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通點頭笑道:“真的是這樣。狗頭國人喜歡吃糖,因為他這個國家就缺少做糖的東西,所以我們送糖給他,等於我們中國人見著朋友,敬上一支煙卷。”
我說:“既然如此,就明明白白敬上一塊糖果好了,為什麼要暗下遞過去?”
士通道:“這就是狗頭國特別之處。他們上自國王,下至窮百姓,都以私相授受為親愛。”
說話時,飛機已在機場降落,而開了座門了。魏法才首先下機,我們隨著下來,向機場上圍著一群歡迎的人,看他們的形象時,皮膚黑色,額頭和下巴突出,也有些像狗,眼珠是黃的,隻有這點異乎我們。衣服倒也西裝革履,隻是顏色多用黃色而已。
首先迎著魏法才的,是個矮胖子,金黃色的西裝,裏麵金黃色的襯衣,金黃領帶,仿佛是個鍍了金的人。
他見著魏法才,先深深地鞠了躬,接著笑道:“我聽說魏先生這次帶來的糖果很多,真是雪中送炭。”他竟說了一口極流利的漢語。
法才道:“除了我們幾個人外,盡可能的,都帶了糖。”說著一握手,我就看見他捏了一把糖果,由手心裏遞過去。
回轉頭來,法才向我們介紹這是這島上的“特克曼勒”。“特克曼勒”譯成漢語,就是地方長官。於是我們一一握手,暗下遞糖果。隨後又有許多穿黃色西服的人前來歡迎,我們如法炮製地對待著。
那特克曼勒招呼了三輛馬車過來,向法才道:“我想邀請三位先生,到舍下去休息,就是帶來的貨,也一齊運了去。”
法才笑道:“這不妥當吧?我做的是貴島全島的買賣,若是人和商品,一齊運到府上去,人家說我姓魏的隻做一家買賣,以後我運了貨來,貴島糖商要拒絕購進了。”
特克曼勒卻把胸一拍道:“那要什麼緊?這些糖商不做生意更好,我來和一班朋友包辦了。敝島人民之不能不買糖果,猶之乎上國人不能不吸紙煙。我把進口的糖果都囤起來,不怕老百姓不買。”
法才笑道:“那樣做,閣下可以盡量把糖價提高,弄得貴島的人都把糖果戒了,我這生意就做不成了。”
特克曼勒道:“這又何難,隻要大家有戒吃糖的趨勢,我立刻把糖價鬆動一下就是。”
法才無論怎樣說,他也不肯放鬆。他所帶來的一批粗人。已親自爬上飛機,把大小布袋,陸續搬上了馬車,魏法才雖皺了眉望著,卻也不攔阻。
我知道他的苦衷,若是把島上這位大酋長得罪,根本不許糖果進口。也是做不成買賣的。而在他這一猶豫之下,他所帶來的糖果,已經完全搬上了馬車,特克曼勒也就把我們三位來賓讓上了一輛敞篷馬車,自己陪著,我們在一輛車上。
走不多遠,就進了熱鬧的街市,小小的海島,也不過一些竹枝木板的店戶,不足稱道。最奇怪的便是許多人民,成串的站在人家屋簷下,隊伍的最前麵卻是一爿小糖果店。
我便問道:“難道這些人都是買糖果吃的?”
特克曼勒向前看去,隻當沒聽到。萬士通笑著點了一點頭。於是我就留意那些買糖果人的情形,在那糖果店門口,有塊大黑牌,上麵白粉寫著漢字。原來此國和日本一樣,是借用漢字的。
我近著看清楚兩行,乃是粽子糖每磅價銀十五兩,檸檬糖每磅價銀廿四兩。
我向魏法才道:“什麼?糖果價格這樣高?這島上的生活,不嚇死我們外來人嗎?”
特克曼勒笑道:“這因為糖果是一種消耗品,我們照奢侈品多征百分之百的稅,所以價格高。近來也實因糖果來得少一點,價格又漲了一點。”說著,車子又走近了一家糖果店,隻見買糖果的人,全在手上高舉著雪白的銀子,後麵站的人,將銀子伸過前麵人的腦袋,遞到櫃台上去。
我問道:“這樣貴的價,買糖的人還是在人頭上遞錢,貴島人喜歡吃糖的程度,真是可想而知。”
特克曼勒對我微微地笑著,隨了他這笑意把胸脯挺了起來,好像說唯其如此,我就可以發財了。
這時,後麵那兩部載糖的馬車,卻由身邊搶了過去,似乎這街上的人,他們的嗅覺特別的敏銳,嗅到那車上的糖氣,都掉轉頭來眼睜睜地望了這兩部車子過去,有的人索性歪了頭,嘴角上流出兩尺長的涎來,眼珠翻白,人挺立了不動,麵如死灰。
在這種情形看起來,似乎有一部分人,也為了糖果太貴,好久沒有嚐到甜味。所以大街上有了糖香,不免譏無錢買糖的流饞涎了。
我正想之間,車子已到了主人翁之家。自然是一幢很精致的洋房子,然而大門閉著,在門外卻站了一群人。始而我以為也是主人家的人,可是我們車子一停,就有一個長胡子的人迎上來,攔住車子,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一通土話。
特克曼勒就低低地向魏法才操著漢話道:“魏先生,你盡量把糖價提高。至少你說粽子糖每磅的批發價是二十兩,而且你還要說帶來的貨已讓人完全買了,隻好下次分給他們一點。”
魏法才果然向那人說了幾句土語。
那群圍著大門的人,聽了這消息,一句話不說,嗬的一聲,一哄而散。那個老頭子手提起他破大衣的下擺,將腦袋作個前鑽的姿勢竟是跌跌撞撞,跑著走了,我為之愕然,隻呆望了他們。
萬士通拍著我的肩膀,笑道:“你不懂其中的奧妙吧,這些人都是糖果販子。他們雖是拿銀子來買糖的,並不希望糖價低落。為什麼呢?他家裏多少總有些存貨。你不看到街上公布的糖果價格,粽子糖是十五兩銀子一磅嗎?現在魏先生一句話,他們家裏的存貨,在幾秒鍾之內,又每磅要多賺五兩銀子了。”
我道:“原來如此,他們又何必跑呢?”
特克曼勒道:“這班奸商,實在可惡!他們得了這消息,要去占沒有得消息人的便宜,照著市價,多出個一兩或八錢銀子,就把糖果收買起來,一轉眼,又可以賺幾兩,去遲了,消息傳出去了,有糖果的人就都要漲價不會讓他們壟斷了。”
說著話,我們由主人讓進了客室,先是茶煙點心招待,後來還有酒肴供奉。
我們正在暢談的時候,忽然有人進來向主人悄悄報告。主人便站起來連連的答道:“到隔壁屋子裏坐吧。”
他回頭向我們打招呼道:“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得的大事,說來說去,無非為了敝島這兩天鬧糖荒,暫請寬坐一會。”說著,他起身向隔壁屋子去了。
我們在這屋子裏悄悄的談話,聽到那邊談話,時而聲調緊張,時而笑語喧嘩。
我不懂夷話,很是疑惑,萬士通笑道:“這不幹我們事,你不必多心。來的是這位主人翁的合夥股東,說是市麵上零零碎碎還有些整包的糖果,他們都收起來了。無論如何,從今日起,一塊糖果也不賣出去。好在別的路上,暫時也不會有法來,在三日之內他們要造成每塊糖果賣五錢銀子的趨勢。在他們之外,似乎另有個組織,也囤積了一些糖果,隻是比他們的勢力小,他們正在想法,把這個組織打倒。不過在糖果價隻管看漲之下,哪一個組織,照樣天天賺錢,又不容易吞並過來。”
我道:“萬兄,我們離開此地吧。這主人翁的心太狠,這樣幹下去,也許像十字坡的張青飯店,有把我們當饅頭餡子的可能。”
法才笑道:“那你放心!他還靠我們給他運糖呢。”
這時卻有幾個麵黃肌瘦的人,兩眼發直,口裏流著饞涎,搶進了屋子。
後麵一群主人的奴才,隻喝問哪裏去?這當頭一位,是一位白胡子老人,走來竟向我們深深作了三個揖。
雖然穿西服作揖是不好看的,然而他的姿勢,卻很自然。接著他說起漢話來央告著道:“三位上國來的先生,你們是禮儀之邦來的人,應當可憐可憐我們這嗜糖之民,在各位沒到的時候,本來糖果雖然貴,有錢還可以買得到,自從三位光臨以後,街上的糖果店,都關門了。”
士通問道:“也許是貨賣完了,這與我們何幹?”
那人道:“正為了三位上國大人來了,才這樣的。他們知道三位帶來的消息,糖果價還要漲。他們不曉得這漲風要漲到什麼程度,把糖果多留一點鍾,就可多發一點財,索性不賣一塊糖果,等穩定了再賣。這一下子,真把我們急死了。”
我不由得咳了一聲道:“你們這些人也實在太難,糖果並非柴米油鹽不可少的日用品,你們不會不吃嗎?”
那人苦笑著道:“先生!這理由很簡單,假使我們能戒掉這種嗜好,我們老早就斷了這念頭了,又何必每天把吃麵包的錢,都省下一半來買糖?現在更不對了,買糖的錢比買飯的錢還要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