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夢 回到了南京(1 / 3)

第十四夢回到了南京

耳邊下聽到人聲像潮湧一般,我睜眼看來,被擁擠在輪船的船舷上。欄杆開了兩個缺口搭著跳板,人像一股巨浪,在這缺口裏吐出。欄杆那邊躉船上,人是像這邊一般的擁擠不過,他們手上,各個拿了一麵小旗子,迎風招展。

若在這人浪裏,發現他們一個舊相識,旗子齊齊的舉了起來,嗬哈一聲的歡迎著,我便是這樣被歡迎的一個。糊裏糊塗在人浪裏穿過躉船,上了碼頭。嗬!南京下關江邊碼頭呀!久遠了的首都!

雖然沿江一帶的樓房,都變成了低矮的草棚,巍峨的獅子山,綿延如帶的挹江門城牆,都是依然如故的景象,一看就是南京。我所踏著的地麵,是舊海軍碼頭。迎麵一座彩布青鬆大牌坊,上麵紅字,大書特書:“歡迎抗戰入川同胞凱旋!”

那牌樓下擁擠著不能上躉船的人,像兩道人牆,夾立在路邊,都伸長了頸子,睜著眼睛,看看這登岸的一群裏是否有他們的熟人?如果是發現了一個,就擁出來拉著手。尤其是操著南京口音的人,他們迎著他們所要見的人,老遠的在人頭上,伸出手來亂招,口裏喊著人名字。

我看到一位南京老太太,由人叢裏撞跌出來,一手拉住一個青年,臉上在笑,眼裏流著淚,口裏喊著乖乖兒子。總之,這江邊碼頭上成千成萬的人,每個人都有一個情緒緊張的麵孔。唯其是這樣,我也有點如醉如癡了。

路邊上有歡迎他們的大汽車,形狀如當年的公共汽車差不多,但略矮小些。據說,這是敵人退出南京時候留下來的禮品。自然,用這車子歡迎我們入城,是含有一種意義的。

車子裏自然是同船來的人,有兩位穿著西服的市民代表,臉上充滿了笑容,連連向回來的人道著辛苦。但他們也不承認是留在南京的,他說,本來是住在上海。後來因為國際發生新變化,在上海租界上,失去了原來的意義,就退入了內地。自從得著光複首都的消息以後,他們就趕回南京來。

總之,他們那意思,以為雖不曾深入後方,但是他們並不曾與敵偽合作。而輾轉前方與敵周旋的那番艱苦情形,也許比遠入後方的人還要偉大些。

好在我們一路行來,大家都存下了這麼一個誌念,決不訕笑在淪陷區城裏的人。我因之沒有把他的話聽下去,且向窗子外看著,車子還是經過下關入城的咽喉挹江門。城門雖是洞開著,城門洞外,還遺留下不少的沙包。那條中山北路,還是人家稀少。

有的是舊房子剩下一堆殘磚敗瓦,或整個不見,有的又是新建築的小屋子。倒是兩邊的路樹都長得高大了,尤其是楊柳和洋槐,都鋪張了一大塊樹蔭,正是“樹猶如此,人何以堪”了。

這時車上人又討論著同船時常討論的住房問題,而大家十有八九是暫借住親友家裏,再作打算。本來南京的房子,經過一次長時的浩劫,已經拆卸破壞得不像樣子,很少可住的。敵人潰退時,又放了一把猛火,越發是房子減少了。

說話時,車子過了華僑路,達到市中心區,本已接近繁華場合了。可是由三牌樓直到這裏,越向南是新燒的房子越多。這裏一些高大的樓房,是敵人盤踞過的,全是四周禿立著磚牆,中間是空的。低矮些的房屋,那簡直便是一堆瓦礫,裏麵插上幾根焦糊的木料。

若不是中間那個廣場,繞著圓馬路,我已看不出所到的地方是新街口,因為這裏是敵人燒毀著最厲害的一段,滿眼全是瓦礫和斷牆殘壁。便是馬路邊上的樹,也被燒焦了一半。車子過了這裏,在一個有鬆枝牌坊的所在停了。少不得這裏又擁擠了許多人歡迎,各找著各的親友,分別去投宿。我被一個朋友,介紹到他親戚家裏住著。

他的家住在漢中門內一條冷靜的巷子裏,是個令人極不注意的所在。往日敵人入南京,沒有搶劫到這裏去,現在敵人潰退,是由東南方逃去,也不及燒這城西角的民房,所以我所投的這位主人家,竟是浩劫中的幸運之兒。自然,被介紹到這裏來寄住的,不止我一個,主人家的屋子,幾乎是每一間裏都住下了來賓了。

我讓主人讓在樓上一間小屋子裏,隔壁正是新回來的兩位抗戰誌士。在我進屋不曾落座之時,便聽到一個人在那裏形容敵機轟炸後方的殘暴行為。他說到他有多次的遇險,但始終是英勇對付著的。

他曾這樣說:“敵機轟炸得久了,我們的防空設備也格外進步。我們屋子後麵,就是石壁,在那裏新打了厚可十丈,深可十五丈的洞子。放了緊急警報,我依然在屋子裏料理過瑣事幾分鍾,然後從從容容進洞。有一次,我洞子頂上中了頭彩,而且是很大的炸彈,但我們除聽到一聲大響之外,什麼也沒有感覺到。

“後來有幾次猛風撲人,洞口上的煙霧,湧進了洞子,我們料想著洞外不遠中了彈。我也不問敵機去遠了沒有,就跳出洞外,四處張望著。見斜對麵有個水桶粗細的炸彈,正在冒煙,想必是燃燒彈,我提起路邊上預備著的兩個沙袋,就扔了過去。因為我相距得很近,沙袋打得很中,正把沙袋撒在那炸彈冒煙的所在。這麼一來,我就引起興趣來了,繼續拿了沙袋,向上麵撲了去。我差不多把炸彈火焰都撲完了,防空救護隊才趕到。你們沒有到過大後方的人,不要以為大後方就沒有危險。”

另一個人道:“空襲那究竟不是天天的事,我們在前方的人,是整天聽著炮響。但炮響盡管炮響,我們照樣做自己應做的事,哪個去理它?有一天,我在家裏向你們後方寫信,突然一個炮彈穿過了屋頂,接著就是十幾炮。我總以為像平常敵人天天放禮炮一樣,並不介意,繼續的向下寫信。等到把信寫完,機關槍也響了起來,這才打聽出,敵人有一支流竄部隊,已經竄到我們村鎮附近。但我們一點也不驚慌,立刻聯合了保甲長,先撤退老弱婦孺,再……”

先前那個人不願向下聽了,攔著道:“這有什麼稀奇,你們那裏,聽到炮響,總還離著火線幾十裏路呢。在現在立體戰爭的時候,根本沒有前後方之分。我們在後方,真是做到有錢出錢,有力出力。我們每月都有出錢的機會,有一次勞軍獻金,我把買米的錢都獻出去了。”

那一個還說呢,我們就聽到你們在後方做生意發大財,一弄幾十萬。發財的人,獻幾個錢給國家,那還不是應當的,不抗戰,你們這些財何處發起來?我聽到隔壁人士,這一頓辯論,這算回南京來第一個接受到的新影響。

我正聽著出神,忽然有個在林穀寺種菜園的老鄉,高高興興跑進房來。拱了粗糙的拳頭笑道:“恭喜恭喜,多年不見,你還是這樣。”

這人叫李老實,在尖團的皺紋上,叢生了一把蒼白臉胡子,壽星眉長出臉來一寸多,就現著這人有些名實相符。

我笑道:“也不一樣了吧,在四川幾年,頭發白了一半了,前後害過兩場重病,打過十幾場擺子,咳嗽毛病,於今未好。”

李老實笑道:“自然是辛苦幾年了。不過這麼樣回來,可以享福幾年了。”

我道:“享福?這福從何享起?”

李老實挨近在一張椅子上坐了,低聲笑道:“張先生,你何必瞞我?我聽說到四川去的人,當一名打掃夫,一個月都拿整百塊薪水,像你先生,一個月還不拿幾萬嗎?難道你回來,沒有把在重慶掙的鈔帶回來?我並不向你借錢。”

我笑道:“你說打掃夫每月拿整百塊錢薪水,那是真的。可是,像我們這種人,比打掃夫差不多。我告訴你,打掃夫拿了那些錢,還是你曾經見過的打掃夫,並沒有穿起西裝,至於我呢!但我生平是個不肯哭窮的人,我穿什麼衣服到四川去的,我還是穿什麼回來,並未曾做新的。”

李老實笑道,“我今天特意來歡迎你,有點好心奉上。新住宅區北平路那地方我有四五畝田,好幾個人打聽,我都沒有鬆口。當年張先生在南京,我們相處得很好,這一點人情,我一定奉送給你。你先一齊買了去,自己用不了許多,你分幾方給親戚朋友,人家還不是搶著跑嗎?於今有錢,太平無事可以拿出來了。”

我想,這位李老實認不了一百個扁擔大的字,拾了一根雞毛當令箭,不知他聽了什麼大人先生的咳嗽噴嚏,便以為我是個了不得的衣錦還鄉人物,若要和他申辯我在四川還是個窮措大,他未必肯信,倒不如順了他的口氣說下去,倒還算接受了他的人情,便含糊地答應著道:“我今天還是初到南京,一切要辦的事都沒有辦,簡直地說,今日的一餐晚飯和洗個澡的目前急需,我都沒有著落,我怎麼會有時間談上買地皮的話?”

李老實聽我這話,並不以為我頂撞了他,還是笑嘻嘻的。同時,在身上摸出一包紙煙來,先敬我一支。

我看著首先便是一驚,因為他拿來的,正是久違了的大前門牌子。在大後方,吸大前門紙煙的人,並非絕對沒有,但不是李老實這種人隨便可以在身上掏出來的。我還根據了我的鄉下人習慣性,笑道:“你吸這樣好的煙?”

他笑道:“這樣什麼好煙,很普通的牌子。”

我道:“南京市上,這樣的很多嗎?”

李老實不懂我的語意何在,問道:“紙煙店裏都有,像從前一樣,張先生為什麼問這樣的話?”

我想了一想,是了,在我由四川來的人看法,與他在南京人的看法,有很多不同,這句問話,他又是一個不可了解,便笑道:“我以為現在交通剛剛恢複,怕洋貨還不容易由上海運進來。”

李老實笑道:“張先生要買什麼洋貨,我去替你買。我有一位親戚,正要開一爿洋貨店,貨還沒有到齊,已經先在做生意了,大概要用的洋貨總有。”

我笑道:“洋貨凱旋,比我們抗戰義民來得快。”

李老實又不懂我的意思,他想了一想,答複我一句話道:“洋貨他自己並不會走路。這麼……”

我拍了桌沿笑道:“妙妙,人家說你老實,這可不是老實人說得出來的。”

李老實笑道:“張先生也說我對了,你怎麼說是洋貨來得快呢?”

我道:“你這話又說遠了。我初到南京,什麼都想去看看。我們出去走走,有話走著商量。聽說奇芳閣還在開著,到那裏去吃碗茶去,好嗎?”

李老實連說好好,我同主人翁暫告了辭,和李老實由小巷子裏穿出中正路。看時,兩邊房屋,零落的被摧毀了。不曾頹倒的白粉牆上,左一片黑墨,右一片黑墨,淡墨的地方,還露出敵偽留下的標語。可是,就在這裏,便有筆在牆上寫的新標語,如殺盡倭奴,歡迎義民還都等等。最大的幾個字,還是本街某號某戶某某人敬製。

我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因問李老實道:“汪精衛在南京的時候,你也認識幾個小漢奸嗎?”李老實紅著臉,身子向後退著,啊喲了一聲。

我笑道:“那沒關係呀。你還是種你的菜,你又沒做漢奸。譬如你要買菜給人,這熟主顧裏麵,就不能沒有在汪賤手下做事的。說你認得他,也沒有在你身上塗了黑漆。我正想問問你們,日本人要逃跑的時候,他們什麼感想?”

李老實道:“做大官的人,急得不得了,日本人又不許他們跑。總是說南京不要緊。就是要緊,也可以帶了他們上東洋去。他們也知道這事靠不住,都托了家人,在鄉下找房子,而且是越窮越僻靜的地方越好。我們在城邊上種菜的人,很有些人受過他們重托,所以我知道。我想,這種人碎屍萬段,確是應該,哪個替他們想法子,讓他們逃命。後來日本人走了,他們也就不曉得逃到哪裏去了。”

我道:“那麼,當小漢奸的人呢?”

李老實道:“越幹小事的,心裏越安穩。我們料著作惡不大,大家總可以原諒的。就是受點小折磨,眼見中央回到了南京,那也是一件痛快事。譬如這幾個月裏,南京也常放警報。在南京城裏的人,除了那些怕死的大漢奸,沒有一個人不快活。嗚嗚警報一響,千千萬人,全由心裏喊出來,我們的飛機來了。不但沒有人躲,在街上看不到,有人還偷偷地爬到屋頂上去看。

“警報越放得多,大家心裏越高興。日本鬼子氣得要命,想不放警報。但是不放警報他們在城內的僑民,又要埋怨。譬如太平路一帶做生意的鬼子,他們就最害怕,有了警報,附近有防空壕也不躲,跑到城南老百姓的地方來,他料著中國飛機不炸中國人。”

我笑道:“這倒是真話。在南京的日本人不放警報害怕。放了警報,又是告訴淪陷在城裏的中國人,你們的飛機來了。”

說到這裏,我們很高興,不知不覺穿過了健康路。這裏還是以前一樣,夾著中間一條水泥麵的馬路。不過十家鋪子,倒有八家改了東洋建築。那牆上貼的廣告牌,大學眼藥、仁丹、中將湯等等,還是花紅栗綠的,未曾摘下。

健康路轉角,向貢院街去的橫街口上,有兩個五彩燈架招牌,樹立在電線杆子上,一個上麵大字寫著“東亞舞廳”。另一個格外大,有一丈長,兩尺寬,上麵五個大字旁邊還注著日文,是“鬆竹軒妓院”。

我不覺呀了一聲。心想:這簡直是對神聖首都一種侮辱,李老實雖不大識字,他看到了我對那牌子驚奇了一下,自然,知道我意所在,便笑道:“張先生看到這姑娘堂子的招牌,奇怪起來啊,這見得日本鬼子是個畜類,漢奸也不要臉。因為在南京的日本鬼子,他明說非找婊子不可,沒有婊子,他們就亂來,漢奸就在夫子廟一帶,辦了許多堂子,還怕日本鬼子找不到,在大街口樹起大招牌來,讓他們好認識。堂子已沒有了,倒不知道這牌子怎麼還在?”

說著話我們到了舊市政府。外麵那道圍牆,還依然如故,可是大門外那個木樓,就成了一堆焦土,由此向裏麵看去,大大小小幾堆瓦礫,雜在花木裏麵。這地方是敵人駐過兵的,他如何肯留下痕跡?相反的,離這裏不到五十步的一個清唱社,門口依舊樹著彩牌樓,牆上紅紙金字的歌女芳名招牌,並不曾有一張破的,似乎在敵偽退走的前夜,還有大批的人渣在這裏尋找麻煩。

好在就在這清唱社門口,攔街已橫掛著一幅白布標語,上麵大書特書,“慶祝最後勝利共同建設新國家”。這就把這條街上各店鋪私人貼的標語,映帶得更有意思。第一是什麼閣清唱社,正有幾個工人在紮新牌坊大門旁邊,一塊木牌,糊了白紙,用紅綠彩筆寫了布告。我覺得這異樣的刺激視神經,便站著腳看下去。隻見上麵大意寫著:陳某某女士,俞某某女士,隨國府入川,站在藝人崗位上,宣傳抗戰,始終不懈,實堪欽佩。現已隨同凱旋人士,同回首都。本社情誼商懇,已蒙允許,不日在本社登台獻藝。久違女士技藝者,當無不深為欣慰也。

李老實站在我後麵,十字九不認得,也看了一番,因笑問道:“是四川回來的歌女,又到夫子廟來唱戲?”

我笑道:“那比學生出洋回來還要體麵些吧?”

李老實且不答我的話,將手指著一個理發館玻璃窗上,新用紙糊的廣告,笑問道:“這上麵好幾個地麵,到底是哪裏搬到哪裏的?”

我看時,上麵寫著,“重慶南京理發館,由重慶遷移南京營業,即日開幕。”

我笑道:“那不比對門一家的布告還清楚一點嗎?”

原來對門是一家南京菜館,正在修飾著門麵,也是將白布用紅綠彩筆寫了布告,懸在門壁邊,第一行便是“重慶首都南京昧川菜館”。

李老實望著,不由得伸手搔了一搔頭發。我笑道:“你不懂嗎?這也就和你歡迎我回來一樣。我們是抗戰入川過的,這句話最響亮。可是話又說回來了,你有地皮要兜著向凱旋回都的人去賣,那是對的,不過像我這種人應當除外。就是這一位角色,也許都可以買得起你的貨。”

我說時,正走著經過一家落子館。那門口也掛起了布的橫披,上麵大書,“建國雜耍場,不日開幕”,門邊另有兩塊廣告牌子上麵寫著,“相聲大王劉哈哈,率同全體雜耍藝員,於抗戰初期,由京遷漢,由漢遷渝,繼續宣傳抗戰救國,爭取最後勝利。在渝獻藝時,譽滿西南。現隨凱旋人士回都,新編建國技藝多種,與全體男女藝員,在本社繼續獻藝。此為我雜耍藝員抗戰史上最大光榮人物,想各界人士當以先睹風采為快也。”

李老實道:“劉哈哈,我曉得他,他也回京了。”

我笑道:“他不但回來了,他還是光榮地回來了。你應該拜訪拜訪這路人。”

李老實道:“他要買地皮嗎?”

我笑道:“並不是他要買地皮,不過我譬方說,像他這種人都可以買得起地皮呢。”說著話,奇芳閣已經在望,雖然這是下午,並非吃茶的時候,可是來吃茶的人,卻還不少。門口台階上,依然也攤了許多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