答我。”
男人輕輕推開聞蘭,把身子朝外挪了挪。
“你又見過他?”
“見過。他當上了保安團。”
男人坐起來,摸出煙鬥。
“他還活著?”
“死了,死得很奇怪,都說是鬼殺了他。”
男人長出了一口氣。
“我想……”
女人幽幽的聲音,像貓叫一樣膽怯。
男人摸摸女人的頭發,打了一個哈欠。
“睡吧。我很累。”
那一夜,男人沒合眼。
第二天早上,石芸生瞪大布滿血絲的眼對聞蘭說:“我需要錢,還要回部隊去。”
聞蘭點點頭,她順從慣了。
“抗日戰爭已到最後階段,你最好和幸存的同誌取得聯係,到時候拉出一支隊伍。我們遲早是要打回來的。”
“你就不能多住些日子?”聞蘭這個時候不願聽這些革命形勢一派大好,她想當幾天妻子。
“不行,我還有任務在身。”
“那就吃幾頓飽飯。看你這樣子,那要走好多天哩,半路上病倒了可咋辦?”
石芸生勉強答應了。現在他四肢無力,回不回得了武漢,還很難說。不管怎麼說,聞蘭也是黨員,雖說她能活下來算是個奇跡,不大可信,可夫妻感情是裝不出來的。
“你白天把門鎖起來,千萬別走漏風聲。”
聞蘭藏起丈夫,小心翼翼過了幾天。誰知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那天她到石佛寺街買了肉回來,遠房一個侄兒皮笑肉不笑地過來搭訕。
“蘭姑,有人說見到姑夫了,你可要叫他小心,吳司令手段可辣得狠。”
聞蘭有些慌亂,想想也沒什麼大破綻,大不了是猜疑,就對他說:“你姑夫早死了。這個沒良心的東西,他要敢回來,我第一個去告。這個黑心鬼。”
這個侄兒也不是個善茬,這兩年當了保長,欺壓鄉鄰,無惡不做。
聞蘭又一想吳司令的手段,覺著芸生真該走。可出縣界得要村公所的路條,大印在侄兒手裏,一急,就要鋌而走險。
當天晚上,聞蘭炒了幾個菜,拿出放了十幾年的窖酒,敲開了聞保長的門。
“你姑夫真回來了,我一個人對付不了,你去把他穩住。”
聞保長一見病鴨子一樣的石芸生,又看看滿桌的酒菜,一點疑慮早已煙消雲散。他知道這是隻煮熟的鴨子,很放心地坐下喝酒。喝得昏天昏地,老是看見那堆賞銀,並沒去想聞蘭會做什麼手腳。
拿到路條,聞蘭有些犯難。就找彭秀清拿主意。
彭秀清收了麥就搬出了聞家大院。他在老槐樹下搭起一個草棚。聞老爺再三挽留,他執意不肯。聞蘭並不發表意見。以後四個月,他沒進聞家的門。
四四年初冬的一天清晨,涅陽和宛城交界的地方,一個男人鄭重地把一個女人和一個娃娃的擔子交給了另一個男人。
一路上,彭秀清總是想幹掉石芸生。好幾次他伸進懷裏摸住那把牛耳尖刀。刀柄叫他磨細了兩圈。他的眼前總是晃出一把黑洋傘,一件紅旗袍。他看見那個男人一路上垂頭喪氣。他記得那天夜裏露水很大,沒有風,沿河的槐樹默默地看著兩個男人相跟著翻過一個又一個黃土崗,繞過一個又一個保安團的關卡向東走去。
大霧還沒散盡。雞公山已被甩在身後。
“老彭,多謝你幾十裏相送。天下沒有不散的席。共產黨不會忘記你。等著吧,咱們後會有期。”
彭秀清受不了。自己也他媽太窩囊了。四年前是這樣,四年後還是這樣。三年了。是個石頭也暖出小雞了。她硬是一塊鐵。是鐵也早化成水了。那麼她是什麼?
“姓石的,你他媽聽著!你要記住聞蘭為你遭的罪。”
石芸生默默地走過來。
“彭兄弟,我怎麼忘得了。你是個好人,我也忘不了。”
彭秀清心裏亂作一團。
石芸生下了幾次決心還是沒敢說出真相。他知道一說,這漢子會把他撕碎。
“我走上這條道,絕不會吃回頭草。你也知道,這是隨時掉腦袋的營生。聞蘭和軍軍就托給你了。聞保長知道底細,隻有靠你了。萬一我……軍軍就算是你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