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會工夫,他由裏麵笑嘻嘻的出來,向我兩人招著手道:“二爺請你二位進去說話。”於是他在前引路,我們隨後跟著,在食堂左角,一間小屋子裏,見賴大元的二少爺二小姐,和另外一對男女在吃大菜,屋子門口,還樹起了一架四折綠綢屏風,外麵看不到裏麵的。
賴二爺坐在大餐桌的上首,麵對了屏風,我一進門,就先接近了他。他穿了一套紫呢西服,頭發油刷得像烏緞子一樣,隻他那下闊上尖的窩窩頭麵孔,有點不襯。他左手拿叉,右手拿刀,正在切盤子裏的牛排,卻回轉臉來,將刀尖指著我問了那聽差道:“就是他撿著東西?”
我看他這種樣子,先有三分不順眼,就站在屏風角不作聲,胡聽差道:“張先生,這是我們二爺。”
李君站在我的身後,也輕輕地叫了一聲二爺,二小姐,不知不覺的微鞠了一個躬。賴二又向我望了一望,問道:“你拾著了什麼?”
我道:“二爺,對不起,我不能先說。”
左首坐的一個綠色西裝少年,雪白的長方麵孔,有些像程硯秋,挨了二小姐坐著。他點了頭道:“對的,二爺,我們得先說出來。”
賴二將叉子叉了一塊牛排,塞到嘴裏去咀嚼著,然後把叉子指著我道:“我丟了一個白金鑽石戒指,戒指裏麵,刻了有KLK三個英文字母,你說對不對?”
我道:“不錯,拾著一個鑽石戒指。不過有沒有三個英文字母,我還不知道,等我拿出來看。”於是在衣袋裏把戒指掏出來,在燈光下照了一照,果然有那麼三個字母。
賴二不等我說什麼,在衣袋裏掏出一隻綠綢錦盒來,放在桌子上,笑道:“你看看是這盒子裝的。”
我拿起盒子來,掀開盒子蓋,裏麵藍絨裏子有個凹的印子,把戒指放下去,恰好相合。因道:“對了,賴先生,這戒指是你的,你拿去吧。你是體麵人,我信得過你,不用另找人來證明了。”
我把盒子遞在他手上,轉身就要走。賴二站起身來,將刀子點了我道:“你說,你要多少報酬?實對你說,我這戒指隻值三千塊錢,不算什麼。不過,我是送這位高小姐的。”說著,向在座的一位紅衣女郎點頭笑了一笑。接著道:“尋回來了,完了我一個心願。我很高興,願意謝你一下。”
我道:“東西是賴先生的,交給賴先生就算完了,我不要報酬。”
賴二指著胡聽差道:“你把他拉著,我這就……”說時,放下刀叉,在衣袋裏取出支票簿和自來水筆,就站在桌角邊彎腰開了一張英文支票,撕下來交給胡聽差道:“你給他,這是一千塊錢的支票。今天的日期,明天銀行一開門,他就可以去拿。”
我道:“賴先生,你不用客氣。假使我要開你一千塊錢,我拿這戒指去換了,不更會多得一些錢嗎?”
賴二伸手搔了幾搔頭發,向我周身看看,沉吟著道:“看你這樣子,光景也不會好。”
那個穿紅衣服的女郎微笑道:“他不要錢,你應當明白他的用意。”
賴二點點頭道:“是了是了。”將一個食指點了我道:“你姓什麼?幹什麼的?進過學校沒有?”
我看他這樣子,自覺頭發縫裏有點出火,便笑道:“實不相瞞,我父親是個百萬財主,近幾年來敗光了。當年我有一個好老子沒念過書。如今窮了,什麼也不會幹。”
胡聽差和李君聽了這話,隻管向我瞪眼。賴二笑道:“怪不得你不在乎,原來你也是少爺出身。”
二小姐大概是多喝了一點酒,臉紅紅的,斜靠了那個像程硯秋的男子坐著,微斜了眼道:“二哥,你這點麻糊勁兒太像爸爸。剛才小胡不是說了,他姓張,也在部裏當個小辦事員嗎?”
賴二嗬了一聲,見胡聽差手上還拿了那張一千元的支票,因道:“那末,那一千塊錢你去兌了吧。江蘇王鴻記裁縫,和高小姐做的幾件衣服,都很好。七百塊錢,算衣料手工。另外三百塊錢賞給那個做衣服的夥計算酒錢。”
胡聽差答應了一聲是。賴二爺道:“嗬!李秘書怎麼來了?”
李君向前一步,哈了一哈腰兒。二小姐笑道:“二哥,你看,你什麼事這樣神魂顛倒的?你不是叫他來一路到高小姐家裏吊嗓子去嗎?”
賴二笑道:“我這樣說了嗎?現在我們要到北京飯店去跳舞,這事不談了。可是我沒有一定的主張。小胡,你那裏拿拾塊錢出來,帶他們去吃小館兒。”
我聽了這話,不用他多說,我先走了。出大門不多遠,李君追了上來,一路叫著老張老張!我停住腳問時,他道:“你這人是怎麼了?你臨走也不向二爺告辭一聲。”
我笑道:“我退還了他三千塊錢的東西,他沒有說一聲請坐。不是拿刀子點著我,就是把叉子指著我。我並非他家的奴才,怎樣能受這種侮辱?”我很興奮地說著,說了之後,又有一點後悔,這話透著有一點諷刺李君,他倒不在意。承他的好意,替我雇了一乘人力車,把車錢也付了,送我回家。
到了次日早上,我心裏為難著一個問題,不易解決,科裏兩個茶房,和我們搗亂過,今天未必忘了。雖然打那個姓巴的,是李君的事,他未必忘了我是同黨。好在李君已是秘書上辦事的身份了,料這茶房也不奈他何。且挨到九點鍾,等陶科長到了部,我才去。意思是有管頭,茶房就不敢放肆了。
到了科裏,兩個茶房,果然鼓著臉,瞪了眼望著我。姓王的當我掀簾子進科長室的時候,他輕輕地道:“那個姓李的沒來,等那姓李的來了,我們再說話。”
我聽了,知道這兩個東西,一定要在陶科長麵前和我搗亂,三十塊錢的飯碗,顯然是有點搖動了。
我先坐在辦公室裏,翻了一張日報看,忽然陶科長以下,一大批人擁到屋子裏來,我倒嚇了一跳,立刻站起身來。陶科長滿臉欣慕的樣子,向我拱拱手笑道:“張先生,電話,總長夫人打來的。”
我愕然道:“什麼?總長夫人打電話給我?”
科長道:“你快去接電話吧,總長夫人的脾氣,你是知道的。”我見他如此鄭重的報告,不能不信,便到外麵屋子來接電話。
我剛才拿了電話機,放到耳朵邊,隻喂了一聲,那邊一個操南方官話的婦人聲音,就一連串的問了我的姓名職業。接著道:“我是賴夫人。昨晚上我們二少爺二小姐回來說,你撿了鑽石戒指歸還原主,你這人不錯。二爺說,要提拔你一下,給你一個好些的差事。我已經和總長說了,也派你在秘書上辦事,照薦任秘書支薪水。以後要好好的辦事,知道嗎?”
我真沒想到總長夫人會在半天雲裏撒下這一段好消息。我既高興,我又久聞賴老虎的威名,喜懼交集,什麼答複不出。幹了幾個月官,這算也學到了小官對大官那種儀節,半彎了腰,對著電話機子,連說是是……是是……最後那邊又說了,沒話了,你好好幹罷,電話便掛上了。
我放下電話耳機,我才知道環在我身後,站了一圈人。我平常自負三分傲骨,現在接著夫人的電話,我就這樣手腳無措,心裏一慚愧,不免臉上跟著紅暈了起來。可是這些人毫不覺得我這態度是不對的,一齊笑嘻嘻的望著我。
陶科長問道:“原來賴夫人認識張先生。”
我笑道:“實在不認識。夫人說,把我調到秘書上辦事,先通知我一聲。”
陶科長立刻向我拱了幾下手道:“恭喜恭喜。”
陶科長一說恭喜,全科人一齊圍著我恭喜,那範科員握住我的手道:“張兄,我早就說過,翻過年來,你氣色太好,今年一定要交好運,我的話如何?”
我心想,我並沒有聽到你這樣對我說過。但我在高興之時,口裏也就說著果然果然。
範君笑道:“既然如此,要請客才對。”
我還不曾答應,那位胡科員叫道:“不,不,我們公宴。”
我笑道:“各位且慢替我高興,雖然賴夫人有了這樣一個電話,可是在總長的條子沒有下來以前,還得等一等。”
陶科長也道:“等什麼呢?賴夫人一句話,等於賴總長下過十張條子。”於是全科人都笑了。
不到一小時,賴總長也來了。陶科長帶了公事回科,老遠地就向我拱了手道:“恭喜恭喜,條子已經下來了。我們這科,大概是交了運,不但是張先生發表了秘書上辦事,這裏的李先生也同時發表了。一日之間,我們這裏有兩個人破格任用,大可慶祝,我請客,我請客。尤其是張先生這個職務是夫人提拔的,非同等閑。不用說,一兩月後,就可以升任正式秘書的。”
我見全科人恭維我,窮小子走進了鏡子店,隻覺滿眼是窮小子,忘了我自己。範君送過一盒大炮台煙卷來,請我吸煙。我吸著煙昂頭出神,姓巴的茶房進來,向我請了一個安。笑道:“張秘書,給你道喜。”
我也一律盡釋前嫌,因道:“昨天的事,你不必介意,李先生脾氣不好。”
巴茶房笑道:“你說這話,我可站不住。李秘書教訓我,還不是對的嗎?”說著王茶房捧了碟子托的茶杯來,裏麵是陶科長喝的,二毛一兩香片,恭恭敬敬遞到我辦稿的桌上。
不一會李君來了,自然又是一陣亂。下午散值以後,陶科長和同事們沒等我和李君回家,就把我們拖到東安市場的廣東館子吃邊爐。
八時以後,滿街燈火,坐著人力車回家。可是一進大雜院,我就有一個新感想,身為農商部秘書上辦事,每日和總長接近,教我回家來,同賣切糕的王裁縫李鞋匠一塊兒打夥兒,這透著不成話。同事知道了,豈不要訕笑我?趕快找房子搬家。
黑暗中王裁縫叫道:“張先生回來了,恭喜呀!”
我高聲道:“你們知道我當秘書了?我告訴你們,天下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我不能永久倒黴。許多人想走賴夫人這條路子,花錢受氣,總走不通,你瞧,我這裏可是肥豬拱廟門,他自來。”喂!罪過,怎好把賴夫人比肥豬。
我得意忘形,見屋子裏點了燈,也忘了門鎖過沒有,一腳把門踢開,笑道:“秘書回來了,賴夫人身邊……”
我話未了,隻見死去的祖父拿了馬鞭,我父親拿了板子,還有教我念通了國文的蕭老先生拿了戒尺,一齊站在屋裏。
我祖父喝道:“我家屢世清白,人號義門,你今天做了裙帶衣冠,辱沒先人,辜負師傅,不自愧死,還得意洋洋。你說,你該打多少?”
我慌了,我記起了兒時的舊禮教家庭,不覺雙膝跪下。
我父親喝道:“打死他吧。”那蕭先生就舉手在我頭頂一戒尺。
我周身冷汗直淋,昏然躺下。……哈哈!當然沒有這回事,讀者先生,你別為我擔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