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村裏本來是很清靜的,每當我寫到腕酸墨枯的時候,放下筆,將暖水瓶裏的開水,倒出半杯,摻上茶壺裏殘剩的冷茶,一麵喝著,一麵出神。耳裏所聽到,隻是隔壁人家的鼾呼聲。桌上的植物油燈,雖也受過科學的洗禮,罩著玻璃罩子,可是它總發出那種帶病態的黃光。
在黃色燈光裏,看看這鬥大的屋子,右邊竹格書架上,堆了一疊亂書。左邊白木茶幾上,瓦瓶子裏,插著細瘦的白菊,增加了我不少低徊趣味。土牆上的白石灰,落脫不少,倒是掛了一個小篾籃子,裏麵盛滿了在山村農家買來的紅薯,牆窟窿眼裏,時時伸出半截老鼠身子,偷看那籃子。
這一種情景,在飄零作客的人看來完全反映著他的生活是什麼。所以許多不能自己的悲鳴,無可發泄,也就借著記述夢裏的事情,聊以解嘲。
記得袁子才的隨園詩話裏,有這樣十四個字“夢中得句渾忘卻,推醒姬人代記詩。”那意思好像很羨慕這種遭遇。到了現在,婦女識字,已是極平凡的事,文人的太太,能懂兩句詩,也不算稀奇。所以我有時夢中驚醒,不願起來追記,就叫醒了太太,把夢告訴她,等到次日起來,要追記而又不十分清楚,那就請教這位顧問。
她覺得我這種舉動太呆子氣了,就問我,把這些夢記述起來什麼意思?
我說:“這意思兩個字,那太難講了。街頭上賣的小唱本,如珍珠塔梁山伯之類,我們覺得不登大雅之堂,可是有許多下層民眾,為著那故事,增不少興奮,流不少眼淚。屈子之騷,相如之賦,各有千秋,可是說句不客氣的話,也許有很多學文學的大學生看了個不知所雲。所以這有意思沒有意思,倒不必一眼看死。我自己以為有意思,就把來當個有意思的事情做吧。”
她聽了我的話,也無法難之,也就讓我胡鬧下去。
這樣一日記下二三夢,或一日記一夢,或兩三日記一夢,寫了不知不覺一大卷紙,點點次數,共是八十一夢。到了這裏,我對太太說:“九九歸一,可以收筆了。”就把這卷稿紙訂了一個小冊子,將我這玉鉤斜的筆法,在封麵題了“八十一夢”四個大字。
山窗偶得餘暇,自己展開來一讀,想到夢裏那些不可思議的事情,昂頭大笑一陣,卻也足以解憂。
不過反過來,再回想夢中的生離死別,未嚐不是真事所反映的,又著實增加許多傷感,多少可以滲透一點人生意味。
這樣翻閱著,也不知有多少次。
總是為了自己不愛惜自己心血的原故,讓小孩子淋了些殘湯剩汁在上麵,在夢本之上,多添了一點油腥氣。這就刺激了老鼠的特殊嗅覺器官,誤認這一本空虛無所可求的夢稿,也可以是咀嚼的東西,到了晚上,直鑽進我的故紙堆中把它的牙與爪,切切實實將這本子磨勘一頓。
等我發覺了的時候,捧在手上一看,確是一捧稀破爛糟的紙渣。雖然我對寫東西,並沒有怎樣敝帚自珍過,然而我所記下的許許多多的夢都不可複記了。對了那捧爛紙,真是哭笑不得。
女人總是比男人心細一些的。我那位她,對我懊喪之餘,無以相慰,就費了兩天的工夫,整理剪貼,居然把這堆亂紙還清理出來若幹篇完好的,重新給我裝訂著。其間有差個三句五句,或三行五行的,我又隨意寫得聯串起來。耗子大王,雖有始皇之威,而我也就是伏生之未死,還能拿出尚書於餘燼呢。
好在所記的八十一夢是夢,夢自告段落,縱然失落了中間許多篇,與各個夢裏的故事無礙。為了免耗子再來咀嚼所遺棄的殘稿起見,就送到報館的排字房,當我編報的材料。報紙印出來千千萬萬張,耗子不能一一而咬之。既可搪塞工作,又可保留我的夢影,也就一舉而兩得了。
有人說:當抗戰建國之時,文人既不能上前線殺敵,在後方也當做些相當有效的宣傳工作,青天白日,向讀報人大談其夢,何其無聊?我對於朋友這樣看得起,倒十分感激,因寫二十八個字答複他:羞向朱門乞蕨蕨,荒山茅屋學忘機。盧生自說邯鄲夢,未必槐蔭沒是非。
閑言少說,諸公有對於現實的社會,感到煩膩的,看一看我寫的夢中生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