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冬日(2 / 3)

男女孝子幾十人跪滿一院子,哭聲連作一片加入四五班響器的吹奏,向天空飄去。

富堂摸出油晃晃的幾根四寸長釘,一揮手,八個漢子齊發出一聲嘿,棺頂合縫了。

富堂手掄板斧,的一聲,四寸長釘沒在木頭裏。七爺爺扶著棺材,隨著斧子的一起一落,嘴裏不停地說:“爹,你可躲著釘子呀。”

眾人七手八腳拴繩子的時候,知客抱來一隻蘆花雞,端來一隻大藍邊碗,遞來一把大菜刀,富堂奪過菜刀擲在地上,把蘆花公雞按在門墩上,板斧一揚一落,碩大的雞頭栽在門前青色的踏石上,暗紅的血注在藍邊碗內濺出一朵花。富堂左手一揚,無頭的公雞飛入白花花一片的孝子群中。富堂抓一把雞血朝棺縫處胡亂一抹,也不擦手,站在青色踏石上,大叫一聲:“起架囉——”

七爺爺扛著淋得不成形狀的靈幡,率眾孝子出了院門。開始都站著,見那棺材在大門露了頭,一個個都跪在泥漿中。富堂冷冷地看著哭成一片的孝子,大喝一聲:“拿酒來——”

十七碗水酒端來了,富堂一口氣飲了,十六個抬架的漢子也都一口氣飲了,拿著藍邊碗盯著富堂看。富堂終於尋到了什麼,眼裏就有了兩束亮狠狠地甩出來,舉起藍邊碗朝一棵老棗樹下的石碌碡摔過去,十六隻碗也跟著摔在石碌碡上。棗樹那邊的一棵香椿樹下,曼麗正舉著一把黑洋傘背朝著人群站著,樣子像是極愁苦。

捧碗的時候,我們分明看見曼麗的身形有些晃動。這一切都合乎規矩,我們實在覺不出有什麼不妥。

富堂的聲音帶著醉意響了起來:“上路了——”

一長髯老者舉起一隻瓦盆摔下去,男孝子都站起來,緩緩地沿著大路向前走,棺材推倒了下麵的兩條板凳,在女孝子的夾縫裏擠了過去,濺了她們一身黃泥漿。

剛走出五六丈遠,富堂又叫一聲:“落下了——”

男女孝子前後朝著棺材跪下來,哭聲登時雄壯了許多。

富堂喊號子的間隙越來越短,最後竟是十來步一歇了。眾孝子早成了泥人,哭聲漸漸地走了調,反倒真像啼哭了。一裏地的路程,抬架的又喝了三碗酒,體弱的孝子已需要兒女架著胳膊前行了。在我們梁寨人的記憶裏,再也沒有比這更殘酷、更能折磨活人的送葬了。

棺材入土的時候,富堂的號子早喊出半句,二老爺永遠無法安睡了,棺材傾斜在墓坑內,無法擺平。

我們心裏都清楚,富堂的氣還沒放完。從此後,我們開始同情曼麗一家人的處境了。

多年前那個牽著狼狗、掛著望遠鏡的青年人,在這一年的初冬又一次來到梁寨。這個中年人早沒有了從前的威風,傍黑的時候,他悄悄從後院的小門進了曼麗家的院子。晚上,小閣樓裏就有如泣如訴的聲音響了半夜。第二天早上,蔡老頭和奶媽含著眼淚,告別了曼麗一家人。新婚兩年的寬子和英蓮出來送他們時,又一次帶了重孝。

我們立刻推想:曼麗引以為自豪的父親已經死了。

消息傳到富堂那裏,他有了另外的說法:“這老家夥肯定叫政府鎮壓了,那麼,借錢給紅五師的事就是個瞎話。”

當天晚上,富堂親自登門,提出了借房居住的要求。他有六個兒子,一個已經娶了親分開另過著,其他五個兒子,小的也有長槍一般高了。富堂不能不為兒子們著想,原以為土改馬上就開始,誰知竟拖了幾個月,他就想自己解決房子問題了。

聽完了,寬子恓恓惶惶上了閣樓,不一會兒就下來了,滿臉堆著笑,對富堂說:

“耳房和前院你們盡可以住的,本來就是一家人,房子空著還爛得快些。二侄子已經訂了親,這房子就算是送他的一份禮吧。娘說明天找個中人,立個字據。她本來要下來的,我沒讓,她患傷風已有多日了。”

第二天,我們都知道了這件事,心裏感歎著: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

就要土改了。

這一年的冬天特別的寒冷,常有覺不出方向的邪風刮過。雪又下得多,下過了準熱一兩天,雪又化了水。眼見著房簷掛著的冰柱兒一日日地粗壯,一日日地長長,有的果真就撐在地上了。但心叫什麼東西鎖住了,看不見這種奇觀,還覺著它的不祥。大人的心終日在嗓眼下兩寸遠的地方吊著,孩子們眼饞那透明的柱兒和澆了黑油樣的路麵,剛要出去戲耍,便被大人壓低了嗓門的喝叱禁住。

我們首先明白了什麼叫開會。

光棍梁二一根爛麻繩把空心破棉襖朝腰間一纏,咣咣地敲幾下破銅鑼,尖細的聲音就滿寨子響著:“開會囉——開會囉——”

會場設在二老爺家的打麥場裏,一張破桌後麵坐著富堂和來蹲點的楊仁君,上千人麵朝著他倆,坐著、站著、蹲著,高高低低搠了一大片。富堂和楊仁君輪著站起來講話,一講就是大半天,講得太陽矮了,天也涼了,人群一批批地短了,又長了,又短了,卻都不敢說話,支著耳朵聽。聽見了一個異樣的響動,便用目光去尋,卻又看不見是什麼發出,細想才知是有人放了屁,一個忍不住就咧開了嘴,惹得都撐不住,就笑出了聲音,忙左右看看,見台上還在講,膽子就大了,便小聲說起家短裏長來。

原來開會就是輪著說話。

曼麗那天也來聽會,坐在一個麥秸垛旁,一手支著腮幫子,半天不換一個姿勢。

“真的曼麗就窮得吃不起肉了?”

“難說。或許早幾年她就聽到了風聲,把地全賣了,城裏人精能哩,如今又和富堂攀扯上了,再不會有事的。”

“有事沒事誰說得清,還不就是那麼回事。”

“不是那麼回事還能是別的什麼事。”

“什麼是事什麼不是事眼見了才算是事,別瞎操心了。”

這些話都是用手捂著嘴,輕輕送出的。富堂的牛眼朝這邊一掃,忙都把脖子抻直了,聽見的聲音就分外的大。

“咱們梁寨,有罪大惡極,有苦大仇深,該殺的要殺,藏好的要想法挖出來,這是窮苦人的天下了。二掌櫃的房子從今天起歸政府了,到時分給那些住茅草庵的人家。”

我們心裏就不住地嘀咕:曆來父債子還,看來七爺爺是沒有好果子吃了。

後來的會就變得不那麼溫和了。七爺爺和幾個店鋪的老板耷拉著頭站在馬紮子上麵,一個一個人走到他們跟前訴一番他們先前的不是。人們發現說完了能分一升小麥,等候上台的人就排起了長隊。輪到鐵器鋪老板,富堂說他交出的賬本是假的。光棍梁二從這句話中品出了滋味,第二天繼續訴苦時,他第一個走上台去。

“你做的是大生意,鋪麵的賬本作不了數。民國三十四年秋天,就是曼麗的弟弟牽著大狼狗來的那一天,你賣了多少錢?四把殺豬刀,你就收了十二塊鋼洋。張鐵匠賣給你,一把隻收半串銅錢,大清時就是這個價。”

富堂接著道:“你記得他的鋪麵什麼時候開的業?”

梁二揩一把鼻涕說:“宣統二年秋天,那一年我五歲,開業那天,我還去拾過炮仗哩。”

楊仁君伸手比劃著,“趕快算一算,每天有三五宗這樣的買賣,可不是個小數目。”

鐵器鋪老板叫一聲“天呢”,一頭從馬紮上栽了下來。

當晚,鐵器陳和七爺爺被送進一間牛屋。七爺爺被懷疑埋掉很多錢,因為去年他拿出兩千大洋,眉頭都沒皺,沒有幾萬大洋撐著,腰板能這樣硬?七爺爺在牛屋熬了七天,跪過碗片,喝過辣子水,終於改了口,答應回去拿賬本。後半夜,看守見他沒回來,追到七爺爺家要人,才知七爺爺根本沒回家。第二天早上,人們在河邊的老柳樹上發現了他,早硬了。

在那個冬日裏,寨子裏常常可以看到曼麗的影子,一見人,臉上就浮出一層貼上去的笑。看她變成這種樣子,我們都有些於心不忍。

鎮壓鐵器陳的報告已經打上去了,一窩老小終日哭哭啼啼的。人們在街麵上再看到富堂,都不由地向他點頭致意。

後來,會場上就不見了楊仁君。

他終日呆在他的住處——曼麗家的大客廳內,找一些大戶人家的年輕一代談話,鼓勵他們與自己的親爹親娘決裂。他的飯菜都由英蓮負責做好送去。

開始,大家都覺著這是順理成章的事,沒什麼大驚小怪的,早些年鄉公所公差下來催糧派丁,吃住也都是在大戶人家,有時候英蓮留下來和楊仁君說說話,這也在規矩中。忽一日,有人聽見英蓮無拘無束的笑聲了,心中不免一怔。這時候還能聽到一種辯護的聲音:英蓮本就是縣城的人,和楊仁君早先認識也有可能,縣城就屁股大的地方,四條街畫出一個井字,再說兩人都識字,到一起自然話會多一些。

終於有一天,我們看見寬子扛著钁頭到河邊開荒。他做活的樣子實在可笑,钁頭舉到半空,兩條腿就成了兩張弓,白淨瘦弱的身體也顯出了波浪的形狀,钁頭一挨凍實的土地,把自己彈得跳三跳,流了汗,也不像我們一樣用袖子一抹繼續幹活,而是停下來,掏出手巾仔細揩去。我們忍不住,就遠遠地教他如何紮穩下盤,如何把木柄握得實,才不會費力氣。他就愣愣地望著我們,歎口氣盯住天空。枯柳枝上,兩隻雀兒打架,也能讓他怔上半天。終於,我們走近了他,便看見那木柄已被血染得暗紅。這便證實了我們的幾分猜想。英蓮呢,越發變得紅白,腰上像是裝了彈簧,哼著小調兒在那小門裏彈進彈出。

曼麗對兒媳婦所做的一切緘默不語,這是為個什麼結果,開始引起我們的興趣。幾個百無聊賴的窮小子大著膽子問楊仁君:“曼麗家到底能劃什麼成份?”

楊仁君認真回答了這個問題:“她家一無雇工,二無更多的田產,小貴子在世已經毀掉了多半家業。多年來,她家並沒有血債。有人說曼麗曾揚言殺人,又買了殺豬刀,可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誰的死與她有關。倒是她家的兩隻黃狗被人藥死了,縣城一解放,她家的大狼狗也神秘地失蹤了。可以這麼說,曼麗家在梁寨,還是受過一些壓迫的,按政策,她家隻能劃成富裕中農。”

“她家的房產可值不少錢哩。”

楊仁君答道:“就現有的證據,這個院子屬於她家的,隻有後院的閣樓和幾間瓦房了,前院已歸梁富堂所有,我看過那張轉讓文書。至於有人提出她私藏了很多錢,我看也隻能是一種猜想,我在她家吃了兩個月飯,很少吃肉。”

“她家的紅白肉你吃沒吃過?”

見楊仁君挺隨和,膽子就大了。

楊仁君抿嘴皺眉想了一陣子,回答說:“紅白肉我沒吃過,隻記得吃了一次紅燒肉,曼麗親自做的,味道不錯。”

看楊仁君的樣子,知道他真沒想到其它,就越發放肆了,“嘖嘖,二指多寬的紅白肉,又嫩又香的,再備一碟餘香滿口的口條,主食又是插棗白蒸饃,吃了神仙都不願做了。”

楊仁君笑笑,“我還有事,你們這麼一說,我還真的饞了,我出錢叫他們做一次,到時請你們來一起吃,革命全依靠你們呢。”

楊仁君一走遠,眾人都笑岔了氣。從此,偷情在梁寨有了固定的、形象的說法:吃了誰的紅白肉。

富堂知道這件事後,第一次表現出對楊仁君的不滿,他忿忿地說:“他說是富裕中農就富裕中農了?我看沒這麼容易。”

但是,富堂見了楊仁君,仍很恭敬,開會時仍把正中的位子讓給楊仁君。

這一串串事情傳到鐵器陳家裏,已經走了形,把楊仁君和英蓮的關係對於曼麗家劃什麼成份的意義過分誇大了。鐵器陳有個女兒,已經十九歲,知道這些後,做出一個驚人之舉。

她與富堂的故事,我們局外人所知甚少,隻記得在很多天裏,她纖瘦的身子倚著路口那棵老槐樹,眼巴巴望著曼麗家大院的可憐模樣。

開始的幾天裏,老人們看見了她,免不了安慰幾句,大家都知道她的父親就要死了,天氣確實太冷,她又是一個姿勢一動不動,隻怕呆久了就與老槐樹凍在一起了。終於有一天,她從槐樹旁閃出來,迎著富堂去了。一次,兩次,富堂總是三言兩語打發了她,留一個瘦小的影兒飄在寒風瑟瑟的路上。那些天,富堂天天晚上在楊仁君那裏研究成份,那小女子不管多晚都在老槐樹下等待。富堂終於被感動了,在一個深夜裏,跟著小女子進了鐵器鋪子。

沒幾天,富堂就常在人多的地方討論鐵器陳的死活問題。

“他雖賺了不少錢,總是沒有血債吧?”富堂說。

“賺錢多到一定數量,就不是個錢的問題,這叫量變引起質變,是個哲學問題。”楊仁君耐心回答。

“那曼麗家呢?早年他們進錢像秋風掃樹葉,十個鐵器陳也頂不上一個絲綢梁。”富堂說,“我不知道哲學,我隻知道手心手背都是肉。”

“說曼麗家藏錢是猜測。”

“陳家呢?”富堂反問。

楊仁君把富堂拉個背場道:“梁大叔,梁寨是幾千人口的大寨子,又是水旱碼頭,現在是工作試點,沒有鎮壓一個人,說明什麼問題?你和我的工作做得不細嘛。再說,還是你先指出那是假賬本,如今改口,不是自己打自己嘴巴嗎?如果你沒占曼麗的房子,應該把她家劃成富農,可是你們立文書的時間不對,有什麼辦法?改朝換代的事,怎能做到完全公平?”

富堂抬頭看看日頭,不再說話了。

臘月初七,鐵器陳一頭栽進冬日的麥田裏,後腦勺上多出一個血窟窿。

楊仁君走過去驗了屍,對跪在屍體旁哭泣的老婦人說:“按政策規定,你們家需要出五百元子彈費。”

富堂走過去說:“這錢就免了吧,正傷心著,再要子彈錢,說不過去。”

楊仁君掏出一塊白手帕揩了手,慢慢說:“這有明文規定,梁大叔,你就是沒有政策觀念,做領導最需要的是這個政策觀念。這錢並不多,隻能買五個雞蛋,收了這個錢,大家就把這件事記牢了,你不明白這裏麵的道理。”

富堂臉色鐵青,一言不發,朝著寨子方向站著。這時,寨子裏奔出一個十多歲的男孩,一邊跑一邊喊:“娘,娘,我二姐……好多的血……”

富堂拔腿朝寨子方向狂奔。

小女子坐在路口的老槐樹下,右手握著一把殺豬刀的刀柄。她兩眼睜著,看著曼麗家的院子,兩片嘴半開著,不知道她要說什麼。富堂也看看那個院子,那個小樓,慢慢蹲下來,伸出蒲扇般的大手,伸向小女子一片白雪樣的臉。小女子眼睛閉上了,她的睫毛好長好長……

楊仁君領著一幹人擠進來看看,喊道:“有什麼好看的,有什麼好看的,明明是自殺嘛。”

富堂沒說話,扛起小女子揚長而去。

楊仁君站著,久久盯著富堂寬寬的後背。

臘月二十三,富堂和楊仁君為曼麗家的財產問題爭吵了一天,最後決定第二天查個水落石出。

去看熱鬧的人很多,太陽長過院牆時,院子裏已經站滿了人。

我們發現曼麗這些日子老了許多,步子也沒有從前的滋味兒,眼睛像是總也找不到目標的樣子,最後在自己腳前不遠的地方盯死了,忽地又把頭抬起來,極快地望一眼,似乎是在確認晴天還是雨天,手先是垂著,又叉著,最後總算在懷表鏈露出的地方停住了。

有人搬出兩把太師椅,塞在楊仁君和富堂屁股下麵。富堂也不謙讓,先坐下了。楊仁君遲疑了一會兒,也坐下了。曼麗就朝寬子乜斜去,寬子挪了半步,又停住了,朝英蓮使了一個眼色。英蓮鼻子哼兩聲,極不情願的樣子扭進客廳,又拿出一把太師椅。曼麗朝人群擠出一個笑,麵對著楊仁君和富堂坐下來。

楊仁君咳了一聲,“關於你們家的財產,現在又有了不同的說法。有人說建這座小樓時,設計有地下機關,你們梁家的大批財產,在日本人來之前,已經換成了黃貨和白貨藏在家裏。政府和我個人相信你們的態度是誠實的,沒有隱瞞什麼秘密。今天的目的是做個詳細調查,做出最後的結論。”

曼麗慢慢說道:“民國十三年秋天,我嫁到這裏,這年冬天,公公婆婆都去世了。從那時起,這個家一直由我當著,收入和支出都有明細賬記著。查查賬也就水落石出了。我回憶不起別的什麼。”

楊仁君眼睛眯成一條線,仰在太師椅裏看太陽。

富堂咳了兩聲。光棍梁二把破棉襖裹了裹,從人群裏走出來,清清嗓子喊一聲:“我們要個公平!”

楊仁君見是梁二,白了他一眼。

梁二繼續說:“鐵器陳家一天死了兩個人,這叫罪有應得。大家別忘了,這四把刀都是曼麗買的,夠辦兩個屠宰店。這個樓房有鬼,肯定有夾牆……”

“梁二,”楊仁君站起來,圍著梁二踱著步,“你說話可要有憑據,你是親眼見的,還是聽說的?”

富堂溫和地說:“楊同誌,梁二是個赤貧戶,如今覺悟了,提出一些線索,就讓他說說。梁二,你看見了嗎?”

“說看見了也算看見了……”梁二囁嚅著。

“看見了就是看見了,沒看見就是沒看見。”楊仁君又站起來,“看見了就是真憑據,實際情況要是不像你說的,破壞土改可不是個小罪名,你好好想想吧。”

梁二吞吞吐吐說:“我,我,其實也算是聽說的……”

富堂瞪了梁二一眼,轉身對楊仁君道:“梁二的話,也是有個影兒的。幾十年的舊事,本來不想提,如今不提不行,就提一提。我爹原是個扛長活的,我四歲那年,他得了癆病,被趕出去了。這病是累出的。一個月後,我爹死了,那時我妹妹隻有七個月,娘隻好去求東家。東家要我娘當奶媽,但要把我妹妹送人。青黃不接的時候,窮人誰去收養個女娃?我娘就把妹妹扔進了尿罐子,總不能都餓死喂了狗吧?這種事舊社會遍地都是,不細說了。大老爺鼻子哼哼,我們娘倆就不用要飯了,多大神通!他家有錢。這錢哪裏來的?如今大家才明白了,是我爹那樣的人為他們掙的。楊同誌,你說得對,這叫階級仇。如今劃成份了,把我們和少爺少奶奶安在一條板凳上,說不過去吧?這小樓的地基就修了一個多月,周圍搞了鐵絲網,匠人也是從外鄉請的,這些人後來平安回去沒有,誰能保證?看不見死人,就不叫血債?記得你給我說過,過去皇帝修陵墓,最後都要把修墓的殺掉。大老爺家先前的排場,老梁寨人哪個不清楚?吃吃玩玩就把家業吃空了?沒有一座金山頂住腰,誰敢用牛奶洗澡?如果這樓裏沒機關,幹嗎要請外鄉人?窮人的政府不為窮人撐腰,窮人能服?”

楊仁君有點猶豫了,富堂提的都是原則問題,他不能不小心應付,“梁大叔,那你說該怎麼辦?”

富堂說:“我不說,看看群眾怎麼說。”

“挖一挖就知道了。”

有人嘟囔一句。

“對,挖一挖就知道了。”

一群人齊聲說。

“天呢——”曼麗驚叫一聲,從椅子上彈起來,“我隻有這個小樓了,我隻有這個小樓了……”

我們看見她奔跑過去,用顫抖的手仔細摸著閣樓的磚牆,自言自語著誰也聽不懂的聲音。那一時刻,我們都為曼麗難過起來,除了這幢小樓,還有什麼能表明曼麗的身份呢?

曼麗猛地轉過身,慢慢朝富堂走過去。突然間,她兩腿一彎,跪在富堂腳前了。

“梁富堂,梁富堂,你的心思我明白。翠屏在大花船上吃裏爬外,我不怪他,你和她想的就是這一天……你要什麼,我都答應,給我留下這個小樓吧,給我留下吧。翠屏是條蛇,我爹把她從妓院買出來,她就咬人了……我什麼都能答應你,留下這個小樓吧,我求你……”

富堂的臉色變得鐵青,肥厚的兩扇嘴唇兀自抖動著,大叫一聲:“這是個瘋子!這是個瘋子!”

忽然,他用手捂住自己的胸口,盯著曼麗的臉,向後退去。

我們看見曼麗的臉上掛著笑意,不明白到底是為什麼,驚呆了。

曼麗的小樓最終沒被拆掉。

正月初一,當一縷冬日的夕陽伸進窗欞,慢慢爬向後牆的時候,富堂伸出雙手插進那一束枯黃當中,僵住了。

英英武武的富堂暴死了,沒幾天,寨子裏就傳出兩種說法。

經多見廣的老人把曼麗下跪的曆史勾畫出來了。嫁到梁寨後,受她跪拜的大老爺、大老奶、富堂,都是突然就死了。曼麗的下跪帶一種邪氣。

另一種說法是,翠屏這幾年夫貴妻榮,說話做事漸漸露了本相,真有那麼一點從良女子的樣子,由此推想,翠屏是曼麗她爹從青樓贖出來做小老婆的,但又不敢對大夫人明說,偷來的鑼隻能捂著打,隻好說是買的丫環,大夫人早看出了,隻是不說破,嫁閨女時就把這塊心病當包袱甩給了梁寨。富堂在大花船上看上的是曼麗,幾十年沒聞到一點腥,這回曼麗什麼都答應了,又揭了翠屏的老底,富堂自然要休掉翠屏的,翠屏害怕這個結果,就搶先下了毒手。

前一種說法太神秘,沒多少人反駁,也沒多少人相信。後一種說法,把翠屏說得太歹毒,她有兒有女,沒必要走這一步。

翠屏為了洗刷自己,公開了富堂死前的病情。富堂自臘月二十五,就滴水不進了,灌什麼吐什麼,三四天時間就瘦得不成了人形兒。參加富堂葬禮的人都能證明這一點。

可是,曼麗為什麼把小閣樓看作生命?她根本不在乎梁寨的一切,為什麼還要守在這裏?

翠屏自然要回敬曼麗,她四處對人說:“你們都以為曼麗懷小寬子是進門喜,狗屁吧!瞞得了別人瞞不了我。她要完婚的前一個月,半夜裏後花園常有古怪的蛙聲,深秋時節,又是在城裏,哪會有青蛙?青蛙一叫,第二天她準出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有幾次回來,眼都哭成了桃子,瘋了一樣燒她的信和照片,我不識字,她也不讓我看照片,不知道那是些什麼見不得人的肮髒東西。平常裏,她的內衣內褲都扔給我洗,那一次忽然不叫我洗了,要知道她正在期上,便桶裏卻沒有血。正是這個時候,她才答應下來婚事,還使性子要越快越好。你們隻要看看寬子的樣子,一臉湖北人的小聰明,河南人哪有這樣的長相?曼麗竟還有臉編排我的不是!我是差一點被賣到窯子裏,天地良心,嫁給富堂時,我可是個貨真價實的黃花閨女。三爺爺婚前是什麼樣,大家都知道,肯定是頭一夜沒見紅,才變了性的。記得曼麗快生產時,她家裏托人帶了一封信,看著看著她就哭了起來。我估摸著肯定是那個教書先生死了。她和教書先生好,幹嗎不嫁給人家?你們別以為她後來就貞節,和老七就那麼清白?鬼才相信。”

翠屏說的這些,無法印證,我們都當傳說來聽。富堂死後,成份都確定下來了,隻等宣布。我們想:曼麗家的日子肯定要變好了。

在宣布各家成份的大會上,楊仁君一改往日的調子,並沒宣布曼麗家是富裕中農,而是說她家有些問題還在清查,弄明白後才能確定劃成哪一類。

我們立刻感到其中定有原因。

十一

春節後下了一場大雪,總算衝淡了一些蕩漾在寨子裏的那股愁苦。

一天晚上,小閣樓裏傳出了曼麗和寬子的大聲爭吵,剛要聽個頭緒,隻剩下一個男人的哭聲了。這些消息讓我們斷定英蓮當時根本沒在家裏。

第二天,楊仁君在全寨人大會上宣布土改已經告一段落,新社會了,一些陳規陋習也應該逐步鏟除,譬如拜年吧,還可以拜,但決不能再磕頭了,婚葬喜事也應從簡。勞動人民剛剛翻身做了主人,又是連年的戰爭和災荒,應該加倍珍惜革命勝利的果實,不能拿果實打了水漂漂。

多年來,我們普普通通的梁寨人,早對很多的規矩有怨言,政府這樣體諒,哪有不擁護的道理,巴掌都拍得生疼。

楊仁君接著說:“婚姻也要改一改,前一年,我們隻是讓地主資本家的小老婆自謀生路去了。這隻是個開始,還有許多不合理的婚姻留給了我們新社會,也需要搞一搞改革。像童養媳,就是很不公平的婚姻嘛。人家欠了你家二鬥半紅高粱,三年還不起,你就要人家十一、二歲花骨朵般的閨女過來抵債,做飯、洗衣、拎尿罐子,幹上三五年,不管人家閨女願不願意,關進屋子就解扣子。這比驢打滾還驢打滾。還有一種情況相當普遍,就是父母之命捆綁在一起的那種,也不屬於自由婚姻,慢慢的都要消滅掉。人民政府不能眼睜睜看著不管。實在合不來,政府可以批準離婚。”

這番講話在梁寨引起了巨大風波。沒有男人打老婆了,滿寨子都是年輕女人放肆的笑聲。英蓮自然是風波的中心。隨便什麼時候,隻要聽見什麼地方有三個以上的女人在一起嬉笑,英連準在裏麵。更多的時候,英蓮是和一個個小媳婦倚在一棵槐樹或是一棵榆樹下,做長久的密談,不時地可以看見小媳婦泣咽的模樣,眼泡哭得紅腫,肩頭一聳一聳的,一條繡花的真絲手帕繞在手指上。英蓮這時就伸出白淨修長的手,攏一攏耷在那女子前額上的頭發。那段時間,英蓮贏得了很多女人的心。因此,當楊仁君宣布要英蓮做寨子裏的婦女工作時,全寨婦女都一致叫好。

有了這層工作關係,我們就可以經常在冰冷的清晨或是炊煙繚繞的黃昏,看見楊仁君和英蓮並著肩,慢慢地沿著河堤的一行槐樹走路的情景。楊仁君穿著一身灰色的衣服,上衣是對襟,五個黑色的扣子十分顯眼,一條黑白相間的圍巾前後背各搭一頭,隨著那徐徐的風和他起伏有度的腳步緩緩飄動。英蓮的頭發已經剪短了,一綹劉海勾在玉一般的前額上,像是一個簾子,兩隻烏亮的大眼深藏在這黑簾的底下,一身平常的月白布衣服,叫她一穿,左看像個洋學生,右看像個洋學生,哪裏有一點做了幾年媳婦的樣子。他們就那麼慢慢地走,時不時同時朝一起扭頭,那情形很讓我們眼熱,心底裏就生出一股對新生活的熱望,同時也覺出了梁寨真正的變化。我們就想起了寬子,想起他確實在哪個地方叫這個楊仁君比了下去,他的木訥,他的柳條樣細弱的身子,他的那個散發著朽木氣味的深宅大院,似乎都與英蓮這枝出了牆的紅杏不甚般配了。隻有老人們見了這情形總是發出歎息。

日子一天天過去。日頭出來,又落下,曼麗的閣樓靜得像是睡著了。越是寂靜,我們越是要想:這種讓曼麗難堪的狀況不會維持太久了。

不久,小媳婦們透出了消息:過了年,英蓮就提出和寬子離婚的要求,楊仁君春節回縣城也把自己的婚事退掉。

這明明是我們早猜想到的,一旦成了事實,一下子又無法接受。我們覺得這樣下去,曼麗這個家就要垮掉了。

老人們首先變得恓恓惶惶,在裝旱煙袋的間隙裏感歎著:“山裏猴,引不下頭哇。”

接著,膽子大的漢子半夜裏又開始打自己的老婆。第二天,就有小媳婦到楊仁君那裏捋起袖子,把那青青紫紫的傷痕露出來給人們看,要政府為她們做主,有的就斬釘截鐵提出要離婚。

楊仁君領著人,把這些漢子一個一個抓起來,關進二老爺家的幾間煙房裏,揚言不給吃喝。半夜裏又有幾聲尖叫從煙房裏傳了出來。天一亮,就有小媳婦拎著吃的來求楊仁君。楊仁君一臉的不耐煩,一一打發她們回去。三天後,楊仁君放了漢子們,勸那些送過飯的小媳婦回去好好過日子,把那些沒露麵的小媳婦訴的苦用字記了下來。漢子們出來後,都忙著取麵取糧交上去。

我們這時才知道,這些漢子根本沒挨打,也沒有挨餓,那些叫聲是梁二裝出來給那些媳婦們聽的。

無論如何,楊仁君倡導的新生活攪亂了我們梁寨人多年形成的平靜的秩序。我們心中又隱隱地生出一種期待,期待著這個楊仁君也能有點什麼挫折,正像我們當年期望高貴的大老爺、二老爺家出現一些不體麵一樣。這希望自然而然落實在曼麗頭上了。寨子裏有三個城裏人,楊仁君和英蓮已穿了一條連襠褲,除了曼麗,寨子裏還有誰有資格和楊仁君鬥一鬥呢?

十二

在這個冬天的尾巴裏,曼麗一直沒露麵。那幢小樓像是在睡夢中一樣。

我們偶然見到寬子出來挑水,從他身上也感覺不到絲毫屬於男人的東西:挑水走路歪歪斜斜,眼睛裏也沒盛著絲毫的所謂奪妻之恨,見了外人先把頭點得如小雞啄米,臉上的訕笑來得快捷,去得迅疾,倒像是一個偷兒。這情景並沒出我們的意料之外,因為曆來就是成則王侯敗者賊,隻是心裏仍然如饑似渴地盼望著曼麗再有一次買尖刀之類的舉動。有人就添油加醋談論起曼麗的從前:她如何設了陷阱整治了色膽包天的梁富堂;毒死兩批奶牛時如何心狠手辣;錯嫁了小貴子後又如何為這個九頭鳥守節幾十年。仿佛曼麗什麼時候聘他們做過教師爺似的。歲月流得記憶都斷斷續續的,就弄出了一些張冠李戴。實際上,這種情形恰好表明了我們對曼麗的失望。

正月二十四日上午,又一場大雪把道路全堵塞了,而縣裏的檢查團過三天就要來梁寨。第二天早上,楊仁君領著幾百人清掃道路。

他和英蓮處在長長的隊伍中央。英蓮隻是拄著一把鐵鍬站在楊仁君身邊,並不動手幹活,兩隻蠶豆大的酒窩始終在她臉頰上旋轉著。楊仁君不知說了句什麼話,英蓮小嘴一撅,拎著鐵鍬到遠處的人堆裏去了。原來楊仁君也有自己的難處,自己得小心。

曼麗從哪個方向出的寨子,什麼時候就來到了我們背後站在路旁的一個土崗上,沒有一個人想得起來。我們隻記得突然間就發現了她,一身素白佇在寒風裏。

曼麗深一腳、淺一腳,蹬著積雪撲過去,跌跌撞撞爬上路麵,身子如一團柳絮飄飄搖搖,眨眼間就到了楊仁君麵前跪下了,雙手向上一伸,一個聲音擠了出來:“楊同誌,劃地主吧,劃地主吧,求你放了英蓮,放了英蓮吧,小寬子瘦成一個魂,一個魂了,求求你,求求你……我隻剩下小寬子啦……”

楊仁君忽然一個趔趄跌倒在雪地裏,大聲叫著:“趕快趕走這個瘋子,快趕走這個瘋子!”說著,爬起來,不由自主地朝寨子跑去。

曼麗跪在雪地上,望著寨子方向的眼睛變得迷迷茫茫的,兩滴眼淚滾過煞白的臉頰,在雪地上砸出兩個坑。

她就那麼個姿勢跪著,跪著,花白的頭發隨風一飄一飄,一飄一飄。

第二天早上,我們再見到楊仁君,他早已冰僵在一個茅坑前麵,身子仆在斑斑駁駁的雪地上,兩隻手和冰碴凍在一起,白白的屁股朝天撅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