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位是會長了。他戴了玳瑁邊圓框眼鏡,梳著西式分發,灰色愛國布皮袍子上,罩了半舊的青嗶嘰馬褂,馬褂紐扣中間,斜夾了自來水筆。他和我握著手,自稱唐天柱。嗬!這個名字是很熟的。報上每逢什麼民眾開會,必定有他到場,而且還有演說。本星期,在報上青年學子們有一篇宣言發表,正是他領銜,於是我微彎了腰,連說久仰。
其次介紹的是副會長和幾股幹事。那文書股幹事袁大鵬,白淨瓜子臉兒,眼罩金絲托力克眼鏡,身穿半舊藍湖縐皮袍,外罩幹淨無皺紋的藍布大褂,細條個兒,不過二十歲,透著是個調皮角色。
他和我握著手笑道:“密斯脫張到這裏來,我們是很歡迎的。我們的行動,正要……”說到這裏。他換了一句英語“To be made known in thenewspaper”。
這句話他雖吐音不十分清楚,算我半猜半懂了,便笑道:“兄弟就為了找消息來的,貴會如有消息要發表,那算我來著了。”
我們這樣談著,不過那位正會長唐天柱先生,在臉上現出一種猶豫不甚讚同的樣子。我立刻站了起來,向他聲明著道:“若是會長覺得未便招待新聞記者,我就告退。便是國會,有開秘密會議的時候,也隨便讓旁聽的人退席,這沒有關係。”
那位副會長羅治平,是個白胖子,穿件灰布袍子,籠了袖子坐著,倒帶些忠厚相,便嗬呀一聲,笑著站起來,因向我點頭道:“這是密斯脫張的誤會。因為我們這裏,從前預備了旁聽席,並沒有人家,於今就沒有這種準備了。其次呢,我們開會的儀式都是平民式的,若是由新聞記者筆尖下加以形容,那大概是很有些不堪。”
我笑道:“那決無此理。當新聞記者的,也有他的技巧,他決不能為了一次隨便寫文字,打斷了以後的消息來源。幹脆說一句吧,無論站在公私哪一方麵,我都隻有和各位幫忙的。”
說到這裏,恰好那外麵院子裏叮叮哨哨搖起了一陣鈴子,正是到了開會的時間。會長便拉著詩雄匆忙地說了幾句,他和一些幹事們紛紛出門而去。
詩雄和我獨後,悄悄地向我笑道:“會場上少不得總有點辯論的,凡事都請你和會長幫點忙。”
我這才明了會長所以猶豫的原因,便笑道:“你打了招呼,我自然就明白。這樣說,你是站在會長一方麵的了。”
詩雄道:“我無所謂,我對於這會,並沒有什麼野心,你回頭在會場上看就明白了,你隨我來。”說著,牽了我衣襟一下。
我隨在他後麵,走進那小教室,裏麵熱烘烘的,屋角上那鐵爐子正燒著大量的紅煤。講台上那張長方桌,上麵蒙了雪白的新白布,兩隻白瓷盆子供著紅梅花,踞著左右桌子角。會員們在課堂座位上,紛紛就席,每人麵前,都放著一套文具,和一大套文件,頗像個會議的樣子。
我被胡詩雄引導著,坐在右端屋角孤零的一個座位上,麵對了會場的會員,似乎是新設的一個新聞記者席,這總算客氣極了。
這時,大家入座,那位會長先生,從從容容走上講台去,拿桌上一個鈴子,直挺板住麵孔,站在講台中間,叮叮哨口當,將鈴搖了一陣,依然放在桌上,對全會場的人看了一看,然後回轉頭來,也向我看了一看,這才麵對了台下道:“現在開會。”鈴子搖過之後,全會場寂然,一點點什麼聲音沒有。
會長道:“今天這會有兩件大事,一件是預選出席上海大會代表,一件是討論大會宣言,我們應當提出什麼意見。這兩件事我們先辦哪樣?回頭請大家決定,現在請文書股袁幹事,報告各種文件。”
那袁大鵬聽了此話,手裏捧了一疊文件,站將起來,走向講台。那會長便慢慢地走下台來,坐到第一排椅子上去。袁大鵬將一疊文書放在桌上,一麵翻著,一麵向講台下看去,口裏報告了道:“第一件是張幹事李代表請假。第二件是……”
他手裏亂翻著,口裏輕輕地又來了兩句英語,我僅聽到他說了兩句:“梭累”。他翻了一陣,終於是把要找的那張稿件清理出來了,他兩手捧了念道:“平民夜校來信一件,要求本會承認他們為大會一個單位。第三件羊尾巴胡同住戶伍子幹來信一件,說他曾在中學讀書,現在因貧輟學,要求本會承認他是個學生。”
類似這樣的文件,他一直報告過了十七件,方才下台。
會長唐天柱又走上講台去,來了兩手,向大家行了個注目禮。然後道:“本席在各位未討論之前,有幾句話要發表,先請副會長來主持議席。”於是羅治平副會長上台去,唐天柱退在議席上,他站在第二排椅子中間,先報了一聲席次號數,二十四號。
我明白了,這是學的國會開會的那一套國會裏人多,恐怕書記不相識,無法記錄。這小屋子裏才統共二三十人,我第一次見麵,就記住了他是唐天柱,倒覺他報號一舉,令人不解。
他道:“本席所說的是我們的誌趣問題,也就是派代表到上海去,先要認清的一點。自五四運動以來,我們的奮鬥的精神,已振動了全球。可是,我們是謀人民得到解放,是謀社會得到改造。我們的目的,不但不是謀做官發財,而且要打倒一切以升官發財來投機的分子。我們這些作文化運動的人,報上常有名字宣布,他要做官,要發財,除非改名換姓,設若他仍用現在作文化運動的名字去做官,去和我們現在所認為的惡勢力妥協,不但我們可以反對他,社會上也會加以唾棄!”說完,全場劈劈啪啪一陣鼓掌。
他說到這裏,嗓子提高了一點,因道:“現在是民國九年,我保證,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依然為‘解放與改造’而奮鬥。設若到了民國十九年,民國二十九年,我們這一群裏,大之有做總長做次長的,小之有做局長做科長的,除非他們另用其他技巧與才具得來,那是另一問題。若是借了五四運動奮鬥者的名義去作升官發財的敲門磚,隻有我們都死了才罷休。有一個人在,我們必當鳴鼓而攻之!”
全場人一陣大鼓掌,我被他的話刺激了感情,也跟著鼓掌起來。唐天柱見大家鼓掌,他益發精神抖擻。昂了頭道:“那為什麼?因為五四運動,是最純潔的文化運動,最神聖的革命行為,它在曆史上,有閃爍千古不可磨滅的價值。若是隻造就些大學生去做政客官僚,不但侮辱了無數熱血青年的心跡,也在曆史上給予後人一種疑慮。
“本席說這篇話,並非無的放矢,聽到一點風聲,江浙方麵,所謂某某兩大帥,很想當我們在上海開會的時候,要來加以引誘。甚至我們在津浦車上,他就要來聯絡。這一點,我們必須先為聲明,絕對不睬他們。
“本席今年二十二歲,到民國三十年,也不過四十多歲,大概還沒有死。我願意到那個時候,在會場開會的人,大家常常還見麵,看看我們這自負站在時代思潮前麵的人物,到那個時候,還在幹什麼?我們今日是不是掛羊頭賣狗肉?將來是不是還為一個時代思潮前驅者?有道是路遙知馬力,那就可以完全發現出真麵目來了。今天開會,有新聞記者席,我先開了這張支票,我個人決不借了今日會長的資格,做那無聊無恥行為的敲門磚!”
說完,有一部分人跟了鼓掌,大概是會長的同黨。他又道:“我說過了這篇話,可以表明我的態度。本席對於出席上海大會的代表競爭,並不放棄。”說完,他坐下去。
那個副會長羅治平,兩個指頭將他鼻梁上架的一副玳瑁眼鏡向上撐了一撐,向台下點頭笑道:“本席也有話說,請會長主持議席。”他說畢下來了,唐天柱走上台去,立刻會場上一陣騷動,好幾個人站起來搶著要發言。
唐天柱兩手同搖著道:“請坐請坐,大家都有發言的機會。”
一個操著衡山山脈口音的青年,站在議席中間,爭紅了臉道:“會長,本席要求先發言。”
唐天柱對他看了一看,因道:“可以的,但是請以十五分鍾為限。”
交代完了,這位先生,也不待旁人坐下,像放了爆竹似的,立刻發表起演說來,雖然我的耳音,極有訓練,但是對於他的言論,依然不甚了解,隻有解放,改造,奮鬥,犧牲,一連串的新名詞,仿佛可以捉摸,但是他並不顧及人家懂與否,左手按了桌沿,右手舉了個拳頭,高過額頂。說到最緊要處,說什麼力竭聲嘶,簡直頭角上青筋,根根直冒。
台上這位會長,自然是隻有瞪了眼望著他。便是在台下的這些會員,有的伏了案上看文件,有的拿了鉛筆畫桌子,有的彼此相望微笑一笑,我看了,倒替那位發言先生難受。
正是在這樣透著賓主無聊的當兒,忽然風門一拉,有兩樣此時正摩登而引人注意的東西閃出來,便是兩方最大的紅毛繩圍巾。這東西,正有兩位小姐,將來披在身上。她們一色的穿了灰布皮襖,青綢裙子,挽著一個發絲髻。這一來,全場的人,並不用得喊口令,都站了起來,唐會長也在講台上哈哈腰兒。
一位小姐站住腳,嗬了一聲道:“開了會了,我們來遲了。”
唐天柱立刻點點頭道:“不遲不遲,你二位來得路遠,我們也是剛剛開會。”
這樣一來,大家都來應酬這兩位女賓,無論哪位發言的先生用了多大的力量來做那慷慨激昂的姿態,但決沒有人理會他的言語。他仿佛也感到隻管說話,不招待來賓,是一種失態的事,便悄悄地坐了下去,雖是他那段精彩言論尚未說完,卻也不顧了。
正會長站在主持議席的講台上,究竟不便走下台來,倒是那位副會長羅治平見義勇為,立刻迎著兩位小姐笑道:“坐第一排呢?坐第三排呢?”
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小姐笑道:“還是照固定的位子坐吧。”說著,羅治平引了她們大轉彎地走議席前方繞過去,正經過我麵前,一陣極濃厚的脂粉香氣襲入了我的鼻端。
在民國九年的今日,男女社交還是初步公開。有許多苦悶青年跑到華貴的電影院裏,特意去享受這種粉香,現時在會場上就有這種香氣,那大可以調劑會場上叫囂枯燥的空氣了。她們坐到會場正中的一排椅子上去,經過的所在,很謙遜的有幾位青年站起來,帶了嚴肅的笑意。便是剛才那位高舉著拳頭,像個武夫的發言人,也放出滿臉的笑容,站起來點了兩點頭。
直待他兩人落座了,那哈著腰站在講台上的會長,才正了麵孔道:“現在繼續開會,還有哪位發言?”
羅治平道:“密斯張密斯李剛到,不知道我們開會的經過,是不是可請會長追補報告兩旬?”
那會長先是點頭哦了一聲,後來一回頭看到有我這個旁聽人,便輕輕說了一聲不必!在這兩位女賓來過之後,不知什麼緣故,會場上倒寂寞了兩三分鍾,大家全靜靜地坐著睜眼望了那會長。
唐天柱這才向大家點了個頭道:“若是各位沒有什麼意見可發表的話,我以為可以投票了。不過兄弟附帶發表一點意思,似乎我們應當有一位女代表出席。”
這話說出來以後,這兩位小姐,首先笑了一笑,但是立刻感覺到這一笑有毛病,把頭低下去了。剛才那位發言的先生,又站起來了。他很簡單的兩句話,倒是可以聽得明白,他說:“推選女代表的票子,應該用記名投票法,這樣,可以看出尊重女權的是些什麼人。”
站在講台上的唐會長對於這個主張似乎有點同感,也跟著微笑了一笑。我正想著,青年們的腦子是純潔的,首先完全是正義感,到了知道什麼是私欲了,他也會用點手腕。
任何眼麵前的人,恐怕也不會例外些,一般的半邊腦子裏是洋樓汽車,半邊腦子裏是好看的女人。這個念頭沒有完,忽然院子裏一陣雜亂聲,烏壓壓的擁進來一群人,正是北洋政府的標準警察。他們自五四以來,有了特殊的訓練,進門之後,兩個捉住會場裏一個。
我雖是事外之人,急忙之中,無是非可辯。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左手,一個警察夾住我的右手,兩人將我向上一抬,拖了我就走。在我前麵,已經有十幾位大學生在人肉夾板裏夾出去了,我既不能抵杭,也無須抵抗,就由著他們將我夾了走,經過街巷的時候,也有人站在路邊看。
北京人士,總是那麼悠閑的,垂了冬衣的長袖,靜靜的看著。有些人還彼此說著風涼話,“又在鬧學生”,這個鬧字,連我事外人聽了,都十分刺耳,我倒不知道當時諸青年作什麼感想。
不多一會,我們就到了區分所裏,先是把這些人統統關在一間拘留室裏,後來便是區長傳各人進去,分別談話。傳到第二名,便是我了。使我十分驚訝的,這位區長竟是很客氣,他在辦公室裏的公事案邊,站起來和我點了兩點頭,還伸手和我握了一握,笑道:“對不起,我們弟兄誤會了,我們已知道閣下不是開會的學生。”
我看他黑胖的臉兒,嘴上蓄了兩撇八字須。身穿灰嘩嘰皮袍,外套青呢馬褂,頭戴小瓜皮帽,頂著個小紅帽結子。口裏操著純粹的京話,活表現他是一位北洋政府下一個小官僚的典型人物,我笑道:“既是貴區長明白了真情,大概兄弟可以被釋放。”
他笑道:“不成問題,不成問題,就是這些學生,我們留他們過夜,一天明也讓他們回去。請坐請坐,我還有幾句話和閣下談談。”
我坐在旁邊一把椅子上,他也掉過公事桌子邊的椅子,對照了我。剛剛坐下,卻又回轉頭來向窗子外叫了一聲“來呀”,隨著進來了個勤務,區長皺了眉道:“客來了,倒茶。”隨了這話,有聽差進來,送著茶杯向前。
我笑道:“區長倒是無須和兄弟客氣。你有事,我在這裏,免不了耽誤你的公事。我可以回去了嗎?”
區長笑道:“可以可以,叫弟兄們給張先生雇輛車。”
我想,打鐵趁熱,就是這時候走吧。於是站了起來,做個要走的樣子,區長站起來,和我握了一握手,笑道:“兄弟有點兒要求,今天這件事,請張先生不必發表新聞。這些青年,放了書不念,整天開會,高談國家大事,我們幹涉他們,也是為他們父兄做主。”
我笑著說了一聲是。他又道:“國家大事,讓他們這樣的毛頭小子來辦,說什麼打倒帝國主義,恐怕轉過來,讓帝國主義打倒。兄弟說句不知進退的話,他們這樣鬧得起勁,就由於新聞界太肯和他捧場。張先生,我敢說,你要是把他們捧著來主持國家大事,你們當新聞記者的,比現在還要受幹涉得厲害。這話怎麼說呢?他們遇事講個隻有他聰明,他們能做,別人全不成。上自大總統,下至站崗的巡警,都歸他包辦……”
我想,我何必老聽他罵學生,便搶著笑道:“區長放心。新聞記者,也有新聞記者的道德。區長既是說不能發表,兄弟決不發表,更不能因為貴區兄弟誤會了,將我帶區,我就借此泄私憤。”
區長見我把話說得透徹,又握著我的手搖撼了幾下。笑道:“那好極了,有工夫可來賜教。”
聽這音,是許可我走了,我還等什麼,於是告辭出了警署。在大街上走著,忽然身後有人低聲道:“老張,你出來了?”
街燈底下,我看到胡詩雄將大衣領子扶起圍住了臉,站在人家屋簷下。因道:“匆忙之中,我沒有理會到你,你怎麼漏網出來的?”
胡詩雄道:“你看北洋軍閥的這些走狗,多麼可惡。我們在學校裏開會礙著他們什麼事?偏是他鼻子尖嗅著我們藏身的所在,將來有一天……”
我們一麵踏著雪地走路,一麵說話,我回頭看看,並沒有什麼人,便笑道:“你的話就止於此,不必向下說了,讓我猜一猜,你有一天怎麼樣?”
胡詩雄笑道:“好!讓你猜一猜。”
我道:“有一天你在會場上,一定要宣布這北洋軍閥小走狗的罪狀?”
他哼著表示了不對。
我道:“有一天你若被捕了,你得向他們抗議?”
他又哈哈笑了。
我笑道:“有一天,你要自殺,這日子過不下去了。”
胡詩雄道:“不能那麼消極。有一天我踏上了政治的路線,第一步我就整頓全國的警察。”
我道:“可是你們在會場裏說過,你們的文化運動,並不是做官的敲門磚。”
他笑道:“老張,寒街深夜,這裏並無外人,我對你實說了吧。不但將來,現在就有我們的大批同誌,向政界裏拚命的鑽。我雖不知道民國二十年三十年將來是個什麼局麵,可是我敢預言,五四運動時代的學生代表,那日子必定有大批的做上了特任官與簡任官。今日之喊打倒腐敗官僚者,那時……”
牆角警察崗棚子裏有人哈哈大笑道:“你們可漏了!”我被那笑聲驚醒。睜眼看時,床頭邊懸著民國三十年的日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