蒼茫冬日(3 / 3)

三天後,醫生寫了鑒定:死於腦溢血。

十三

曼麗一家五口人,過了許多年平靜日子。

楊仁君死後八個月,英蓮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大龍。又兩年,英蓮又生了一個兒子,取名二龍。

如果不是農忙的時候,寬子一人在後院的小門出出進進,侍弄他們的幾畝地,我們簡直要把這家人遺忘掉。其實,我們心底深處,沒有一天敢把曼麗忘懷。這種複雜的感情簡直一言難盡。譬如,在哪個多風的夜裏,小閣樓裏飄出一聲孩娃的啼哭,或是一段變得有些嘶啞的口琴聲,我們總是不由自主地回想起那個冬天。

在這種回憶和想象中,曼麗離我們普通人越來越遠,高高地飛在半空。一想起富堂和楊仁君的死,我們立即就會想起曼麗跪在地上時臉上那種神秘的表情。一種叫做敬畏的情感就這麼悄無聲息地在我們心裏生成了。我們很怕曼麗,卻又極想見到她。她老成什麼樣子,英蓮的兩個大酒窩是否依舊,兩個小兒的相貌究竟有多大的差異?有時候,有人會不由自主地走近那幢小樓或是走近那扇半掩著的小門,想看看土改後再沒露過麵的兩個女人,忽然間就看見二樓那早退了色的綢緞窗簾兀自一動,窸窣之聲跟著就響了,沒有人敢留在那裏去看一看那窗簾後麵印沒印有一雙神秘的老眼。

終於有一天,曼麗一家重新回到我們中間來了。

政府號召辦大食堂,各家各戶的鐵鍋都要砸掉煉鋼鐵。做了高級社社長的梁二遇到了難題:其他人家的鐵鍋、碗盆、糧食,早收齊了,曼麗家該怎麼辦?去找寬子,寬子說他做不了主。梁二和幾個社領導一商量,決定一起去拜訪一次曼麗。

幾個人從小門進了院子,寬子把他們領到客廳裏,對他們說:“我娘正在午睡,我這就去喊她。”

眾人忙說:“不忙不忙,三奶奶睡了多年的午覺,我們可以等的。”

大院的二進門已被土坯砌起來了,花牆也用石灰封死了。有當年做過曼麗家夥計的,目睹了這景象,不由地歎了一口氣。

曼麗一進屋,眾人忙都站起來,齊聲喊一句:“三奶奶——”似乎都忘了她喜歡人們直呼她的名字這件事。

曼麗示意大家坐下,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臉上分明還掛著幾分笑意。她又較幾年前瘦了些許,頭發已是白多黑少了,形狀卻仍梳得很年輕,就如她剛剛嫁過來時一樣,可能是長久不見陽光的緣故,麵皮白得耀眼。她靜靜地站在門口,夕陽就把她依舊顯出腰身的影子印在地上。開始,梁二覺著曼麗的樣子有點怪,一想才知道是曼麗沒穿旗袍的緣故。一身洗得泛白的天藍布衣服,大樣子與梁寨女人的沒什麼區別,隻是做得瘦些,感覺像是挨著肉皮長出的。

梁二站起身,搓搓手,結結巴巴說明了來意,聽見曼麗笑出了聲,趕忙補充道:“其實,城裏人還是一家一戶吃飯,這是來和你商量,要是……”

曼麗收了笑,“我家從來都是相信政府的,紅五師的時候,我爹就捐過一筆錢。既然是政府號召,我自然同意。不知大食堂設在哪裏,又是怎麼個吃法?”

大家都有點喜出望外。梁二眼珠一轉,恭恭敬敬道:“食堂就設在二老爺家的大倉庫裏,吃飯時每家來一個人按人頭領飯。隻是這人多嘴雜,免不了會鬧出一些雞毛蒜皮。大家心裏有個想法,你老人家是大家信得過的人,希望你在做飯領飯的時候去轉一轉,算是個公正。”

曼麗笑了,“大家都到一個鍋裏攪勺子,自然有份力就出份力。我在漢口女子中學讀書時,還真的搞過食堂工作哩。”

十四

這樣,曼麗開始登上梁寨的政治舞台。

梁寨的大食堂,因為有了曼麗做總監督,一直辦得有聲有色。開飯的時候,破銅鑼的聲音先響了,不一會兒,各家各戶就走出一個人,拎著罐兒、盆兒,在大糧倉門口排成一長隊。

曼麗早早收拾個整整齊齊,坐在飯缸邊的一張太師椅裏,兩個玉人兒一樣的孫子一高一低兩邊站著,大的手裏拎個白瓷罐,小的雙手捧著一個大花瓷盤,眼裏分明伸出了小手,卻不敢動,一直等到最後盛飯。

有了這個榜樣,別的孩童也都變得規矩了。有一回,梁二走過去要給曼麗家先打,曼麗冷酷無情的聲音就響了:“要想公正,首先得以身作則,我看你家以後也最後打。”

土改後,梁二娶了賀營的一個寡婦,帶來一兒一女,來後又生了一兒一女,那女人打飯時常夾塞兒,沒人敢說什麼,不想曼麗就看見了,又說了出來。梁二立即紅了臉,訕訕地退到門外。

沒過多久,曼麗的影響就滲透到了梁寨人生活的方方麵麵。

每天天一亮,小閣樓的窗簾全部拉開了,曼麗開始一天的工作。梁二被稱作大隊支書後,又聘請了曼麗做工分監督員,一天計十個工分。每月評議工分的時候,梁二身邊就擺一把太師椅。結算前一個月工分時,這把椅子空著,會開到中央,曼麗就昂著頭,慢慢走進會場,微微點著頭,向給她讓路的人致謝,走到梁二身邊,轉過身,看一眼黑壓壓的人群,緩緩坐下。

會計開始念下個月每日十個工分人員的名單,念一個就抬頭看一眼曼麗,見曼麗仍在閉目養神,就大聲問一句:“有沒有意見?”眾人就喊:“沒有意見。”這就算通過了。念了名字後,如果曼麗的鼻子裏有了響動,會計就對那人說:“下個月你計九分,有沒有意見?”那人不說話,就算認了。

總有人不服,反問一句:“為啥?”話音未落,曼麗手裏捏著那塊鋥黃的腰表,鋒利的眼風倏地射了過去,看了半天才說:“這個月我專門注意了你,你家來了三次客,第一次你上午早收工四十分鍾,下午晚出工四十八分鍾,是你家小三去叫你的,來的是你四舅,就是那個留著山羊胡的老頭;第二次你上午早收工一小時零八分鍾,下午晚出工四十二分鍾,你屋裏人去叫的你,來的是你親家母,前三天你家老大夜裏打了媳婦,老太太來給女兒撐腰的;第三次你上午早收工三十五分鍾,下午晚出工四十六分鍾,你家老四叫的你,來的是你丈母娘。”

從此,大家做活兒,一點懶也不敢偷了。心想這樣就會理直氣壯了,可到了下一個月評工分,曼麗的鼻子又哼哼了。

一個後生站起來問曼麗:“這個月我沒遲到沒早退,這又為啥?”

曼麗頭都沒抬,慢騰騰說道:“說出來你可別臉紅。你結婚七個月零四天了,天天晚上折騰兩三回,受得了嗎?身體是你的,大隊管不了,可幹活是為大隊幹的,你說你還能幹動全勞力的活嗎?”

會場立即開了鍋。散會後大家還心有餘悸,一個老人提醒說:“她有望遠鏡,又住樓房。”

後來,很多家咬牙拿錢扯了布,掛了窗簾。

六二年,曼麗向梁二提出自己年紀大了,人口又增了這麼多,需要找個幫手,幫助她記錄和開會。梁二當即決定:“讓英蓮幫你幹,每天也計十個工分。”

事後,翠屏給梁二提意見:“上嘴唇碰碰下嘴唇,在紙上寫幾個字,就是個全勞力,一個還不行,好事全讓他們占了,梁寨到底誰當家?人家都說你是個聾子耳朵——擺設。”

梁二神秘兮兮地笑笑,“你這老娘們懂個屁!梁富堂活著也想不了這麼絕。有了曼麗,沒了懶漢,沒了小偷小摸,評工分也不用吵架,我也不用得罪人。她是槍,我是人,懂了吧?隻有一點不好,這女人六親不認,每回去你那小屋,心裏直撲通,生怕她用望遠鏡看見了。”

日子久了,英蓮的眉間多了許多愁苦,忍不住訴說著:“每天吃完早飯,她就上樓了,望遠鏡掛在脖子上,要不了三分鍾,她準能發現點什麼。總是扯著嗓門喊我,不管我願不願聽,絮叨起來就沒個完。針鼻大的事,她也一驚一乍。有一回,我還在洗碗,她就叫了起來,聽聲音像是出了人命案,什麼大事?青武媳婦把七嬸家的蘆花雞關進自己院子了。這事真把人煩死了。連別人的婚嫁事也要過問,隻要她看不順眼,準沒一句好聽話。日子久了怎麼得了?還不把人得罪光了?”

在新一代逐漸成人的時候,曼麗已經十分的蒼老了。她已經不經常走出那幢小樓,對我們梁寨人的生活幹涉得少了,或許是英蓮一人承擔了,不管怎麼說,曼麗在我們的生活裏慢慢顯得不十分重要了。她得了大病的消息傳出後,我們都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心裏想:

“曼麗終於要死了。”

十五

曼麗的病折騰了好幾年。

我們再見到曼麗,她完完全全變成一個老太婆了。一頭的銀發,身體突然變得十分肥胖,一根棗木拐杖從不離手,眼神古怪而猙獰,常常對著一棵老樹一站就是半天。她對我們的生活不再發表任何見解,她活著的任務似乎就是從那些枯樹和老屋上尋覓時間流逝的絲絲痕跡。

在這片寧靜的日子裏,大龍長大成人了。

大龍很小的時候,我們就發現他的眼神有些奇怪,看世界東瞟西勾的,從不正視。起初,我們認為是那個閣樓把什麼東西傳染給他了。吃大食堂,我們發現這個小白龍一樣的頑童並不是那種通常見到的簡單得跟零一樣的孩子。他工於心計,長於堅忍,與人打架從不啼哭。打飯時,隻要他稍有不體麵的動作,曼麗狠巴巴的拳頭就砸在他的天靈蓋上,他馬上做出十分懼怕的樣子,把碩大的頭顱朝體內誇張地縮去。打完了飯,拎著白瓷罐正好好走著,不知怎麼就摔倒了,飯菜流一地,瓷罐子總也摔不破,全家人隻好餓上一頓。奇就奇在他一挨打就摔跤。次數多了,我們心裏就明白了:這個小精靈是個心裏做事的主兒,長大注定是個狠角兒。

寨子裏那些仇恨曼麗的人,就把希望寄托在大龍身上,翠屏有工夫就和他講講過去的故事。這樣,上中學前,土改時梁寨發生的一切,他早已爛熟了。上中學後,一放學他就朝翠屏家裏跑。翠屏待大龍勝過待自己親孫子。

翠屏的用意,我們一眼就看穿了。起初,我們都很瞧不起這種借刀殺人的做法。後來,我們叫那架望遠鏡折磨得無地自容的時候,就原諒了翠屏,逼上梁山,能有什麼辦法?

到了停課鬧革命的年代,大龍已經長成精精壯壯的小夥子。因為不用去學校,吃過飯他就泡在翠屏家裏。這倒不是需要溫習那早已爛熟於心的陳年舊事,而是因為翠屏的長孫女早就開始紮人眼了。

那閨女叫琳琳,一看便知是富堂和翠屏這樣人物的種子,十六七歲,竟長出了一身的風流,烏溜溜的黑眼珠兒一轉,做的事神仙都猜不到。她兜裏常裝著黑白瓜子,你在給她說話,一顆濕漉漉的皮皮就飛在臉上,看她,專心致誌地吃,心想可能是她沒留神,繼續說著,又一顆飛來了,這回免不了有些想法了,看她時,正像一個十歲女娃娃衝你笑呢。靠這一絕技,已經叫一群半大小夥子抓耳撓腮了,要命的是這才算她的基本功。後來大龍是不是獨占了花魁,怕大龍自己也不能斷定。

大龍是梁寨附近五六個村子的娃娃頭,打架厲害,又長得英俊。琳琳在方圓幾裏地,第一美貌。英雄加美人,合該折騰出些事情。

那年春天,大龍常在琳琳那裏歎息。

“這麼下去要悶死了。”大龍說。

“你說幹啥好?”琳琳問。

“我也不知幹點啥,坐著心裏直冒火。”大龍說。

“那你去洗冷水澡吧。”

洗了澡回來,遇到了老翠屏。翠屏黑著臉,指著大龍的鼻子罵:

“小子,你虛歲十八了。你知道你爹十八歲都幹了些啥?十三歲殺過一個日本鬼子,十六歲在縣區隊能使雙槍,要不是戀上你娘,早當縣委書記了。比不上你爹,能比比你富堂大伯也行。他十六七歲敢整治東家,二十歲敢動少奶奶的念頭。你呢?整日裏喊著為你爹報仇報仇,連個機會都看不見,報什麼仇?縣城裏早打起來了,亂世出英雄,你好好想想吧。”

大龍聽完,當晚就不見了。

過了四五天,大龍回來了,直奔翠屏家。拉過琳琳說:“我和紅太陽那邊說好了,帶去五十人給個副部長,帶兩百人就是副司令。兩百人能拉得起來,我準備去加入,你怎麼辦?”

琳琳說:“我隨你。”

這樣,他們就加入了紅太陽戰鬥隊。

大龍當了四十天副司令。司令在一次武鬥中斃命,大龍開始當正司令。

十六

大龍和琳琳帶著十幾人回到梁寨,已經是冬天了。

又是一個多雪的冬天。

曼麗家這扇破敗相已經露出的小門從來都是從裏麵閂著,大龍叫了兩聲,就耐不住了,一腳踹了過去。大龍踩著兩扇剛剛倒地呻吟著的木門,步入院子,震下來的灰塵在琳琳烏亮的頭發上落了一層。

英蓮在天井處撞上了大龍一幹人,又驚又喜道:“我的小祖宗,嚇死我了。”

大龍瞪了親娘一眼,“人都死絕了,叫了半天門,也不答應,快把客廳騰出來,我要做司令部。奶奶的,肯定會東山再起。毛主席上井岡山也不過兩千人馬。”聲音震得滿寨子都在顫動。

我們立刻明白這個在全縣風雲一時的人物遇上了不如意的事情。

大龍威風凜凜坐在正中的一把太師椅上,琳琳和幾個人或立或坐圍在他的兩側。

英蓮小心翼翼走進去,大龍很不耐煩的聲音又響了。

“媽——快點找幾塊木板,再弄一塊布,隔個裏外間,能住下我和琳琳。”

英蓮朝門口退了兩步,忍不住輕聲問:“大龍,你們還沒吃飯吧,想吃點啥?”

“麵條吧。”大龍突然站起來,背著手在屋內踱了兩趟,“老妖婆呢?”

英蓮愣了半天,“是說你奶吧?”

“我沒有這個奶。”

琳琳接著說:“是漏網的地主婆,資本家的臭小姐。”

英蓮吞吞吐吐說:“正,正在午睡哩。”

“午睡?資產階級情調。叫她快滾下來,惹急了,我一把火燒了這個鳥樓。”

“急也不在一時呀。”

翠屏牛鈴鐺一樣的聲音響著,兩瓣小磨盤樣的屁股,一扭一擺進了屋。她走過去捏捏大龍的肩膀,笑出了鴨子叫樣的聲音:“果真沒有看錯你,鳳生鳳,龍生龍,這話真不假,小半年不見,真的就出息了。看看,又壯實又威風,官也做得不小。”

大龍拿掉翠屏的手,一臉不高興。

翠屏根本不在乎這種冷淡,繼續說:“今天讓大小姐再做個美夢吧。聽說你在城裏開萬人大會鬥人,風光得很,明天你就開上一個給梁寨的老少爺們瞧一瞧。”

大龍鼻子哼了哼,“我心裏有數。”

第二天早飯一過,破銅鑼的聲音滿寨子響了,“開會囉——開會囉——”敲鑼的是梁二支書。

我們感到納罕。頭天晚上,梁寨的頭頭腦腦已被大龍定為保皇黨,命令他們今天陪站,隔了一夜,梁二竟又和小將們坐在一起了。

這個情形我們十分熟悉。曼麗和十幾個五類分子胸前都掛個木牌牌,在台子中央站著,兩邊是大隊小隊的領導,場麵確實比十多年前大了許多。

大龍雙手在頭頂飛舞,激動時就用拳頭擂麵前的桌麵。開了一會兒,空中就落下雪花了,飄飄忽忽十分好看,伸手接一兩片,隻是慢慢在掌心變小,變得有棱有角,久久不肯化去。人群木樁一樣搠出一片黑,慢慢地從上到下變白了。這麼一走神,台上就有了變化,曼麗像一隻碩大的黑烏鴉被兩個小將架到台子前麵站下。

我們忽然就有了一種古怪的、不祥的感覺,不由地開始想那個遙遠的冬日,眼睛都粘在曼麗身上扯不下來了。大龍數說曼麗給梁寨帶來的各種災難,這些話斷斷續續進了耳中,這邊進去那邊出來,說曼麗想做梁寨的女皇帝、救世主,也都沒在我們心裏存留,隻是感覺到了一種說不上來的東西在湧動著。

曼麗顫巍巍的雙腿扯著我們的眼睛開始活動起來,她朝大龍走了兩步,臉上掛著惡毒的笑意,認真跪在大龍麵前。她什麼話也沒說,隻是仰臉看著大龍。

接下來的事情完全出乎我們的預料。

大龍一點也不怕,向前走一步,一腳把曼麗蹬了幾個滾滾,笑著道:“也不看看什麼時候了,廟裏的神早就砸光了,你還在這裏裝神弄鬼,嚇唬誰呀?我今天就是讓咱梁寨人瞧一瞧,你不比誰多長一隻眼睛,你隻是個漏網的地主婆,踏你一隻腳,你就永世不得翻身了,你再跪呀?”

寬子衝上去,把暈過去的曼麗背走了。

大龍徹底打敗了曼麗,一伸腳,就把我們心中的一尊神踢碎了。他又走到桌前,帶頭喊了幾句口號,朝我們揮揮手臂,大聲說:“散會吧。”

我們的心像是突然被掏空了似的。看著大龍和琳琳說說笑笑走遠了,我們都沒敢挪動一步,腿像是凍透了。

吃了午飯,寨子裏的老老少少都擁向河道拐彎處的深潭,去看紅衛兵小將大雪天在河裏洗澡。

大龍號召了幾次,沒人敢脫衣服,都說冷。大龍罵了一句,“膽小鬼,怕什麼,我洗了好多年了,毛主席說過,煉好身體才能幹革命。”說話間,他就脫得隻剩個褲頭了。

大龍的身體修長白皙,呈流線狀,發達的肌肉群一片片從他身體裏冒出來,像是一片片丘嶺。琳琳和許多姑娘的目光都叫這白魚一樣的身子扯去了。

我們看見大龍伸胳膊蹬腿蹦跳一陣,叫過一個男孩說:“給大哥尿泡尿。”

小男孩猶豫一會,掏出小雞對準大龍的兩隻大手尿起來。大龍一邊接,一邊洗自己的肚臍,完了,用手背碰碰小男孩的頭頂,說:“中午喝稀飯了吧,尿還不少。”

大龍慢慢地朝深潭走去,漸漸地在我們眼裏變成了一條大白魚。他在緩緩流動的趙河裏遊著,遊出各種姿勢。

過了一陣兒,人群躁動起來了。

“大龍該不會是龍王轉世吧,恁好的水性。”

“這個猛子紮得好,有一袋煙工夫了。”

“快看,他露頭了……又進去了。”

“不好,他遊不動了。”

誰都可以看出來,大龍出事了。琳琳尖叫一聲,撥開人群朝水中撲過去,七八隻手擋住了她。一群人沿著河堤朝下遊奔跑,一群人已經跑進河灘。喊叫聲響成一片。

終於,我們從魚網裏看見了大龍。一片女人的哭聲響了起來,脆得像冰的是琳琳,長得如麵條的是英蓮。從此,我們梁寨又多了一種比喻死亡的說法:

——就是像魚一樣睡去。

十七

日子終於又變得平靜起來。仿佛什麼都不曾發生過。梁二還是大隊支書,開會前還要敲破銅鑼,翠屏照樣恨曼麗,照樣和梁二開一些隻有他們這種同謀才能體味出的追憶往事式的玩笑,青武媳婦照樣把七奶奶家的蘆花雞關進自家院子下蛋。便是有些變化,也都像雨後石板路上的青苔,不經意地長出,又讓人不經意地發現。

很長一段時間,我們都沒見過曼麗,但誰心裏都清楚:她老人家還活著。我們心頭仍罩著那化解不開的陰影。聽到小閣樓裏結結巴巴的口琴聲,我們就在心裏禱告著:不要再有冬天,不要再有仇殺,永遠這樣安靜吧。

這樣過了若幹年。

二龍娶親的嗩呐聲,又一次把曼麗送到我們中間來。老態龍鍾的模樣,拄著拐杖的手像是永遠活在冬天裏,不住地發抖。她在人群裏一出現,就有兩人走過來,親密地挽住她的雙臂,問長問短起來。我們都明白,這決不是因為梁寨有尊老的傳統。好在曼麗參加完二龍的婚禮,又躲進小樓去了。

日子開始有滋有味起來。也許是太甜的緣故,屑小的磕磕碰碰又開始作為一種裝飾出現在我們的生活裏。二龍的媳婦叫仙惠,兩三年間讓我們都喜歡上了。她不顯山,不露水,眼裏總是盛滿了笑,似乎是專為天下媳婦提供的一個樣板。第一胎生了個女兒,說出的話更柔更低,給人一種她不小心做錯了什麼事的感覺。仙惠嫁過來後,正趕上政府號召隻生一個好。每個月初,婦聯主任就把整盒的避孕套送進每一個有年輕女人的家中。一段時間裏,寨子裏的孩子們有玩不盡的氣球。這樣,女人的肚子照樣要脹大。

梁二和婦聯主任都發了火,卻沒人怕。老女人們說:“一碗水要端平,為啥不給曼麗家送?”

梁二隻好去做仙惠的工作。

仙惠很體諒梁二和婦聯主任的苦楚。主動要了一些藥回去,說這樣目標小,不易被曼麗察覺。

沒過多久,英蓮發現自己家的母雞都不下蛋了,愁眉苦臉要去請獸醫。曼麗冷笑著說:“雞吃了避孕藥,長上幾日,殺了給二龍補補身子。”

一日早上,大家都蹲在石碌碡旁吃飯,仙惠突然嘔吐了,扔下飯碗問二龍:“你為啥換了枕頭下的藥?”

二龍瞪眼道:“娘們兒家,瞎說什麼!快收拾收拾回娘家去吧。”

仙惠哭著道:“我給大隊立過保證,叫我怎麼做人。我要去醫院做了。”

二龍站起來說:“你敢!”

仙惠突然發了脾氣,說:“我的身子,有什麼不敢。”

說罷便要走,二龍衝過去,兩人廝打在一起。

這早是我們生活中的保留節目,勸得一方妥協就是了。我們都指責二龍下手太狠,不該給有身孕的仙惠搗出個青眼窩。

沒想二龍也有一肚子委屈,蹲下來抱住頭說:“這哪裏是我的主意?奶奶吩咐的,我能不換嗎?”

曼麗跌跌撞撞擠過來了,一時間大家都呆在原地。隻見曼麗的腳叫一塊磚頭一絆,跪倒在地上了,向前挪幾挪,順勢抱住仙惠的腿,如破風箱一樣嘶啞的聲音就喊了出來:“求你了,好仙惠,生下來吧,生下來吧……”

仙惠驚得向後一跳,曼麗趴在地上了。

仙惠的臉由紅變白,由白變青,嘴角的肉一跳一跳的。她直直地盯著地上的曼麗,不停地說:“我奶奶給我下跪了,我奶奶給我下跪了,我活不成了,我活不成了……”

對這樣一個突然變故,我們都沒有絲毫的心理準備,眼睜睜看著仙惠大叫著,撕扯著自己的頭發朝趙河岸上的槐林狂奔。寬子和英蓮臉色變得慘白,架著曼麗回去了。

一個老者站起來朝二龍吼著:“傻子,快去找仙惠,別讓嚇掉了魂兒。”

過了一會兒,仙惠跟著二龍回來了。飯場的人都沒散,七嘴八舌對仙惠說著寬心的話,有人撿起那塊磚頭說:“仙惠,你奶奶人老了,叫這東西絆了一下,摔倒了,哪裏是給你下跪?你放寬心吧。”

梁二不知何時也來了,走過去伸出手捋捋仙惠的頭發說:“你奶奶隻對和她有仇的人下跪,我今日去鄉裏給你要個指標,你奶奶不會怪你的。”

仙惠遲疑地朝我們一笑,說:“沒事的,奶奶平常待我很好,她不會害我的,我隻是有點怕。”

梁二吩咐二龍扶仙惠回去休息,轉身對又返回飯場的英蓮說:“你都看見了,曼麗惹不得,真沒想到她會給仙惠下跪,你要當心!回去日夜守著仙惠,熬過這一關,也許都破解了。過幾天,等仙惠安定下來,陪她去醫院看看,查出毛病早點治。得想點辦法,是的,得想點辦法。”

英蓮把頭狠勁點點,轉身匆匆走了。

第四天清晨,曼麗家傳出英蓮狼嗥一樣的哭聲。這天後半夜,二龍打了一個盹,醒來一看,仙惠早凍硬了,手裏抓著一個1605瓶子。

十八

梁寨好媳婦的樣板死了。

我們每個人都感到了一種實實在在的危險。曼麗還活著,我們就無法逃出這種危險。那幢死寂的小樓在我們心頭越來越沉重,一種共同的心願在我們心中生長起來。開始,這個辨不出形狀的東西各自掩藏著,終於相互看見了,從眼睛裏露了出來。

我們都有了殺死曼麗的念頭。

就這樣捱到了冬日。

種了小麥,曆來是我們的長假。我們開始了每年一度的冬眠期。偶然外出,都要恨恨地朝那小樓盯一眼。

那扇修好的小門永遠關閉著。每日裏,也有青煙從那院子裏冒出,除此之外,再也沒有曼麗家的任何消息。

有一天,有人看見寬子背著一盤明晃晃的鐵絲匆匆走過街巷,忍不住問他:

“曼麗近日可好?”

寬子並不停步,簡短地說:“好著呢!”

“你買這些鐵絲做甚?”

寬子的步子忽地加快,舌頭也有些大,丟下一句:“做,做,做個籠子。”

再問時,人早進了院子,咣的一聲門響算是回答。

我們都感到這事有點蹊蹺。

誰知奇怪的還在後麵。寬子用這鐵絲在二樓的窗外織了一張網。接著,那小樓裏又傳出響了半日的沉悶的鈍器聲。入了冬月,小樓夜夜有女人的叫喊,已經嘶啞得辨不出意義。

我們都聽出來這是曼麗的叫喊,心裏都默默念叨:“你快死了吧,你快死了吧,千萬別再走出來。”

十多天過去,這叫喊已經變成嬰兒的泣咽一般。很多個夜裏,我們都伴著這使人毛發倒豎的聲音走進一個個恐怖的夢境。過了臘月初八,這聲音徹底消失了,小樓重歸於死寂。

我們想:這回她真病得不輕。

臘月二十,寨子裏又開了一次大會,要把土地重新分給一家一戶耕種。梁二傳達完上級這個精神,大家都說:“早盼著這一天了。”

接下來討論如何分這幾千畝土地。地有好壞肥瘦,誰都明白。一聽說十五年裏使用權不變更,心裏都撥起了小九九。一起苦熬到後半夜,沒有一個辦法能通過。

第二天晚上開代表會,一戶參加一人。寬子首先發言了,大意是說:那塊墳地是祖上留下的,大概是清乾隆年間就買了,中間十分窮困的時候都不曾賣掉,後來收了國有也應該,現在既然又要分回各家,這墳地自然該分給他們。最後,他強調這是曼麗的意思。

那十幾畝地是梁寨最好的地,地勢高,又臨著趙河,旱澇都不怕。

梁二聽完了,眼一轉,對寬子說:“要說呢,你這要求也合情理,隻是我這掌勺子的,為難,不好這就答應了你。好久不見曼麗了,寨子裏有很多說法,你知道,人多嘴雜,說什麼的都有。要是她老人家真的有這個意思,我想這梁寨還沒人敢反對她。你看,能不能請她老人家來,當著大家說句話?”

寬子低頭想了一會兒,“我,我娘入冬以來,身子眼睛都不好,走路不穩當,怕來不了,來了也怕出個啥事情……”

“嚇唬誰呀!”

“別拿雞毛當令箭,曼麗不會辦這種事,吃食堂時,她總是留到最後打飯。你想要那塊好地,直說了吧。”

“恐怕她早死了吧。”

“沒有,不可能,”寬子站起來比劃著,“每頓還能吃一個饃,喝一碗稀飯。”

不知為什麼,大家都不相信。

有膽子大的就說:“那我們去看看她也中。”

寬子冷笑了,“好吧,誰想去誰去,我先把話說清楚,我娘已分不清活人死人,老是喊梁富堂楊仁君,有個啥閃失,別怪我。”

梁二已經看出什麼名堂,站起來對眾人說:“明天我帶幾個人去見見曼麗,我活了六七十了,死了也不算短命,要不這地無法分,還不是要愁死我。”

第二天,梁二領著七八個人進了小閣樓。

一進門,寬子領著全家四口給梁二跪下了,用手搧著老淚縱橫的臉,“二哥,我是大不孝啊,二哥,你打我幾巴掌,那墳地我不要了……嗚——嗚——我沒有辦法,仙惠死了……家破人亡了……總不能等死吧,她早認不清人了,我把她關到樓上……”

眾人忙扶他們起來。梁二拍拍寬子的後背,表示能理解。

幾個人在下麵張望一陣子,梁二領人躡手躡足上了樓。

曼麗的房門被木條封死了,門下開了一個學生書本大小的方洞。大家正要撬門,寬子在後麵喊一聲:“慢——”

他伏下身子,從方洞中取出兩隻碗,拿起來對梁二說:“你看,你看,早飯全吃了,一個饃,一碗稀飯。”

大家不由地朝後退一步,怔了半晌。梁二湊近那個方洞喊道:“三奶奶,曼麗,梁二來看你了——曼麗三奶奶。”

裏麵沒有動靜。

寬子說:“恐怕她睡了,入冬來,她耳朵不好……”

眾人朝那木門木條望望,不敢出大氣。臨走時,梁二低聲對寬子說:“明天我們再來,飯等我們來了再送。”

第二天早上,一幹人脫了鞋子跟著寬子上了樓。飯送進去,都把耳朵貼到門上聽。過了一會兒,裏麵有了響動。誰都聽出來了,那不是人弄出的聲音。

砸開門一看,都呆了。

四五隻半尺長的灰老鼠奪路而逃。

屋內的物件上布滿了伴著鼠屎的塵埃。兩隻碩大的便桶立在牆角,裏麵有幾坨風幹了的糞便。一張土漆梳妝台上,有一鏡、一梳、一隻生了鏽的口琴。牆角一張破爛的蜘蛛網裏網著那架德國造的望遠鏡。曼麗隻剩一個風幹了的骨架躺在一張雕花的大床上。退了色的黃綢緞被子叫老鼠咬碎了,做了兩個窩。

曼麗就這樣告別了我們梁寨,長眠於寨子西北的黃沙崗裏。恐懼隨著曼麗的死消逝了,我們這才出順了一口氣。曼麗在我們的心中徹底變成了一個謎。她那間神秘的居室開始讓我們神往了。我們總以為那裏盛有一個謎底。究竟是什麼力量能把一個聰慧、美麗的女人困在一個怪頭怪腦的閣樓,長達半個世紀之久呢?

曼麗葬禮過後,寨子裏的人大都去瞻仰了那個房間,看到的就是那麼一些物件兒,都被擦拭過了。青年人免不了失望,有人問:“三奶奶還有什麼遺物嗎?”

寬子從大花床下拎出一個辨不出顏色的皮箱,指著說:“都在這裏麵。”

箱子裏,有幾件早穿舊的外套和旗袍,幾件女人的內衣,都是舊式的。還有幾件算是男人的用品,沒人能推斷出主人是誰,譬如那個黑色的蝴蝶結,譬如那隻烏亮的短笛。一本老式影集內,隻剩下燒剩一半的照片鄭重地貼在扉頁上,能看見半座樓和樓跟前的四隻腳,兩大兩小緊挨在一起。照片下寫著一行娟秀的小字:

“我別無所求——曼麗”

那神奇的力量到底來自哪裏呢?

我們誰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