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民國十三年深秋,十八歲的襄陽女學生曼麗,被裝上一條大花船,溯河北上去完婚。
途中一晚上,船泊在鄧州境內的一個小碼頭。天空無月,水手們大都上岸去逍遙,花船上一片寂靜。曼麗感到有些疲乏,忽然想可能是兩天沒有洗腳的緣故,就叫陪嫁丫環翠屏弄來一盆溫水,放在大艙的門裏。一麵黃綢門簾隔開了大艙與外艙。翠屏在曼麗身旁立著,身體不停地改變著姿勢,見曼麗無話,便朝裏艙走,身體誇張地朝橫裏扭動,像是一條小花蛇掠過朱紅色的艙板。
一件紫紅色旗袍緊貼著曼麗一股青煙樣的身體,畫出幾條柔軟的曲線。她朝小竹椅子走兩步,滿艙的橘紅燭光微微晃動。
她坐下來,歪頭盯住一枝蠟燭愣怔良久,遲疑地把一雙半大不小的解放腳伸進水裏,一直捱到盆中水紋完全消逝,才把一隻腳挪到另一隻腳背上揉搓。看見一兩個灰白鼠屎狀東西從腳麵上滾下,她的嘴角兀地向上挑成一個月牙兒,兩腳便在水中撲騰起來。
黃綢簾子忽地向外飄出一個縫兒,一隻亮亮的獨眼夾在縫裏了。不一時,一隻粗糙的男人的大手拭著擠開簾子,蛇吐信子一般伸縮幾回,眼看就要伸進水裏。
曼麗發覺時,那手已搭在自己腳背上,門簾也朝自己鼓出一個頭形。她身子朝後一仰,便喊出了淒厲的叫聲,半盆溫水翻在艙內。
翠屏出來時,隻剩下黃綢門簾在晃動。
曼麗說:“有,有人……”
二老爺撩簾進來了。
翠屏看著二老爺,“小姐在洗腳,有人……”
二老爺瞥一眼曼麗的赤腳,扯開簾子看看艙外木板上的點點水珠,大叫一聲:“人都死了——”
滿艙一陣撲撲咚咚的木板響,五六個長短不齊的青壯漢子竄進艙裏。曼麗匆匆穿上鞋子,掩在二老爺身後。漢子們看不見曼麗,就都去看翠屏。翠屏麵泛紅光,骨頭登時散了架一般,身子一歪,畫一樣貼在一扇古銅色屏風上了。
“都把手伸出來。”二老爺又叫一聲。
漢子們都伸出手。
二老爺一個個仔細看看,不像剛沾過水的樣子,抬頭罵了一聲:“媽那個×,一筆寫不出兩個梁。”忽然想起了什麼,叫道:“富堂呢,剛才我還見哩。”
“唉——,二爺,你找我?”
一個陽陽壯壯的紅臉把艙板踩出一串鼓聲進來了,兩隻手還沾著白麵。
“你個驢日的在做啥?沒上去泡煙館?”
富堂雙手對搓,笑著說:“二爺,早戒了,你還不知道?翠姑娘說少奶奶要吃烙饃,我正做哩。”說完,就找翠屏的眼睛看。
翠屏眼白一閃,兩排濃密的睫毛開合幾次,一隻紅繡花鞋在艙板上走走退退,輕輕回了一句:“我是說想吃餅,你聽成吃烙饃。”
曼麗越過二老爺的肩頭,看見了高大的富堂的獨眼,身子禁不住一顫,對二老爺說:“可能,可能是一隻水老鼠……”
眾人撐不住,都笑了。
二老爺鼻子哼哼,一揮手道:“日你娘都挺屍吧,明早五更開船。”
三日後,曼麗就成了我們的三奶奶。過門後,她不讓人叫她三嫂、三嬸和三奶奶,喜歡喊她曼麗。我們都感到很奇怪。
丫環翠屏在梁家開始敗落時,嫁給了梁富堂,種子就是大花船上說謊時下的地。本來,曼麗打發翠屏回襄陽,給了她足夠的盤纏錢,要開船了,翠屏卻拎著自己的小包袱,跳上碼頭,直奔梁富堂的小屋。
二
梁家辦絲綢莊,是光緒二十一年開始的。大老爺當家後,他利用梁寨水旱碼頭的便利,撲騰成了大買賣,南陽府、襄陽城都設了絲綢梁的分號。
曼麗的婚事,由她爹和大老爺在襄陽一家酒樓上定下。因為在漢口讀了幾年洋學堂,曼麗自然反對,經過七折八磨,免不了朝著妥協走,一邊走,一邊心又不甘,就提了一些十分苛刻而又奇怪的條件,想讓大老爺知難而退。譬如說她住慣了四麵都有窗子的樓房,要不然就成了一個病秧子,不碰就東倒西歪,又拿出一張照片來,讓大老爺看那種小樓。沒想到大老爺竟說:“這個容易,你想住,咱蓋一座就是了。”曼麗再找不出理由,隻好遠嫁。
曼麗一進梁家的門,絲綢梁就開始敗落。這年冬天,大老爺、大老奶相繼故去了。這樣,三爺爺小貴子就繼了父業。
小貴子根本無誌經商,哪裏能守住這樣龐大的家業?他在家安分守己一年多,與曼麗生下一子,開始長年泡南陽、襄陽的賭場、煙館、煙花柳巷,梁寨的家反倒成了他路宿的客棧。我們從不記得曼麗對小貴子的作為有過什麼規勸。有時候小貴子幹脆帶著煙花女子回來,曼麗仍視而不見。
翠屏嫁給富堂後,富堂就不再做夥計了。這種主仆關係一解除,我們就從翠屏嘴裏聽到了關於曼麗的很多故事。曼麗先前不叫曼麗,是在漢口讀書時,一位教書先生給她起的外國名字。曼麗很戀這個會放洋屁的先生,心自然不會在小貴子這邊,結婚沒多久,他們就分開住了。我們聽了都將信將疑。
小貴子在青樓裏揮金如土,曼麗自然在用錢上也放開了手腳。生下小寬子沒多久,幾隻船運來了五六頭大奶牛,奶子個個如同小號麵袋。我們都猜想這一家人大概再不用吃五穀雜糧了,再添三五口人也喝不完這些奶。果然,我們就看見成桶的牛奶被夥計拎出倒在一條水溝裏。不久又有消息傳出:曼麗隔三五天要用牛奶洗一個澡。
小貴子在外麵聽說後也覺著稀奇,破例在梁寨的家裏住了五天,終於等到曼麗要洗澡了。小貴子估摸著是時候了,就撞了進去。翠屏和奶媽都知趣地退在外麵守候。沒多久,便有嬉笑和憤怒撐破了那間盈滿橘黃光亮的屋子,震得滿院子桃葉響。乘涼的幾個夥計不由地在花牆跟前搠一排,聽了一陣,臉湊近那一個個梅花樣的孔,目光朝後院在微風中一飄一擺的紅綢門簾射過去。
這聲音隨著一聲鈍響停止了,接著就聽到了翠屏十分誇張的一聲驚叫,一個黑乎乎的齊肩長的粗瓷糧缸橫在了門口。隻見小貴子赤條條從缸裏爬出來,拽下門簾裹住下身,朝門裏罵道:“日死你先人,存心要當寡婦呀你!”
夥計們看見那門口一道白光一閃,挾著曼麗輕輕送出的冷笑,飄進幽暗處的臥房。翠屏和奶媽忙跟了過去。
沒幾天,小貴子終於如此這般遂了心願,隻不過那個女人不是曼麗了。
秋天裏,這幾頭母牛在一天清晨全死了。小貴子去問翠屏,翠屏說:“小姐說奶牛生熱了。”
小貴子一跺腳,再買一批運回來。沒兩天,這些奶牛又死個幹淨。小貴子這回找了一個中醫,老先生掰開牛眼看了看,吐出兩個字:“砒霜。”
老人們知道這件事後感歎道:“坐吃山空,這兩個敗家子呀——”
民國二十二年冬,小貴子撇下曼麗和小寬子,帶著渾身的楊梅大瘡跨河向西了。這時,絲綢梁外麵的分號早已抵押完了,隻剩下幾百畝地和一片宅院。
整個葬禮,曼麗沒流一滴眼淚,嘴角始終掛著一絲古怪的笑,一身素白,引著八歲的兒子,走在送葬隊伍的最前麵。她身上上下竄動的一股味道,熏得富堂氣都無法出順,幾次忘了喊起棺的號子。辦完葬事,曼麗關閉了綢緞莊,隻留下一個奶媽、一個管家與他們母子同住。
多少年間,那扇朱紅色的大門始終緊閉著,管家和奶媽進進出出,都開啟那扇後院的小門。奶媽是出去漿洗衣裳,到碼頭買回一些新鮮的蔬菜;管家多半是出去收租,或是請買主進來與曼麗商談買賣土地。
曼麗成年累月地呆在青磚的樓房裏,在我們梁寨人眼裏,她始終是那麼高貴、神秘、無法接近,好像一滴油落在梁寨這盆水裏,與我們的生活格格不入。日子久了,曼麗居住的小樓,就成了寨子裏人茶餘飯後的談資。人們猜想著她的起居飲食,她的閣樓內部的布置,她用牛奶洗過的美貌是否依舊。
隻有在夜深人靜的時候,人們透過小樓四周那寬大的玻璃窗,可以看一看曼麗印在窗簾上那削瘦的身影,間或還會傳出一兩段口琴曲子,這便是曼麗與我們梁寨的聯係了。
三
葬完小貴子,富堂感到內心有一種多年積蓄的東西無法再壓製了。
七歲那年,他和母親討飯來到梁寨。那是初夏的一天,正是桃子成熟的時候,成串的五月紅從耳房的垛落處露出,勾引得小富堂不停地咽下口水。看見娘摟著一根打狗棒,倚著趙河邊的一棵老柳樹睡著了,小富堂設法攀到了大老爺家院內的桃樹上。一隻桃子沒吃完,他就被管家揪下來擰著耳朵朝耳房拎。一個個頭和他差不多的少年從院內竄出,撲過來就是一拳,他立刻大哭起來。這個少年就是小貴子,身穿紅綢黃花長袍,明眉皓齒,滿臉得理不讓人。
女人撲進院子,看見管家手中的半隻桃子,一個耳光朝富堂搧過去,順勢朝管家跪下了,“大叔,放了他吧,他隻有七歲。”
趕過來湊熱鬧的幾個夥計七手八腳把富堂綁在簷柱子上,吵嚷著:“賠錢,賠錢!”
女人的眼淚早落成了串。夥計們並不鬆口,眼細者早瞄出這討飯的少婦以鍋煙塵土掩了真容,巴不得淚水快點衝出個本來麵目瞧上一瞧,東一言,西一語,葷的素的全上了。
一瓦刀臉大手端著小富堂的臉,指指少婦人道:“看不出你這破窯還能燒出上等磚。”
眾人都嘻嘻笑起來。
“放肆!”
富堂見人群閃出一條縫兒,轉眼間,黑色的長袍一湧一蕩飄在眼前了,一條細細的黃鏈墜著一個四方黃盒子貼著銀亮銀亮的繡花衣裾搖來搖去,一抬頭,多肉闊大的方臉壓了過來,兩道亮光一閃而過,眼前又是那兩三棵桃樹了,枝頭壓得彎彎,一個穿衣的草人站在中間一棵的樹杈上,天空有幾隻黃鳥飛來飛去不敢落下。正看著,手就自由了。
大老爺扔下繩子,轉身摘兩個桃子塞進富堂手裏,仔仔細細看著他,慢條斯理道:“這孩娃長得好,虎頭虎腦,又是個機靈鬼兒。”
“多謝老爺。”少婦人又跪下了。
“請起,請起。”大老爺遠遠比劃個手勢,管家忙去攙了少婦人起來。
大老爺又問:“家裏還有什麼人?”
少婦人低頭答道:“隻剩我們娘倆,沒有家了。”
大老爺撚須沉吟一會兒,又看看小富堂,“兵荒馬亂的,你娘倆出去討飯也不是個長法。內子有病,膝下隻這一兒,總顯孤單,如不嫌棄,我想把這孩子收為義子,行不行?”
“不敢,可不敢,”少婦人連忙說,“老爺能賞口飯吃,就是再造之恩了。”
“也罷,”大老爺說,“就留下在後院做點活兒吧。”
少婦人拎過富堂,按在地上,喊著:“快給爺爺磕頭,快叫爺爺。”
就這樣,富堂成了我們梁寨人。
大老奶和少婦人拉家常,問起孩子名字,說叫富堂,問姓甚麼,少婦人卻說:“跟了你們梁姓,也好沾點福氣,大嬸你看行不?”大老奶說:“你我年紀相當,哪有叫我大嬸的道理?就叫他梁富堂,以後陪小貴子讀書習武吧。”少婦人說:“排輩分隻能憑貧賤,嬸和叔我一定要叫。”大老奶隻好依了她。
富堂卻恨上了梁家。私塾先生從不考他背書,盡管他背得比小貴子熟;請來的武師從來也不過問他的拳腳功夫,每次和小貴子過招,一旦小貴子占了上風,師父就叫停住,誇獎小貴子。富堂漸漸對讀書沒了興趣,拳腳倒常練,為的是將來打敗小貴子。
十三歲那年春節,小貴子著了一身新衣,腰間係了一塊新金表,來找富堂玩。富堂扯謊說頭疼,就沒去。隔著窗子看見小貴子用新靴子踢石頭,富堂不由地從牙縫裏蹦出幾個字:“長大我要殺了你。”
少婦人正在梳頭,問一句:“你說什麼?”
“我要殺了小貴子。”
驚得婦人撲過來捂住富堂的嘴,“小祖宗,這是我們恩人呢!”
小富堂一扭頭,說:“他比我小,我管他叫叔,他一年到頭穿新衣,我總是穿他的破爛貨,他天天吃肉……”兩個耳巴落在臉上了。
當夜,婦人去找了大老奶,說富堂大了,也有了氣力,能做點活兒了,這樣整天當少爺來養,壞了名分不說,大了就成了不上不下的二架梁,中看不中用,早點吃些苦日後好活人。富堂就到碼頭的鋪麵上做了小夥計。
又過了三年,婦人得了急病,說話不及就走了。富堂心裏更不是滋味兒。為什麼死的不是小貴子他娘,那老女人整天抱個藥罐子,臉像張皺皺巴巴的黃裱紙,就是死不了。
我們都清楚,富堂總要占一次上風頭。翠屏和小媳婦說私房話,這樣形容富堂:“那一晚,他像日本人占了襄陽城。”
四
當了幾年夥計,富堂變得十分乖巧和機靈,心計更非尋常人可比。他覺得自己有了一些力量,就拿大老爺開了一刀。
一次偶然的機會,他在大老爺家的茅廁裏撞見了正在出恭的大老爺。大老爺出恭的姿勢與眾不同,雙手抓住茅坑前的一棵雞蛋粗的苦楝樹,像在水中泡了三天的白屁股就被苦楝樹吊在茅坑的上空。大老爺走後,富堂再次鑽進茅廁,學著大老爺的樣子拉了一泡屎,一悠一晃中的排泄,感覺真是妙極了。可惜他不能常來享用,隻能在出糞的時候打打牙祭。一個月黑風高的夜裏,富堂潛進茅廁,用刀子割斷了苦楝樹的幾個主幹樹根。第二天,我們都聽到了大老爺跌進茅坑的消息。正巧前兩天小貴子因賭錢挨了大老爺的訓斥,立馬懷疑這事是小貴子做的手腳,老人洗了一個澡,就把小貴子捆起來打了一頓板子。
富堂聞訊後,馬上約小貴子到河灘葦子林裏打野鴨解悶。小貴子哪裏有心去打那些野鴨子,眼睛一直丟在遠處幾個割草的少女那裏。富堂看細致後就說:“貴子叔,你是獨苗怕個毬!索性惹出點亂子給他瞧瞧,看他能把你怎麼辦。你想不想找個女人?”
小貴子不說話。
富堂立即說:“年輕的沒意思。”
小貴子說:“我聽你的。”
當晚,富堂把小貴子帶進了白寡婦破落的小屋。白寡婦有個外號叫“碼頭”,意思是不管大船、小船、新船、舊船都可以靠上歇一歇。反正早看清臉皮是個什麼東西了,白寡婦做事也就不再遮掩,日子久了,聲譽還不錯。
見兩個黑影一進屋,白寡婦就說:“你們要分個前半夜後半夜,老娘身體要緊,日子長著呢。要不,一人多交二十個銅板。”
富堂忙把小貴子推上前去,“先別漫天要價的,你看看這是誰?”
白寡婦一見是小貴子,撲哧出來了,“是大少爺,那就不用多交了,二十個。”一隻手伸到富堂麵前,“老規矩了,老娘不賒賬。”
富堂說:“我是來壯膽的,不能算。”摸出一把銅錢遞過去。
白寡婦手一捏,說:“一個都不會多,你也不要在屋看了,該忙什麼你去忙什麼。”
富堂罵幾句,出去立在窗前聽。
小貴子不善戰,一袋煙工夫就出去走了。富堂又溜了進去,摸出一塊銀元壓在白寡婦手裏,說:“你心真黑,把小貴子當公雞呀!”
白寡婦嘻嘻笑道:“這事能是女人的錯?我這兒剛有點意思,他就完了,這錢掙得好沒意思。你想包一個月?我可沒零錢找你。”
富堂伸手朝白寡婦西葫蘆樣的奶子摸一把,“沒見過你這種人,得了便宜還叫屈。包一個月也不是這個價,我是和你做生意的。明天你去大老爺家,就說小貴子欠了你一塊鋼洋,得不到錢,這是你的,得了本錢還我,另外分我三成紅利,幹不幹?”
這件事富堂做過了頭。小貴子沒挨打,大老爺叫管家拿了五塊大洋給了白寡婦,自言自語說:“該給他娶個媳婦了。”
兩個月後,我們便聽到小貴子要娶一個襄陽學生的消息。
眼見著怪模怪樣的二層小樓在梁家的宅院裏拔地而起,梁富堂隻好歎氣認命。
過了若幹年,富堂像是遺忘了一切。表麵上看,富堂全力於振興家庭,沉溺於翠屏的溫柔中,五年內生出三個兒子。終於有一天,翠屏開始尋死覓活了。不長的時間裏,她跳了三次幹井,上吊繃斷了兩根褲帶,斷絕了和曼麗的任何往來,開始大講曼麗從前的私事。這個情況,印證了我們的猜想:富堂看上的是曼麗,翠屏一直是曼麗的代用品,富堂早晚要動作動作的。
曼麗成了寡婦,我們想這回能有戲看了,誰知左等右等,不見任何事情發生。有一天夜裏,富堂傷了頭和一隻腳,翠屏笑著和寨子裏的人說:“富堂有夢遊的毛病,跌進趙河摔破了頭。”前一晚,曼麗家的兩隻黃狗突然死了。這裏麵的古古妙妙,我們始終沒弄明白。
沒隔多久,曼麗從大院裏重新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那是一個秋日的午後,兩扇朱紅色大門吱地一聲開了一半,管家花白的頭從門縫裏探出,或許因為剛下過雨門框潮濕了,或許因為這大門久沒開啟的緣故,管家用了肩頭才把門完全頂開。不一時,曼麗帶著已經十二歲的小寬子,匆匆走向碼頭。
多數梁寨人這時正在吃午飯,沒能及時注意到這個事件。也有一些閑人看到了,因為驚奇,又需要向旁人盡快傳達這種驚奇,並沒真的看清曼麗的形象,反正日後談到這件事,曼麗怎樣去的碼頭,路上有沒有過停留,都被視而不見地遺忘了。
回來的時候,多了兩個活物,一個是梁寨從未見過的大狗,皮毛金黃,四爪雪白,兩耳如竹葉一般伸在秋天溫濕的空氣裏,其凶相如狼,一條鐵鏈從多肉而修長的脖間開始彎成一個弧,一直伸到另一個活物的手裏。那是一個青年人,一身深灰色的西服,兩襟敞著,脖頸下一朵黑色的蝴蝶花鑲在那裏,欲飛似飛的樣子,一個怪模怪樣的物件吊在胸前。就有當過兵的老人說:“這是一架望遠鏡,三五裏外天上飛的鴿子地上跑的兔子都看得見。”青年人那張臉上的一抹古怪的笑,在曼麗臉上也常常見到,我們就想:這是曼麗的弟弟無疑了。無人敢貿然招呼他們,隻是納罕終日呆在閣樓上的曼麗為何能這麼快知道今日有船來,接下去便猜想到其實曼麗的日子並不孤單,有一根看不見的線把她與幾百裏外的襄陽城聯係著,她的背後還站著神秘而高傲的一群城裏人,問話到了嘴邊,也都知趣地咽下了,像咽一口唾沫一樣便當,隻是眼睛卻不想眨了,遠遠地望著,並不走近。一時間,便都想起了十幾年前曼麗嫁過來的情景,那時也留這樣的發型,穿這種樣式、這種花色的旗袍,一線雪白在旗袍的衩口處閃得人眼花,一片紅雲樣地從街麵上飄了過去。
正這麼想著,見曼麗忽然走進一家鐵器鋪。
鋪子裏的人都站起來,並看清了她。依然是溜肩細腰,感覺上比穿孝服時更加清瘦,黑黑的眼睛裏,十幾年前的溫和膽怯和略略可以感覺到的憂傷都不見了,化作兩朵毒毒的暗火跳動著,臉上的肉也不如十幾年前那樣豐腴紅潤,繃出了很怪的蒼白。
“我要買一把刀。”
曼麗說話了,冷嗖嗖的。
“哎——”店鋪老板扯過小夥計,自己湊來,“曼,曼,曼三奶奶,你要買刀?哪種刀?菜刀嗎?殺雞也可以用的……”
“殺人也用得麼?”
店鋪老板呆住了,望了曼麗一眼。
曼麗就盯住了他,又把挺直的身子朝後仰仰,細白的下巴朝上一抬,兩束光就進了店鋪老板的瞳孔裏。
店鋪老板堅持了一陣兒,禁不住似的,把目光移到了別處。
“一般的隻買菜刀和鐮刀,你是,你是想殺豬用的吧,後院裏有,殺羊的、殺牛的……我不知你要哪一種。其實,其實,隻用管家說一聲,屠宰店自會殺好弄淨給你送去的。”
曼麗隻是看著他,不再說話。
管家從褡包中摸出一把銀元,一個一個擺在櫃台上,不住地說:“夠了嗎?夠了嗎?”店鋪老板再瞟一眼曼麗,走進後院,不一會兒,抱來了幾把明晃晃尺把長的尖刀。
“殺人也用得了,買兩三把收著。”
說完,曼麗一轉身走出去了。
這一日下午,梁寨人少幹了許多活兒,三五個一群,嘀咕著。
“防賊也用得了刀嗎?”
“是做給人看的吧?”……
五
曼麗的小閣樓再次引起寨子人的注意,已是民國三十七年深秋。
富堂已是這方地界上響當當的一個人物,最近又做出一件轟轟烈烈的大事:做了解放軍的向導,一個時辰就拿下了縣城,慶功會上坐過主席台。
富堂在縣城出風頭,我們梁寨人並沒親眼目睹。兵荒馬亂了幾年,生意已經十分蕭條,都沒心思去十裏外的縣城看熱鬧。但都把這個消息認真聽了,知道富堂如今和槍杆子站到一起了。
富堂領著一幹人,帶了兩杆槍,大搖大擺進入梁寨,恰恰也是一個午後。
兩扇朱紅色大門在槍托的陣陣敲擊中開啟了。管家銀白的頭鑲在門框的中央,看見是富堂,伸手就去關門。富堂伸出古銅色的手臂,稍一用力,就把老管家擋個踉蹌。
“老不死的走狗,眼放亮些,這是解放大軍來打土豪。”富堂滿口流著新名詞,指著老管家的鼻子罵著,“解放了,老家夥,你知道嗎?”
老管家哪裏知道富堂已經風光,眼睛裏仍是多年前的小夥計,一個偷吃桃子的小叫花,伸出爬滿青筋的老手,攔住闖進來的人:
“三奶奶、少奶奶正歇著呢,你該知道的。”
富堂一揮手,老管家又趔趄一邊去了。
老管家固執地再次跨上青苔鋪麵的甬道,一個陰冷的女人的聲音在背後響了。
“蔡大叔,請他們到客房去。”
眾人一抬頭,隻見閣樓上敞著的一扇窗子裏,一片紅綢瑟瑟飄動。
進入幽暗的大屋,一股發了黴的氣味撲鼻而來。七八張圈椅繞著一張雕花的八仙桌,老管家抓起抹布觸向圈椅,就有一陣陣的灰塵升騰起來,把伸進門洞的一方日光攪得渾濁了。
一看便知這客廳已經多年沒用。
富堂大馬金刀坐下,一抬頭,眼裏就盛滿了墨綠的桃樹葉子,臉一變,扭頭朝管家甩出一串狠巴巴的響:“去,叫他們快一點。”
曼麗進了屋,富堂不由地站了起來。他吃驚歲月的利刃竟也嫌貧愛富。翠屏沒當奶奶時已不能細看了,曼麗卻仍是大花船上一般的身條,隻是微微地發胖了,頭發稍稍花白,兩束不溫不涼的光線從眼睛裏幽幽流出來。富堂剛感到不該在這個時候折了威風,想說些硬話,身邊的白臉青年不由地站起來,頭向桌麵拗過去,目光卻貼著曼麗的耳根滑走了,目光的盡頭,一個麵帶倦意的杏眼少婦正把一縷驚訝送出眸子。
白臉青年搶在富堂麵前說話了,語調很溫和,“我們是講政策的,來籌一筆大軍南下的經費,聽說你們是遠近聞名的大戶……”
曼麗不經意地一笑,把眼光移向這個白臉青年,“你是共產黨那邊的,那應該知道紅五師,幾年前,家父曾捐一筆錢款給他們,其中就有我托人送去的一筆,也算是為革命盡過力的。”
富堂說:“你說的紅五師,誰也沒見過,快把地契賬本拿給楊先生、楊同誌看看。”
曼麗又看看白臉青年,眉頭皺了皺,“小寬子,還不快進來見見紅五師那邊的楊同誌。”
小寬子進來了,縮手縮腳抱一下拳,恰好把少婦擋在身後。
白臉楊同誌抿了嘴巴,坐下了,“我們是講政策的,既然與紅五師有過來往,自然是團結的對象,我們也相信,收入情況說說聽聽也就是了。”
曼麗不說話,看看老管家。老管家忙從身上摸出一個賬本,遞過去說道:“到了上前年,隻剩下五畝墳地和這些房子了。從春天起,全家都沒吃過肉。”
白臉楊同誌胡亂翻幾下賬本,把頭向後一拗,杏眼少婦正在母子倆的夾縫裏看他。他把賬本合起來,對梁富堂說:“梁大叔,按他們的財產,在解放區隻能劃成下中農,要是紅五師真的借過錢,打他們可是違反政策的。”
富堂怔住了,嘴角兀自抽動著。
“蔡大叔,送客。”
曼麗丟下一句話,扭頭走出屋子。
富堂目光聚在曼麗的後背上盯了一陣,說:“楊同誌,去老二家,肯定能籌齊三千大洋。”
二老爺也在客廳接待了他們。
白臉楊同誌嘩嘩地翻著賬本,嘴裏不住地說:“是個貨真價實的,是個貨真價實的。”
我們都知道,二老爺靠買地起的家,方圓五裏都有他的佃戶,每年交租的幾天裏,碼頭上就來了船,一船船的拉走了,一罐罐的銀元留下了,第二年,交租的隊伍又長了許多。
富堂走近二老爺,嘿嘿笑著,“解放大軍要南下了,你老人家該出點力才好,不然就要革了你的命,嚓——頭就掉了。”他捏捏二老爺幹瘦的脖子,“隻要三千,拔你一根毛一樣,掂量掂量吧。”
二老爺緊握著一根棗木拐杖,擠緊牙縫的聲音響著,“一個子兒也沒有!富堂啊,養條狗還知道看門哩……”
話沒說完,富堂舉起了槍托。二老爺的身子從太師椅的靠背上竄了出去,隻聽咚的一聲響,一團鮮紅在他的光頭上綻開了。
富堂拿起長槍晃一晃,“聽見了沒有,楊同誌說了,你們是貨真價實的,打死了活該,人財兩空。你們可別錯打了算盤。”
七爺爺牙一咬,說道:“家裏隻剩兩千了。”
白臉楊同誌合上賬本,說:“先拿兩千,留下一千記個賬,日後用到,再來取。”
一幹人帶了銀元出了二老爺的院子。
七爺爺追了出來,“能不能給個字據?”
富堂回一句,“老家夥頭上會有疤的,這就算字據。”
楊同誌在前麵叫著富堂說:“梁大叔,你先把情況摸一摸,梁寨搞土改,我要來蹲點。”說著話,身邊又是曼麗家緊閉的大門了,楊同誌摸著下巴須,斜眼瞥了那大門一眼,步子不由地慢了許多。
富堂眼一細,看清了這幾個小動作,便從中咂摸出些味道來。
大老爺、二老爺兩家,從清末到眼下,一直都是我們仰視的對象,久了,我們總希望他們能出一些不體麵的事情。二老爺流了血,我們倒真有幾分高興。在漫長的半個世紀中,他們做事雖然十分謹慎,但難免也出現過一些差池,欺行霸市得罪了一些小業主,趁人之危賤買過別人的土地,當然還出過一些看門狗咬人之類雞零狗碎的事情,忌恨他們的人也很多,從前都敢怒不敢言,如今出了這事,富堂周圍慢慢就聚了一群人。
六
白白被人拿走兩千大洋,二老爺就一病不起,捱到第二年秋天,一命嗚呼了。
按我們的風俗,嫁娶喜事可請人幫忙,喪葬事如到了請人的地步,這一家在這方地界真的無法活人了。若在平時,這樣的大戶人家老了人,半個時辰,人手就多得用不完。如今不同了,都在看梁富堂,佃戶也不例外。雖然還沒有任何形式宣布,可在我們心裏,富堂早成了政府的化身。
婦人、孩娃的哭嚎剛從那深宅大院傳出,便有人去了富堂的家。富堂剛剛午睡起來,哈欠一個接著一個,一個懶腰伸得渾身骨頭響,胡亂聽兩句,便對眾人說:
“算這老家夥有福,捱到明春,就不得善終了,那叫罪大惡極,要吃槍子的,中央政府有政策。”
多的話沒有,大家都聽明白了:二老爺的事,如今已經沾不得了。
到了第二天中午,早入殮好了,大院裏晃動的還隻是那些孝子賢孫。七爺爺一看這架勢,愁得眼淚也不敢流了,急匆匆去找曼麗。
曼麗倚在樓梯的欄杆上,眼睛把七爺爺一睃一睃的,看了一陣就笑了。
“我的姑奶奶,虧你還笑得出來。”
“哭?哭就能過這一關了?”曼麗走下樓梯,“你們爺倆吃虧就吃虧在吝嗇上。早幾年就勸你們不要買地了,偏不聽,麻煩還在後頭呢。”
七爺爺跺跺腳,拎過一把椅子坐下,“這回聽你的,我爹那脾氣你知道……”
“別你爹你爹了,現在死的是時候。”曼麗坐在七爺爺對麵,無鹽無味地呷了一口茶水,“老七,你不是還有些錢嗎?留著等人沒收了去?二叔辛苦一生,原是該風光風光,可眼下不能這麼辦。河對麵不是賀營嗎?拿了錢去雇人,雇不到就自己抬,三十大幾的人了,遇事該有個主意。”
“嫂子,求你過去主持一下,我如今可是一頭漿糊,辦不了這種大事。”
曼麗想了想道:“我是二叔接過來的,是該為他盡一盡心。你知道,要土改了,咱兩家不能都……我過去幫你,一切從簡就是了。”
出錢雇人的消息一傳出,富堂立即改變了主意,自言自語說:“到底讀過洋書,看得開。曼麗出這種主意,咱得費心給她改一改。”他轉身對眾人說,“有大魚大肉吃著,有什麼不好?大戶人家要排場,去上百八十人不算多,隻是心裏要放一杆秤。”
七爺爺隻好把雇人用的錢置了一些酒菜。
第三天早上,富堂露麵了,他要親自為抬架喊號子。
他走到二老爺靈前,單腿跪地的刹那間,我們都以為富堂記起了往日大老爺的恩情,來請求二老爺原諒的。誰知他另一條腿遲遲沒有彎下,循著他的目光望過去,堂屋內碩大的黑漆棺材後麵,一個渾身雪白的女人正佇立在一排祖宗牌位前。她的目光越過身邊沿著棺材跪了兩排、正在嚎啕的大小女人們的頭頂,落在院頂的一方就要飲泣的黑壓壓的天空,似乎眼前的一切都與她毫無幹係。我們梁寨人隻看見她拜天地拜父母時下過跪,以後再沒有見過她為什麼人彎過她的雙膝。因為都知道她是城裏人,不跪不哭都在我們預料之中。
富堂遲疑了一陣兒,終於把已經跪在地上的那條腿也撐了起來。就在這時,醞釀了幾日的大雨落了下來。半個時辰過後,雨開始變小,院內已是一片泥濘。
請來的陰陽師走到客廳門口,回頭看看端坐在太師椅上的富堂,用嘶啞的聲音對著院子叫道:“時辰到了——”
富堂拿著一把明光光的板斧,領著十幾個抬架的衝進堂屋。屋內的孝子正和二老爺作最後的告別。
陰陽師又看一眼富堂,高聲喊著:“合棺囉——”聲如公雞長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