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夢 號外號外(2 / 3)

我心裏這樣想著,一陣劈劈啪啪的爆竹聲,把我驚醒過來,回頭看時,我正站在一家小百貨公司門口。

有一個人操著南京口音道:“噫!這不是張師兒?請進來吃杯茶。”我也認得這人,是在南京花牌樓開小洋貨店的王老板。

便笑道:“好了,王老板,我們快上夫子廟奇芳閣吃茶了。”他也笑容滿麵,拉著我的手到他賬房裏去坐。

大概是十分高興的原故,在身上掏出鑰匙,開了賬桌子抽屜,取出一筒三炮台香煙來敬客。我笑道:“拿這樣好的煙敬客,也太客氣了。”

王老板笑道:“煙馬上要落價了,這也算不得什麼。回南京的時候,少不得還有許多事要請你幫忙。”

我說:“那當然。不過你這公司股東很多,都是有辦法的人呀。”

王老板將臉色一正,把他坐著的椅子拖開了一步,低聲向我道:“我這些夥計,在此地占我的便宜占夠了。到了南京去,我自己有我自己的門麵,有我自己的主顧,實不相瞞,在四川做了兩三年生意,我也多少有了一點本錢,回去我要自己做生意,不同這些人合作了。”

我說:“你們都是共過患難的人,不應當……”

王老板搶著說:“現在有什麼應當不應當?他們在重慶另做了許多外快生意,也沒有分過我一文。回到南京去,他們的店麵子沒有了,隻有我的。跟著合作下去,那隻有他們圖現成,我不幹。”

他說到高興的時候,仿佛他已把所有的財產都收回來了,昂著頭靠著椅背,頗是得意。就在這時,一個小徒弟搶著進來報告,洪老板來了。一言未了,便聽到外麵有人喊了進來道:“痛快痛快!日本鬼子也有今天。陶然兄,我們也買兩千爆竹來放放吧。”說著,見一個胖子,滿臉通紅,滿頭是汗,手裏拿了呢帽當扇子搖,一路笑著叫著,走了進來。

王老板道:“你看到號外了?”

洪老板道:“我買了,我都買了。”說著,在懷裏掏出七八張號外放在桌上。

我們彼此也認得的,我道:“聽說也隻發過兩次號外,買上許多做什麼?”

洪老板笑道:“我也莫名其妙,看到街上許多賣號外的,我就忍不住買上一份。我們可以回老家了,花這兩個錢,不在乎,不在乎!”

王老板笑道:“你倒來得快,馬上就決定回老家了。”

洪老板笑道:“我們做生意的,講個早晚市價不同,自然要搶回南京,好去布置一切。”

王老板淡淡地道:“是不是回南京去做生意,我還沒有決定。以後我們要做建國事業,應該投資到農業工業上去。做商人總是一個剝削分子,在生產和消費的兩者之間弄錢。說厲害一些,和貪官汙吏好不了多少。”他說著,取了一支香煙,昂起頭來吸著。

我聽了這話,大吃一驚,一個做老板的人,會懂得這些玩意。

洪老板也被他三言兩語抵住著,隻望了他說不出話來。我含著笑,也取了一支煙來吸。王老板將身子搖搖道:“張先生,你不要笑我,我早就覺悟了。以後我們……”

門外又突然發出一種上海腔道:“陶然阿在裏向?今朝格號外,阿看見?真來得痛快。格轉小東洋敗得個邪行,真是晤撥想到。吃老酒去!吃老酒去!”

隨了這話,一位八字胡須光頭的人,走了進來。雖然是個老年人,然而身穿一件藍湖縐夾袍,兩隻袖子,反卷了裏麵白袖衫子一截袖頭在外。

王老板笑道:“劉老板又有好題目吃老酒了。”

劉老板一摸胡子道:“勿!阿拉野有一眼正經事體,搭耐商量。昨日子坎坎在仰光定仔一批貨,大概值五萬洋鈿,要是貨運來拉。阿拉應該到仔漢口哉!阿是要觸黴頭?耐阿有啥法子好想?”

這位老板,不折不扣,說一口寧波腔的上海話,嗓門來得特別大,把全屋人的視線都吸引住了。

王老板道:“這有什麼為難的呢?你再打個電報去,定洋上吃點虧,把貨退了就是了。”

劉老板以為我也是生意人,挨了我身邊坐下,向我道:“格種法子,大家才會想。阿拉生意上,同外國人蠻講信用個,定洋向來先撥三分之一。要退貨,定洋勿會退回幾花來。所以阿拉勿情願格樣做。”

我笑道:“為了慶祝勝利,劉老板就犧牲一點吧。隻當你掙幾十萬洋錢當中,少掙一點。”

王老板道:“幾十萬?他做的是五金電料生意,不到一年,掙了二三百萬了。”

劉老板笑道:“勿聽俚話。俚自家倒發仔好幾十萬哉!”說著,很誠懇的望了王老板道:“規規矩矩,耐阿可以打一個電話撥秦科長,格批末事,就算俚公家定來裏。公家願意退脫仔,格筆定洋,算阿拉事先代公家墊出去格,將來公家劃上一筆,問題就了結末哉。秦科長和阿拉來來往往,做仔幾十萬洋鈿生意,俚腰包裏向有幾花,大家才明白。格轉回南京,俚又要在新住宅區蓋洋房子哉!格點小事體,俚總可以幫幫忙。自然,阿拉還有條件……”

他說的時候,王老板隻管向他丟眼色,禁止他向下說。無奈他放開嗓子,說得十分高興,哪裏收得住。

王老板隻好向他笑說家鄉話道:“格位張先生,是報館裏向格人,撥耐劉老板格種閑話,在報浪登出來,阿要難為情?”

我笑道:“沒關係,沒關係,大家都是熟朋友,我也不能那樣開玩笑。”

這一下子,把劉老板的臉漲得通紅,瞪了眼望著我,隻管摸胡子。我隻好站起來笑道:“你們談生意經吧,我也要出去打聽打聽消息。”

王老板跟著我後麵,送到店門口來,笑道:“那劉老板是個酒鬼,你不要信他的話。”

我點點頭笑著。他忽然拉住我的手,向我低聲道:“我倒有一件生意,想邀你參加。”

我笑道:“要我做生意,笑話!”

王老板道:“說明白了,你自然不笑話。我們幾個朋友,原包了一隻小火輪,專跑嘉陵江幾個碼頭,現在好改跑宜昌一段了。我們打算不零碎搭客,包給人家坐。現在誰不趕著想回下江,這一定是可以掙錢的事。新聞界你熟人很多,可以替我介紹一下。我把這隻船專門做新聞界的生意,好不好?你老哥要回去,無論家眷有多少人,分文不取。”說著,他伸手拍了兩下胸。

我還沒有答複他的話,街上一陣喧嘩,人像潮水一般湧著。在人叢裏,有幾輛大卡車,慢慢的移動著,車子上竹竿跳了長短白布橫披,有的寫著“抗戰勝利”,有的寫著“公理戰勝”,有的寫著“民族解放萬歲”。又有十幾根長竹竿,全繞著爆竹,直挑過人頭上去燃放。車上男女,打著鑼鼓,帶笑帶嚷,一嚷身子一聳。

馬路上的人,不管爆竹在頭上爆炸,莫名其妙的包圍著車子,狂笑。有幾對男女,索性牽著手在人叢裏跳舞。

我心裏想著,這一切舉動,都是心理上一種反應,雖日過分,其實也不必奇怪,正在如此著想,忽然人叢中有一陣顫巍巍的聲音發出:“好噦,回家噦!回南京噦!”

隨著這聲音看去,一位五十上下的老太太,蓬著一頭短發,半敞著一件大袖黑綢旗袍的胸襟,在人叢裏跳躍。她操了一口純粹的南京土腔,見人就拉著手。

我心想,這老太太有點大喜欲狂,所以如此。誰知她竟撲了我來,兩手拉了我的手道:“乖乖回家噦!回南京噦!”這一聲乖乖,引得周圍的人,哈哈大笑。

這時,有一位穿西服蓄有短須的老紳士,帶了一位摩登少婦,觀看熱鬧。他見我受窘,手摸了短胡子微笑。他身邊的那位年輕太太,更笑得前仰後合,閃在老爺身後。

可是那位瘋老婆子已經奔上街心了,卻又回轉身來,斜刺裏直撲了那老頭子,那老頭子並未提防,她兩手猛可的一下,將老頭肩膀摟住,咄的一聲,尖出嘴來在老頭子左腮上親了一下。

接著兩手捧了老頭子的頭,向懷裏一拖,咄咄咄一陣響,又在他臉腮上,鼻子上,額角上,亂吻了一陣。

當然,時間比較長些,這位老爺,就連連的推了幾下,沒有把她推開。直等她工作完了,她兩手一揚,又喊著:“回南京去了!回家了!”再跑上了街心去。

那位青年太太,站在旁邊,氣得兩眼筆直,周身發抖,一個字哼不出來。這一下子,那些站在街邊笑我的人,移轉了視線,一齊對著這兩位少妻老夫,拍手大笑。

我對於這兩位,本可以報複一下。不過我想著,這空氣太緊張了,應該找一點小笑話來鬆懈一下子,就隨他去吧。好在這馬路上,又來了一群學生,各人手上舉著紙旗子,口裏唱著“打回老家去”的歌。街上的民眾,隨了這歌聲,熱烈的鼓了掌。

我就借著大家那起哄的勁兒,隨了擁過馬路的一陣人潮跟了走去,向前走,更是熱鬧的街市。

自我到重慶來以後,很經過幾次大節令,沒有看到街上有今天這種熱鬧,繁榮的馬路,都讓來往的人,擠得滿滿的。在高坡子向前看去,隻見一片黑點,在街頭上浮動。

斷續爆竹聲裏,一陣一陣的湧起著人的喧嘩聲。那聲音像是遠處聽著海潮,又像是近處聽著下起掀天大雨,我心裏想著,這是全市民眾高興的一天,在這人潮中,誰對誰鬧點小亂子,都不足介意。這沒有什麼可看的,還是回去吧,於是我在人家屋簷下,一步一步地移著向前。

不多遠,看到兩個穿西服的少年,左右夾著那個老瘋婦走回來。她兩手雖然被人握住了,然而她那身子,還不肯安靜,一步一聲,口裏依然喊著,回家了,回南京了。

我閃在一邊,看這瘋婦過去,倒為之默然,覺著她這一個劇烈的反映,決不是偶然的。於是我就把這問題擴大起來,這滿街上人山人海的民眾,豈不是一種反映?再把這些人,每一個個別的觀察起來,當然也不外乎是一種反映。

正這樣看出了神,帶了思索走路,卻有一張報在我眼前一揚。看時,半空裏飄飄揚揚,正飛舞著傳單。我以為這是哪家報館,又在散著勝利的號外,我也和其他的走路人一樣,在別人頭上搶過來一張,看時,前麵一行大題印著“預言果然全中”。我想,這是哪個報館裏編輯先生鬧新花樣,在號外上,竟會印著這樣賣關子的題目。再看下文的小字是:抗戰必勝,及最後勝利必屬於我,人人皆能言之,而不能舉出確切簡單之理由。山人自幼得名師傳授,熟悉易理,曾推算日本命運,至今年告盡,於三年前,即出有日本必敗論專書一本問世。今日號外與該書所言‘將來必有此日’完全符合。對國事推算精確,對個人窮通天壽之推算,其能絲毫不爽,更可待論?茲值抗戰勝利,凡我同胞,均當有一種做新國民之打算。其有不明何去何從者可速來本命館問津。山人為慶祝勝利起見……我噗嗤一笑,把傳單丟去,就不必向下看了。我又想著,這也不能怪算命的。我和我的朋友,都在今日以前說過這種話的,難道就不應當表白一番?

我這樣想著,我麵前就站著一個人。長袍馬褂外,在紐扣上掛了一隻特等機關的證章,叫了一聲老張,滿臉是笑。我看他麵團團的,帶了紅光,嘴唇上有胡無須的,帶了一點黑影,神氣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