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秀清重新當土匪的念頭頓時無影無蹤。回到聞莊就不單單是為了聞蘭,他又負起了另一種責任。他從腰間摸出一把二十響遞過去。
“我拿著沒用,你路上好防身。”
兩個男人抱抱拳,一個朝東,一個向西,大步走去。誰也沒回頭。朝陽正紅,從那不知幾千裏的地方滾了出來。
聞保長酒一醒,發現家裏的祖宗牌位上插著一把牛耳尖刀。
彭秀清的心思,聞蘭不是不知道。
幾年以後,她看見腦漿四濺的彭秀清,才認識了真正的自己。五三年她辭官務農不為彭秀清又為哪樣?四十年後,她麵對著省政協副主席的遺像流淚又為哪樣?光這人間的恩恩愛愛,幽幽怨怨,三言兩語能說得清嗎?
聞蘭從城裏回到聞莊,見天都紡花。一是為了掩人耳目,二是為了打發時光。白日和黑夜連成串,一個一個慢慢地滑過去,太平淡,也太難熬。
一個彭秀清,一個車把式,硬是把幾十畝地種得全村人眼饞。聞老爺早上起來看鬥雞,白天樂得和軍軍一起玩。晚上依舊詠讀蘇東坡“人間如夢。”
榆樹把剪碎的陽光灑在車廂房的窗欞上,又透過方格子柔和地親吻著聞蘭烏黑的頭發。耳房的瓦片上長滿了瓦棕,都肥壯。
“軍軍——快過來看搖頭蟲。”
堂屋裏走出小軍軍,張牙舞爪撲上去。東廂房倚著個女人,笑盈盈地看。
“別怕,捏住它鼻子,叫它向東搖。”
紅紅的像蠶蛹一樣的東西似乎有靈性,立馬把頭向東一擺。
軍軍玩膩了,就朝大公雞一扔,說:“不好玩。”
二天必定抓十幾隻蟋蟀回來,拿隻瓦盆放兩隻進去,你啄我一口,我咬你一口,很有趣。軍軍見漢子手裏還有,就吵著一起扔進去。怪了,不再打架,兩個兩個抱成一團,倏然又分開,又一個背一個,尾部觸一起。軍軍不曉得,就問:“它們怎麼這樣打?”
漢子說,“這是交配。”
“蟲蟲都知道。”
這回是女人的聲音,很驚奇的樣子。
漢子看女人一眼。女人紅著臉從盆子邊走開,回東廂房又搖紡車。漢子臉上卻浮出一絲奇怪的笑,三五天退不下去。
日子就這麼一日挨一日地過去了。聞蘭不知道何日是盡頭。男人走了兩年半,她還年輕,依舊美貌,走起路來像一朵雲在飄。漢子不再到老槐樹下,坐在耳房,倚著小窗,並不點燈,看東廂房窗欞上晃來晃去的影子。
他感到零星的火苗在心中慢慢燃起來。他感到小腿肚子轉筋。他知道人生太過於短暫。他知道世上有許多美好的東西逝去了不會再來。他聽到了天際盡頭隱隱轟鳴著的雷聲。他看見了對岸一片柔和的桔黃色的火光。他夢見自己飄上了五彩繽紛的天國。他想看看地獄門口暗綠色的鬼火到底是個什麼東西。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接著又被栓上。
她很早就知道會有這麼一天。她看見黑魆魆的蒼穹上無數隻星星向她眨著眼。
漢子的腳步聲慢慢向她移近。她並不搭話,怔怔地坐在那兒。她抑製不住狂放跳動的心。她還有盡管無望卻又很充實的期待。她喝了二十幾年流了五千年的趙河水。
彭秀清從身後猛地把她抱了起來。她沒有反抗,任憑剛烈男人氣息壓縮著她。男人輕輕地扳過她的臉。親親頭發,親親脖子,又親親她的眼睛。她喘著粗氣,前胸洶湧地起伏著。男人伸開大手從領口伸了進去,輕輕地摸著兩個乳房。男人的喘息聲越來越粗壯,排山倒海一樣向她壓過來。男人的手又撩起她衣服的下擺……
聞蘭一直沒動。這時,她拽出男人的手,轉過身,解開衣襟的布扣子,把整個乳房裸露在桔黃色的燈光下。
漢子驚喜萬狀,俯下去親,女人繼續脫著衣服,不說話。
彭秀清感到頭大如鬥,血灌瞳仁,正要抱女人。女人說話了,像是一根根鋼針,紮得他肉疼。
“當年你救了我就是為了這個?你幹吧,我不叫。我是該謝謝你這位救命恩人。幹吧,幹完了我馬上死你跟前。”
彭秀清訕訕地縮回了手,被定在原地。
“我以為你是個善人,原來……”
彭秀清慢慢退到門口,無聲地歎息一聲,拉開門栓,踏碎著月光走進小耳房。
第二天,漢子劈了一天柴,弄斷了三隻斧頭把。
第三天,漢子搭起那個茅草蓬。他並不打算走。他沒死心,還要去等那個也許永遠也等不到的東西。
他終於沒有等到,帶著永遠無法解開的謎走進另一個不可知的世界。
一九四五年春天,日本人攻占了涅陽縣城。這些日本兵在這裏奸淫燒殺無惡不做。在伏牛山下棗園村,就奸殺婦女二十七名。把一個村的女人都剝光,挨個奸。沒了精神,就把村裏男子用刺刀逼著也奸,當玩藝兒。而且要他們老的奸少的,少的奸老的,不幹就雙雙殺掉。沒人幹,於是都用刺刀挑死。幾十人的血流進趙河,永遠也不會澄清。
聞蘭記著芸生臨走時交待的話,她沒有忘記自己是黨員。要不怎會在解放後當上縣婦聯主任。涅陽人活不下去,忍辱偷生也不行,逼著你揭竿而起。如果在這種關頭不挺身而出,哪還像個黨員,像個人嗎?她找了幾個地下黨員,商量著要打日本人。吳司令領著保安團躲到伏牛的菩堤寺,一槍也沒朝日本人放。可幾個月後他又以官方身份到縣城受降。
聞蘭到茅草屋找彭秀清。
探進頭,彭秀清正在擦槍。
“我們要拉起隊伍打老日,你幹不幹?”
彭秀清用懷疑的目光盯著她。
“你不相信?”
彭秀清不作聲,從腰間摸出一粒金燦燦的子彈,用大指拇壓入彈膛。
“會打槍嗎!這可是玩真格的,不像你們貼個標語,喊個口號那麼容易。我幹掉八個了。”
聞蘭柳眉倒豎,伸出手,“拿來。”
“呯”地一聲,很脆,黃燦燦的彈殼飛過彭秀清的頭頂,劃出一道金亮的弧線,在殷紅的河水中濺出一朵灰白的花。樹林裏驚起一群麻雀,有一隻終於沒有飛走,也劃了一個弧線墜入河中。聞蘭呆呆地望著冒著青煙的槍管。她在石家大院裏偷偷練了兩年瞄準,真槍實彈這是第一回。她把二十響交在右手,又瞄準。
“算了,我跟你幹。”
彭秀清又一次被折服了。
這支由共產黨領導的“農民自衛隊”在涅陽抗日戰爭史上寫下了精彩絕豔的一筆。
小打小鬧,殺來殺去,日本鬼子仍是不見少,一串串火仍沿著那條官路向西,仍去攻下一座座省城,仍在奸殺中國女人。
“會打槍的人太少了”。
聞蘭找到事做,心裏頓時覺得充實。常來找彭秀清。半年前的難堪早已忘卻。
“還是去找李大麻子吧”。
“他心狠手辣,作惡太多。”
“可他講義氣。”
“那你去跟他說說。”
“我不辭而別,不好說話,還是你去。”
“我一個女人家……”
“別怕,這個人有幾根花花腸子我知道。他說過的話算數。”
“他說過啥話?”
“你忘了殺蛇取膽。”
聞蘭安詳地望著藍天。有幾朵白雲緩緩從頭頂飄過。
“你也該成個家。這樣也不是常法。”
男人愣了,黯然地說:“我的心你難道不明白?”
女人無言。
“石先生說……”
聞蘭慍怒,沉下臉,“好心當成驢肝肺,再也不要提這事。”
聞保長叫那柄牛耳尖刀嚇破了膽,小半年過去,硬是沒敢去告發。農民自衛隊抬著李大麻子的屍首回到聞莊,聞保長認定這些人終究成不了大氣候。在高粱紅了的一個秋夜裏,他突然失蹤了。他找了躲在菩堤寺的吳司令。隨後彭秀清血濺老槐樹。他由保長升到鄉長,常常坐著黃包車在縣城出入。又娶了一個小老婆。把那個裂了的祖宗牌位換成個新的。好景不長,他在這個位置沒坐到三年,一顆共產黨的子彈送他歸了西天。他死的也算轟轟烈烈,有幾千人看著他死。他死後,兒女做了三十年的人下人,直到他的一個孫子為國家戰死在南疆才揚眉吐氣連演三場電影。
農民自衛隊剛成立那幾天,聞保長生怕尋他的不是,沒敢出大門。外麵彭秀清訓練隊伍罵人像罵兒子,驚天動地。
“你他媽心疼綢子大褂不是?這是真槍真刀動武。你屁股撅的像戲樓,交了火,你是嫌一個屁眼不夠用?給我爬下。”照屁股上踢一腳。
“那前麵有堆牛屎,你就他媽像是躲瘟神,吃牛屎合算還是吃槍子兒合算?罰你再爬一回。快一點。”
聞蘭看在眼裏,過意不去。
“彭隊副,你就放他一把,他隻有十八。”
“這也是為他好,平時不多流點汗,別說十八,就是光勾子,子彈也不可憐你。還不快點,爬下!”
彭秀清是行伍出身,訓練得聽他的。聞蘭沒有辦法,隻好躲在一邊,眼不見,心不煩。
看見這個外鄉人頭頂冒著紅光,聞保長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忙從牆頭上縮了進去。一個大屁股也不敢往響處放,硬擠成零星的一串小響。
聞蘭看著早咽了氣的李大麻子,心裏不由得生出幾絲敬重。這人,一兩眼也真看不清楚。第二次走下雞公山,心情與幾年前大不一樣。
“你說讓俺下山打日本人?”
“你說的話,可別忘了。我是來請你。”
“官辦的還是民辦的?”
“看不過,是人都看不過。”
“我這些兄弟野慣了,怕受不了別人管。”
“各管各的,隻求相互照應。”
“好,聞英雄好爽快。拿酒來。”
大殿裏點燃了幾十根火把。聞蘭喝下那碗雞血酒,才長出了一口氣。
下麵幾仗果然打得痛快。十幾輛運糧車全燒了,大火五六天不熄,黑煙滾滾,把涅陽的藍天都遮個嚴嚴實實。李大麻子打響了第一槍。他的槍法好準,子彈打折一根小槐樹枝,把那個日本汽車司機的兩個太陽穴對穿。接著,彭秀清把最後一輛車的司機送回了老家。日本人再也想不到會在這個地方遭到偷襲。他們繳獲的國民黨布防圖上沒有標明這支隊伍。
打中李大麻子的那一槍很突然,聲音很悶,像是拿什麼東西包住了槍。那時聞蘭就在他身邊。幾十年後她還記得當時已經打掃完戰場,沒有發現活著的日軍。過後聞蘭問彭秀清,外鄉人說:“李大麻子仇家太多。”
聞莊六十歲以上的老人都不會忘記那一天。那一天彭秀清死了。
日本人投降了,吳司令又堂堂皇皇回到涅陽做一縣之主。
李大麻子死了,那幫土匪群龍無首,紛紛離開聞莊四處尋找出路。再說日本鬼子已經投降了,他們不願意明目張膽同政府軍作對。
聞蘭萬萬想不到吳司令來得這麼快。
那是一個深秋的下午,高粱垂著熟透的頭顱,飛霞透過細碎的槐葉在金色的沙灘上投下一片斑駁。聞莊的一切如舊。村裏的公雞仍領著母雞四處尋著食。幾頭老母豬領著一群群豬崽在一片青泥中飽享天倫之樂。聞家的大黃狗安詳地倦著身睡著午覺。
彭秀清從聞蘭家走出來,眯縫著眼看看西邊懸在無風自搖老槐樹頭頂的白太陽。前兩天他們把隊伍解散了。他轉不過彎兒,不願扯起隊伍到山裏去。他對國民黨沒有什麼刻骨仇恨。他對共產黨所知甚少。他想過幾天平靜的日子。能這麼廝守在聞莊,他就知足了。聞蘭做很美好的少女夢。她原想把這支隊伍保存下來,進一步發展壯大,總會有一天能殺出涅陽,到解放區,與她日夜思念的丈夫團聚。問了幾個黨員,都說這種做法太冒險。到解放區要通過無數道封鎖線。這回在涅陽一鬧騰,往哪兒弄路條,不如散了,人少好隱藏。聞蘭怏怏不樂。彭秀清也不讚成,就散了。他們就是忘了聞保長。
沒走到自己的茅草棚,彭秀清就看見高粱地裏很不正常的晃動。來不及到草棚裏拿槍,他急忙又跑回聞蘭的家。
“一定是吳司令這狗日的,這回準是衝著你來的。”
聞蘭驚慌失措,緊緊摟著小軍軍,傻呆呆地站在那兒。
“你得快點藏起來”。
聞蘭拉著軍軍往家裏走,彭秀清一把拽住她。
“藏在屋裏還不是找死?”
“我得跟我爹說說,他們不會放過他。”
“都啥時候了,顧不了恁多”。
走到村口,他就看見高粱地裏一個個壓過來的人影。他拉起聞蘭折回村子,在一個紅薯窖前站住了。他掀開百十斤重的青石磨,仰天長歎一聲。
“快點下去吧”。
彭秀清把軍軍遞進窖中,淒然朝女人咧嘴一笑。
聞蘭仰著頭,清清楚楚看到了這一笑。男人倦戀地看著女人,挪動著那頁青石磨。
“你也下來,我求你了——”
聞蘭想爬上來已經遲了,窖口已被封了一半。她看見男人的手在抖,終於忍不住停了下來。
“他們抓不到一個,會挖地三尺。……你能明白我的心就行。”
女人流著淚,卻不說一句話。
有什麼好說的?過了四十年,聞蘭還沒有想到該怎樣回答。幾年之後有機會回答了,可他能聽得到嗎?他住的太遙遠了,他蒼老的聲音傳不了那麼遠。可惜她加入了共產黨,不能再相信有什麼來生,因此她心裏就多一分淒楚,多了一分茫然,少了一點可以慰藉心靈的東西。
“等到天黑再出來,挪不動就喊人。”
他把窖口完全封死了。石先生,我總算沒有辜負你。他在心裏說。
“彭大哥,我忘不了你。”
聲音從那個雞蛋大小的磨眼輕輕飄了出來。
有這句話也就夠了。他昂起頭,太陽光直泄他黑洞洞的嘴巴。他不無遺憾地迎著四麵吹來的熱風向西走去……
她沒有喊人,硬是把那頁石磨推開了。她抱著軍軍爬了出來。
深遠而浩莽的秋夜,沒有丁點星光。熱風叫那崩裂的腦漿沾滯住了,變成了很稠的液體,在空泛的夜空裏來回流動。沒有霧,或是有霧,已叫液體的熱風攆到天際的盡頭。沒有生靈的聒噪,早已在肅殺的熱風裏窒息。莽莽的樹林靜靜地佇立著,默不作語。也許它也會悲傷,卻隻會無聲的流淚。趙河水也瞪著亮眼,但隻是悄悄流出幾聲歎息,那股濃濃的血腥導航了她的目光。她看見那個場麵。
領隊的是張副官,聞蘭看見他的手上還滴著二十八個人的血。她看見二十八人流出的一條血河上漂著兩隻繡花鞋。
彭秀清身上匝著幾千道繩索。繩子裂開了他的血肉,肩膀上露出瘮瘮白骨,像白鐵。
兩個便衣拿著槍逼著聞家的廚子和車把式揮動著鐵掀挖坑。老槐樹下終於挖出一個通向陰地曹府的黑洞。洞口裏冒出幾個猙獰的臉。幾十個日本人,幾十個惡人,還有背上紮著牛角尖刀赤條條的趙構。個個張著血紅的口要咬他。他並不怕,吐了一口唾沫,縱身跳進黑洞。黃土地上隻留下一個棱角分明的頭。張副官點著煙嘿嘿冷笑幾聲。
“姓彭的,念起那些年同是落草的朋友,隻要抓住那個騷娘們,吳司令可以放你一把”。
彭秀清也嘿嘿冷笑幾聲。
“張副官,她早到了宛城,我送的。她救過我的命。”
張副官鏟起一鍁土,從那漢子頭頂澆下去。漢子閉上眼,抖下頭上的黃土末子。
“可不能怪兄弟我無情無意。你替那雙槍隊長死了,我才好交差。”
“我這條命是她救的,算是報恩,也值的。”
張副官又扔兩鍁土。
“你他媽叫那騷狐狸迷住了。”
那漢子臉上浮出一抹淒然的笑。
“張副官,給我點支煙。”
“看你也是條漢子,成全你了。”張副官拿出一支煙替那漢子點上。“喝不喝點酒?”
彭秀清搖搖頭,苦笑一聲,“戒了。從那天起就戒了,五年沒沾一滴”。
張副官把鐵鍁扔給車把式,對幾十個便衣說:“看他有種,給他張發張發,鳴槍”。
彭秀清看著十幾支冒著青煙的槍管,朗聲說:“多謝了,兄弟先走一步。”
張副官對車把式說:“填!”
聞蘭看見車把式和廚子兩腿打顫,兩隻鐵鍁挖耳屎一樣零星地往下撒。
彭秀清大口喘著氣,“大,大哥,看在這幾年一個鍋裏攪勺子,快一點吧……”
頃刻間,黃土湧住彭秀清的下巴。聞蘭看見他的頭像幾十年以後節日裏帶著彩帶向上飄飛的氣球一樣不斷脹大,變成紫黑色。
張副官蹲下去,“兄弟,現在說還不遲。”
彭秀清翻動一下比雞蛋還要大的眼,把一口鮮血吐在眼前那一張漸漸變得猙獰模糊的臉上。
“我日你娘,八哥死了嘴還硬,老子成全你”。掄起鐵鍁淩空劈下。
聞蘭伸出手,卻奪不下那隻鐵鍁。她不能拽住那一刻不停留逝過去的時光。
“大哥——”
她顧不上喊著肚子餓的軍軍,發瘋一樣撲向那棵無風自搖的老槐樹。
五年來的生活箭矢一樣從她眼前亟速飛過。她伸出手,一個瞬間也抓不住。剩下的隻是一些悵茫辨不出形狀的無聊。她不能不承認彭秀清在她心中已占有芸生無法替代的空間。四年間能在風霜刀劍的縫隙間頑強地活下來,彭秀清是一個不可缺少的支撐。她未能跨越雷池一步,進入一個更加充實的世界,那是因為在她的心扉還沒有完全向這個世界打開的時候,就一下子讓芸生全部占有了。她隻有一種選擇,她喝了二十年流了五千年的趙河水使她不能有另外的選擇。即便是偶爾流露出來某些合乎天性,真實自然的念頭,她同樣自然地把它視作惡魔。那個秋夜裏她不單單獲得到一瞬間的愉悅,而且在魂靈上也得到了一種安謐的平靜。她過了很久還在回味那個快要墜入罪惡深淵的長夜,如今已經活在兩個世界之中,中間隔著的屏障已經消逝。她不用再為這事去受心獄之苦。她願意在這個秋夜裏坦蕩地剜出自己血淋淋的心,擺在這棵老槐樹下,接受世間最至高無上力量的裁決。
聞蘭用雙手拚命地摳著黃土,十個指甲脫落了,兩隻手血肉模糊。她終於在東方破曉的時候挖出那具被幾千道繩索匝住的屍體。
你應該早點跟我說,就在你身上長滿虱子回來問我要錢的那一天跟我說。那時不用對我說對不起。你隻用說:形勢嚴峻,不知道能不能活著回來。可是你沒說。我真傻,那幾天我就感覺到了,你不熱烈,你從不主動,你總是懷著戒備和我親熱。我卻以為你太疲乏了。你騙了我,到現在我才明白你從來沒有愛過我。你說不是,那你辯解呀?
聞蘭流著淚,望著報紙上鑲著黑框的照片,在質問。
聽者無言。
世上風雲變幻實在難測。當年倉惶出逃的劉書記搬進吳司令的家,他隨劉鄧大軍攻克涅陽縣城,正二八經當上了縣委書記。吳司令的腦袋叫他的親兵割下來獻給了入城的解放軍。這叫棄暗投明,搖身一變又成了解放軍的一個班長,後來跟著大軍南下四川,在那裏找到老婆又找到了媽。幾十年後,他也離休了。
聞蘭埋了彭秀清的屍體,洗掉手上的血汙,又重新拿起了雙槍。
劉書記進了城,聞蘭就當上了縣婦聯主任。兩人經常見麵。
聞蘭問他,“芸生怎麼沒回來?”
“我倆在突圍時分手了。那一仗真慘,六萬人對付三十萬。分手後就不知道他的下落。”
劉書記說的是新四軍中原突圍。
聞蘭把心懸起來,一懸就是兩年。
全國除了台灣和西藏都解放了,還是不見芸生回來。
“芸生是不是已經死了?你可要說實話。”
劉書記忙否認,“沒死,沒死,絕對沒死。”
“你知道他在哪兒?”
劉書記歎氣,沉默了半天,才叫了一聲:“聞蘭——芸生另成家了,大女兒十歲了。”
聞蘭呆在那兒。掐指一算,他娶妻是在四三年,撤離後沒多久。
“聞蘭,你要堅強些。那幾年的形勢,你都知道。再說芸生結婚也是工作需要,組織上批準的。知道你還活著,他很內疚,許多次對我說對不起你……”
聞蘭萬念俱焚,什麼也聽不進去。正巧聞老爺病故,就借為爹爹守孝為名,辭了公職和軍軍一起回到聞莊。她十六歲從聞莊出去,轉了一圈,又轉了回來。這世界真太小。劉書記勸了半天也勸不動,就對她說:“軍軍要上學,他爸爸很想讓他到省城去。在那兒可以受到良好教育。”
那些日子聞蘭精神恍惚,糊裏糊塗就答應了。她一見到人心裏就煩。她想過清靜的日子。有那一個黃土丘就夠了。
誰知活在這個世界上就身不由主了。過了十年,城裏來了一群戴著紅袖章的年輕人,前呼後擁把她推上縣革委主任的寶座。石芸生被打倒了。其中一條罪狀就是生活腐化,解放前就停妻再娶。聞蘭是受害者,自然該平反昭雪。
聞蘭覺著很可笑,因此就買了一副眼鏡,透過它去看那個顛過來倒過去的世界。
五幾年聞蘭也就三十出頭,依舊水靈,卻沒有再嫁。涅陽人心裏有疑,議論了一陣。到底也沒弄清為什麼。
後來,老人漸漸忘了她曾年輕。
年輕人對她也毫無興趣。
不過是一個早年參加過革命的幹巴老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