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夢 北平之冬(1 / 3)

第十三夢北平之冬

和在北平相識的老友談天,不談起北平則已,談起北平來,就覺得那裏無一不好。當年在那裏生活著,本是住在天堂裏,但糊裏糊塗的過著一下子,就是一二十年,並不感到有異人間。於今淪陷了,真個落出牆去的桃子是好的,一回味起來,恨不得立刻收複了這座古都。

我這樣悠然神往之下,仿佛木啞的聲音,嗆啷嗆啷,由牆外經過,那正是駱駝項脖上掛的鈴子撞擊聲。在那每半分鍾響一次的情形上,可以知道那必是有駱駝在胡同裏走著,我儼然身居北平了。

這時的北京,應當還稱北平,因為我心裏老這樣想著,五四運動,好像就是前幾個月的事情。隔著窗戶向外一看,滿地是積雪,積雪上麵,杈杈椏椏的,禿立著幾棵庭樹。我正也想到,紙閣蘆簾,是最大一種詩料,雪窗無事,不如來作兩首詩消遣消遣,趁這個興致,攤開書桌上的紙,提筆便寫了七個字:“雪積空庭凡榻寒”。

剛寫完,便覺意思太平凡。而落韻在十四寒裏,也是詠雪的老路子。便停放了筆,兩手挽在身後,在屋子裏踱著步子打旋轉。這就是平常所謂,心裏在抓詩了。

忽聽得有人在院子裏叫道:“屋子裏靜悄悄的,老張在家嗎?”

隨了這聲音,是我的朋友胡詩雄來了。他站在屋簷下,撲著身上的碎雪。我開了風門,讓他進來,因道:“這樣大雪,我不料你有此雅興前來會友。我可怕冷,沒有出去。”

胡詩雄脫了身上大衣,掛在衣架上,走近屋角的爐子邊,伸著兩手向火,然後又互相搓了幾下,笑道:“冷有什麼關係?冷不能打擊我們奮鬥精神。今天師大有雷諾博士演講,題目是什麼叫‘煙士披裏純’。此與我們愛好文藝者關係甚大,不可不前去一聽。我特來邀你。”

我笑道:“這題目雖然時髦,可是我們對這名詞,也耳熟能詳,何必冒了雪去聽講?”

胡詩雄把手烘熱了站起身來,看到桌上紙片,寫了一句舊詩,因笑道:“你還弄這平平仄仄的玩意。”

我笑道:“這不成問題,我是興到就做,興盡就完。做一句可,做十首也可,而且也不在那刊物上發表。”

詩雄把頭搖晃了兩下,笑道:“提到作詩,我頗為得意。最近《雪花》雜誌上,發表了我一首小詩,給了我二十塊錢的稿費,而且版權還是我的。據編者按語,我那首詩,有泰戈爾的作風。昨天我看到胡適之先生,站在街上和我談了三十分鍾的話。”

我道:“他一定看到了那首詩。”

詩雄笑道:“可不是?他常和陳獨秀先生提到我。他們《改造》上還要約我作稿子呢。”

他說著,掀起袖子看了看手表,笑道:“快到時候了,我們一路去吧。”

我笑道:“這樣冷,我實在無此興致。”

詩雄一麵說著,一麵穿大衣,我卻看到他的大衣袋裏,整卷的小冊子露了一半在外麵,其中也有幾張油印的字紙,和幾張紅格稿紙。

我道:“老胡,你真用功,把講義帶著,又把寫文章的稿紙帶著。”

他道:“哦!我忘了一件事。”說著,把那卷油印紙拿出來,分給了我一張,笑道:“你也加入一個吧。”

我看那油印紙上第一行寫著文藝革命同盟會,接著是七八行緣起,十來行簡章,倒也一目了然。可是後麵有整百行,都是發起人的名字。照例,第一名是蔡元培,第二名是胡適之,第三名是陳獨秀。

以下幾名,雖與別種集會的讚成或發起人名字,有點上下先後之別,但前十名,也不外疑古玄同,劉複,周作人,李大釗等等,總之,越在前麵的名字越熟,越在後麵的名字越生疏。在這發起人一百八九十名之間,有一個人的名字,將藍墨水連打了兩行圈圈,格外引人注意,那正是麵前的這位詩人胡詩雄。

我笑道:“這上麵全是當代名人,將不才的名字擺下去,自己也當自慚形穢。”

詩雄道:“這上麵都是發起人和讚成人,那另外是一回事,加入的不過當會員而已。第一次會,我們將討論詩的問題。”

我覺得他來邀我的事,不能完全拒絕,就答應加入當一個會員。

詩雄笑道:“走走,我請你去東升平洗澡。”說著把衣架上我一件舊破大衣,也和我取下,兩手抱著交給了我。

我笑道:“你不是要去聽講嗎?怎麼又有工夫請我洗澡?”

他道:“我們聽了講去洗澡,也還不遲。”

這又聽到院子裏有人叫道:“密斯張,不要聽老胡的話,他是奉命拉夫。”說著話,走進一位少年來,身穿深灰布灘羊皮袍,頭戴黑毛絨土耳其帽,頸上圍著寶藍毛繩長圍巾,繞著脖子兩個圈圈,身子前後還各拖著一二尺。

他進門之後,兩手互扯下手套。

詩雄笑道:“姚又平,你這稱呼人的脾氣,還是不改,密斯脫三個音,你總隻喊出兩個,所有陽性的朋友,你都稱為陰性。”

姚又平向我點個頭笑道:“唆雷!”

我笑道:“老姚這一身穿著,正是這北京人土話,‘邊式’。你那公寓對門,有幾位是意中人嗎?”

他笑道:“我好意點破你,免得老胡拉夫拉了你去,你倒俏皮我。”

我道:“我正要問你這句話,怎麼叫拉夫。”

姚又平笑道:“這有什麼難懂,這樣大雪,聽講的人,一定很少。事先大家很捧場,演講的人,也自負得不得了,若是鬧這樣一個結果,透著有點尷尬。於是和演講者有點師友之誼的,就不能不出外拉人去聽講了。”說到這裏,他笑嘻嘻地和我來了一串英文。

我笑道:“老姚什麼都還將就著討人歡喜,隻有這三句話不離英文,有點令人毛戴。”

他笑著聳肩膀,又說了一句“唆雷”。

胡詩雄道:“老張,到底去不去?”

我道:“你看老姚由景山東街老遠的來了。”

詩雄忍住笑道:“這年頭兒,‘北大’兩個字,固然是香透了頂,就如北大附近的街巷,如漢花園景山東街之類,也不可一世,我沒法兒等,先走了。”

他看我真無走開的意思,隻好掉頭走了。

老姚隔了風門,還和他來句“穀擺”。我和姚又平傍了火爐子附近坐著,因笑道:“幸得你來,免我被拉了去。不過這樣大雪,你老遠的跑了來,必有所謂。”他先向我笑了一笑,然後又搔了兩搔頭發。

我道:“你必然有什麼為難之處,也隻管說。縱然我辦不到,此處也無第二個人,並不泄漏你的秘密。”

聽到“秘密”二字,他臉上一紅,把頭低了看看自己鞋子,仿佛是真有什麼秘密。我這倒很後悔,為什麼故意踢著人家痛腳呢?便笑道:“人生誰無秘密?我就有很多秘密。”

他這才笑道:“其實也算不得什麼秘密,我要到一個世交家裏去拜壽,缺少禮服,想向你借件緞子或禮服呢馬褂。”

我道:“這當然可以。不過我昨天還在某報副刊上,看到你的一篇小品,著實把北京小官僚挖苦了一頓。你那文裏說,嗶嘰皮袍,外套一件青呢馬褂,口裏銜著雪茄。談起話來,不是徐東海,便是段合肥。在小百姓眼裏看起來,那是一個官。在有識之士看起來,那就是亡中國的微菌。由這點看起來,你對穿青呢馬褂的人深惡痛絕的程度,也就可想,怎麼你倒要……”我說著,看了他的臉。

他搭訕著將鐵爐上一把白鐵水壺提起來向桌上茶壺裏衝著茶。但他並沒有斟茶喝,將水壺放到爐子上,依然坐在爐邊椅子上,向我笑道:“我家道很貧寒,你是知道的。我一個七十歲的老娘,還寄住姐丈家。我雖半工半讀,實在入不敷出,非另外設法不可。我這位世交,現時在交通部當司長,他是合肥人,和段芝老……不,不,段祺瑞。”

我笑道:“人家那麼大年紀,就叫聲芝老也沒關係,你向下說。”

他笑道:“他很走得通段府這條路子。他向老頭子左右說一聲,隨便在哪個衙門裏可以和我弄個掛名差事。明天是他生日,許多親友同鄉都去拜壽。我為了和他聯絡聯絡,不得不去一趟。”

我點點頭道:“那也是人情之常。但是我還沒有看見過你穿馬褂,你突然穿起來,不嫌有點別扭嗎?”

姚又平笑道:“為了飯碗,這點兒穿衣服的小別扭,也就在所不能顧了。”

我聽了他這話,覺得他借衣是實意,便翻箱子取出一件馬褂交給他。

他將衣服用報紙包了,笑道:“一客不煩二主,還有一件事,我索性請求你一下。不過這樣東西,並非馬上就要。”

我道:“還是那話,你要看,我是否力所能辦的。”

姚又平道:“天氣這樣冷,應該讓你出點汗,我請你到胡同口上去吃羊肉涮鍋子。”

我笑道:“我還沒有和你做事,倒先敲你的竹杠。”

姚又平道:“這無所謂,就是你要請我,也未嚐不可,吃完了看我再告訴你要求你什麼。你不去,我也不請托你了。”

我見他邀約得十分誠懇,隻好和他一路走出門來。這時胡同裏積有尺多厚的雪,兩旁人家都掩上了大門,靜悄悄的,不見什麼行人。雪蓋住人家的房屋與牆頭上的樹枝,越發現著這雪胡同空蕩蕩的,雪地中間,一行人腳跡和幾道車轍,破壞了這玉版式的地麵,車轍盡頭,歇了一輛賣煮白薯的平頭車子。

一個老販子,身穿藍布老羊皮襖,將寬帶子束了腰,站在雪花飛舞之下,扶了車把吆喝著“煮白薯,熱啦。”他說的是熱,平頭車上鐵鍋裏,由蓋縫裏向外果冒著熱氣,可是他周身是碎雪,尤其是他那長眉毛上,也積著幾片飛雪,越形容出他老態龍鍾。

我和姚又平由家裏走出來,第一件事便是看到這位老販子。

姚又平道:“我有一個感想。雪片飛到眉毛上也不化,他的臉凍得沒有一絲熱氣了。”這句同情之言,果然是把這位老販子打動了。他放下了車把,向我們望著,歎了口氣道:“沒法子呀。這樣大雪,誰不願意在家裏烤火?一下幾天雪,煤麵全漲錢。人一天不死,一天就得幹。”

姚又平最是和窮苦人同情,他不但在口頭如此,而且是常常形之於文字。這時聽得老販子說了這番話,越發站在雪地裏向他笑道:“你這話還得說轉來。咱們一天不死,一天得幹,還有人一天也不用幹有吃有穿,幹了倒是要死哩。”

說著,將手向胡同左邊一扇朱漆大門裏麵指了一指,因笑道:“你瞧人家那裏住著的。到這個時候為止,也許還沒有出被窩呢。”

老頭子笑道:“那怎麼能比?人家是前輩子修的。”

他說著,那清鼻涕水,隻是由蒼白胡子上向下滴著。那鼻子眼和口裏噴出來的白氣,和鐵鍋裏噴出的熱氣,糾纏住了一團。

我扯著姚又平道:“不要耽擱人家做生意了,走吧。”

姚又平走著,笑道:“我就是和窮人表示同情,將來我要作一部長篇小說,專門描寫這些苦人兒。”

我們一麵說話,一麵走著。走到胡同口時,待要轉彎,卻有一輛汽車軋得地麵積雪呼呼作響,飛奔前來,我們兩人趕快閃到人家牆根下站定,那車輪子在地麵上滾起來的雪泥點子,還是濺了我們一身。

我正要申斥那汽車主人一聲,卻聽到車輪嘟呀響著,發出了慘叫,接著有人啊喲了叫著。我和姚又平回頭看時,見那輛賣煮薯的平頭車子,已打翻在地上,那老頭子跌在幾丈遠。

姚又平道:“你看,出了亂子了。”我也來不及和他說第二句話,回轉身就向前跑了去。

自然,我們都是同情賣煮薯老人,要和那坐汽車人辨是非的,同時,我們也還覺得這汽車主人也有可取,他的車子撞了人,並沒有逃跑。

然而我們這念頭還不曾轉完,那汽車的前座門開了,跳下來一個司機,跳到老頭子麵前去,抬起腿來,就向他腳上踢了兩下,罵道:“你這老王八蛋,眼睛瞎了,汽車來了,你不讓開。”

我平素雖也講個十年讀書,十年養氣,到了這時,實在不能忍耐,便老遠的大聲叫道:“呔!打不得,打不得,北京城裏是有王法的地方。”說著,我兩人跑近那賣薯老人看時,他正在積雪裏掙紮著要爬起來,看看他周身,倒沒有什麼血漬,也許是跌在積雪裏,並沒有碰傷他哪裏。

那司機穿著湖縐麵的白羊皮袍子,卷著兩隻袖子,翻出一大截羊毛在外麵,卻是很瀟灑的樣子,他還指手劃腳對著地上的老頭子大罵,兩手捏了拳頭,舉平了胸口。我便插嘴道:“朋友,你沒有把他撞死,算是少了一條人命官司。他這樣大年紀,跌個七死八活,你還忍心要打他嗎。”

司機瞪了眼道:“幹你什麼事,要你管?”

姚又平見這人過分強橫,也挺了胸道:“天下人事,天下人管。我們一路去找警察,這老頭子究竟傷了哪裏還不知道,你還脫不了身呢。”

那老頭子左手扶了牆,已經彎腰站起來,右手捶著腰,哼道:“人倒沒關係,隻是我這輛車子打翻了,不知道哪裏折了沒有?那一鍋薯全倒在雪裏,稀化得沾著爛泥,也不能再賣給人吃了。”

姚又平道:“不成問題,那得要他主人賠。”

司機道:“賠?賠他坐死囚牢。”說著,扭身便要走上車去。

這時,驚動了胡同裏人家,紛紛的開門出來看。我和姚又平都覺著有公理可講,便緊跟了那司機走去,不肯放過,走到那汽車邊下,見車子裏坐著的那位主兒,正是姚又平文字曾把他形容過的,圓圓的胖臉,戴了一副玳瑁邊圓眼鏡,嘴唇上蓄一撮小胡子,而且嘴角上正銜著半截雪茄。

我心裏想著,又平看到這種人,一定是火上加油,必定要和他交涉一番的。然而我所猜想的,是適得其反,當那人把身子向前一伸的時候,又平卻立刻取下帽子來,對那人一鞠躬,笑著叫一聲老爺。

那人道:“哦!剛才是你說話,這個老頭可惡得很,把車子停在胡同中間,擋住了人行路。我有個約會,立刻要去,沒工夫在這裏糾纏,托你和我辦一辦吧,真是這老頭子跌傷了的話,你拿我的名義,和附近的警察崗位交代一聲就是。”

姚又平垂手站著,連連地說了幾聲是。那汽車夫見主人翁把事情已交代清楚,也並不問姚又平是否答應,開著車子就走了。

我站在路邊,倒是一怔,姚又平回轉頭來,見那老販子已經爬了起來,正在扶起他的木板車子。便迎向前道:“老頭兒,你也不好,你這輛車子,擺在路中間,又是胡同拐彎的所在,你教人家汽車來了,雪深路滑,怎麼來得及讓你。”

那老頭子扶正了車子,又把煮白薯的那口大鐵鍋端了起來,苦笑著道:“總算好,吃飯的家夥,全沒有跌壞。我們這窮苦人撞上了坐汽車的,一千個對,一萬個對,算起來總還是個不對。那還有什麼話說?”

我倒有點忍不住,便向前道:“老人家,你跌傷哪裏沒有?”

老人苦笑道:“我跌傷了又怎麼樣,還不是活該?”就在說到這個時候,胡同口上跑來兩隻大惡狗,把打撒在地麵上的煮白薯,一頓亂搶。那老販子先還吆喝了兩聲,隨後他也不轟那狗了,兩手操著腰帶,呆了臉子光瞧著。

我道:“老人家,你這一鍋薯,要賣多少錢?”

他笑道:“你瞧,人倒了黴,狗都欺侮人,今天再回去想法子吧。反正跌不死,也餓不死。一鍋白薯,倒不值什麼,兩塊錢吧。”

我便在身上掏出兩塊錢來,向他笑道:“咱們交個朋友,這錢我借給你墊今天的夥食。”

那老頭子且不接我的錢,向我身上看看,雖覺得我不是周身破爛,可是比那坐汽車的人就差得遠了,將手掌在前衣服上摩擦著,向我望了笑道:“又不是你先生把我撞倒的。”

我覺得這也太夠不上誇耀,把錢塞在他手上,立刻走開。

姚又平隨著我身後走來笑道:“我本來打算給他兩塊錢的,你已給了他,我就不必再給了。站在我們走路人的立場上,那總覺得坐汽車的人是不對的,其實雪地這樣滑,車子可不好開。”

我笑道:“這事也值不得我們再去提他,我們快去吃涮鍋子吧,我們站在風雪裏麵這樣的久,也該感到有些冷吧。”

他自也不願再提這事,隨了我跑到街上羊肉館子裏去。還是爿相當有名的老館子,天氣冷了,鬧哄哄的擁擠了許多顧客。我們走上樓,四周一望,恰好靠樓欄的玻璃窗邊,空著一張桌子,我和姚又平過去坐下,他見玻璃窗上蒙滿了水蒸氣,就將一個食指在上麵畫著。我也隔了玻璃窗看街上的雪景。

正好又是一輛汽車飛跑過來,把樓下一輛空的人力車,撞著滾到馬路中心去。那汽車果然又停了,開了車門,先跳下來一頭狼狗。狗脖子上的皮帶,帶了一位穿鹿皮短大衣,頭戴獺皮帽子的少年下來,他並不理會那撞翻了的人力車,另一隻手套了根鞭子,向這館子裏走了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