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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通是我的堂兄,我叫他通哥。通哥喜歡把綠軍帽做成工帽的樣子,低低地往前壓著,快蓋住鼻子了。我看不見他的眼睛。工帽是我後來才曉得的叫法,當時我們都叫它鴨舌帽。我平常隻在電影裏見特務和上海灘的阿飛戴這種鴨舌帽。通哥戴著這種軍帽做成的鴨舌帽,在村子裏走過,小伢兒們都很羨慕。
通哥的帽簷壓得太低,走路時自然得使勁兒昂著頭,看不清腳下的路,腿就抬得高高的。當時我才八九歲,並不曉得這個樣子就是趾高氣揚。村裏女兒家背地裏說通哥很朽,極看不起的樣子。“朽”是我的家鄉方言,不曉得怎麼翻譯成普通話,大概意思是得意、臭美、忘乎所以。
女兒家納著鞋墊,嘴裏總得說些事的。她們最喜歡說的就是通哥,常常都是不屑的口氣。她們說通哥的近視,就是戴帽子戴成那樣的。成天拿帽子蓋著眼睛,哪有不近視的?近視就是書讀得多?就有文化了?真是個活寶!
舒家祠堂是大隊部。有個春天的晴日,舒家祠堂前圍滿了許多人。我鑽進人牆去,見通哥正在八仙桌上寫毛筆字。這張八仙桌原是地主舒剛廷家的,四周都有抽屜,據說是打麻將用來裝錢的。現在抽屜鬥早不見了,隻有四個空空的洞。記得每回鬥爭舒剛廷,大隊幹部就會說到這張八仙桌,它是地主分子花天酒地的罪證。萬惡的舊社會!
我頭回看見通哥的帽簷沒有壓著鼻子,而是翻轉過去,翹在後腦勺上。通哥歪著頭,舌頭伸出來,左右來回滾動,似乎他不是用毛筆寫字,而是用舌頭。我這時已是小學二年級了,曉得通哥是給大隊出牆報。正在批林批孔哩。
通哥對麵站著陽秋萍。陽秋萍雙手扯著紙角,望著通哥寫字。通哥寫完一行,就直起腰來,眯著眼睛打量剛寫好的字,腦殼往左邊歪一下,又往右邊歪一下,就像栽禾時生產隊長檢查合理密植。陽秋萍看看通哥的眼色,再小心地把紙往下拉拉。
“孔老二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我吃力地念著通哥寫的字。
“呀,六坨才二年級哩,抄字都認得!”馬上就有大人誇我。村裏人把正楷以外的行、草之類潦草的字都喊作抄字。
通哥望著我笑笑,說:“六……六……六坨是塊讀……書讀書的……料子!”
通哥是我的語文老師,他說話結巴得嘴角鼓白泡,讀課文卻很流利。我受了誇獎,就有些忘乎所以,鑽到陽秋萍前麵,想幫通哥扯紙。陽秋萍啪地拍了我腦殼:“六坨,快過去,別把紙扯壞了!”
“六坨,人家哪要你扯?”
大家都笑了起來。我不曉得剛才是哪個說了這話,隻聽見是個女兒家說的;也不曉得他們為什麼會大笑。
通哥抬起頭來,樣子很生氣:“我和……和陽秋萍出牆報,是……是……大隊支書安……安排的,哪個有意見……就就去找……支書……”
“哪個有意見?扯紙隻有陽秋萍會,我們又不會!”
這回我看見了,說話的是臘梅。大人們都說臘梅長得像李鐵梅,眼睛大,辮子長,偏又嗓子好,最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
陽秋萍聽著臉一紅,說:“臘梅你莫這麼講,我是服從組織安排。”
通哥說:“是是……是嘛,我們都是服從……從……安排……”
臘梅笑笑,說:“是啊,你是革命的螺絲釘,組織上要你在哪裏鑽,你就在哪裏鑽!”
通哥聽出弦外之音,沉了臉:“臘梅,你……你……這是什麼意……意思!”
有人故意想把話兒挑明白,便說:“臘梅,你一個黃花閨女,怎麼說得出口!”
臘梅說:“我說什麼了?我又沒有說哪個是螺絲帽!”
陽秋萍低了頭,鑽出人群,飛跑去了。
通哥瞪了眼睛:“臘梅,你……真……真過分!陽秋萍……父母有……問……問題,她是可以改造……造的!周總理講……的,有成份……論,不唯成成……份論!”
臘梅不等通哥說完,哼了聲鼻子,也走了。通哥說到後麵兩句,隻能望著她那條長長的大辮子,李鐵梅式的。
通哥繼續寫字,圍觀的人仍看著熱鬧。我趁機撿了陽秋萍的差事,給通哥扯紙。通哥沒有罵我,準許我替他扯紙。我像受了獎賞,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用心……何……何……其……其其……毒也……”通哥字有些草,我又是反著看,念得結結巴巴。
通哥卻以為我在學他結巴,突然抬頭望著我:“六……六坨!你頑……頑……皮囉!”
圍觀的人哄笑起來。通哥氣惱,發起無名火:“有有什麼好……好看的,又不是殺……殺……年豬!”鄉下沒什麼好看的,過年殺年豬,補鍋匠補鍋,剃頭匠剃頭,都會圍著許多人看。
快黃昏了,通哥才寫好那些字,一張張貼到牆上去。牆報貼好了,大家圍著看了會兒,都說字好,字好,漸漸散去。似乎沒人在意上麵寫了些什麼,更在乎的是通哥寫的字。能把這麼多字用毛筆寫好,貼到牆上去,村裏找不出第二個人。村裏人嘴上不怎麼說,心裏還是佩服通哥的,也有人嫉妒。
隻有福哥一直站在圈外,冷眼看著。福哥名叫幸福,外號王連舉。等到通哥開始往牆上貼紙了,福哥卻裝著什麼也沒看見,吹著口哨走開了。我聽到有人吹著郭建光的“朝霞映在陽澄湖上”,就曉得是福哥。我抬頭看看,果然是福哥,正拿手摸著他的西式頭。
福哥是大隊支書俊叔的兒子,一年四季拿手摸著他的西式頭,把自家摸得像個王連舉。叫他王連舉,算是我的發明。有回放學的路上,我和同學們沒有馬上回家,坐在稻草垛上曬太陽。那是個初冬的星期六,學堂隻有半日課。還有半日,我們在外麵瘋。稻草被曬得暖暖的,香香的,我躺在上麵,閉上眼睛。我故意朝著太陽方向,眼前血樣的紅,然後變黑、變綠、變灰、又變黑。腦殼開始嗡嗡作響,仿佛是太陽的聲音。這時,聽得有人吹著口哨,調子是“朝霞映在陽澄湖上”。我仍閉著眼睛,說:“肯定是福哥,他那樣子就像叛徒王連舉,還吹英雄人物郭建光的歌哩!”
“王連舉!王連舉!”同學們高聲喊了起來。
我忙睜開眼睛,眼前漆黑一片。半天才朦朧看見福哥的影子,他正摸著自家的西式頭。福哥起先並不在意,仍隻顧吹著郭建光調子。他突然發覺不對勁,回頭一看,見同學們正朝他喊得起勁。福哥瞪了眼,罵了句娘,朝我們猛跑過來。同學們轟地作鳥獸散,邊跑邊喊“王連舉”。福哥不知抓哪個才好,哪邊喊聲大就朝哪邊張牙舞爪,結果哪個也沒抓住。我幸好早早睜開眼睛了,不然準被他抓住。福哥站在草垛邊罵幾句娘,回去了。可是從那以後,他在村裏就有了個外號:王連舉。鄉下人並不忌諱外號,人家叫他王連舉,他也答應。不過,地富反壞右不能叫他王連舉,輩分小的不能叫他王連舉。我就不能叫,隻能叫他福哥。可我有回叫他福哥,卻被他瞪著眼睛罵了:“你還曉得叫我福哥?叫王連舉啊!”原來,不知哪個告訴福哥,他那個王連舉是我叫開頭的。
通哥有回問我:“六坨,王連舉……是……是你叫出來的?”
我不敢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望著通哥。通哥說:“幸福真像……像死了王連舉。要是真的打……打起仗來,他說……不定就……就是叛徒。”
人都走完了,通哥自家望著牆報,搖搖頭說:“寫字就是上……上不得牆,放在桌……桌上好看,貼上去就像……像雞……雞抓爛的。”
我隨了通哥去溪邊洗毛筆。他把毛筆一支支洗幹淨,一支支遞給我。通哥說:“古……時候有個人字寫……得好,你曉得人……家費了多……少功夫嗎?”
通哥這會兒又像老師了,我便緊張起來,搖搖頭。
通哥說:“他家門前有個水……水塘,他每回寫……寫完字,就在水塘裏洗……洗筆洗硯。天……天長日久,水塘裏的水都變……變成墨,可以拿去寫……寫字了。”
通哥說:“這就叫……有誌者,事……竟成。”
通哥又說:“這個古人的名字叫……王……王羲之。”
通哥說著,就拿濕毛筆在於石板上寫了個大大的“羲”字,正楷的。“這個字很難……難寫,很……很難認,讀……西,東西的……西。”通哥嚴肅地望著我,就像平日在教室裏。
我就是那回認識這個字“羲”的,再也沒有忘記過。事後我還拿這個字去考同學,沒有人認得。倒是有同學說是馬列主義的“義”字,繁體的。村裏牆壁上、田壟裏的土坎上,盡是石灰寫的標語,也有些“義”被寫字的人故意寫成繁體,顯得很有學問。
通哥接過毛筆,走在前麵。已是黃昏,蛙鳴四起。通哥問:“六坨,你曉得孔老二是……是什麼人嗎?”
我說:“你在牆報上都寫了。”
通哥說:“你是……是說批林批孔啊。林彪肯定是……是壞人,他想謀害……毛……毛主席。但……但是孔老二都死了兩……兩千多年了,他是我們老……師的祖……宗……”
通哥並沒有說孔老二是好人,可他說了“但是”,我就聽出些意思來。這時,迎麵碰見陽秋萍。她站在路中間,望著通哥。天已擦黑,我看不清楚她的眼神。
通哥還沒說完孔老二,喊道:“陽……”
沒等他喊出人家的名字,陽秋萍返身跑了。我弄不明白,通哥同陽秋萍就像鬧了意見。
回到家裏,我問媽媽:“孔老二是好人嗎?”
媽媽嚇死了,忙問:“你聽哪個說的?”
我說:“通哥說孔老二是老師的祖宗。”
媽媽說:“六坨,這句話你千萬不要再說!”
二
通哥要上大學了,我是聽別人說的。聽說這回上的大學,不是社來社去,回來是要吃國家糧的。有人不信通哥會上大學,說肯定是幸福上大學,人家是大隊支書的兒子。俊叔聽到了這些閑話,很生氣,說:哪個上大學,又不是我舒象俊說了算,大隊上頭有公社領導,公社上頭有縣裏領導!
晚飯後,我去了通哥辦公室。通哥叫我去的。當時我並不曉得他的房子應叫辦公室,隻叫老師房。每間教室的棟頭,都有間老師房,隻容放張辦公桌,一張小床。學堂有十來間這樣的老師房,隻有通哥晚上住在那裏。學堂就在村後,從前是墳地。建學堂的時候,挖出很多人骨,嚇死人了。這裏不知埋葬過好多先人,墳重著墳。有回,我們教室的地麵突然陷進去一塊,有個同學連人帶桌椅掉進墳坑裏。我們好久都不敢碰那個同學,總覺得他身上有股死屍的氣味。
我趁天沒黑,飛快跑到通哥那裏。通哥正在看書。燈光有些灰暗,通哥眼睛不好,就像拿鼻子在聞。通哥並沒有回頭,隻說:“六坨吃……過飯了?”
“吃過了。”我問通哥,“通哥,你真的要上大學嗎?”
“你是小……小孩子,問……問這些做什麼?”通哥望著我。
我說:“應該是你去上大學,福哥字都不認得幾個,你還會寫毛筆字。”
通哥笑笑,說:“上大學又……又不考毛……筆字!”
我問:“那考什麼?”
通哥說:“就是幾……個幹部,一個……一個叫我們進去問……話。”
“問什麼?”我很好奇。
通哥說:“問我什麼叫儒……法鬥爭。”
我隱約曉得儒法鬥爭的意思,卻說不清楚,有些緊張地望著通哥,生怕他考我。
通哥說:“儒……法鬥爭,報紙上天……天講,魔……芋腦殼都……曉得。”
魔芋是地裏長的一種塊根植物,大如人頭。我們那兒笑話別人蠢,就說他是個魔芋腦殼。我正想象那魔芋的樣子,真的很像人頭,卻見通哥笑了起來。
我以為通哥笑我,忙逞能,說:“通哥,儒家的代表人物是孔子和孟子,法家的代表人物是荀子和韓非子,是嗎?”
通哥摸摸我的腦殼,說:“六坨真的很……聰明,比……比幸福強。幸……福二十幾歲的人了,鬧了個天……大的笑話。”
通哥沒有說幸福鬧了什麼笑話,我也不問。通哥笑得直捂肚子,我猜他笑過之後,會告訴我的。果然,通哥笑過之後,長長地喘了幾口氣,說:“幸福說,儒……法鬥爭,就是日……日本和法……國兩個帝……國主義之間狗……咬狗的鬥爭。”
我沒想到幸福這麼蠢,笑得眼淚都出來了。我們那兒土話,“儒”跟“日”同音,都讀成“日”。我腦子裏立即想起廣播裏天天喊的那句話,說林彪是不讀書、不看報的大軍閥、大黨閥。我想不出幸福是什麼閥,心想他應該叫做大蠢閥。我隻悶在心裏想,不敢說出來。通哥盡管還沒有去上大學,我卻感覺他的學問好像比平日大了許多,不敢在他麵前出醜。
“通哥,你看什麼書?”
“牛……虻,小……說。”
通哥拿起桌上的書,瞟了眼封麵,並沒有把書給我看。我聽成了“流氓”,覺得很奇怪。通哥大概看出我的心思,說:“你還……小,這是長篇……小說,長大了再……看。”
我暗自害羞,心想我永遠不會看流氓小說。可是,我看通哥臉上沒有半點不好意思,他居然滿麵微笑,望著我。心想,難道大人就可以看流氓小說了嗎?
“六坨,我想同……陽秋萍談……心,寫……了封信。她老娘太……厲害了,我不敢到……她家裏去。”通哥臉上突然通紅起來。
我忙說:“通哥是要我送雞毛信吧?”
通哥說:“六坨就……是聰明。”
我拿了信,走到門口,卻不敢出門了。
“怎……麼了,能……完成任務嗎?”通哥突然像個解放軍首長。
我說:“外麵黑了,我怕。”
通哥說:“你真……的怕鬼?世上是沒……有鬼的。好……吧,我送……你出校門。”
學堂其實沒有校門,大家習慣把操場外麵進村的口子叫做校門。我走到村口就不怕了,說:“通哥你回去吧,我保證完成任務!”
從通哥像解放軍首長那刻起,我就覺得自家像小兵張嘎了。解放軍跟八路軍我分得並不太清楚。我腦子裏響起衝鋒號的旋律,都是電影裏的。我走到拐彎處,忍不住回頭望望。隻見通哥站在操場中間,朝我揮手。但他揮手的動作並不像電影裏麵那樣,手舉過頭頂,慢慢地左右擺動。通哥揮手的動作很快,就像趕蚊子。我明白他趕蚊子的意思,就是叫我快去。
我飛跑起來,驚得村裏的狗狂叫。我馬上想起媽媽的話,狗叫的時候,千萬別跑,不然狗會追著你咬的。我隻好慢下來,警覺地看看四周,再從容前行。狗叫聲漸漸平息下來。我慢慢走著的時候,感覺自家就像深入敵後的地下工作者,正機警地走在大街上。大街上滿是特務、憲兵。
快到陽秋萍家的時候,我步子更慢了。陽秋萍家其實就是我三伯父家,分出兩間,供他們家住下。記得有一年,突然有輛卡車拉來些箱子、櫃子和桌椅板凳。卡車停在祠堂前麵,車上下來一個中年婦女,一個女兒家。那個女兒家臉比所有人都白,嘴巴閉得緊緊的,眼睛不望人。
“長得像一朵花!”有人悄悄兒說。
那朵花就是陽秋萍。很快,附近十幾個村子都曉得舒家坳有個陽秋萍,城裏下放的。有人背地裏不叫她名字,叫她阿慶嫂。舒家坳的毛澤東思想文藝宣傳隊遠近聞名,陽秋萍演阿慶嫂。陽秋萍其實也演過李鐵梅,但人們隻叫她阿慶嫂。鐵梅是臘梅的外號。
陽秋萍家在我三伯父家西頭搭了個棚子做廚房。我貓腰進了她家廚房,想先偵察情況。燈光從木板縫透過來,照進廚房裏。我趴在木板縫處往裏看,見陽秋萍正對著鏡子,往臉上塗雪花膏。她左右看著自家的臉,又齜開嘴看自家的牙。正在這時,聽得她媽媽的聲音:“一天到晚隻曉得照鏡子!”
陽秋萍忙收起鏡子,低頭坐著。她媽媽我叫向姨,聽說原是在城裏當老師的。向姨說:“幸福有什麼不好?人家馬上就是大學生了。”
陽秋萍說:“他上大學又怎麼了?籮筐大的字,認不得幾擔!像個王連舉!”
“王連舉怎麼了?人家長在鄉下,梳個西式頭,就說人家像叛徒。明天他上大學了,那樣子就是知識分子!”向姨說話間,手在女兒頭上不停地戳著。
陽秋萍說:“你真以為他會變成知識分子?虧你自家還是知識分子!”
“死鬼婆,你是越來越膽大了!”向姨說,“俊叔要是不照顧我們,我們永遠回不了城!”
“回不了就回不了!住在鄉下,我還少幾個人欺負!”陽秋萍說著,屁股一蹦,轉過身去。我隻能看見她的背了,彎著,像半邊月亮。
向姨大聲說道:“我已答應俊叔了!”
“你答應俊叔了你就自家……”
我沒來得及聽清陽秋萍說什麼,隻聽得啪的一聲脆響。陽秋萍挨打了。我嚇著了,不小心碰著什麼,哐的一聲響。
“哪個?”向姨厲聲喊道。
我忙學著貓叫:“喵……喵……”
我學貓叫幾可亂真。
向姨罵道:“回不了城,你就天天同貓呀、老鼠滾在一起吧!”
聽得門哐的一聲,向姨出去了。陽秋萍趴在桌子上,肩膀聳動著,這時,我才想起如何完成任務。向姨那麼凶,我也不敢進她家去。
我繼續學貓叫:“喵……喵……”
陽秋萍仍趴在桌上哭泣。
“喵……喵……”我邊學貓叫,邊學貓抓著壁板。
陽秋萍終於回頭望望,很怕的樣子。後來我曉得她真的很怕貓。我把通哥的信悄悄地從木板縫裏塞進去。陽秋萍先是嚇了一跳,忙望望四周,悄悄兒走上前來,抽走了信。大功告成,我躬著腰摸出她家廚房,飛跑。
三
老師不要下地出工。也有老師星期天出工的,會得到俊叔的表揚。通哥教書之外從不出工,除非大隊安排他寫毛筆字。通哥星期天會躲在老師房看書,從早看到晚,中飯都不吃。
這是暑假,老師房熱得要命,通哥跑到村頭的大樟樹下看書。我打豬草回來,路過樟樹下,通哥喊我:“六……坨,來!”
我背著豬草走到他麵前,曉得他又會問雞毛信的事。雞毛信送出去十多天了,可通哥還老是問我。
“六……坨,信真……是陽……秋萍拿……走的嗎?怕……不是她老……娘吧?”
我說:“真是陽秋萍拿走的。要是向姨拿走了,不找你來了?”
通哥臉刷地紅了,說:“她找……我做什麼?我是找……陽秋萍談……心。”
我說:“談心你怕什麼?”
通哥笑了起來:“六坨可……能知……事了。”
我頓時臉上發燒。我們鄉下說哪個伢兒知事了,就是懂得男女了。我當時才八歲多,這話聽來很醜。
“把豬……草放下,坐……會兒。”通哥說著,他手裏拿的仍是那本我聽成“流氓”的小說。
我放下背豬草的竹簍,坐了下來。樹下清涼,頭頂早禾郎吱吱長鳴。早禾郎就是城裏人說的蟬。
通哥說:“六坨,你知……道什……麼是戀……愛嗎?”
我不曉得什麼是戀愛,懵懂地搖搖頭。通哥笑笑,莫名其妙地說:“不……曉得,不曉得就……好。”他再往下說的話,我一句也聽不懂了。他抬頭望著空中的白雲,一會兒說天上的太陽、月亮、星星,一會兒說大海和大海裏的石頭。我從未見過大海,任他怎麼講都不明白。
“長……大了,你就會……曉得的。”通哥突然摸了摸我的腦殼。
這時,隊上收工了,社員們扛著鋤頭進村子。通哥收起書本,往村頭張望。有人從樟樹下走過,說:“舒通,你會享福啊!跑到樟樹下麵坐著!”
通哥嘿嘿笑著,眼睛卻朝村口的溪邊望去。社員們出工回來,都會在那裏洗洗腳。“城……裏人,就……是講究些。”我聽通哥這麼一說,曉得他說的是陽秋萍。原來大家洗完腳,褲腿依舊高高卷著。隻有陽秋萍把褲腿放下來,左右看看身上是否還沾著泥。
陽秋萍原本低頭走路,她突然看見了通哥,馬上閃進旁邊岔路去了。陽秋萍閃進岔路的那一瞬間,鬥笠下麵那張雪白的臉,刷地紅了。岔路並沒有馬上拐彎,可以看見她飛快地走著碎步,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陽秋萍消失在拐彎處的時候,我聽得通哥歎息了一聲。
“通哥,陽秋萍不願意和你談心?”我問。
通哥低聲罵道:“莫……亂講!”
我不敢亂講了,同通哥招呼一聲,準備回家去。我剛背上豬草簍子,通哥說:“六……坨,吃過晚……飯跟我到河……裏洗澡去!”
我們那兒,遊泳就叫洗澡。那條河叫漵水,彙入洞庭湖,再到長江。長江的水是要去東海的,從小我聽老人講東海龍王的故事,就感覺自家像漵水裏的一條魚,緊貼著河底往下遊,遊往東海去。河離家三華裏左右,得走過一片田野和沙灘。沒有大人陪伴,我們小伢兒是不準去河裏洗澡的。其實我們平時也偷偷兒去,隻是不敢讓大人曉得。熱天在外混了半日回來,爸爸或者媽媽會用指甲在我手臂上劃一下,如果留下白色的痕跡,就會挨打。無可抵賴,肯定是下河洗澡了。今日媽媽聽說我跟通哥去洗澡,就答應了。通哥是大人,又是我的老師。
那天晚飯吃得早,我同通哥穿過甘蔗林和橘園,爬上河堤,隻見河麵閃著金光。落日正銜在我們身後的山口上。
“通哥,風篷,風篷!”我指著河的上遊。
通哥問:“六坨,你知……道風篷在書……上是怎麼說……的嗎?”
我搖搖頭:“不曉得。”
通哥說:“叫帆,這麼……寫的。”
通哥說著,就拿腳尖在地上寫了個大大的“帆”字。
“為什麼船上要扯帆?”我問。
通哥說:“借助……風力,船就不……用撐竹篙,自家會……走。你……看看,船越來越……近了。”
船近了,可以看見船尾冒著炊煙。一個女人從河裏舀了一瓢水,倒進鍋裏,頓時熱氣騰騰。女人後麵有個光著上身的男人,端著碗喝酒。
“通哥,他們在河裏做飯吃,幾有意思啊!”我很是羨慕。
通哥說:“是有……意思。我哪天也過……過這種日子。”
下了河堤,踩過鬆軟的沙灘,再走過一片鵝卵石,就可下河了。河水先是淺淺的,越到中間越深。通哥說:“六坨,我到中……間去了,你隻能在淺……水裏玩,千……萬莫到深水去。”
我說:“我會遊泳了。”
通哥說:“會遊也……不行。我不曉……得你是在塘裏遊?那是死……水,這是活……水,水急,還怕有流……沙。”
通哥獨自到深水裏去了,我隻好在齊腰深的水裏撲騰。扯著白帆的船漸漸遠去。
我多次試圖往深水裏泅,都被通哥嚴厲地喝住了。
“六坨,你不……聽話,我下……次就不帶你來……洗澡了。”
我生怕通哥不帶我下河洗澡,隻好回到淺水裏。我不停地潛水,每次都憋得腦殼發脹,才猛地跳出水麵。
我再次從水裏跳出來,猛然間發現天已漆黑了。我朝深水裏望去,不見通哥的影子。
“通哥,通哥!”我大聲叫喊。
不見通哥回答。
“通哥,通哥!”仍不見通哥答應。
我害怕起來,全身發麻。我怕通哥淹死了。想起平時聽過的很多流沙和落水鬼的故事,我忙往岸上跑。鵝卵石頂得我的腳板心生生地痛。
“通……哥……”我邊喊邊逃,忍不住哭了起來。
這時,突然聽見對岸有人大喊:“捉賊啊!捉賊啊!”
我猛地一驚,反而不怕了。我朝對河望去,隻見濃黑一片。我曉得那濃黑處是甘蔗地,屬於對河李家村。
“捉賊啊,捉賊啊!”叫喊聲沒有歇下來。
星空之下,河水泛著點點白光。河中央的白光激蕩著,發出響聲。一定是那賊逃過河來了。賊我也是害怕的,轉身繼續往岸上跑。
“六坨!六……坨!”我突然聽見通哥叫我。
我回頭一看,見通哥手裏舉著東西,在水裏朝我招搖。我不敢相信,驚疑地望了會兒,才回到河裏去。
原來通哥跑到對岸偷甘蔗去了。這時,對岸捉賊的人也不叫喊了。
“通哥,嚇死我了!”
通哥遞給我一根甘蔗,說:“怕什……麼?他……們抓……不住我的!”
“我怕你淹死了……”
“真……是小伢兒,通……哥那麼容……易淹死?”通哥笑笑,“吃……甘蔗要從尖尖吃起,越……吃越甜。”
通哥是我的老師,竟然當著我的麵偷甘蔗,真是好玩。李家村的甘蔗好吃,我顧不上說話。通哥卻不停地說話:
“我偷李家村的甘蔗,沒有偷自家隊上的。”
“口……渴了,吃根甘……蔗,不算偷。讀書人偷書也……不算偷。”
“他喊捉……賊,怎麼捉得到……我呢?我光……著身子,他抓了我一下,一……滑,我就下……河了。他穿著衣……服,還是個老……頭子。”
通哥邊吃甘蔗邊說話,突然問我:“六坨,你不會到學……校去說吧?”
我說:“不說。”
通哥又問:“我要你給陽秋萍送……信,你也沒有告訴別……人吧?”
我說:“沒有。”
通哥說:“那好,你當……得地……下黨員。”
通哥這麼一說,我立即覺得莊嚴起來,似乎他剛才是繳獲敵人武器去了,而不是偷甘蔗。我把吃剩的甘蔗比劃成槍,朝空中啪啪地掃射。甘蔗蔸子彎彎的,正像手槍把兒。通哥笑笑,說:“你拿的是左……輪手槍。”
聽說是左輪手槍,剩下的這節甘蔗我舍不得吃了。往回走的時候,我邊聽通哥說話,邊拿左輪手槍往四周瞄著,就像夜間警戒。
通哥說:“河裏的水越……來越淺了。我小時候,水比現……在深半個人。古時候,這裏的水隻……怕還深些。”
“什麼是古時候?”
通哥說:“古時候?就是很久……很久以前。很久很久以前,有個……詩人,叫屈原,他被國王趕……出來,就坐船到……了這裏。他在詩裏還寫……到我們漵浦……”
通哥念了兩句詩,我聽不明白。直到上了大學,我才曉得那是屈原《涉江》裏的兩句:入漵浦餘值徊兮,迷不知吾所如。
通哥念這兩句詩的時候,正好站在河堤上。河風吹起他的頭發,樣子很水。當時講的水,相當於現在講的酷。
通哥站著望了會兒河麵,突然說:“六坨,你把‘左……輪手槍’吃了,不然碰……著大隊長,以為你偷……隊裏甘蔗吃。”
通哥等我吃完“左輪手槍”,才領著我繼續往回走。走在甘蔗林的小路上,我想起電影裏的青紗帳,胸中又湧起了戰鬥激情。我同通哥就像兩位八路軍戰士,在青紗帳裏穿梭,尋找戰機打日本。通哥沒有說話,我也不作聲,就更像執行任務了。
我倆默默走了好一會兒,突然聽到有女人罵道:“你流氓!”
通哥馬上拉住我,停了下來。
“你媽媽答應的!”我聽出是福哥在說話。
“我媽媽答應,我又沒答應!”原來是陽秋萍。
福哥語氣很惡:“你不答應,約我出來做什麼?”
陽秋萍:“我想同你說清楚,讓你死心!”
福哥大聲說:“我今日就是要搞你!”
“流氓,流氓,我告你強奸!”陽秋萍厲聲叫喊。
“你喊,你喊破喉嚨都沒人聽見!”
通哥突然甩開我,飛跑過去,大喊:“王連舉……你不……是人!”
我也跟著跑了過去,那裏已是橘林了。橘林裏很黑,兩個黑影呆立在那裏。福哥說:“欒平,管你卵事!”
我頭回聽說通哥的外號叫欒平,那是革命現代京劇《智取威虎山》裏的土匪,一個說話結巴的聯絡官。
通哥說:“管我卵……事?你這是犯……罪,告了你,你就要坐……牢!”
福哥說:“你想嚇我?我要讓你成為反革命!我要讓你坐牢!”
通哥說:“我是人……民教師!”
“人民教師?你說孔老二是好人,你說孔老二是人民教師的祖師爺,你還看流氓小說!公社早就對你有看法,你好逸惡勞,從來不在生產隊出工。”福哥說。
“你造……謠!你……你……你……”通哥氣得更加結巴。
陽秋萍跑過來說:“通哥,我們回去!他敢亂說,我就告他!”
通哥走在前麵,陽秋萍走中間,我走在最後。路上誰也沒有說話。月光很亮,陽秋萍衣上的碎花點我都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那天她收工回來,見通哥坐在樟樹下,她突然閃進岔路裏,那腰肢一扭一扭的,很好看。
四
吃過晚飯,爸爸媽媽在場院裏歇涼。飯吃得很晚,月亮已在屋頂上了。姐姐和哥哥在屋裏沒出來,奶奶早睡覺了。我想跑出去玩,不敢馬上就走。爸爸躺在竹靠椅上,搖著大大的蒲扇。媽媽坐在矮凳上,也搖著蒲扇。媽媽把我拉近些,就便給我趕蚊子。我卻想找機會溜出去。爸爸同媽媽很少說話的,除非有事要說。我和爸爸媽媽就在月光下靜靜地坐著,螢火蟲在夜色裏低低地飛舞。
爸爸突然說:“舒通可能出事了。”
媽媽忙問:“出什麼事?”
爸爸說:“公社來人把他帶走了。”
“舒通就是有些懶,人很老實,他會出什麼事?”媽媽問。
我說:“今日通哥還上我們的課哩!”
爸爸嚴厲地說:“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
我就不敢亂講了,傻傻地坐著。沒多時,爸爸開始打鼾,媽媽手裏的蒲扇也慢慢停止了搖擺。趁爸爸媽媽都瞌睡了,我溜了。
我跑出沒多遠,聽媽媽在後麵喊道:“眼睛管事些,別踩著長的!”
原來媽媽醒了。長的,指的是蛇。家鄉的人對蛇有著莫名的敬畏,不敢隨便直呼其名。老輩人講,祖先總是化作蛇回家來看望後人,屋前屋後看見蛇是不能打的。我夜間走路,突然想起蛇跟祖先的傳說,背脊骨立即涼嗖嗖的,腳下似乎掃過一陣冷風。
我循著小伢兒的喧鬧聲走,曉得他們在那裏玩打仗。還沒吃晚飯的時候,猴子就跑到我家門口,偷偷兒朝我招手。我跑去一問,他說晚上打仗,司令叫他來邀我。司令就是喜坨,福哥的弟弟。我倆說得很輕,媽媽卻聽見了,喊道:“不準去!”
猴子嚇得一溜煙跑了。猴子跑到屋角,快轉彎了,朝我大喊:“怕死不當共產黨!”我覺得很沒麵子,自家成了怕死鬼。上回打仗,我頭被瓦片砸了,流了很多血。我沒有哭,堅持戰鬥到最後。回家媽媽一邊給我上草藥,一邊罵著說再也不準我出去玩打仗,我竟哭了。
我聽出戰鬥聲在隊上倉庫那邊,就朝那邊飛跑。我跑著跑著,就感覺自家像離開戰場多日的戰士,馬上就要回到戰友們身邊了。我會跑到喜坨麵前,立正向他報到:“報告首長,我回來了!”
突然,我被人從後麵撲倒,膝蓋摔得青痛。
“抓了個俘虜!”我聽出是猴子的聲音。
我大喊:“猴子,我是去向司令報到的!”
猴子說:“司令正等著你哪!”
猴子推著我走,真像他抓著了俘虜。
我說:“猴子,你誣蔑自家的戰友!”
猴子冷冷一笑:“你是敵人派來的間諜!”
我說:“你才是間諜哩!”
倉庫後麵就是草樹塬。草樹是我家鄉的風物,通常是選高爽之地,立起高高的樹樁,把幹稻草往上碼起來,像個豎起來的巨大紡錘。埋草樹的地方,就是草樹塬。現在快到早稻收割季節,幹草沒剩下多少,十幾根杉樹樁高高地聳立著。
司令站在一棵草樹下麵,雙手叉腰,威嚴地望著我。
“報告司令,猴子誣蔑我,說我是間諜!”我大喊著。
司令不說話,目光嚴厲地逼視著我。猴子望望司令的表情,立即叫道:“把間諜綁起來!”
幾個戰士擁上來,真把我綁起來了。原來他們早搓好了稻草繩子。我的手被粗糙的稻草繩綁得刺痛,罵了起來:“喜坨,我不玩了!”
“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玩不玩不由你!”司令喜坨背對著我。
我被綁在扯完稻草的草樹樁上,敵人的子彈在我耳邊嗖嗖作響。想起上回被瓦片砸破頭的事,我有些害怕。這時,陣前殺聲震天。瓦片好幾次落在我身邊,可我沒法躲藏。
喜坨掩護在前麵的草樹邊,審問我:“欒平都同你說了些什麼?”
我說:“我們在玩打日本鬼子,怎麼會有欒平?又不是剿匪!喜坨你這個都不曉得!”
“我是司令!不準喊我喜坨!”喜坨說,“我是問你,舒通都同你說了什麼反動話?”
我很惱火:“喜坨,你說欒平……通哥,那是真事,我們這是在玩,假的!”
“報告,敵人衝上來了!”一位戰士跑到喜坨麵前敬禮,立正。
司令大手一揮:“同誌們,我們彈盡糧絕,衝上去,打肉搏戰!”
戰友們喊道“衝啊”,奔向倉庫前麵的曬穀場。敵我雙方叫罵、拉扯、推搡、摔跤。有人哭喊,那是真的哭喊。曬穀場硬得像石板,摔上去痛得要命。玩是玩假的,痛卻是真的。
喜坨仍躲在草樹後麵,密切注視著戰況。猴子跑了過來:“報告司令,敵人不肯假裝打敗仗,把我們八路軍戰士摔傷了。四毛頭上摔了好大一個包,他在哭!”
喜坨說:“摔個包還哭,算什麼八路軍戰士!下回叫他做日本鬼子!警衛員!”
猴子馬上跑到他前麵立正:“到!”
喜坨說:“你去把麻雀叫來!”
麻雀今夜又是扮作山田。隻要玩打仗,喜坨總是八路軍司令,麻雀總是日本鬼子的小隊長山田。不一會兒,麻雀來了,話也不說,很不服氣的樣子。
喜坨說:“說好了的,打肉搏戰,日本鬼子都要倒下裝死!”
麻雀說:“回回我都是日本鬼子,我不玩了!”
喜坨說:“不玩了就不玩了!猴子,我們回去!”
麻雀朝曬穀場大喊:“戰鬥結束了!”
沒人理他,八路軍同日本鬼子還在肉搏。麻雀又喊道:“不玩了,喜坨講不玩了!”
曬穀場慢慢安靜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混在一起,聚到草樹塬來。八路軍指責日本鬼子說話不算話,講好了要倒下去的,不肯倒下去,還同八路軍硬拚,還把四毛頭上摔了個包!
我喊道:“喜坨,快把我放了!”
八路軍同日本鬼子見我仍被綁在樹上,哈哈大笑。笑聲仿佛讓他們回到現實,便開始惡作劇。有人從後麵封住我的眼睛,有人朝我哈癢癢,有人拿稻草探我的耳朵。我大罵起來,罵的盡是粗話,對他們祖宗三代女人不客氣。我的眼睛仍被人封著,看不清整我的人,我就罵喜坨家的三代女人。封我眼睛的手終於鬆開了,也沒有人哈我癢癢了。我的眼睛剛被開得金花四濺,這會兒仍黑雲密布,看不清任何東西。我臉上被人打了一拳,我猜肯定是喜坨。我慢慢看清眼前的人了,果然是喜坨。
“你這個間諜,敢罵我娘?”喜坨歪著頭,凶狠地望著我。
我說:“就罵你娘!你家王連舉耍流氓!”
喜坨說:“你亂說,我告訴我爸爸!要你像欒平一樣,抓到公社去!”
“哪個打的?哪個打的?”突然見四毛媽媽拖兒子來了,“喜坨,你少家教的!”
司令喜坨嘴裏很硬,罵著髒話,卻閃身跑了。八路軍同日本鬼子立即潰逃,隻剩我還被綁著。四毛媽媽罵罵咧咧給我鬆綁:“六坨,你同四毛都是豬,隻有讓人家欺負的分!”
五
我放學回家,媽媽朝我招手:“六坨,你過來。”
媽媽語氣平淡,臉色卻不好。媽媽這種臉色我很熟悉,胸口就怦怦跳,低頭走了過去。媽媽突然抓住我,狠狠地打我屁股。媽媽打得氣喘,才停了手。我沒有哭,媽媽更加氣憤,又重重打了幾板。
打過之後,媽媽把我往後一推,盯著我:“和你講過的,大人的事,你不要亂講,就是不聽!”
我根本不曉得自家亂講什麼了,不過也沒多大委屈。媽媽打兒子,天經地義。
“人家殺人放火都不關你的事,你好大的人?關你什麼事?”
“欒平還在公社關著,你也想進去?”
“陽秋萍自家都不講,你講什麼?哪個相信小伢兒的話?”
媽媽不停地嚷,嚷了老半天,慢慢我才聽明白。
“王連舉強奸阿慶嫂,我和通哥看見的!”我大聲喊道。
媽媽慌忙望望門外,撲向我,捂著我的嘴巴,狠狠打我。我被打得兩眼發黑,媽媽才放手。我不敢再嘴硬,嗚嗚地哭。
“你說護著通哥,你是在害通哥!”
“公社定他的罪,我都聽你說過。”
“我聽你說過,你說通哥說,孔老二是個好人。”
“你說通哥看流氓書籍。”
“你說通哥同陽秋萍亂搞男女關係。”
“我交待過你,不要亂說大人的事。”
“我交待過你,一傳十,十傳百,好話都會變壞話。”
“我交待過你,你就是不聽!”
聽媽媽不停地嚷著罵著,我真感覺到自家害了通哥。媽媽說的通哥這些事,有些是我自家曉得了同媽媽說的,有些是我聽別人說了告訴媽媽的。
我挨打的第二天,碰到臘梅。臘梅笑眯眯的,叫我過去。我就過去了,抬頭望著她。臘梅臉格外的紅,她鼻孔裏呼出的氣格外熱。她摸摸我的腦殼,問:“六坨,你真的看見了?”
“看見什麼了?”我問她。
臘梅又問:“福哥同陽秋萍,你看見了?”
我聽不懂臘梅的話,搖搖頭。
臘梅急了,說:“你看見福哥強奸陽秋萍了?”
我記住了媽媽的話,忙說:“我沒有看見,沒看見!”
臘梅說:“就是嘛!福哥怎麼會是這樣的人?人家是大學生了。說通哥還差不多。”
我說:“通哥也沒有!”
臘梅笑笑,說:“你曉得什麼?人家就是當著你的麵,你也不曉得是做什麼!”
我聽得糊裏糊塗。臘梅不再問我什麼,隻是望著我笑。我就走了。路過陽秋萍家門口,見福哥在她家外的柿子樹下,低著頭來回走著。鄉下像這麼來回走動的人見不著,我就多看了幾眼。福哥猛一抬頭,看見我了。福哥凶狠地瞪我一眼,咬了咬牙齒。我忙掉頭跑了。我跑到家裏,還在想福哥來回走動的樣子,真像電影《大浪淘沙》裏的那幾個革命青年。可是福哥有些壞,我不願意把他想成好人,就覺得他像裏麵的叛徒餘宏奎。再想想,還真有些像,長長的頭發。王連舉也好,餘宏奎也好,都不會有好下場。
沒過幾天,通哥回到了村裏。不像發生了什麼大事,還有人同他開玩笑,說:“欒平你招了沒有?”
通哥說:“我又……沒犯法,招……招什麼?”
“沒犯法,公社請你去做客?”
通哥說:“哪個……講孔子是好……人?我講……的?證……明人在哪……裏?”
圍著許多人,像看新媳婦。“是啊,哪個敢講孔老二是好人?吃了豹子膽!”有人說。
“說我看流氓書,屁……話!我看的小……說,叫……《牛虻》!”通哥說著,無意間瞟了我一眼。我臉上火辣辣的。
有人說:“我們隻曉得流氓,沒聽說過牛氓。”
通哥笑笑,說:“什麼牛……氓?牛虻!你們天天看見……牛氓,還不曉得什……麼是牛虻!”
“我們天天看見牛虻?在哪裏?”
通哥說:“就是叮在牛背上吸血的麻蚊子!”
看熱鬧的人更加熱鬧了。“麻蚊子就麻蚊子嘛!麻蚊子有什麼好看的?你不說看牛虻,隻說看麻蚊子,公社哪會捉你去?”
通哥立即瞪圓了眼睛,說:“話要說……清楚啊!我不是公社捉……去的啊,我是公社打電話喊……我去的啊!電話打到俊叔……屋裏,俊叔可以……作證。”
說到俊叔,就沒人答話了。俊叔是支書,大隊電話裝在他家裏。我經常去俊叔家裏玩,喜坨是我們的司令。我很少聽見電話響過,也很少看見哪個打過電話。隻有一回,麻雀媽媽哭哭啼啼跑來,說快打個電話,要救護車,麻雀得急症了。俊叔忙丟了煙屁股,使勁地搖電話把手,搖上幾圈,就拿起聽筒,喂喂地叫喚:“喂,喂,總機嗎?”然後再搖,再喂喂叫喊。如此再三,才聽得俊叔開始說話:“總機嗎?請接公社衛生院!”
電話響起來,總不會是太好的事。要麼就是公社開緊急會議,無非是中央又出問題了;要麼就是哪個在外麵的人得了急病,遇了車禍之類。鄉下人沒有天災人禍,絕不會打電話的。
電話在鄉裏人腦子裏是這麼個玩意兒,通哥說自家是公社打電話找去的,也不見得就好到哪裏去。有人就開玩笑:“公社夥食好嗎?是缽子飯嗎?”
這話又把通哥惹火了。我們鄉下,吃缽子飯,就是坐班房的意思。通哥臉紅脖子粗:“哪個亂講,我要罵娘了!”
六
通哥並沒有坐班房,福哥也沒有上大學。聽大人們說,通哥壞了福哥的事,福哥也壞了通哥的事。通哥肚子裏書多,福哥家庭背景好。本來他們倆總有一個會上大學的,現在哪個也上不了。
不見通哥有什麼不高興,福哥也沒有脾氣。夜裏宣傳隊在祠堂排節目,通哥和福哥都會去。通哥是宣傳隊的,福哥是看熱鬧的。福哥的口哨一年四季吹著革命現代京劇,宣傳隊卻不要他。臘梅也夜夜去大隊部看熱鬧,她喜歡唱“我家的表叔數不清”,宣傳隊裏也沒有她。宣傳隊裏,通哥是領頭的,陽秋萍是主角。放暑假了,通哥白天打禾栽秧,晚上排節目。
祠堂裏有個戲台,平日開會就是主席台,閑著不用就是我們小伢兒玩的地方。戲台兩邊各有一根大木柱,我們男伢兒顯本事,總喜歡順著柱子爬上爬下。經常有小伢兒從戲台上摔下來,直挺挺地躺在天井裏。天井地麵是青石板,人摔在上麵頭破血流。大人總是過了很久才曉得出事了,臉色鐵青地跑進祠堂,哭喊著把小伢兒抱了回去。我們就不玩了,各自跑回家去。可是過不了幾天,這個小伢兒又跑到戲台上打打鬧鬧來了。從來沒有聽說哪個摔死過,真是奇怪。老人家就說,祠堂本來供著祖宗牌位的,破四舊的時候被砸掉了。老祖宗不計較,照樣保佑著子孫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