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摸有半小時,陶科長回來了,向大家點頭道:“頭兒走了,說是這兩天沒有什麼要緊的事,下午可以不來,下星期照常。”
大家聽說,轟然一聲,表示歡喜,科長在身上掏出鑰匙,把抽屜鎖了,茶房已知道他要走,立刻取了皮大衣來給他加上。幾位出色的科員,也不必彼此招呼,都去穿大衣。
科長走了,範君首先高聲叫起來道:“喂!下午來八圈吧?”
佟君道:“不,今兒好戲,小梅和小樓合演《霸王別姬》,馬上叫人去定兩個座兒。”
馬君道:“老佟,你猜猜小餘為什麼不和楊梅合作?”
大家談笑著戲的消息,一窩蜂地走了。我們這屋子裏的人,也走了。隻有我和一個李錄事,因一盤象棋沒下完,還在屋子裏。
那個姓王的茶房回過頭來,向裏張望一下談笑著道:“該走了。”
另一個姓巴的茶房在外麵屋裏,整理零碎東西,答道:“忙什麼?這屋子裏暖和,多坐一會兒,家裏可以省幾斤煤球。”
王茶房道:“可沒了好香片。坐久了暖屋子,怪渴的。”
我聽了這話,推開象棋盤,便站起來,瞪了王茶房道:“你奚落我做什麼?我們多坐一會也不礙你什麼事。”
王茶房道:“怎麼不礙我們的事?你不走,我們不能鎖門,丟了東西,誰負責任?”
我喝道:“你說話,少放肆。難道我們當小辦事員的人,會偷部裏的東西嗎?”
巴茶房道:“你不打聽打聽,商務司第三科,前天丟了一件皮大衣。一個姓楊的錄事,有很大的嫌疑。”
他正收拾科長桌上的東西,仰著臉對了我們。李錄事跳上前,就向他腦後打了一個耳光,罵道:“混蛋。你指著和尚罵禿驢。”
巴茶房掉轉身來,就要回手,我立刻把李錄事拉走。巴茶房追過來時,我們已到院子裏走廊上了,他隻好在屋門口大罵。
我陪李錄事到了衙門口,埋怨他道:“你不該打那東西,他是陶科長的紅人,明天和你告上一狀,你受不了。”
李錄事紅著臉道:“二十塊錢的事情哪裏就找不到?我不幹了。張先生,隻是怕連累著你。”
我笑道:“不要緊,我也看這二十塊錢的位置,等於討飯。不然,我也不會在部裏滿不在乎。果然那小子到科長麵前挑撥是非的話,我就到廣東去。那裏空氣新鮮,我還年輕,有機會還去讀兩年書呢。”
我們分手回家,但我心裏,始終是替李錄事為難的。他一家五口,就靠這二十元的薪水,果然丟了飯碗,那怎麼是好呢?我想著明早到部,卻是一個難關。不想當這晚我在燈下一人吃飯的時候,李錄事一頭高興跑進來,向我拱手道:“恭喜恭喜!”
我起身相迎,倒有些愕然,以為他是把話倒過來說。我讓他坐下,拿起爐子邊放的一把紫泥壺,斟了一杯熱茶,放在桌上,笑道:“請喝一點,衝衝寒氣。在這腐敗的政府下,好是做社會上一個寄生蟲。不好卻少不了做一個二十世紀的亡國奴。中山先生在廣東組織革命政府,前途是大有希望的,我們一塊兒到廣東去吧。呼吸著自由的空氣,哪怕是當一個叫化子呢,總比在這裏看茶房的眼色強多了。”
李錄事笑道:“我不開玩笑,我真有辦法了,你也有辦法了。”
我且坐著,扶起筷子來。他按住我的手道:“我們一塊吃羊肉涮鍋子去,我請你。”
我道:“你中了慈善獎券?要不,怎麼半下午工夫,你就有了辦法了呢?”
李錄事笑道:“說起來話長。這事太痛快了。在這裏說出來,怪可惜的。咱們到羊肉館子裏,一吃一喝,爐子邊熱烘烘的,談起來一高興,還可以多喝兩盅。人世幾逢口笑,走走,別錯過機會。”
我聽他說得這樣有分寸,果然就收拾了碗,和他一路到羊肉館子裏去。
在館子裏找了一個僻靜一點的雅座,要了酒菜,我是等不及他開口,又追著問了。李君因為我不會喝酒,自斟了一杯白幹,一仰脖子喝了。然後手按了酒杯,隔著羊肉鍋子,向我笑道:“人家都說我們總長是個癩頭龜,可是他幾位少爺小姐都是時髦透頂的文明人兒。他二少爺和大小姐有點兒戲迷,你是知道的。”
我說:“這個我倒不知道。我隻聽說,他大少爺會兼差,現在共有三十六個差事。上由國務院,下到直隸省統稅局,他都掛上一個名。二少爺愛玩汽車,一個人有三四輛車子。大小姐喜歡跑天津、上海,二小姐會跳舞,家裏請了一個外國人教打鋼琴。”
李君笑道:“他們家裏有的是錢,要什麼有什麼,他們就隻喜歡一樣能了事嗎?”
我見羊肉鍋子裏熱氣騰騰,炭火熊熊的映著李君臉上通紅,知道他心裏十分高興,便不攔阻他的話鋒,由他說了下去。
他夾了一塊紅白相襯的肥瘦羊肉,送到暖鍋子涮著,眼望了我笑道:“到今日,才知道愛玩也有愛玩兒的好處。我一把胡琴,足拉了二十年,在北京,拉胡琴的人遍地全是,我不敢說好。不過什麼人的腔調,我都能學兩句。去年年底,吳次長家裏堂會,我去拉過一出《女起解》。巧啦,賴二位小姐就在場聽著。她聽人說那個拉胡琴的,就是農商部的錄事,就記下了。今天我由部裏出來,程秘書在馬車上看到我,就把我帶到賴公館去。
“這位小姐,原是不便和我小錄事請教,拉了二少爺一路,把我叫到內客室閑話。二少爺作一個考官的樣子,先口試了我我一陣,然後拿出胡琴來,讓我拉了兩出戲。二小姐原是坐在一邊監場的,聽久了胡琴,她就嗓子癢癢,我又給她拉了兩出戲。她有幾處使腔不對,我就說二小姐這樣唱得很好。另外有一個唱法,是這樣唱的,於是我就唱給她聽。
“她兄妹都高興極了,留著我混了兩三個鍾頭。後來二少爺拿出一張字紙給我看,是總長下的條子,上麵說:‘李行時著派在秘書上辦事。’條子是總長的親筆,我認得的,而且二少爺當我的麵,把條子交給程秘書了。”
我呀了一聲,笑道:“恭喜恭喜,李秘書。”
他笑道:“還有啦,二小姐讓我一捧場,高興極了,進上房去拿出皮包,順手一掏,就摸出了五張十元鈔票,說是給我當車錢。天爺!我長了三十歲,沒聽說坐車要這麼些個錢。”
我笑道:“朋友,莫怪我說你眼孔小。賴二小姐有次到上海去吃一個同學的喜酒,卻掛了一輛北寧津浦滬寧三路聯運專車。把那趟車錢給你,夠吃一輩子的了。”
李君笑道:“雖然那麼說,可是在我這一方麵,總是一件新鮮事兒。年過窮了,我這幾天正愁著過不過去,這一下子夠他們樂幾天的了。”
他說時,透著高興,右手在鍋子裏夾起羊肉向嘴裏送,左手端起杯子,隻等嘴裏騰出地位來。
我笑道:“不必喝酒了,吃完了還不到八點鍾,請我聽戲去吧。”
他道:“聽戲算什麼,明日準奉陪。不過今天晚上還另有一件事相煩,二爺說,他九點鍾在德國飯店等我,也許要帶我到一個地方去拉胡琴。”
我道:“你去就是了,這幹我什麼事呢?”
他笑了,映著火爐子的紅光,見他臉上很有點兒紅暈,便道:“我當然願意朋友好,你有什麼非我不可的事,盡管說。”
他笑道:“咱們哥兒倆,沒話不說。德國飯店,全是外國人來來往往的地方,讓我去找人,我有點兒怯。你什麼都不含糊,可不可以送我進去?”
我笑道:“大概不是為這個,今晚上也不忙請我吃涮鍋子,我沒什麼,陪你去。可是賴二爺見著我,他要問你為什麼帶個人來呢?”
李君道:“我雖沒到過外國館子。我想,總也有個雅座,你送我到雅座門口就行了。”
我看他是真有點兒怯場,人家第一次派這位秘書上辦事,別讓他栽了。於是含笑答應,陪著他吃完了飯,慢慢地走到德國飯店,在餐館的門口,玻璃架子的外國字招牌,電燈映著雪亮。這雪亮的燈光,更加重李君的膽怯。隻管放慢步子,我便隻好走前了。
到了三門,經過存衣室門口,我們既無大衣,也無皮帽,本也不必在這門邊走。我無意中一低頭,地麵上有一線光亮射來。仔細看時,卻是地毯上有一點銀光。相距不遠,我彎腰拾起來一看,我心裏卻是一陣亂跳。正是一隻白金鑽石戒指,看那鑽石,大過豌豆,決不下一千元的價值,我下意識地便向衣袋裏塞著,而那隻手還不肯拿出來,我又怕李君看到了,卻趕快走了兩步。
這裏是飯廳,角落裏幾位音樂師,正奏著鋼琴梵嗬鈴,滿廳幾十張桌子,全坐滿了。我到了這中外人士彙集的地方,總要顧些體貌,不能闖到人叢裏找人,隻好站了一站。不想這位李秘書比我更怯,竟是又退回二門去了。
我見他不在身邊,把鑽戒又掏出來看了一看,光瑩奪目,決是真的。但我心裏立刻轉了一個念頭,二十來歲的青年,難道就讓這一樣東西,玷汙了我的清白嗎?我決定宣布出來。見有一個茶房經過,便道:“喂!我撿著了一點東西,你們顧客裏麵,有人尋找失物嗎?”
那茶房向我周身看看,見我穿件灰布老羊皮,便淡淡地問道:“你撿著什麼?”
我說:“我怎麼能宣布呢?若宣布出來了,全座吃飯的人,有一大半會是失主。”
那茶房聽我的話不受聽,竟自走了。
我躊躇了一會,覺著所站的地方,雖與食堂隔了一座大玻璃門,究竟是來往孔道,隻好又向外走。口裏自言自語地道:“我登報找失主吧。這筆廣告費,不怕失主不承認。”
身後忽然有人輕輕地道:“先生,你撿著一樣貴重的東西嗎?”
我看時,是一位穿西裝的漢子,脅下夾了一個大皮包,我便點點頭道:“是的,我撿了一樣東西。失主若說對了,當了公證人或者警察,我就把東西還他。”說到這裏,又近了二門存衣室門口。
李君迎上來笑道:“老張,怎樣不帶我進去?”他說時,在袋裏掏出一方新製的白手絹隻管擦臉上的汗。
我笑道:“我的怯兄,你……”
那西裝人道:“嗬!李秘書,你來了,二爺正讓我找你呢。”
李君這才放出笑容,替我介紹著這是賴公館的二爺跟前胡爺。我這才曉得他是一個聽差,竟比我們闊多了。
胡聽差笑道:“哈哈,都是自己人。我剛才聽到張先生向茶房打招呼撿著東西,我就跟了來的。張先生撿著的東西,是不是很小的玩意兒?”
我笑道:“胡爺,對不起,我不能宣布是什麼,不過,我可告訴一點消息,是很貴重的。要是不貴重,我也不必有這一番做作了。”
胡聽差笑道:“那準對,好了,好了,可輕了我一場累,請你二位等一會兒。”說畢,也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