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夢 狗頭國之一瞥(3 / 3)

我回頭向法才道:“魏先生對於這個島,有相當的認識,他們何以非吃糖果不可呢?糖果並不像鴉片一樣,吃過之後,會上癮的。”

法才道:“安南人喜歡嚼檳榔,口角裏流著涎水,牙齒弄得漆黑。這檳榔的滋味,是酸甜苦辣一點沒有,他們為什麼那樣嗜好呢?這不是為了有這樣一個習慣嗎?”

他說著,看到這些來人情形可憐。便道:“你們說吧,到這裏來對我們有什麼要求?”

那老人道:“我們望上國人多多的給我們運一些糖果來。我們也知道三位先生隨身帶來的糖果不少,務必請三位高抬貴手。”

魏法才道:“我們……”這句話沒說完,特克曼勒已搶了進來,拍手頓腳,對那幾個人罵了一頓,那幾個人一字沒有反響,就這樣走了。

我雖不知道他罵的是些什麼話,我隻看那些人眼光都直了,想到罵得是很厲害。我不能看主人翁這樣子,要求著萬士通,同我一路上街遊覽。這主人翁認為我們是財神,還派了兩名島卒護送。

走上街來第一個印象,便讓我深深感到奇怪的,就是這街上人分三等走路。凡是穿著黃衣服戴著黃帽子的人,在街中心走。穿白衣服的人,在街兩邊,其餘的人卻必須閃到人家屋簷下。街上是柏油路,兩旁是沙子路,屋簷下卻是爛泥滲著鵝卵石的路,極不好走,這階級顯然了。

我便問那島卒:“哪種人可以穿黃衣服?”

他用土話告訴萬士通。士通翻譯著,笑道:“穿黃衣服的是官商,穿白衣服的是商人,其餘是老百姓。黃代表金子,白代表銀子,此地風俗,經商人才能做官,做了官更好經商。官商以運輸管理員為最大,位次於島主,因為外國來的貨,首先經他的手,他可以操縱全島的金融。”

我道:“他有什麼法子操縱全島的金融呢?”

士通道:“這個島上人,有個特性,一切都是外國來得好,外貨必定經過運輸員的手。照例是他總理入口貨物,他把貨收買到手,就可以隨便定個價格,要掙多少,就掙多少。這島上人,也知道關稅壁壘政策,外貨是抽百之兩百的稅。就是一兩銀子外來貨,要抽上二兩銀子的稅,島上官僚巴不得外貨漲價,好多收些稅。你想,運輸員有增減島上稅收的本領,豈不是操縱了金融?”

我道:“抽百分之二百的稅,這卻也駭人。這島上人不會不用外貨嗎?”

士通搖搖頭道:“那如何能夠?這裏的闊人,都有一種毛病,不用外國貨就會咳嗽,而咳嗽的聲音,頗……”

正說到這裏,街中心忽然有幾聲狗叫,我看時,並沒有狗,卻不知聲音何來。

士通指著街心一個穿黃衣服的人道:“那個人就是患了缺少外國貨的病。”

我看時,那人坐在敞篷馬車上,彎了腰拚命的咳嗽。那咳嗽的聲音,像那小哈巴狗叫的聲音一樣。馬車夫和一個跟隨,十分焦急,停了馬車,隻管向那人捶背。那馬車夫,一眼看到我們兩個中國人,就奔著迎上前來,向我們鞠躬。

萬士通問了他,不由得哈哈大笑起來。向我道:“你願不願揍人?”

我愕然不知所謂,隻望了他。

士通笑道:“他的主人翁,是位藥商,又兼全島公墓督辦。有一個毛病,常患心口疼。每患這個毛病時,要人去捶他的脊梁,但他本島的人捶他。不發生效力。他特地請了一位西洋拳師在家裏揍他。他一發狗叫病。西洋拳頭揍他就好。現時走到大街上,一時無法找西洋拳師。見我們也是本島的外國人,這馬車夫特地來請我們打他。”

我笑說豈有此理?那馬車夫見我發笑,以為我拒絕了,就趴在地上磕了一個頭,我向萬士通笑道:“無論如何,我不能平白地打人,你去做這個好人吧。”

他也隻是笑,不肯動腳。可是馬車上那個闊藥商讓那聽差攙著,一路哀告上前。他是闊人,自然會說漢話,向我們深深一鞠躬道:“兩位先生,我快要死了,請你打我幾下。”他彎了腰隻是哼。

萬士通有點不過意,便在他身上輕輕拍了幾下,他忽然哼著罵道:“你這渾蛋,你這渾蛋,你這該死的渾蛋!”

萬士通見他罵人,伸手就向他臉上一下耳光打去。啪的一聲,隻見他左腮紅了半邊。他忽然不哼了,伸直了腰,將右邊臉偏了過來,大聲道:“你敢再打我這邊臉一下嗎?”

士通一時性起,也不管是否有些過分,伸出手來,又給他右邊臉腮一下。

那人立刻喜笑顏開,向士通深深地鞠了一躬道:“多謝,兄弟的病已經好了。無論如何,外國的耳光是比本國的耳光要值錢一百倍,一耳光之下,百病消除。”說畢,高高興興坐上馬車走了。

我先是呆了一呆,一會子想過來了,也忍不住哈哈大笑。

士通也笑道:“長了三、四十歲,隻看到人用法子騙錢,沒有看到人用法子騙挨打的。這個島上的人,真有些特別,唯恐人家不打他。”

我對於本島人之酷好外國貨,也引起了興趣,便向士通笑道:“我們把這個島的街市都走遍了吧,也許會發現比這還有趣的事情。”

士通笑道:“這島上人說外國人的耳光是好的,那也不妨說島外人的肉也是香的。那像《西遊記》上妖怪吃唐僧肉一樣,會把我們活宰了來吃。”

我笑道:“那總不至於。因為這裏的官員,還需要我們由中國運貨來讓他們發財呢。看了銀子份上,他不能不保護我們。”

士通笑著對了那兩個島卒說了一番土話,他們就在前引路。約走了兩三條街,卻看到一家西餐館門口,有一排武裝島卒在那裏守著。

這島上以坐雙馬車為最闊,就看到一輛車子牽著一輛車子直到那門口,穿黃或穿白的,都在那西餐館門口上車。隻看那三層樓的洋式門麵。就相當富麗。漢字寫了一塊招牌,是“阿爾巴尼亞大菜館”。

我不由得咦了一聲,因問士通道:“用外國地名作招牌,我們中國人也有這點作風。但最不足取,也無非拿了小國比利時、墨西哥標榜。這阿爾巴尼亞,是一個被侵略亡了的國家,取之何足為榮?”

士通伸手搔搔頭,他也有一事不通的時候,卻去問那島卒,那島卒咿晤了許久。最後士通告訴我們:他根本不知道阿爾巴尼亞是一個國家,更不明白它已亡了。

我問他為什麼要用這個名字做招牌呢?他說因為這個名字念出來咿啞咿啞很奇怪,所以用了,這名字不好嗎?這家餐館是全島最有名的一家呢!每客西餐銀子一百兩。

一個島民要取得在阿爾巴尼亞吃飯的資格,非大大地發了冤枉財不可呢。我道:“這些武裝島卒,又是幹什麼的呢?”

士通問了島卒告訴我道:“這裏的西餐,雖要一百兩銀子一客。但是每天有人為了搶座位而打架,這島卒是維持治安的。”

我不由得昂起頭來抖了一句文道:“闊矣哉!狗頭國之人也!”

正說到這裏,替我們引導的兩個島卒,卻向一條冷巷子裏飛跑了去。我也去看時,見有一群叫化子,在那裏打架,有兩三個人頭破血出,躺在地上。其中有幾個叫化子,在一條陽溝裏,抓著雞魚骨頭向破碗裏亂塞。

那陽溝前有所後門,上釘一塊小牌子寫著阿爾巴尼亞大餐館廚房。那揀骨頭的叫化子,看到了島卒,伸直了腰也跑走了,隻聽這腳板拍拍之聲。

我向前看去,一片烏壓壓的影子,怕不有好幾百人呢。我問士通道:“叫化子也要嚐嚐阿爾巴尼亞的滋味,都到這裏來了。”

士通搖搖頭道:“唔!不然。這裏大街上是有飯吃的人走的,小巷子是叫化子走的。這島是世界上叫化子最多的一個國家,不信你跟著這群人去看。”

我聽了這話,順了這條巷子向前走,不到十丈遠,就見兩具叫化子屍體躺在地上,有一具屍體,用草席蓋了半截。另一具赤身露體,皮膚變成了灰黑,骨頭根根由皮裏撐出來。

我正驚異著,隻管向前走,遠遠看到一片大海,直接天腳。有幾隻懸海盜旗子的帆船,在水上出沒。那些逃跑了的叫化子不見了,由近而遠,直到海灘,都是大大小小窮苦的屍骨堆,我仔細看時,又不是屍骨,有的是人家花園的圍牆,牆腳下的石頭刻了裸體人像,有的是汽車間車門上的石刻。

我所看的窮人屍骨,是我眼睛看錯了,實在是富強人家牆基上的石刻。這雕琢功夫真好,個個都有精彩的表演姿勢,我正賞鑒著,不料那些石刻,一齊活動著,大喊一聲,向我撲來。你想我還有膽子在這裏賞鑒雕刻美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