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笑道:“我們今天盡遇著這一類深可遺憾的事。”
姚又平對於我這個提議,似乎感到有些尷尬,便笑道:“這裏生意太好,我們來了這樣久,夥計還沒有來看座兒。”於是對著樓座裏麵,高聲喊著夥計。
夥計過來一番張羅,自把我的話混過去,我也隻好不談,便笑道:“今日天氣很冷,我請你喝二兩酒。”
他笑道:“這回你不要客氣,我實在有點事請求你。應該讓我會東。”
我道:“你先說出來是什麼事,我才肯擾你。”
姚又平回頭看了一看別的座位,這才拖方凳子,和我擠著桌子角,將頭伸到我身邊來,低聲道:“我想請你替我寫一封信,說明我求學的苦境,要被求的人和我找個掛名差事。”
我道:“你不是說,已經求好了你令親嗎?”
又平笑道:“這個人頭腦有點冬烘,喜歡人家鬧之乎者也。我雖當麵求他,可是我拙於言辭,不能說得婉轉,如再寫一封古文觀止式的信去,那就百發百中。當然你弄這一手是內行。”
我聽了這話,便有點猶豫。
又平笑道:“你看看他那副樣子,十足官僚,倒是一手好文學。”
我道:“我哪認識令親?”
又平道:“剛才坐在汽車上和我說話的,那不就是?”
我不由得望了他道:“你叫我替你寫信,去求這種人?”
他還不曾答言,突然一條大狼狗走了過來,兩腳搭在方凳子上,把頭伸到桌子上來。看看我們這桌上還沒有端來羊肉,它又落下凳子去,奔向隔席這個座位。這裏正有一老兩少圍了火鍋,吃得興致淋漓,這條狗,將頭伸到桌子麵上。
老頭子如何看得慣,將竹筷子敲了桌沿,向狗大喝了一聲。這老頭子對於這條狼狗,雖或有點失禮,可是就他一方麵說,也可以說是正當防衛。
不料有人就以他這一喝為不對,涮的一聲,一條皮鞭子打在這桌子上,嗆啷啷好幾隻碗碟,被這鞭梢子打破,正是那位頭戴獺皮帽,身穿鹿皮大衣的少年,凶狠狠地到桌子麵前,手握了鞭子,大聲喝道:“老賊,你為什麼喝我的狗?”
老頭子真沒有料到這種意外,醬油醋濺了滿身與滿臉,正望了這位少年,要質問他。誰知道他更是厲害,已經破口大罵了。
那兩個年輕的,也穿了長袍馬褂,似乎也是社會上所謂體麵人。其中一個站了起來,向他問道:“你這人怎麼這樣不講理?你的狗……”
那牽狗少年不等他說完,在褲子腰後麵袋裏向外一掏,掏出一支手槍來。他將槍口對準了這人的臉,橫了眼喝道:“什麼東西?你多嘴,再說,我就斃了你。”
那人眼光正對了這個槍口,又看到這少年氣焰十分凶惡,忍了不敢作聲。所幸這裏夥計懂事,立刻跑過來,滿臉是笑的,向那少年請了一個安。他笑道:“大爺,你瞧我了,菜都和你要好了,請你喝酒去。”
那少年不把手槍對著那人的臉了,卻還指了這桌子,喝道:“叫他們和我滾開,我要這個座位。我不要雅座,我愛瞧個熱鬧。”
那三個人當了這滿樓的座客,受了這種侮辱,臉都變蒼白了。可是後麵又來了幾個掛盒子炮的馬弁,更加了一番威風,其中一個,白淨麵皮,似乎更能辦事的樣子,伸手抓了座中一人的衣領口,拖開了座位,喝道:“你狗頭上長了眼睛,也應該看一點事,這是倪總長大少爺。”說畢,啪的一聲,向那人臉上一掌。
滿樓的人聽到倪總長大少爺這句話,微微地哄了一聲,這聲音裏表示著,原來就是他。那個受侮辱的老頭子,也立刻拱拱手道:“好好,我們讓座就是。”說著,三人連大衣帽子全不及拿,就閃開了。
我向姚又平看了一眼,他也對我回看了一眼。
這時,全樓一二百位吃客,全麵麵相覷,連咳嗽也沒有一聲。自然我們並非三頭六臂的哪吒不敢空著手和盒子炮去講理。無奈是這位倪大少爺,就坐著成了我們的緊鄰。我們固然不便說什麼,就是手腳放重一點,也怕得罪了他。
這一頓飯,大概不下於劉邦去赴項羽的鴻門宴,勉勉強強低頭把飯吃完了,我首先站起身來,對夥計道:“我們櫃上會賬吧。”夥計正巴不得我們這樣的做,立刻鞠著躬連說是是。
我在櫃上會賬,姚又平追了上來,向我低聲笑道:“我本來想搶著來會東,無奈那小子橫著眼看了我們,而且故意伸長了一條腿,攔著我的出路。我怕搶著走,會碰了他那兒,那豈不是太歲頭上動土?這樣,所以讓你搶先會了東。我說,我請你吃飯的,這未免口惠而實不至了。”
我笑道:“老姚,我們是朋友哇。”我隻說了這句,也沒有當著飯店賬房再向下說,就走出店來。
我們對了火鍋子,吃了這頓羊肉測鍋子,臉紅紅的,身上大汗直淋,由脖子上直流到脊梁上來,皮袍子上再加上大衣,熱得人肩膀沉甸甸的。雖然這是北方的嚴寒冬天,我們還不受到一些子冷的威脅,反是覺得汗出得太多了,身上有些芒刺在背。
這時走出了羊肉館子,到了這冷的世界裏,舒出了一口熱氣,頭腦清醒過來了。向大街兩頭一看,大雪茫茫,在半空裏飛舞。向近處看,那些房屋店鋪,還是若隱若現的,在白的煙霧裏,模糊一些朦朧的影子。向遠處看,那簡直是天地都成為一種白色。自然所有在這白色雲霧裏的人物,都寒冷著成為瑟縮的模樣。
馬路上大雪鋪著,馬拖著鐵皮車輪在上麵滑過,發出清脆的聲音。馬鼻子呼出來的氣,像兩道白煙。人力車夫,周身灑著雪花,也是在鼻子眼和口裏吐出白氣。尤其是那跑得快的車夫,額頭上流了汗珠子,雪花飛在頭上,歪曲著一絲一縷的細煙。
北京城裏街頭本來寬,雪鋪在地上屋上,兩旁人家,各緊閉了店門,每段馬路,都仿佛成了一片廣場。三四輛人力車,車篷上蓋滿了雪在這廣場上,悠然拉過去。所剩的是兩旁杈杈椏椏的枯樹,和突立在寒空,掛滿了長線的電線柱。
那電線在白色的世界裏攔空布了網,越是線條清朗,我抖了一抖大衣領子,笑道:“在今天世界上盡多怕冷的人,可是我卻成了怕熱。到了這雪地裏來站著,仿佛輕了一身累。我們這一會子工夫,看了很多的不平等,可是反躬自問,我們又何嚐不是和勞苦大眾站在反麵。”
姚又平笑道:“你處處倒表現了正義感。”
我道:“表現正義感嗎?老兄台,你這不會讓那真有正義感的人笑掉了大牙嗎?”
姚又平懂了我的意思,站著雪地裏四周看了一看,把這話鋒避開去。因笑道:“這樣大的雪,無地方可去。我特意約你在羊肉館子裏談談,不想遇到了那個高衙內式的惡少一句話沒說。那件托你的事,可不可以俯允?”
我道:“我們友誼不錯,我願意和你說實話。你這種向朱門托缽的行為,我有點反對。”
姚又平站著苦笑了一笑,因點點頭道:“你這也是良言,不過……”
他沉吟著,話還不曾說出來,身後一陣腳步響,回頭看時,正是那穿鹿皮大衣的惡少,手上拿了鞭子,追將過來。我想,難道他還要和我們為難?勢逼此處,那也隻有和他拚上一拚了。我便斜側了身子,兩手插在大衣袋裏,看他怎麼樣?
他直奔了我們兩人而來,倒不曾橫瞪了眼睛,將手上的鞭子,遠指了姚又平道:“你姓姚嗎?”
姚又平被他逼著,也不能表示好感,便正著臉色點點頭道:“我姓姚。”
那少年笑道:“沒什麼,我和你交個朋友。我知道你是鐵翼隊裏的籃球名手。我現在私下組織了個籃球隊,打算把北京籃球健將都網羅了。我好幾次看你賽球,那遠投你真有一手,十次有八次能中籃。”說著,又把鞭梢子指了姚又平的臉。
在他可說是善意的,便是他那番驕傲的樣子,也讓人受不了,我倒要看看又平用什麼話去拒絕他的邀請。又平聽了他那番話,早是帶了七分笑容,便向他點點頭道:“你閣下貴姓?”
他道:“嚇!你這人腦筋太簡單。剛才在館子裏,我那馬弁,不是告訴了你們,我是倪大少爺?我父親是北京第一位紅閣員,你應該知道。”
姚又平點點頭笑道:“台甫怎樣稱呼?”
他道:“我找的那班球員,他們都稱呼我倪五爺,你也叫我倪五爺就是了,也沒有什麼人敢叫我的號。”
我在一邊聽到,大為姚又平難受。他這樣說話,不是找人交朋友,簡直是教人來受他的侮辱。他是不曾和我說話,他若和我說話,我至少是拂袖而去了。可是又平並沒有什麼感覺,卻向那人笑道:“五爺組織的球隊,現在有多少球員了?”
他這一聲五爺,叫得我通身肉麻,我不過是他的朋友,我無權幹涉他這樣做。便叫道:“又平,再見了,我先回去。”說著,我不待他回答我,我立刻走開了。
我在風雪中,穿過了幾條冷靜胡同,一口氣奔回家中,走進我那破書房,卻見胡詩雄端了椅子,靠近煤爐烤火。
我道:“怎麼樣,會開完了?”
他笑道:“愛好文藝的人,究竟不是那樣熱心,會沒有開成,改期了。我順路到徐先生家裏坐談了一會。我在胡同裏走著,作成了一首詩,當時寫給徐先生看,請他改。徐先生大為高興,說我可算是泰戈爾的再傳弟子。”說到這裏他把頭連晃了兩下。
我脫下了大衣,也拖把椅子,坐在煤爐邊,向他笑道:“哪個徐先生?”
詩雄喲了一聲,瞪眼望了我道:“你難道不曉得,我和徐誌摩先生十分要好。自然在大學名教授裏麵,還有其他姓徐的,可是和我最說得來的,還是誌摩先生。”
我笑道:“這泰戈爾再傳弟子一句話,怎樣說法?”
詩雄道:“誌摩先生的詩,是學泰戈爾的,我又學誌摩先生,豈不是再傳弟子?這並非我師生互相標榜。老張,我把今天所作的詩念給你聽,你雖是作舊詩的人,你也不能不心服口服。”
我笑道:“心服口服,我對於你的詩,早就如此了。看你這個架式,這首詩一定不錯,我這裏先洗耳恭聽。”
詩雄站在我麵前,左手拿了那張五十磅的蠟光橫格子紙,右手半舉著,比了姿勢,笑念道:“皓潔遮蓋了,一切罪惡,屋上樹上地上,都換上了銀色的絨衣,風在半空經過,像快利的剪刀,在人麵上且刮且飛。一條彎曲的胡同,冷靜得像在夜半,兩旁的屋宇,萎縮得那樣低,那樣低!牆頭上的枯草,有些顫巍巍。是那牆角落裏,有一張蘆席,上麵鋪著雪,下麵露出藍色的破衣。嗬!這裏躺著一個人呢,他沒有氣息,也不知道這世界上的是非。怪不得每日那狂風中的慘呼:‘修好的太太老爺’。今天不聽到了,咦!”
他念到這個咦字,將手高舉起,嗓音拖得很長,瞪了大眼望著我,這分明是海派戲子拉長了嗓子,盡等台底下那個滿堂好,我不能不給他捧一捧場,於是鼓了掌道:“好極!好極!這用我們鬥方名士的大長語來批評,是羚羊掛角,無跡可尋。你在哪裏看到了這一個路倒,發生了這正義感。”
詩雄道:“我並沒有看到這麼一個雪中死人,不過想當然耳。”
我道:“你要這一類的資料,我大可供給,但小詩不夠,必寫成長詩,才能發揮盡致。”
詩雄搖搖頭道:“我不作長詩!”他很幹脆的答複了我這一句話。
我倒有些愕然,問道:“為什麼不作長詩呢?”
他從從容容把那張五十磅洋紙折疊好了,揣到懷裏去。因坐下答道:“徐誌摩先生不作長詩,所以我也不作長詩。”
我道:“原來如此。徐先生之所以不作長詩,是不是因為泰戈爾也不作長詩呢?”
詩雄頓了一頓,笑道:“這個我沒有問徐先生,大概如此吧?”
我道:“這話且丟開,你二次光顧,必有所謂。”
他道:“你這裏有《宋詩別裁》沒有?借一部我看看。”
我道:“這種書,你貴校圖書館裏,不有的是嗎?”
他道:“我們老朋友,誰知道誰,我也不妨實告。現在我正和人打著筆墨官司,討論宋詩。我若到圖書館裏去翻書,顯著我肚子裏沒有存貨。”我道:“但不知你討論哪幾個人的詩?”
他道:“我是討論謝康樂、鮑明遠兩人的詩。”
我笑道:“我兄錯矣。此兩公的詩,不在《宋詩別裁》之內。”
他道:“宋代這兩位大詩人,別裁裏還沒有他的詩嗎?”
我道:“《宋詩別裁》選的是趙宋詩人之詩。”
詩雄道:“難道這兩位不是宋人,我也查過人名大辭典,決無錯誤。”
我笑道:“你當然曆史比我熟。宋代不止一朝。”
他舉手搔著頭發,沉吟了一會。
我笑道:“似乎南北朝的時候,南朝有個宋代。開國的皇帝,是劉裕。小孩子念的《三字經》上,有這麼一句書,‘宋齊繼’。不過我手邊沒有人名大辭典,我也不敢說我一定對。這裏是出我之口,入君之耳,做老朋友的,有這麼一點責任。”
他哦了一聲,不由得紅了臉,便緩緩地坐了下來,因強笑道:“也許是我弄錯了。我就沒注意到這個六朝宋代去。”
我笑道:“你該請請我了。你和人家打筆墨官司,要把主人翁的朝代也給弄錯,你說得怎麼有理由,你也贏不了人家。”
詩雄隻好笑著向我拱拱手,因道:“怪不得呢,我在《唐宋詩醇》那部書上,拚命的翻,也沒有翻到這兩人的詩,我還以為是編書的人,漏了這兩個。那麼,這兩個人的詩,要在什麼書上找?”
我道:“那就多了!圖書館裏詩集部裏可以找到專集,曆史名人編的古詩鈔裏麵必定都有,一折八扣書的《十八家詩鈔》也有。但是哪部書裏有詳細注解,我腹儉得很,一時不能舉例。”
詩雄拱拱手笑道:“你罵人不帶髒字。當了我的麵,你自己說是腹儉,不過你挖苦我我也值得,免得我在刊物上公然失敗。”
他一服軟,我倒老大難為情,抓了他的手,連連搖撼了幾下,笑道:“對不起,對不起,我也不過是和老朋友開開玩笑。其實我應當鄭重出之的,不該俏皮你。”
詩雄笑道:“沒關係,沒關係,我也應當受一點刺激,以後也可下點讀死書的工夫。不過這也不能怪我,自五四以後,一年我沒有正經上過一天的課。一來是罷課日子太多,二來是鼓不起上課這點勇氣。反正不上課我也可以畢業。說到這裏還鬧了個笑話,有一天我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跑到課堂上去。不料空洞洞的,全課堂並無第二人,不見有上課景象。跑出課堂來,向人一打聽,原來是星期。你看,我會把什麼日子都忘了。”
他說了這一篇話,把話鋒轉移開了,我當然也就不必追著再問什麼。他坐了一會,抬起手臂來看了一看手表,便去衣架上取大衣。
我道:“又在下猛雪,你何必走,在我這裏偎爐烤火,談談天不好嗎?”
詩雄道:“今天下午四點鍾開會,我是幹事之一,不能不到。”
我道:“你們這樣忙於開會,和社會上可能發生一點影響?如其不然的話,這也是犧牲光陰的一件事。”
詩雄道:“口說無憑,你如有這個興趣,可以去參觀一次。”
我道:“我既非會員,又非學生,怎樣可以去參觀?”
詩雄道:“你難道不是一個新聞記者嗎?”
我被他這句話鼓動了,便笑道:“那也好,我順便去瞧瞧各位名人。”於是我也穿上大衣,和他一路出門。
今天他們開會的地點,倒離我寒舍不遠。二十分鍾後,我們已經到了會場了。這是法學院一個小教室,天色不十分黑,那屋子裏已經電燈通明。隔了月亮門,這邊是個小院落,並排有若幹廂房,窗戶紙通亮,乃是教授的休息室。拉開風門,裏麵一陣熱氣向臉上撲了過來,正是屋子正中生好了煤爐子,火氣生得呼呼作響。
屋梁下垂了幾盞電燈,照得屋裏如同白晝。在教育費三四個月未發的今日,這第一個印象,讓我有點出乎意料。沿屋子四周,陳設了七八張半新舊的大小沙發。許多二十多歲的小夥子,學了教授們那個架勢,架起腿,半仰著坐在那裏。
學校裏校役,對於這些大學生的伺候,有甚於伺候教授,在每人麵前,都斟上一杯滾熱的香片茶。那茶杯有的放在椅扶手上,有的放在茶幾上,熱氣向上升,與茶幾上幾盆梅花相輝映,反映著這裏很清閑,所欠缺的隻是各人口裏沒銜上一隻煙鬥。
詩雄將我引進來了,大家見是位生客,不知我是何校代表,便都起身迎上前來。詩雄笑道:“這位密斯脫張。是上海《大聲報》駐京記者,每次發表通信,鼓吹文化運動,各位都看見了。今日我在路上遇到他,聽說我們開會,他想來旁聽一次。我和他雖是好朋友,這事也不能做主,特意引來征求大家同意。”說著,一一和我引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