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間(1 / 3)

《贈汪倫》reference_book_ids\":[7255512515138817043]}]},\"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一

關隱達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忽聽身後有人議論:“秘書是最容易學壞的。”

他頓時兩耳發熱,不敢回頭。不知這話是誰說的?最近陶凡剛出任西州地委書記,關隱達走出去就顯眼多了。他跟陶凡當秘書已有快三年了,原先認識他的人卻並不多。

六年前,大學畢業臨分配了,係主任王教授告訴關隱達,省委組織部來選人,看中他了。關隱達問是去幹什麼?王教授說上麵要筆杆子。王教授並沒有替自己賣人情的意思,隻是告訴他進了官場,該如何如何。王教授說,最要緊的,是要去掉你身上的詩人氣質。上麵看中你,就因為你發表過作品。但人家是要你去寫官樣文章,不是要你去寫詩。關隱達雖是懵懂,卻也知道進官場隻怕是他最好的去向。隻是不太明白,詩與官場那麼不相容。古時的官員們可都會吟詩作賦,風雅得很啊。

六年間,關隱達見識了不少。他眼看著地委秘書長張兆林三七開的小分頭慢慢梳成了大背頭,就成了地委副書記。副秘書長吳明賢的頭發越來越稀疏,最後禿了頂,就熬成了地委秘書長。而原任地委書記伍子全,本是腰板挺直,紅光滿麵,退下來沒多久,就腰弓背駝,雞皮鶴發了。關隱達自己呢?先幾年不怎麼走運,有人背地裏叫他書呆子。自從跟了陶凡當秘書,什麼都順暢了。

秘書的確是最容易學壞的!關隱達那天聽誰背後議論秘書,並不生氣,隻是沒來由地臉紅。似乎人家透過他的背膛,看出他身上的某些壞來。盡管他並不覺得自己哪裏壞。他後來老琢磨那句話,越想越有道理。當了秘書,身邊圍著轉的人就多起來。有下麵部門和縣市的頭頭,有企業老板,三教九流,應有盡有。這些人貼著你,哄著你,給你些小便宜,心裏不一定就把你當回事。你自己一不小心,就忘乎所以起來,不知道自己姓什麼了。還有個意思,他隻能悶在心裏想想,萬萬不可說出來。他想當秘書的假如跟的領導是個混蛋,見的就盡是些蠅營狗苟的事,要保證不學壞就更難了。據說美國民間流行一句話:總統是靠不住的。關隱達套用這句話,暗自交待自己:領導是靠不住的。

不過這話最多隻是關隱達私下裏的幽默。別人並不這麼看。有種奇怪的病毒,叫做個人崇拜,無時無刻不在空氣中彌漫。官場的人們很容易感染上這種病毒,他們眼睛就開始發花,誤認上司為神人。陶凡任地委書記後第三天,就在縣處以上幹部大會上作了個報告。題目聽上去很大氣,有毛澤東風格,叫《形勢與展望》。他沒叫秘書班子起草講稿,自己隨口講來。整整講了一個半小時,下麵掌聲不斷。事後地委辦又把陶凡的講話錄音整理了,發表在地委《內參》上。陶凡作報告的功夫了得,幹部直說他是西州迄今最有水平的地委書記。

起初總有那麼些人,見著關隱達,就說他人好,不像張兆林的秘書孟維周,一天到晚不知道自己是誰。關隱達記住有句俗話,不是是非人,不聽是非話。他就總說小孟其實人也不錯的。慢慢的就沒有誰在他麵前說孟維周的壞話了。關隱達從不同別人說人是人非的,那樣既有失厚道,又免不了會惹麻煩。再說了,在他麵前說孟維周如何如何的人,背過頭去會不會又說他關隱達呢?當秘書的,千百雙眼睛盯著,總會讓人盯出些毛病來。孟維周才從大學畢業,就車前馬後地跟著張兆林跑,難免有些少年得誌的意思。有人看不慣,孟維周就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了。不過在關隱達麵前,孟維周還是很有分寸,言必稱關兄。畢竟關隱達是地委書記的秘書,而孟維周隻是副書記的秘書。

西州的老百姓說,從去年冬上開始,就盡是些怪事兒。都臘月底了,天還冷不下來。年輕姑娘高興,可以穿裙子。老年人看著搖頭,說如今年輕人,什麼都不懂,隻顧著玩,眼看著災年要來了,還蒙在鼓裏。黎南縣修公路,黎陽山先天挖開了,一夜間又合上了。老百姓急了,說是修公路驚動了龍脈。上麵派地質隊來看了,說是自然現象,沒什麼了不起的。還是有人不信,硬說要天下大亂了。又老是打雷。冬雷是凶兆,明年不會好過的。

老百姓關心的事,官場卻不會在意。官場對氣候的變化越來越麻木,熱有空調,冷有暖氣。甚至對季節的變化也很漠然,農民春種秋收,自己忙去,用不著官員們瞎操心。他們便放心落意想大事,幹大事。今天開春以來,西州官場最大的事,就是地委頭頭兒換了人。老百姓正關心著種種凶險的異兆,官場卻在關心地委人事變動。各種神秘的小道消息如水之東逝,不舍晝夜。好多種人事方案在流言中漸漸形成了。喜歡議論官場人事的,滿腦子隻有官場,可他們的表情通常是毫不在乎。有點兒像人們談論電視劇角色,誰演唐僧更合適,孫悟空可以嚐試換換人。其實他們密切關注著官場人脈,巴望著新上來的官兒同自己沾著點兒什麼,同學也好,老鄉也好,戰友也好。哪怕新任領導隻同自己同姓,或是偶然間同自己打過照麵,他們也會莫名其妙地興奮。最後謎底揭開了,既出乎意料,又耐人尋味。陶凡原是黨群副書記,地委三把手,竟然越過一級台階,出任地委書記。張兆林一覺醒來,成了地委副書記,更讓人吃驚。地委秘書長雖說是領導班子成員,但直接出任地委副書記,在西州還沒有先例。地委秘書長要任實際職務,通常還得從行署副專員幹起,至少要幹到個常務副專員,才重新當上地委委員。所以那些按正常程序走的秘書長,總是覺得冤枉了。

西州人說起官場,又有了新的話題。陶凡和張兆林上頭有什麼人?官場上的人發達了,沒誰相信你是能力強,或是業績好。準說你上頭有人。陶凡同省委書記原來是省一化工廠的同事,大家都知道。但平時也看不出陶凡得到了什麼特殊照顧。他兩年前調來西州,在地委副書記位置上坐著,就不見動靜了。從他到西州那天起,就有人說他本來就是派下來接班的,馬上就要任專員或是書記了。兩年時間不算長,但總有人盼著西州地委早些走馬換將,自己也許會時來運轉。這些人著急,兩年時間就太漫長了。陶凡自己卻是什麼也不說。他隻管自己分內的事。該他管的,別人水都潑不進;不該他管的,他決不插手。話不多,卻是說一句,算一句。誰想找他套近乎,多說幾句話,準會自討沒趣。有人就說陶凡是金口玉牙。此話譽毀各半:既是說他講話算數,說一不二;又是說他架子天大,不好接近。後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人們說法又變了:人嘛,有本事,就有脾氣。

關隱達並不覺得陶凡架子大,他隻是不愛多話。也可以說陶凡是做人幹脆。陶凡很少同下級寒暄,見麵隻談工作。談完工作,你還想多熱乎幾句,他就漠然地望著你。你就不好意思了,隻好賠笑著告辭。起初關隱達也不太適應陶凡的性格,慢慢也就習慣了。陶凡有什麼吩咐,就叫聲小關,要麼一天到晚不會叫他半句。關隱達就得時刻跟著他,怕他找不著人。有些時候又不知應不應跟著,隻得試探著問問,很為難的。

後來陶凡竟同關隱達多說些話了。緣由很偶然。有個星期天,陶凡在辦公室看文件。關隱達沒事,也得在辦公室守著。閑著無聊,拿了些廢報紙練毛筆字。關隱達沒其他愛好,就喜歡寫幾筆。有回吳明賢到單身樓去找人,隨意敲開關隱達房門。見關隱達正在狂書懷素體,就說:“小關,練書法呀!”關隱達忙說:“什麼書法,練練字,練練字。”吳明賢歪著頭看了半天,說:“龍飛鳳舞啊。”關隱達知道吳明賢認不得狂草,卻隻是嘿嘿地笑。他害怕同吳明賢多說話,弄不好就出麻煩。果然後來吳明賢找他談話,要他多琢磨琢磨正經事,別老想著當書法家。但關隱達仍是手癢,有空就想練幾筆。隻是不敢再讓領導看見他練字了。忽聽著陶凡叫:“小關,走吧。”原來是中飯時間了。陶凡從不進關隱達辦公室的,那天居然推門進來了。關隱達慌了,忙放下毛筆。陶凡卻走了過來,細看了關隱達的字。關隱達臉紅心跳,手足無措。卻見陶凡的臉色漸漸開朗起來,最後就微笑了。“小關,你的字很不錯啊!”陶凡點頭不已。

西州官場人都知道,陶凡是書畫兩絕。但是他從來不肯給別人寫字,也不肯題招牌。總有人不死心,求他給公司或是酒店題字。原先他是副書記,就總說,你找伍書記吧。伍子全的字實在不敢恭維,可他也照樣題字。現在伍子全退下去了,他題寫的招牌也該撇下來了。慢慢的,西州境內伍子全體就讓舒同體取代了。因為陶凡仍不肯題字。

自那以後,下基層的路上,陶凡高興了就會同關隱達說說書法。陶凡沒有了地委書記的味道,關隱達自然更是謙虛。有時車開到半路,陶凡會讓車停下來,叫關隱達坐到後麵來,兩人好說話。就不像領導和秘書了,倒像兩位書法同道在切磋。陶凡隨口就能說出各種書法流派的沿革、風格、代表人物以及掌故軼聞。關隱達不得不佩服。說到些書法名家的趣事,陶凡會爽朗大笑。聽著陶凡的笑聲,關隱達甚至有些感動。他想平時那麼威嚴的陶書記,其實多麼親切!關隱達平時隻顧練字,從未做過追根溯源的事。從此他就滿世界找書法理論書看。關隱達惡補書法理論,不是想在陶凡麵前去炫耀,的確是有了興趣。他知道,自己想在陶凡麵前談書法,再過十年都沒資格。但也得盡量多知道些,免得出洋相。

司機劉平,就因為伺候過好幾位地委書記了,人就說不出的傲氣。首長司機好像都是這個脾氣。起初劉平對關隱達也是不太在乎的。不知從誰那裏開始的規矩,地委書記上下班,必須是司機同秘書一塊兒接送。其實地委領導的家離辦公室不遠,從山上抄近路,走過那條鵝卵石小徑,隻需幾分鍾。每天早上七點五十,劉平就在關隱達樓下使勁兒按喇叭。關隱達下樓略微遲了些,劉平就沉著臉。關隱達也不計較,心想司機嘛,就這個修養。

有天清早,關隱達吃完早飯,坐在房裏等候劉平的喇叭聲。眼看著時間差不多了,卻不見喇叭聲響起來。突然聽見敲門聲,有人喊道:“關科長,好了嗎?”

關隱達開了門,見是劉平,竟有些吃驚。“關科長好了?”劉平又問。他一向叫關隱達小關的。

關隱達說:“好了,走吧。”

上了車,劉平說:“關科長,陶書記對你好器重啊。”

關隱達知道這可是不好謙虛的,總不能說陶書記不器重自己吧。就說:“陶書記很關心人,對你也不錯啊。”

劉平腦子簡單些,直說:“我跟過這麼多地委書記,就是怕陶書記。我跟著他兩年多了,他沒同我說過幾句話。”

關隱達笑道:“領導是不是關心人,不在於說多少話。”

劉平忙說:“關科長說的是。”

關隱達說:“劉平,別叫我科長,就叫隱達吧。”

劉平卻堅持要叫關科長,也就由他去了。

慢慢地,越來越多的人看出了陶凡對關隱達的器重。他們弄不明白,嚴厲得幾乎有些冷酷的陶凡,惟獨對關隱達很是隨和。有時候,陶凡正同關隱達有說有笑的,下麵的頭頭兒彙報工作來了,陶凡的臉色立即就冷了。人們便斷定,關隱達前程無量。

圍著關隱達轉的人自然就多起來了。關隱達知道,他同陶凡親近起來,就因了書法的緣故。就像掌握了某種官場秘笈,關隱達暗自有些得意。有回地委秘書長吳明賢請教關隱達:“老弟,陶書記對我們總沒個好臉色,對你卻那麼好。我摸不著頭腦啊。”

這是個危險話題。關隱達忙玩笑道:“吳秘書長說笑話了。陶書記隻是把我當小孩,笑笑也行,罵幾句也行。對你們領導就不一樣了,那是談正經事,自然要一本正經了。”

隨便吳明賢怎麼說,關隱達隻是敷衍過去。他覺得吳明賢年紀也不小了,好歹也是地委領導,還是這麼不老成?吳明賢說的這些話,都是應該咽落肚子裏去的,他卻全部說了出來。偏偏還找陶凡的秘書來說。關隱達心想自己幸好不是奸臣,不然吳明賢就死定了。吳明賢卻是使勁兒套近乎,還送給他一本書,日本人寫的,叫《操縱上司術》。關隱達隻看了書名,就不太自在。心想這吳明賢說不定心術不正。回去翻了幾頁,就沒了興趣。書中講的無非是公司裏的人際藝術,翻譯者嘩眾取寵,弄了個嚇人的書名。吳明賢隻怕是衝著書名,以為弄到本官場寶典。這本書隻是在關隱達的枕頭下壓了幾天,就被他丟掉了。

別說關隱達現在沒有操縱欲,就是他有那心思,陶凡又豈是誰操縱得了?陶凡天生是操縱別人的。他的虎氣是天生的。哪怕當初他隻是副書記,他往地委會議室一坐,氣度就不一樣。自從他第一次開會坐了那張沙發,再也沒人敢去坐。有一回例外,他的那張沙發讓管政法的副書記郭達坐了。他端著茶杯站了幾秒鍾,郭達馬上讓了位。郭達開了玩笑,想替自己解除難堪:“我坐了陶書記的寶座了。”陶凡隻作沒聽見,埋頭整理手頭的文件夾。

官場人說話含蓄,比方說誰有個性,多半是說他脾氣壞。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張兆林是個有個性的人。原先他隻是個秘書長,很多部門和縣市領導都畏懼他三分。下麵幹部有意見,說他架子比地委書記都要大。牢騷背地裏發,當麵還得服服帖帖。誰也弄不明白,張兆林又不會吃人,大家為什麼怕他。地委其他領導對張兆林都很客氣,並不僅僅把他當作大內總管。張兆林在書記們麵前也沒有太監相,儼然就是地委領導。秘書長做得如此威風,在西州曆史上從沒見過。有個機密後來讓個別人知道了,原來張兆林同伍子全是相交多年的把兄弟。這個機密讓小道消息一傳,似乎並不讓張兆林的形象打折扣,他的分量反而更重了。張兆林看上去卻是很平和的,他隻要不真的生氣,總是微笑著。有人背後就叫他笑麵虎。俗話說,就怕笑麵虎,吃人不吐骨。但萬物都是相生相克的,張兆林在陶凡麵前很是恭敬。陶凡對張兆林卻沒什麼特別禮遇,照樣黑著臉。張兆林頭一次見著陶凡的批示,笑著說:“陶書記的字真漂亮。”陶凡沒接腔,隻道:“你去辦吧。”

陶凡剛來西州,在招待所裏住了幾個月。沒房子住,正好碰著上麵禁止建設樓堂館所。張兆林很為難,請示陶凡。陶凡說:“我住招待所很好,天天有人換被子,吃飯也是現成的。”

張兆林捉摸透陶凡的意思,又說:“再不建新房,幹部們真要住辦公室了。建嗎?地委不能帶這個頭。”

陶凡說:“就沒有辦法想?”

張兆林說:“我向伍書記彙報過這事。伍書記意思,讓我請示一下您。”

陶凡說:“請示我幹什麼?我沒房子住,就嚷著要建樓?”

張兆林忙說:“伍書記意思,是聽聽各位書記意見,想個辦法。機關多年沒建宿舍了,住房緊得不得了。但是地委機關一動土,各部門都要跟著上。大家都建,影響就不好,說不定就會成為全省的典型。”

陶凡說:“不建樓,建平房吧。”

張兆林笑笑,說了句調侃話:“城裏人說鄉裏人,沒有飯吃,就吃麵吧。”

陶凡卻沒有笑,隻道:“我不是同你開玩笑。招待所後麵的山,空在那裏幹什麼?山上的柑橘樹又值得了幾個錢?在上麵建些平房,地委領導去住。”

張兆林答道:“隻怕是個辦法。山上的柑橘品種也老化了,要改良。”

“不要改良了。全部砍掉,另外栽吧。”陶凡說。

張兆林問:“仍栽柑橘?”

陶凡說:“不要指望院子裏的果樹能有多少收成。就栽桃樹吧。”

“桃樹?”張兆林有些吃驚。

陶凡說:“最好是觀賞桃,不要望著它結桃子。”

張兆林還在犯疑惑,陶凡又說話了:“地委領導沒房子住,在山上搭個平房,總算不過分吧。”

隻兩三個月工夫,二十來棟平房就建起來了。滿山的柑橘樹全部砍掉了,改栽了桃樹。山頭疏朗多了,添了些畫卷氣象。那些平房因山勢而錯落,散布開來,雖格局相同,卻並不顯得單調。

陶凡出任地委書記這年,西州沒出什麼大事。這年頭,總像要出事的樣子,卻終究還算太平。為著那些異兆,西州的百姓白操心了。

地委大院裏級別高的老幹部太多了。西州當年是個土匪窩,剿匪戰役打得相當慘烈。後來,那些剿匪功臣大多留下來了。又因為西州太窮了,難得出業績,幹部上去的就少。外地幹部又很少願意進來。很多南下幹部享受著地廳級、副省級待遇,卻隻能終老西州了。不論誰當地委書記,他們首先得穩住老幹部。這似乎成了西州傳統。西州地區的老幹部工作年年被評為省裏先進,外地老幹部局看著羨慕,卻不知這中間有多少無可奈何。老幹部們自己無職無權,可他們的老領導、老戰友如今都是上麵的大人物。他們沒別的能耐,至少可以讓你難受。這些老人年紀多在七十歲左右,正是發脾氣的時候。

每天清晨,關隱達起來跑步,都會碰上位留著長辮子的老人舞劍。什麼年頭了,還有留長辮子的?關隱達難免有些好奇,偷偷兒注意過老人。老人的辮子灰白色的,梳得不怎麼規整,像是胡亂搓成的草繩。他舞起劍來卻是氣定神閑,宛若仙人。晨練的老人很多,他們見麵會點頭致意,或是邊運動邊聊天。隻有這位長辮老人,總是半閉著眼,不搭理任何人。也沒人去打擾他。長辮老人四周方圓三十來米,無人近前。

關隱達後來才知道,長辮老人竟是西州第一任地委書記陳永棟。這是位傳奇而古怪的老人。西州剿匪時,他是個連長。民間流傳很多陳永棟的故事,什麼生擒匪首活閻王啦,什麼智取匪巢金雞界啦。很多別人的事跡,或是電影裏麵的故事,也被老百姓敷衍到了他身上。剿匪那會兒,陳永棟的名字在西州嚇死人。小孩哭著,隻要喊聲陳永棟來了,馬上就鑽進媽媽懷裏大氣都不敢出了。西州情況太複雜了,隻有陳永棟才鎮得住。他就被留了下來。雖然隻是個連長,卻當上了地委書記。當時他老婆孩子仍在山東老家的農村裏。他一個人住單身宿舍,敲著缽子吃食堂,過了好多年。後來省委領導反複做工作,他才同意把老婆孩子遷來西州。卻堅決不讓家人在城裏落戶,硬是叫他們在西州郊區當了農民。家裏人都生氣,不太理他。前幾年老婆死了,兒孫們就再也沒來看望過他。家人幾十年都悶著股氣,既進不了城,又不想正經當農民,所以總是受窮,就越發怨他,沒把他當親人。他卻是越老越古怪,家人都把他當神經病。人們想不起陳永棟什麼時候開始留辮子的。隱約記得有年,很長時間不見他了,幾乎把他忘記了。他突然在機關裏露了麵,就留著長辮子了。

老人住的是六十年代的地委領導房子,三室一廳,七十多平米。這棟樓現在住的都是科級幹部。地委領導早搬進了四室兩廳的新房子,老人就是不肯搬。他住的是一樓,窗簾長年垂著,門也總是閉著。就是夜裏,也不見裏麵有燈光。沒聽誰說進過那屋子。

老人總是獨自在院子裏走過,或扛著劍,或提著菜籃子。從沒見他買過雞鴨魚肉,菜籃子裏永遠隻見蔬菜。每月十二號上午,他會準時趕到機關財務室領工資。財務室的人再怎麼忙,見老人去了,便會放下手頭的事,趕緊把老人的工資發了。老人接過錢,細細數過一遍,然後抽出幾張最新的票子揣在手裏,再把其餘的錢拿手絹小心包好,塞進貼身口袋裏。不管財務室有多熱鬧,老人都是旁若無人地數錢包錢,才半閉著眼睛出門去。老人一出門,財務室裏的人就吐舌頭,封著嘴巴笑。

老人手裏揣著幾塊錢,徑直去地委辦,找支部書記交了黨費。支部書記總會說:“陳老,您每個月都是第一個交黨費!您的黨性真強!”隻有這時候,陳永棟的臉上才會露出淡淡的笑容。卻不說什麼,又半閉上眼睛,轉身走了。

地委領導見著陳永棟進辦公樓了,都會裝著不知道,守在辦公室裏絕不出門。他們甚至不會高聲說話,隻埋頭看文件。他們會不經意瞟瞟窗外,望著陳永棟拖著長辮子走出辦公樓,消失在下坡的階梯上。他們誰也不願正麵碰著陳永棟。

陶凡早就知道陳永棟這個人了。說來也怪,都幾年了,陶凡從來沒有碰見過他。陶凡的腦子裏,陳永棟隻像一個傳說,神秘得不可思議。老幹部局的局長劉家厚彙報工作時,陶凡專門問起了陳永棟。劉家厚說:“陳永棟同誌輕易不說話,說起話來天搖地動。”陶凡不明白,問:“何以天搖地動?”劉家厚說:“陳老在老幹部中間很有威信,大家都信他的。好幾位地委書記,就因為惹得陳永棟惱火了,在西州就待不下去了。”陶凡猜得著是怎麼回事,卻隻得說些場麵上的話:“老幹部是黨的財富,我們要重視和關心他們。他們有意見,肯定是我們自己工作有問題。關鍵是要多聯係,多溝通,爭取老同誌的支持和諒解。”

陶凡倒是沒有把陳永棟想象得多麼可怕。自己同他沒有宿怨,他平白無故不會發難的。就怕有人找茬兒,去調唆他。老幹部們肚子裏通常都埋著股無名火,誰去一撥弄,就會燃起來。陶凡當上地委書記後,免不了也要過老幹部關。他要了份老幹部名單,逐個兒琢磨。看看他們的資曆,真叫人肅然起敬。很多老同誌都是槍林彈雨中過來的。陶凡忽然有些感慨,心想這些老人都是槍口下撿回的性命,要讓他們好好活著。他們想發脾氣,就讓他們發發脾氣吧。

陶凡不想按照慣例,隻是在老幹部工作會議上講講話,表示自己如何關心老同誌。他排了個時間表,想挨個兒同老同誌溝通。他想第一個就拜訪陳永棟老人。都說陳永棟是個倔老頭,想找他聊天十有八九會碰釘子。沒有辦法,也得硬著頭皮去碰碰。

可是陶凡還沒來得及去拜訪,就碰著陳老了。地委辦公樓建在山坡上,樓外有個小坪,小車可以直接開到坪裏。正對著辦公樓大門的是寬大的石級路。那天下午,陶凡帶著關隱達,往辦公樓去。剛爬上幾級階梯,就見陳永棟出了辦公樓,低頭往下走。陶凡忙站住了,招呼道:“陳老書記,您好!”

陳永棟本來就站在上方,氣勢更有些居高臨下了。他半睜了眼睛,瞟著陶凡:“你是誰?”

陶凡笑笑,上去握手:“我是陶凡。”

陳永棟半天才伸出手來,輕輕搭了下,就滑過去了,淡淡地說:“哦,新書記?”

陶凡說:“我剛接這個攤子,需要您老多支持。”

“你說假話,我能支持什麼?怕我們老骨頭壞事吧!”陳永棟說。

陶凡笑笑,避過鋒芒,說:“陳老書記,我哪天專門到您那裏坐坐,行嗎?”

陳永棟說:“我是不歡迎別人進屋坐的。聽說你也有這個毛病?”

“我隻在辦公室談工作。”陶凡說。

“還是不一樣。”陳永棟說罷,低頭走了。

陶凡不明白陳永棟這話是什麼意思。關隱達怕陶凡尷尬,就說:“陳老真的好怪啊。”

陶凡嚴肅道:“小關你別亂說。”

陶凡進了辦公室,回頭叫道:“小關你進來坐坐吧。”

陶凡從來沒有叫關隱達進辦公室坐過的,不知今天有什麼大事?關隱達望著陶凡,胸口忍不住怦怦跳。陶凡半天不說話,眼睛望著窗外。窗外正是剛才他碰上陳老的石階梯。那石階梯讓休息平台分作兩段,各段九級,共十八級。陶凡無意間數過的。剛才陳老剛好站在休息平台下麵第一級,陶凡隻好站在下麵不動了。他若往上再走一步,陳老隻怕就擦過他的肩膀下去了。他站在下麵,既顯得謙恭,又堵住了陳老。可是陳老眼皮都懶得抬一下,真讓人不好受。

“小關,你猜猜,陳老為什麼留著辮子?”陶凡突然問道。

這時吳明賢敲門進來了。陶凡說:“老吳你等等吧。”吳明賢笑笑,退出去了。

關隱達就明白這個問題的重要性了,認真想了想,說:“我隻能瞎猜。我想,陳老要麼就是對新的形勢不適應,留辮子是他的抗議方式。就像西方有些年輕人,要反抗主流社會,就故意穿奇裝異服。要麼就是陳老學年輕人,想換個活法,所謂老夫聊發少年狂。要麼這個不好說……要麼就是有人說的,他有神經病。”

“你以為哪種情況可能性最大?”陶凡又問。

關隱達說:“我想十有八九是第一種情況。老同誌大多有牢騷。他過去是地委書記,而且是西州地區第一任地委書記。同樣資曆的,誰不是成了省部以上幹部?他離休多年才補了個副省級待遇,又隻是個虛名。加上他可能看不慣現在社會上的一些事情,就越來越古怪了。說不定,他腦子多少也有些問題,不然留那麼長辮子幹什麼?”

陶凡聽罷,沒任何態度,隻道:“你去吧。叫吳明賢來。”

關隱達去了吳明賢那裏,說:“吳秘書長,陶書記請你。”

吳明賢笑眯眯地,道:“小關!”吳明賢把小關二字叫得意味深長,甚至同男女之間暗送秋波差不多。關隱達笑笑,回了自己辦公室。他越來越看不起吳明賢。這人當初老是找他的茬,現在見陶凡很滿意他,就對他格外熱乎。關隱達心想,你吳明賢堂堂地委委員,犯不著在我麵前賠小心啊!

每天下班,關隱達送陶凡到家,都得問問晚上有沒有事。陶凡若是晚上工作,關隱達就不能休息。今天陶凡說晚上沒事。

送回陶凡,劉平說:“關科長,我送送你。”

關隱達忙說:“不要送,我走走,幾步路。”

關隱達就在中途下車了。他不能讓人家說閑話,一個秘書,就得小車接送。上班隨小車一起走,是為了接陶凡,下班就不能讓小車送到樓下了。可是劉平每次忍不住都要說送送他。

陶凡晚上不是沒事,隻是不想讓關隱達跟著。他想獨自會會陳老。不帶秘書去,一則不在老書記麵前擺架子,二則遇上難堪也沒人在場。吃過晚飯,他交待夫人林靜一,說散散步,就出門了。

陶凡沿著蜿蜒小徑,緩緩下山。兩年多過去,山上的桃樹都長好了。正是暮春,滿山落紅。暮色蒼茫中,落花多了份淒豔。說不清什麼原因,陶凡就喜歡桃樹。每天上下班,他要在桃林中過往好幾次。樹影婆娑,屋舍隱約。他禁不住會深深地呼吸,感覺著有股清氣渾身流動。

下了山,陶凡徑直去了陳老住的那棟樓。想了想,估計棟頭一樓那套就是陳老的家。卻不見屋裏有燈。陶凡試著敲了門,沒人答應。又敲了幾次,門終於開了。

果然是陳老,問:“你找誰?”

“陳老書記,我是陶凡呀,來看看您老。”陶凡說。

陳老不說話,轉身往裏麵走。陶凡見他沒有把門帶上,就跟了進去。燈光很昏暗,窗簾遮著,難怪外麵就看不見光亮了。屋裏有股黴味,很刺鼻。客廳裏幾乎沒有家具,就隻一張桌子,兩張長條木椅。桌子是老式辦公桌,上麵隱約可見“西州地委辦置”的字樣,隻怕很有些年月了:木椅也是過去會議室常用的那種,上麵卻刷有“西州專員公署置”,竟是五十年代的物件了。沒有任何家用電器,惟一值錢的就是桌上擺放著的小收音機。

“陳老,您身體還很健旺啊。”陶凡自己坐下了,注意不讓自己挑二郎腿。

“一個人來的?”陳老答非所問。

陶凡說:“我一個人來看看您老,想聽聽您的意見。有別人在,反而不方便。”

“又不講反動話,有什麼不方便的?”陳老說。

“那也是啊。我這是非工作時間,自己出來走走……”

沒等陶凡說完,陳老接過話頭:“到你們手上,公私就分明了啊。難怪你一定要到辦公室才談工作。八小時之外,是你自己的時間。”

陶凡說:“陳老啊,我跟您說啊,現在風氣不如以前了,到你家裏來的,都是有事相求的,總要送這送那。好像空著手就進不了門。所以啊,我就立了個死規矩,絕不在家裏接待客人。”

陳老眼睛睜開一下,馬上又半閉著了,問:“真是這麼回事?”

陶凡笑道:“我為此是得罪過不少人的。有人說進我的門,比進皇宮還難。由他們說去吧。”

陳老說:“這麼說,我倆的毛病一樣了。我還以為不一樣哩。我那會兒,上門送禮倒沒什麼。可是到了家裏,他們就會套近乎,老領導呀,老戰友呀。我聽著這些話就煩。我就死也不讓他們進我的屋。快三十年了,沒幾個外人進過我的家門。有人說我家是閻王殿,我也由他們去說。”

陶凡無意間挑上了二郎腿,又放了下來。他想原來陳老並不像別人說的那麼不近人情。“陳老,您生活上有什麼困難嗎?有事就要找我啊。您不要找其他人,直接找我就是了。”陶凡說。

“我沒困難。是群眾有困難,很多群眾還很困難,你是書記,要多替群眾辦實事啊。”陳老的眼睛總是半睜半閉著。

陶凡說:“陳老告誡得是啊。現在有些同誌,群眾觀念淡泊了,這有違黨的宗旨。”

陳老低著頭,像是自言自語:“我們都是共產黨人,我們是為人民服務的。我們來自五湖四海,為了同一個革命目標,走到一起來了。這個這個……方針政策決定之後,幹部是決定因素。我們要聽取群眾意見,哪怕是反對過我們的意見。李鼎銘先生,一個民主人士,他的意見提得好,我們就接受了,這個精兵簡政……”

陶凡不打斷老人的話,不停地點頭。陳老說的都是毛主席語錄,卻像有些人唱歌,從這首歌跑到那首歌裏。見陳老停頓了一下,陶凡就說:“我會按照您的意思去辦的。陳老,我想看看你的房子,可以嗎?”

“沒什麼可看的。”陳老說著就站了起來,領著陶凡往裏走,又說,“我隻用客廳,一間房,還有廚房和廁所。那兩間用不著,鎖了好多年了。”

進房一看,裏麵就隻有一張床,連凳子都沒有一張。那床也是公家的,上麵刷了字。床上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就像營房裏的軍人床。

陶凡胸口不由得發麻:“陳老,您生活太清苦了。”

陳老像是沒聽見,什麼也不說,就出來了。陶凡跟了出來,說:“陳老,您身體沒什麼事嗎?我讓老幹局定期組織老同誌檢查身體,您老參加了嗎?”

陳老說:“我身體沒問題。”

“您安排個時間,我陪您去醫院看看。”

陳老望望陶凡,又是那句話:“我身體沒問題。”

陳老雖不像人們說的那樣不近人情,卻總是冷冷的。兩人說了很多話,其實是你說你的,我說我的。陶凡總是順著陳老說,或是聽他多說些。想同陳老完全溝通,肯定不可能。如果把陳老想象成很有見識的老領導,語重聲長地提出些好意見,或是把他想象成隱世高人,一語道出治世良策,那就是電影俗套和通俗小說了。陳老真誠、善良、質樸,可他說的卻是另一個世界的話。這就是所謂代溝吧。代溝不是隔閡,而是進步。當然進步是有代價的。很多陳老看不慣的事情出現了,那就是代價。陶凡隻能對陳老表示深深的敬意,僅此而已。

從陳老家出來,陶凡在桃嶺上徘徊。人們約定俗成,早把這片山叫做桃嶺了。陶凡被某種沉重的情緒糾纏著,胸口堵得慌。曆史真會捉弄人,同陳老他們開了個天大的玩笑。誰又能保證自己如今做的工作,幾十年之後會不會又是個玩笑呢?他絲毫不懷疑陳老某種情懷的真實,但老人隻能屬於另一個時代了。夜風起了,桃花繽紛而下。又一個春季在老去。陶凡感覺手中的事千頭萬緒,時光又如此匆匆。著急是沒用的,事情再多,也得一件件去做。

此後個把月,陶凡白天再怎麼辛苦,晚上也得抽時間去走訪老幹部。他再也不是一個人去了,總是帶著關隱達。說是專門把關隱達帶來,今後老領導有事,可以找他陶凡,也可以讓關隱達帶個話。其他老同誌就不像陳老了,他們哪怕再怎麼拿架子,心裏多少還是感激的。陶凡還沒走上幾戶,消息早傳出去了。後來陶凡再上別家去,他們就早做了準備,遞上報告來。或是替子女調工作,或是要求換個大些的房子,或是狀告某個在位的幹部。陶凡差不多都是當場表態,所有要求都答應解決。隻有告狀的,他就謹慎些。他話說得嚴厲,批示卻決不武斷,隻是要求有關部門認真調查落實。

老人家高興起來,就跟小孩子差不多了。他們逢人就說陶書記是個好書記,西州有希望了。有幾位老幹部甚至聯名寫了感謝信,貼在了地委辦樓前。望著那張大紅紙,陶凡心裏說不出的難堪。他不想如此張揚,會出麻煩的。

果然過不了幾天,就有人說,陶凡籠絡人心的手腕真厲害,隻怕非良善之輩。原來老幹部中間也是有派係的。多年政治鬥爭,整來整去,弄得他們之間積怨太深了。他們的擁護或反對,看上去很有原則,其實沒有什麼原則。隻是那句經典教導在作怪: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反對。不過這些話一時還傳不到陶凡耳朵裏去。

陶凡提議,改造地委招待所,建成三星級賓館。自然不能像老百姓修房子,修就修吧。政府修賓館,總得講出個重大意義。陶凡在地委領導會上說,西州要加快發展,必須吸引各方投資,巧借外力。外商來考察,連個睡覺的地方都找不著,這哪行?所以改造地委招待所勢在必行。

消息一傳出,說什麼話的都有。意見最大的是老幹部。他們認為招待所都嫌豪華了,還要弄成賓館?招待所不就是開會用用嗎?非得睡在高級賓館裏才能想出方針政策?毛主席的《論持久戰》是在窯洞裏寫的哩!

正是此時,有的老幹部吵著要修老幹活動中心。劉家厚拿了報告來找陶凡:“全省就隻有我們地區沒有老幹活動中心了。我們盡管年年被評為先進單位,但省裏年年都督促我們建老幹活動中心。”

地委研究過多次,都說老幹活動中心暫時不修。財政太緊張了。怎麼突然又提出來了呢?肯定是老幹部們衝著修賓館來的。陶凡想這劉家厚也真不識時務,怎麼就看不出老幹部是怎麼想的。他也不批評劉家厚,隻說:“你把報告放在這裏吧。”

本來沒劉家厚的事了,他卻還想找些話說:“陶書記,陳永棟同誌這回參加了我們組織的體檢。這可是頭一次啊。”

“老人家身體怎麼樣?”陶凡問。

劉家厚說:“具體情況我還不了解。”

陶凡聽著就來火了,黑了臉說:“家厚同誌,你真不像話!你是老幹局長,管什麼的?一管他們精神愉快,二管他們身體健康!其他的都是大話套話!”

劉家厚沒想到陶凡會為這事發火,臉紅得像猴子屁股。他後悔自己多嘴,剛才走了就沒事了。陶凡放緩了語氣,說:“陳老你們並不了解,都把他當神經病。老人家眼睛亮得很哩!我們要多同他聯係,多請示彙報。你馬上去把陳老體檢的情況弄清楚,告訴我。”

劉家厚嘿嘿一笑,出去了。陶凡想這老幹活動中心的事,真是個麻煩。有條件的話,可以考慮,無非就是建棟房子。但是西州太窮了,捉襟見肘啊。再說陶凡對建老幹活動中心是有看法的,覺得這種思路有些怪。他在北京街頭看到那些什麼中心,心裏就犯疑:在北京修棟房子,掛上“中國”的牌子,全中國的婦女、青少年和工人階級就享福了?荒唐!

不一會兒,劉家厚回來了,說:“陳老身體沒大問題,隻是有點低血糖。”

陶凡正批閱文件,頭也沒抬,隻道:“知道了。”

陶凡沒必要說再多的話。他知道劉家厚肯定會去外麵宣揚,陶凡如何關心陳老身體。此話一傳,意義就不單是陶凡關心陳老一個人,而是關心全體老幹部了。劉家厚自然樂意做這種渲染,說明陶凡對老幹工作多麼重視。劉家厚哪怕自作多情,也願意相信陶凡對自己是賞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