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夕之間(3 / 3)

關隱達說:“老舒,你坐下吧。陶書記早就說過了,不再給任何單位題字。這次破了例,可見陶書記對私營企業的發展是非常重視的。”

“那是,那是。”舒培德點頭應道,臉上仍是喜不自禁。

關隱達又說:“陶書記題這個字的意義在於,表明私營企業是社會主義經濟的重要組成部分,這個思想不能停留在口頭上,而應落實到行動上。”

“正是,正是。”

“但是”,關隱達調整一下坐姿,身子往後靠靠,目光自然深遠起來,“老舒,你們企業在今後的發展中就更要加強自律。因為陶書記為你們題了字,你們就是萬人矚目了。所以,你們一定要合法經營,加快發展,爭取成為西州個體私營經濟的典範。”

舒培德說:“有領導支持,我有信心把企業搞得更好。”

“這些都是陶書記的意思。”關隱達笑笑,讓語氣舒緩些,“地委對你是寄予厚望的,你可不能給陶書記臉上抹黑啊。”

舒培德賭咒發誓道:“請關科長轉達告陶書記,我會用公司更好的效益來向他報喜。我舒某人用人格擔保,決不給陶書記丟臉。”

關隱達微笑著點頭,沒有出聲。望著舒培德那肥碩的腦袋,他真懷疑那裏麵還裝著什麼人格。舒培德是怎麼富起來的,在西州是個謎。據說他早年做生意,虧得一塌糊塗,背了一屁股債。人突然就失蹤了。過了五六年,他突然出現在西州,已是某外國公司的國內代理。有幾年他四處考察,說要投資。兩年前,他注冊了自己的公司,說是不再給外國人打工了。有人懷疑他隻是個空架子,兜裏其實沒錢。可他還了人家的賬,點的卻是現票子。這個人反正說不清。可世風卻是隻認結果。

舒培德倒是很會辦事。他將陶凡題的公司招牌製了兩塊:一塊是霓虹燈箱的,安裝在圖遠公司樓頂,西州城裏通城看得見;一塊是檀木雕刻的,懸掛在圖遠公司正門上方。不知舒培德哪裏弄來那麼好的檀木板,足有米多寬。製作也講究,那檀木板是鋸開後有意不作修整的,形狀隨意,連樹皮都原封不動。字是寶石綠的,檀木板是做舊處理的,顯得古樸厚雅。有回陶凡乘車從圖遠公司門前路過,注意看了看那塊檀木招牌。轎車一晃而過,陶凡竟回過頭去盯了足有五秒鍾。他平時是很少回頭的,走路如此,坐在車上也是如此。他習慣平視前方,目光深沉而遼遠。陶凡沒說什麼,關隱達心裏卻明白了。他想陶凡很滿意那塊檀木牌匾,自己總算沒把事情辦糟。

舒培德同關隱達混熟了,有事沒事會跑來坐坐。他也算知趣,生怕誤了關隱達的事,聊上幾句就走了。有回,關隱達告訴他:“你那塊檀木招牌做得好,陶書記很滿意。”

舒培德笑道:“西州上上下下都知道陶書記是個讀書人,品位很高。我估計陶書記喜歡這種風格,不敢搞得太俗氣了。但霓虹燈箱又不能不搞。搞企業就是這樣,方方麵麵都要想得周全些。”

關隱達見舒培德如此精明,暗自佩服。舒培德笑起來,臉上的肥肉鼓作圓圓的兩坨。關隱達印象中,舒培德這種臉相的人應該很魯鈍的。可是這個肥頭大耳者恰恰聰明過人。慢慢的,舒培德竟時時出現在陶凡的庭院裏了。

西州官場上的人都知道,陶凡的家門是很難進的。有回,關隱達送陶凡回家,正好行署副專員黃大遠來彙報工作。陶凡邊問邊往屋裏走:“你有什麼事?”黃大遠跟在陶凡身後,那意思是想隨他進屋。陶凡卻突然轉過身來,站在門口,麵無表情。黃大遠剛抬起的腳退了回來,自找台階:“我就不進去口頭彙報了,報告在這裏,請陶書記過目。”陶凡接了報告,轉身就進了屋。關隱達見黃大遠臉色很難看,不好意思下車同他打招呼。黃大遠見劉平正在倒車,站在一邊避讓,臉仍是垮著。關隱達隻好按下車窗,問:“黃專員,您是回家還是下山去?”黃大遠便低了頭,揮揮手,懶得正眼望他一眼,說:“你們走吧。”關隱達便叫劉平慢些倒車,讓黃大遠先走。黃大遠昂了昂頭,夾著包走了。劉平也靈泛,故意讓黃大遠稍稍走遠些,才倒車下山。不一會兒,轎車同黃大遠擦身而過。關隱達偷偷瞟了眼,見黃大遠還是一臉黑氣。劉平忍不住說道:“關科長,陶書記好有威信啊!”

舒培德盡管隔上些日子就上桃嶺去,陶凡卻從沒讓他進過屋,也不同他多說話,每次見麵就問:“你有什麼事嗎?”意思很明白,沒事你就走人。舒培德卻總能找個由頭,向陶凡彙報幾句。陶凡也不是每次都批條子,多是說他幾句,怪他屁大的事也找上門來。舒培德就點著頭笑,心悅誠服的樣子。

有天夜裏,舒培德敲了陶凡的門。林姨開了門,表情很客氣,話卻說得硬:“小舒,是你呀。老陶晚上不會客的,你知道。”

舒培德說:“我知道,很不好意思。林姨,我就不進去了。是這樣的,朋友送我一方老硯,我想陶書記用得著。”

林姨搖手道:“小舒,老陶你知道,他不會要的。”

舒培德說:“隻是一方硯,不是值錢東西。我拿著是和尚的篦子,沒用。”

實在推不掉,林姨就說:“你就放在這裏吧。要是老陶罵人,你還得取回去。”

次日一早,關隱達準時上了桃嶺。陶凡正在欣賞那方老硯,翻來覆去地看個不厭。那硯台隨物賦形,古色古香。硯池有深山老潭的意思,古靈精怪;潭岸奇石嶙峋,不露斧鑿;深潭高岸是舒展的荷葉,荷葉上一隻青蛙正鼓眼蹬腿,轉瞬間就會跳下潭去。古潭的黑,荷葉的綠,青蛙的黃褐,顏色都是自然天成。

關隱達連聲感歎,直說:“造物神奇,簡直不可思議。”

陶凡點頭說:“這是一方上好的端硯,稀罕稀罕。”

“現在哪裏還能弄出這麼好的硯台?”關隱達問。

陶凡說:“我細細看過,這方硯沒有任何題款,但肯定是古硯。”

陶凡從來都是早幾分鍾趕到辦公室的。今天因為欣賞硯台,竟然遲到了五分鍾。

舒培德果真厲害,很快就成了西州私營企業的頭塊牌子。西州的國有企業怎麼也搞不好,個體企業卻是紅紅火火。地委筆杆子弄出很多文章,多是以陶凡的名義發表。省裏就重視起來,派人下來整材料。時下流行說“現象”,所謂“西州現象”就這麼誕生了。

省裏想在西州開個現場會,促進全省個體私營經濟發展。可是有些理論家們還在為個體私營經濟的概念打文字官司。省委書記親赴西州調研,同陶凡徹夜長談。陶凡的心情竟有些沉重,說:“我們再也不要在概念上做文章了,而應從實際出發。西州各縣市的財政過去都很窮,這幾年收入上升很快。為什麼?我們算了賬,原來個體私營經濟對財政的貢獻增長了十五倍,占了財政收入的百分之六十到七十多。忽視基本的經濟事實,鑽進經濟或政治概念中去玩文字遊戲,不行啊。”

省委書記說:“你的憂慮我有同感。但中國的問題讓有些人弄起來,就不會是簡單的經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都說一切以經濟建設為中心,但現實生活中或是關鍵時候,政治仍然是中國最大的事情。我反複考慮過,我們省裏如果率先開個發展個體私營經濟經驗交流會,在全國就出風頭了。卻不知道是禍是福。但是這項工作又太重要了,必須開個會促促。”

陶凡說:“我建議會還是要開,隻是會議名稱得策略些。不叫經驗交流會,而叫研討會。隻要各地市一把手都參加會議,效果一樣。”

省委書記哈哈大笑起來,說:“老陶,你可是老奸巨猾啊。好好,就叫研討會吧。你們好好準備一下,這個會議要開得有曆史意義。”

不論哪裏來人調研私營經濟,必然要去舒培德公司。舒培德就得細細彙報,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陶凡親自去了一次,聽舒培德彙報了個把小時。那天陶凡很高興,竟同意在他公司吃了中飯。趁陶凡上洗漱間去了,關隱達對舒培德說:“你情況介紹得不錯。我有個建議,你要根據不同的彙報對象,準備幾種不同版本的彙報材料。上級領導來了,你彙報要簡短,最多十分鍾。留下時間由他提問題。今天陶書記一聲不吭聽你講了個把小時,已經是稀罕事了。說明陶書記很看重你。”

舒培德忙說:“都是關科長關照得好。”

關隱達接著說:“領導大概會提什麼問題,你事先要有所準備。每次領導提過的問題,你要記住,說不定下次別的領導還會問到。若是上級單位寫材料的筆杆子來了,你就要講詳細些,時間也可以長些,個把小時沒關係。新聞記者來了,你隻需講三兩句,就由他們提問題得了。他們了解情況從來都隻是表麵上,深入不下去的。還有,你要注意些措辭。比方說,你喜歡說自己的經驗主要是哪幾條。這不好,別人聽著以為你不謙虛。你要把經驗說成做法,說我的做法主要是哪幾條。”

舒培德點頭不止,說:“關科長說得對。你這麼一點,我就通了。”

舒培德確實一點即通。他不斷地彙報,一而再,再而三,快訓練成職業新聞發言人。他出現在桃嶺的次數越發多了。陶凡對他客氣起來,竟請他進書房坐過一次。全省發展私營企業研討會上,舒培德作了書麵發言。舒培德發言時,坐在主席台上的省委書記偏過頭,同陶凡耳語了幾句。兩人都微笑著點了點頭。眼尖的人看得出,省委書記很欣賞舒培德。私營企業主隻要會來事,都會成為政協委員的。年底,舒培德也成了省政協委員。

西州城裏都在說,陶凡要上去了,說是任副省長。人們說省裏工業搞不好,陶凡在西州抓私營企業有經驗,想讓他去管工業。老百姓習慣把升官的道理想得簡單,以為上麵再不啟用陶凡說不去了。好事者都問關隱達,陶書記真的會走嗎?關隱達隻是笑笑而已,不置可否。說陶凡要上去,不是頭次了。這次卻是真的。關隱達不久前隨陶凡去了趟省委。省委書記同陶凡在辦公室談話,關隱達就在書記秘書那裏坐著。這位秘書平時不怎麼理人的,這回對他格外熱情。其實每年年底,關隱達都要代陶書記去省城看望省委領導,送些土特產去,自然也要送給他們的司機和秘書。可這位省委書記的秘書,你再怎麼送禮,他都是板著個臉。這回他卻是笑容可掬,倒了茶過來,叫關隱達老弟。關隱達覺得奇怪,心想早幾天聽到的傳聞可能是真的了。果然,這位秘書說:“關老弟,你也隨陶書記調過來算了。”關隱達就笑,含糊了幾句。

關隱達年年去送禮,慢慢看出些道道來了。他發現別的地市委書記都是親自帶著人去敲門,而西州卻是地委辦領導同關隱達去送禮。送的也隻是西州土特產。難怪那位省委書記秘書怎麼也沒興趣。關隱達便想陶書記隻怕難得有所作為。有年關隱達去送禮,竟見張兆林的車也在省委大院裏穿梭。原來張兆林每年開組織工作會議期間,都得在省裏拜拜碼頭。省裏的會都安排在年頭年尾開,正是大家聯絡感情的好時機。古時候,冬天朝貢叫炭貢,夏天朝貢叫冰貢。如今不僅有炭貢、冰貢,還有病貢、喜貢、喪貢,等等。陶凡卻是什麼時候都不貢,就算年底派人送送土特產,也是迫不得已。這是西州多年的慣例,陶凡也不好不依。可是這早就落伍了。

關隱達最怕的事,就是年底去省裏進貢。不知要打多少電話,不知要約多少人,不知要托多少關係,有時躲在人家樓外不知要等候多久。真不是人做的事。像陶凡那種性格,怎麼願如此委屈?

這次陶凡竟然也要上去了,出乎關隱達的意料。可是陶凡卻像什麼事也沒發生,帶著關隱達一聲不響往西州趕。用人的事,從開始有風聲,到塵埃落定,總得一年半載的。空口說的還不算,硬要白紙黑字才作數。中間充滿變數,說不定一夜之間,什麼都落空了。莫說盤子裏的鴨子會飛走,就算吃進口裏的鴨子,有人要你吐出來,你不敢咽下去。一路上陶凡不怎麼說話,閉著眼睛假寐。關隱達知道陶凡沒睡著,卻又不能說話,隻好懶洋洋地看風景。

消息本來早就在西州傳開了。自從陶凡去了趟省城,關於他榮升的事就成了西州的熱門話題。卻沒幾個人敢在陶凡麵前提這事,隻是跑到他那裏彙報的人越來越勤了。陶凡哪裏看不出什麼變化,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依然沉穩地踱著方步,目光深沉而遼遠。人們碰見他,隻會遠遠地點頭致意,沒敢隨便上來握手。陶凡認為必要,他會主動同你握手。不然,你伸過手去,他要麼裝著沒看見,要麼淡淡地抬手同你搭一下就算了。

張兆林的大背頭梳得越來越光滑了。有人竟從他的發型看出名堂來,說他會接任地委書記。有些老幹部閑著沒事,就注意著晚上去誰家的人多。他們發現,最近天一斷黑,上張兆林家去的人比春節還多。這種跡象又反過來印證,陶凡真的要走了。

人們總以為陶凡馬上就會走了,可是遲遲不見有什麼動靜。直到年底省裏開人大會前夕,人們才突然發現:陶凡上調的事其實早就黃了。省裏確定的副省長候選人是外地區的地委書記。

西州城又沸沸揚揚了。可是太刺耳的議論,關隱達是聽不見的。有人同關隱達說起這事,很同情的樣子:“陶書記太斯文了,不肯上去送禮。”關隱達便說:“陶書記是不準大家瞎說這事的。他說組織上安排幹部,自有道理。若是按自己的意願,誰都想當大官。”

陶凡其實什麼話也沒說。關隱達看不出他有任何情緒,隻是見他最近老愛寫狂草。關隱達每日清早去接他,見他的幾案上總是滿紙的急風暴雨,酣暢淋漓。

慢慢地,陶凡又開始寫端重沉著的魏碑。關隱達心裏有數,知道陶凡心裏寧靜些了。關隱達跟隨陶凡日子久了,自然就有了感情;又因為他喜歡陶陶,陶凡在他心目中就像父親似的。關隱達在陶凡麵前便越發細心,隻想讓陶凡暢快些。他有事沒事,晚飯後都要去陶凡家。陶凡有時同他聊天,有時就獨自呆在書房裏。若是陶凡沒空,關隱達就陪林姨說說話,要麼就幫著收拾庭院。庭院裏栽著些花木,需要澆水、施肥、修剪。

清淨了些日子,忽然聽得有人說,陶凡隻怕要出事了。關隱達遲遲才聽說這事,外麵早說得有鼻子有眼。說是陶凡同舒培德之間不幹淨。誰都知道陶凡從不在家接待客人的,隻有舒培德上他家去就像走親戚。

關隱達沒法將這事同陶凡說,隻是幹著急。他相信陶凡,知道這是謠言。但聽憑謠言流傳,隻怕會影響陶凡的威信。

有封群眾來信,注明陶凡同誌親啟,並在“親啟”二字上打個著重號。關隱達便將這信送給陶凡。陶凡看看信封,說:“不管親啟不親啟,你先看吧。”

關隱達打開一看,腦子嗡嗡地響。這是封署名“老同誌”的匿名信,批評陶凡貪汙受賄,讓過去信任他的老幹部們痛心。信中說他當地委書記幾年,業績不錯,群眾有目共睹,但他私欲太重,不潔身自好,終究會淪為曆史的罪人。措辭嚴厲,說是批評,其實是咒罵。

關隱達本不想把這信交給陶凡,怕他難受。可是陶凡見他半天沒回話,竟跑來問他:“小關,那信講了什麼重要事?”

“胡說八道!”關隱達把信給了陶凡,就隨他去了辦公室。

陶凡看完信,笑道:“你相信嗎?”

關隱達說:“沒人相信的。”

陶凡說:“說明有人開始弄名堂了。讓他們弄去吧。舒培德就送我個硯台,我很喜歡。就算上麵來人調查,我會如實彙報,但不會退回去。哪怕它是個文物,我想也值不了幾千塊錢。”

關隱達說:“陶書記您不問,我根本就不想把這信給您看。這種信,您不值得看的。”

陶凡笑了起來,說:“小關,你越來越會當秘書了。我哪天被你賣掉了,還要幫著你數錢。”

關隱達不好意思,說:“你的事夠多的了,哪有心思為這些勞神?不過這位老幹部自己也許沒有惡意,隻是聽信了外麵謠言,就義憤起來。我建議,您不要管這些。”

陶凡歎道:“我是不會管的。清者自清,濁者白濁。隻可憐真相大白之前,會傷了某些老同誌的感情。也顧不得了。”

這事兒在西州傳了些日子,終究沒什麼響動。人們就漸漸沒了興趣,懶得再去操心。

每隔段時間,又會聽到傳聞:這次陶凡真的要調到省裏去了。不是說他去當副省長,就是說他去當省委副書記,也有人說他會當組織部長。

有些人眼裏,陶凡怎麼看怎麼是大幹部的氣象。他的相貌、神情、步態、腔調等等,人們都喜歡琢磨。有人甚至說他龍行虎步,大氣磅礴,沉默寡言,威風凜凜,這簡直是帝王之相了。

可是陶凡仍在西州地委大院裏踱方步。外界的議論不知他是否知道,關隱達是不會把這些話告訴他的。哪些事情該報告陶凡,哪些事情該裝聾作啞,關隱達很清楚。官場很多細微之處都說不出個道理,全在一個“悟”字。關隱達偏是個悟性高的人。

外麵的各種傳聞,關隱達自然聽得見。他知道有時是無中生有,有時卻是事出有因。比方有回省委書記來西州調研,同陶凡單獨長談了一次,就有人說他馬上要升官了。其實沒這回事。陶凡就某項工作發表了署名文章,又有人說陶凡馬上要走了,上麵已經在造輿論了。也沒這回事。

有知情的,就在陶凡麵前抱不平,說上麵用人怎麼不講原則?甚至說陶書記您就知道幹實事,也不上去跑跑。這些人本是拍馬屁的,陶凡卻很不給麵子。他說官帽子都是送禮來的?我這地委書記不也是送禮送來的?你們頭上都有頂官帽子,你們給我送了多少?

很難有人能看出陶凡的內心。有回,陶凡正在庭院裏寫字,關隱達去了。他湊過去一看,見陶凡寫的竟是陸遊的一首詞:

當年萬裏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暗舊貂裘。

胡未滅,鬢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老滄州!

關隱達微微一怔:陶凡感歎自己要身老西州了。他猜想陶凡內心肯定苦不堪言,卻不能向任何人傾訴。憑陶凡的個性,就是在夫人麵前也不會訴苦的。他隻好寫寫陸遊的詞,暗自宣泄一下。

關隱達看出了陶凡的內心,感覺就不太自然。他點著頭,欣賞陶凡的書法。他本來覺得陶凡的草書不如行書和楷書,卻隻是說好。陶凡搖頭歎道:“唉,好什麼?老了!”陶凡那落寞的樣子,分明不是在說書法。他怕關隱達看出自己的心情,馬上又朗笑幾聲。笑罷,想隨意寫幾個字。默然片刻,寫的卻是:神龜雖壽,猶有竟時。他原想顯得放達些,可是此等情狀,這兩句詩不過是對生命的無奈而已。

陶凡埋頭寫字時,關隱達突然發現他的頭發已經花白了。他本是看著陶凡的頭發慢慢白起來的,今天竟感覺這滿頭白雪是一夜間落下的。日子過得真快,陶凡在地委書記任上一晃就是三年。陶陶大學都快畢業了。關隱達同陶陶早就偷偷兒相愛了,卻一直沒同陶凡夫婦正式談過。陶陶不讓關隱達泄露消息,要由她自己同父母去講。其實陶凡和林姨早看出了,隻是裝傻。

這年春上,又傳說陶凡要調走了。人們看出了跡象:關隱達被派到下麵任縣委副書記去了。領導幹部調走之前,通常都要把身邊的人安排好的。大家又猜錯了。隻是陶凡看出女兒同關隱達關係越來越明朗,再把他放在身邊當秘書就不太好了。於是同夫人商量,還是讓關隱達下去算了。夫人同意,說小關是個好苗子,下去幹幾年,有好處。

關隱達感覺這半年過得太快了。他剛被提拔,總是很興奮,幹什麼都是一陣風。又有很多機會去省城,可以見著陶陶。過去都是跟著陶凡去,就算見了陶陶,兩人最多隻能偷偷兒眉目傳情。

很快就到了暑假,陶陶畢業了。她回到西州,進門就告訴媽媽:“我要去看看關哥。”

母女倆這才第一次正式談到關隱達。林姨見女兒真的喜歡這個小夥子,她自己見著也滿意,就沒說多話。畢竟是婚姻大事,陶凡也囑咐了幾句。陶陶沒想到父母如此通達,沒說什麼就同意他們的事了。可是她發現爸爸總有些哀傷的樣子,關在房裏待了老半天。陶陶就問媽媽:“爸爸怎麼不高興?”

媽媽說:“爸爸不是不高興,他是舍不得你。孩子大了,就要飛了,父母都有些傷心的。”

陶陶忍不住落了淚:“那我就不出嫁了。”

晚上,陶凡叫女兒進了他的書房,說:“陶陶,隱達跟我多年,我了解他。他人品好,有才氣,也靈活。但是,他如果成了陶凡的女婿,不一定就是好事。”

“為什麼?”陶陶問。

陶凡說:“官場上的事,你弄不懂的。如果隱達真的愛你,他就要想到自己的仕途也許會受到影響,就要不管這些。”

“我還是不懂。”陶陶說。

陶凡長歎一聲,說:“爸爸不能同你說得太透。你去問隱達吧,他會告訴你。”

陶陶說:“我想明天就去關哥那裏,住幾天再回來陪你。”

陶凡抬手摸摸女兒的頭,說:“你去吧。自己坐班車去,我不叫車送你,你也不要叫隱達來接。你媽媽跟我幾十年,從來沒有擺過官太太的架子。對你,我就說這一句。”

第二天一早,陶陶背著包去了長途汽車站。買了票,等了兩個多小時,又顛簸三個多小時,才到了關隱達縣裏。正是中午一點多,縣委辦沒人上班。問了傳達室老頭,他說不知道關書記住哪裏。傳達室的人看誰都像上訪的,沒什麼好話。陶陶隻好在縣委辦前溜達。太陽很老,曬得皮肉生生地痛。直等到兩點多,才有位中年男人揉著眼睛來了。他見了陶陶,本想不理睬的,似乎過意不去,又回頭問道:“你幹什麼的?”

陶陶說:“我找關隱達。”

那人就站住了,驚愕地望著陶陶,心想這人怎麼敢直呼關隱達的名字。可他的臉慢慢熱情起來了,將信將疑道:“請問,你……是陶書記的……”

“我叫陶陶。”陶陶搶著答道。

“快進來坐吧,熱死人了。”那人忙開了辦公室,“我是縣委辦主任,姓王。”

王主任替陶陶倒了茶,忙說:“小陶,這個這個,怎麼稱呼你?你比我小,叫你小陶沒意見吧?你坐坐,我馬上把關書記找來。”

“沒事的,他不就要來了?不要專門去找。”陶陶說。

王主任卻揮揮手,飛跑出去了。一會兒,關隱達就來了,見麵就伸出手來。陶陶笑道:“誰跟你握手?我又不是你的下級。”

關隱達嘿嘿一笑,說:“是上級,是上級。”

晚上,關隱達領著陶陶在街上散步,卻是一路握手而過。陶陶說:“這哪是散步?簡直像毛澤東接見紅衛兵嘛。”

“盡是熟人,怎麼好不打招呼呢?”關隱達說道,“好吧,我帶你走小巷子,去城外的河邊。那裏僻靜。”

陶陶說:“這方麵你得學學我老爸。他從地委大院裏走過,別人隻敢遠遠地打招呼,沒幾個人敢上來握手。”

關隱達說:“你老爸是隻虎,沒幾個人能像他那樣。但是你要知道,老虎不是一天長大的。”

陶陶望著關隱達,說:“你怎麼也同我老爸一樣,說話玄玄乎乎了?”

關隱達笑了:“我哪裏玄乎?我是說你爸爸的威望是慢慢形成的,也可以說是曆史形成的。我呢?剛入官途,總不能像你爸那樣吧。”

“我爸怎樣?”陶陶說,“好像你話中有話。”

關隱達說:“陶陶你多心了,我非常敬重你老爸。不過真要說起來,他的個人魅力是他的書生意氣,而最終讓他不會太得誌的也許還是因為他的書生意氣。”

陶陶說:“我真不明白。”

關隱達說:“你可能並不了解你爸爸。他老人家既有文才,又有幹才,更有思想。但是他太自信,難免就有些自負或自傲,不肯求人。當官這事,得由各種機緣促成,單是自己如何能幹,不行的。”

陶陶說:“你知道得這麼透,怎麼就不向我老爸進言呢?原來你是個刁參謀!”

關隱達說:“我說的不一定就對了,隻是瞎猜。大家都說你爸同省委書記如何好,可是也不見他怎麼關照你爸。你爸同省委書記原先是老同事,這倒是真的。”

陶陶說:“我也不知道。爸爸從來不在家裏談工作上的事。爸爸說,你真成了陶凡的女婿,不見得就是好事。可是他不肯再說下去。”

出了小巷,河風迎麵而來,很涼爽。關隱達說:“他老人家擔心是多餘的。未必老婆同仕途哪個重要我都不知道了?”

陶陶聽了這話,身子就軟軟的,頭貼進關隱達懷裏。陶陶說:“爸爸有時心情不好,我也看出些。卻不知怎麼勸他。媽媽拿著他也難辦。媽媽當麵笑眯眯的,背後就歎氣。爸爸在西州幹得到底怎麼樣?”

關隱達說:“你爸爸很不錯。每一位領導新來,大家都會發現我們來了個最好的領導。這差不多已成規律。但是你爸爸,真的很好。可是,他在這位置上待得太久了。俗話說,管家三年狗都嫌。”

“這麼說,很多人嫌我爸爸了?”

關隱達說:“當官就得幹事,幹事就要得罪人。幹事越多,失誤肯定就越多。時間越長,好領導的神話就越受懷疑。中國人是習慣神化領導人的。還有,你老待著不走,想上的人就上不來,也遭人恨。我原來是你爸爸的秘書,現在別人都知道我是他的女婿,所以很多話我是聽不到的。但是可以想象,不知有多少謠言在傳播。等他下來了,接任的來了,人們又會發現西州來了位最好的地委書記。這是個很可笑的規律。”

陶陶點頭道:“難怪爸爸說你做他女婿不見得是好事。等爸爸把西州的人得罪得差不多了,就退下來了。你也許要在西州待一輩子,別人就會整你。是這個道理嗎?”

關隱達笑笑說:“沒這麼嚴重,不要管它。”

陶陶心裏並不在意這事兒,卻故意說:“如果真是這樣,我想你還是最後考慮一下。我不能誤你的前途。”

關隱達捧著陶陶的臉蛋兒,說:“我喜歡你,哪管那麼多!”

其實關隱達早就反複想過這事了。他知道自己並不蠢,可是因為他將是地委書記的女婿,別人就會低看他幾分,以為他不過搭幫嶽老子發跡。他要讓人們相信自己能力,得比別人花更多心血。如果陶凡真的當了省委領導,關隱達就是另一番風景了。可是陶凡多半會在地委書記位置上退下來,關隱達今後的日子不會太好過。關隱達也隻是反複忖度自己的未來,徒增幾分無奈。他並沒有想過為著頂官帽子,就把自己心愛的人兒放棄了。

陶陶輕輕歎道:“這次回來,我見爸爸的頭發白得差不多了。望著他那樣子,我真心疼。”

關隱達也很感慨,說:“男人一輩子就是這樣,什麼事都得硬著腰杆子挺著,直到滿頭飛雪。”

陶陶撩著關隱達的頭發,說:“我不讓你的頭發變白。”

關隱達就說:“好,我就不白。跟著你過日子,我頭發不會白的。”

“那你可別後悔啊!”陶陶抬頭望著關隱達,滿臉的嬌嗔。

關隱達又把陶陶的臉托起來,動情地撫摸著:“傻孩子,我怎麼會後悔呢?你是我最大的成就。知道嗎?你踏上西州這塊土地第一腳,就有雙眼睛注視著你了。我同你說過的,那個早晨,我在招待所後麵的林子裏望著你。命運真是神奇啊!”

陶陶說:“就讓他們把我分配到你縣裏來,今後你往哪調,我就跟著往哪跑。”

河風激起水花,拍打著堤岸,啪啪地響。流螢漫舞,蛙聲四起。

隆冬了,成天寒雨紛飛。每日淩晨,城裏人多半還在睡夢裏,就會聽見街上的鞭炮聲、哭號聲和嗩呐聲。今年很奇怪,人老得很多,天天都有出喪的。陶陶見不得死人的事,心裏害怕。隻要聽見街上有哭聲,陶陶就鑽進關隱達的懷裏,渾身發抖。關隱達哄著她,說她還是個孩子。

縣委辦突然接到通知,說是老地委書記陳永棟去世了,要求各縣市敬獻花圈,並派領導同誌參加追悼會。關隱達同陳永棟熟識,就說:“我跑趟西州吧。”

陶陶正好想回去看看父母,就一同去了。兩人回到西州城,在街上買好花圈,直接奔靈堂去。理事的都是地委辦老同事,見了關隱達,免不了客氣。可畢竟在辦著喪事,不便熱乎,就握握手,臉上露出說不清的表情。陳永棟兩兒一女,都四五十歲的人了,不怎麼懂禮數,倒是躲在一邊。等地委辦的人叫他們,才過來同關隱達握手。關隱達見了他們那漠然的樣子,說不出節哀順變之類的話,隻說陳老書記是個好人。圍觀的人很多,都在嘰嘰喳喳說著什麼。

追悼會得下午舉行,關隱達同陶陶就先回爸爸家看看。關隱達打發司機去賓館休息,自己同陶陶步行上山。桃嶺的風更猛,吹得人不能張嘴呼吸。陶陶背著風,說:“有人說陳老留下了很多錢。”

“你怎麼知道?”關隱達迎著風,大聲問。

陶陶退著走,說:“你在同人打招呼,我聽別人議論。”

隻有媽媽在家,爸爸還沒回來。媽媽見兩人凍得臉都紅了,忙開了空調。

“真是個怪老頭!”媽媽說。

陶陶問:“別人都說,陳老存下了很多錢。”

媽媽說:“你爸爸同我說過,是真的,有四十多萬。陳老留下遺囑,這些錢全部交黨費。”

陶陶說:“老人家境界倒蠻高啊。”

媽媽搖搖頭,說起事情原委。陳永棟好可憐的,死了幾天,才有人知道。他平時獨來獨往,兒女又不在身邊。有位老同誌突然想起,好久沒見陳老清早舞劍了。他覺得不對勁,就報告了地委辦。地委辦派人撬開門,發現老人家安詳地睡著了。幸好是冬天,不然屍體都不行了。陶凡聽說了,馬上帶著吳明賢趕了去。地委辦的同誌正在清理陳老的遺物。從床頭搜出張紙條,皺巴巴的。打開一看,竟是陳老的遺囑。字歪斜而粗大。

我的遺囑

一、我終身積累的錢共四十五萬圓交黨費。

二、我的辮子要剪掉,理光頭,幹幹淨淨去見馬克思。

三、我的兒女肯定要爭我的錢,不能聽他們的。

陳永棟

某年某月某日

陶凡接過遺囑看了看,囑咐在場的人說:“這份遺囑,請同誌們務必保密。”

陶凡馬上約見了張兆林等幾位在家的領導。陶凡說:“陳永棟同誌的高風亮節值得我們敬佩。但是,我個人意見,這個遺囑我們不能完全執行。”

大家都吃了一驚,不知陶凡有何用意,卻都不說話,等著陶凡說下去。陶凡有些激動,沉默片刻,才說:“陳老一生嚴格要求自己,連自己的子女進城都不準。老人家兩個兒子,一個女兒,都在農村,生活條件很不好。我個人意見,把五萬元零頭交黨費,也算順老人家的意,其餘四十萬還是給他自己兒女。黨不缺這幾十萬塊錢。”

張兆林帶頭表了態:“我同意陶書記意見。”

有人提出疑問:存在法律問題嗎?

陶凡說:“好在遺囑方麵立法暫時還是個盲區。我覺得這樣處理,老人家九泉之下有知,會理解我們的。”

說完遺囑的事,陶凡又讓張兆林留一下。“兆林,關於陳老去世的情形,你同吳明賢打個招呼,要他告訴同誌們,不要議論。陳老是建國後西州首任地委書記,晚景如此淒涼,傳出去影響不好。維護黨的威信,比什麼都重要。為了安慰陳老家人,我考慮把喪事盡量辦得像樣些。可以簡樸,但規格要高。最近上麵有新規定,地市以上黨員領導幹部去世,遺體可以覆蓋黨旗。我建議,追悼會上,陳老遺體要覆蓋黨旗。平時這邊都是火化以後再開追悼會,陳老就破個例,開完追悼會再火化吧。各部門和縣市都要送花圈,各單位得派領導參加追悼會。”

張兆林點頭道:“我同意您的意見。我讓吳明賢把靈堂布置得像樣些。”

“對對。遺體周圍要放些鮮花。兆林,你讓吳明賢趕快擬個治喪委員會名單吧。我任主任,其他你們考慮。”

半個小時以後,吳明賢把治喪委員會名單送到了陶凡案頭。陶凡過目後,罵吳明賢:“老吳,你秘書長都當幾年了,怎麼連起碼常識都不懂?治喪委員會名單,不等於地委、行署領導名單。退下去的老領導,都得進治喪委員會。主任、副主任按職務排列,其他委員就得按姓氏筆畫排列。”

吳明賢說:“有些老領導,長年不住在西州。”

陶凡來火了:“你糊塗!他們就是長年住美國,政治待遇你不能動人家的!”

幾經反複,治喪委員會名單才定了下來。陶凡批示道:著速印發各縣市黨委、政府,地直部門各單位,並送地委、行署、人大聯工委、政協聯工委領導,以及副地級以上離退休老同誌。

吳明賢盡管挨了罵,但是看著陶凡的批示,心裏還是佩服。他見陶凡用的詞是“著速”,而不是“立即”、“馬上”之類,似乎比別的領導墨水就是多些。

一會兒就到中午了。陶陶聽得汽車聲,說:“爸爸回來了。”

陶陶忙出門去看。關隱達也跟了出去。陶凡下了車,見關隱達來了,微微笑了一下。進屋後,陶凡坐下,忍不住歎了聲。陶陶問:“爸爸怎麼了?”

陶凡搖頭說:“有人嘴巴不緊,把陳老的遺囑泄露出去了。一位記者多事,竟讓這消息見了報。”

關隱達問:“那麼隻好全部交黨費?我看沒有必要。”

陶凡沒說怎麼辦,隻道:“造這種新聞,沒意義!”

見陶凡不想再說這事,大家都不提了。吃過中飯,一家人聊聊天,就到下午上班時間。陶凡還得去給陳老致悼詞。轎車來了,陶凡夾著包出門。關隱達也要去參加追悼會,卻並不隨陶凡的車去。陶凡也沒有請他同去的意思。兩人再不是領導和秘書的關係,倒不能像原來那樣親近了。老向人家提醒他們的翁婿關係,對關隱達並不太好。

陶凡走後兩分鍾,關隱達下山去。靈堂莊嚴肅穆,花圈裏三層外三層地擺著。陳永棟老人躺在花叢中,身上覆蓋著鮮豔的黨旗。陳老幹癟的臉頰化了妝,就像塗了蠟的核桃殼。稍等幾分鍾,追悼會正式開始。場麵安靜下來,陶凡低沉著聲音,回顧陳永棟同誌光輝的、艱苦卓絕的戰鬥曆程。聽得有人悄悄議論,說陳老運氣真好,碰上地廳級幹部可以覆蓋黨旗了。

晚上,陶凡獨自呆在書房裏沒有出來。關隱達和陶陶沒有馬上回縣裏去,原想陪陪爸爸。媽媽說讓你爸爸自己靜靜吧。從陳老去世那天起,他心情就不太好。

電視一直開著,誰也沒去看一眼。到了晚間新聞時間,竟然播了條有關陳老的消息,說一位老共產黨員臨終時,將終生積蓄的巨額財產全部交給了黨組織。記者采訪了陳老的兒女們,三位老實巴交的農民木然地望著地上出神,說不出一句話。電視裏便是沉重的新聞腔:是啊,他們說不出一句話,有的隻是對老人無盡的哀思。

睡覺前,陶陶說:“爸爸心情好像很不好。”

關隱達說:“爸爸的心思我琢磨不透。如果是我處在爸爸位置上,我會想陳老這輩子值不值得?我自己這輩子該怎麼評價?”

“都說陳老是個怪老頭。”陶陶說。

關隱達歎道:“任何事情,隻要超越情理了,違背人性了,就有問題。陳老越到晚年越有些像走火入魔。爸爸也許看破了這點,才不理會他的遺囑。不知爸爸到底怎麼看?我覺得陳老的結局有些荒謬。”

夜已很深了,陶凡書房的門縫裏還透著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