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夢 回到了南京(2 / 3)

有兩個老報販子,蹲在地上。我先笑著向他點頭道:“你們還在這裏賣報?”

一個老頭子道:“受了兩年的氣,沒法子,現在好了。”

我隨手拿起來兩份報紙,都是隔日上海出版的。

我道:“怎麼賣上海的陳報呢?”

老頭子道:“南京現在還隻有兩家報出版,他們印得又不多,不到十點鍾,就賣完了。就是上海報,早兩天也擱不住。南京人好久不看到罵日本鬼子的報了,不看消息,隻看兩句罵日本的話也十分快活,你先生不買份看看,我保證你滿意。”

李老實笑道:“人家在重慶報館才來的,一直到現在,人家沒有停止過罵日本鬼子,像我們嗎?現在算是開葷了。”

那報販子聽說是重慶來的新聞記者,卻由台階上站立起來向我望著,因笑道:“你們重慶來的報還隻有一家出版,實在不夠銷,你先生這多年辛苦了。”

我覺得老百姓把我們在重慶的人實在著得過高了,也隻好微笑了一笑,算答複了他。走進茶館子去,已不是從前的奇芳閣,第一是牆上壁上,有許多新的圖案。其實這圖案,也沒有什麼新奇,就是幾塊黑墨。

原來這黑下麵墨下麵,便是敵偽給老板留下的麻煩,不是紙印的標語,便是搪瓷的標語,時間來得匆促,老板來不及張張剝下,隻好把些黑墨塗了。同時,又在那塗黑墨的所在,另貼了加大的標語。除了擁護字樣之外,便是殺盡倭奴方罷手。

上得樓梯去,迎麵一張標語,還是五彩奪目的,是極新鮮的一張畫。一麵青白國旗下麵,一個戴青天白日帽章的武裝兵士,腳踏了一個戴紅太陽帽章的倭兵。本來上麵有印刷的標語是殺盡倭奴,那旁邊倒有不少鉛筆寫的字,每行都寫的是“你也有今日”。自然是茶客寫的,這倒讓我想著在南京的百姓,雖淪陷在魔窟裏,其實並未絲毫減少抗戰的觀念。

我正在打量著,找一個適當的地方坐下,好來觀察一切。可是有一位說南京話的老人,拱手迎著李老實道:“到處找你,不想在這遇著。”

李老實半昂著頭,表示得意的樣子,笑指了我道:“這是重慶來的張先生,我們是親戚。”那老頭兒喲嗬了一聲,向我拱拱手道:“是凱旋回來的,歡迎歡迎!我們一塊兒坐著吃茶,好嗎?我就是一個人。”

他說時,支了兩隻手將我們讓著。我也正想找個老人談談南京情形,便如約同在臨窗一張桌子上坐下。茶房送上茶壺茶碗來,那老頭替我斟著茶,第一句話便是到過三牌樓沒有?

我道:“那裏也沒有什麼特別之處,過兩天或者去看看。”

老頭子道:“那裏是鬼子駐兵的地方。日本鬼子在南京的時候,裝得神出鬼沒,每條街口和巷子口上,都釘了木牌子,上寫禁止通行。他們走後,我們去一看,以先鬼子說什麼那裏有鋼骨水泥的炮台了,有地道通到紫金山了,有天字第一號的高射炮了,那全是些鬼話,一點影子也沒有,現在那裏又變成很平常的地方了。不過平常雖然平常,究竟還是交通要道。我路上有一片地在那裏,閣下……”

我聽他兜了一個大圈子說話,見麵也是談地皮生意,因笑道:“實不相瞞,我們這吃筆墨飯的人,戰前是怎麼樣,戰後還是怎麼樣。假如我要買地皮的話,第一樁買賣,就該攤著這位李老板做了。”

那老頭子笑道:“吃飯穿衣住房子,人生三件大事,這總是要辦的。這幾天,少說點,就是這奇芳閣樓上,哪一天沒有幾十樁談房子地皮買賣的。這並不要緊,要置房地,還是立刻動手的好,等到人都回了南京了,那就另外是一樁行情。南京這大地方,自然不愁買不到地皮,可是要買地點適中的,就不容易了。”

李老實將茶碗向桌子中心一推,伸著頭低聲道:“談到房子,你路上有現成的嗎?”

這老頭子被這一問加增了三分神氣。手摸胡須,身子向後仰了去,因翻了眼皮,做個沉吟的樣子,然後點頭道:“房子是有一幢,地點也不錯,不過價錢可就大了。本來,現在磚瓦木料,沒有一件不成問題,瓦木工匠,也要談交情,才和老板做工,蓋房子,實在不是易事,房子為什麼不貴起來呢?”

我道:“這也是實話,不過,我要告訴南京置產人一句話,許多人鑒於戰前花幾萬萬元在南京蓋些房子,至少是犧牲了萬架以上的飛機,或者兩三條兩萬噸以上的主力艦,此外如柏油路,宮殿的鋼骨水泥衙門,那種費用,移來做國防經費,是多麼好。現在抗戰結束了,建國方才開始,重工業的建設,正需要大量的錢,有錢也犯不上去造個花花世界的南京。一般人看法,戰前以修馬路蓋洋樓繁榮南京市的計劃,是不大妥當的,這次恐怕不許像以前那樣做了。”

那老頭子靜靜地聽著我的話,然後把胡子一抹道:“這話也不盡然吧?南京是個首都,人口一定很多,無論怎樣省儉,房子總是要住的。”

我道:“房子自然是要住的,不過人民遭了這一次炮火的洗禮,多少曉得一點什麼叫平等自由。從前幾十個人住一幢房子,和一人住幾十間房子,那種對比的事,以後決不會有,也決不許有。”

老頭子道:“決不許有?哪個來不許呢?”

我看這位老人家穿著晃蕩的長衣,卷起長袖子,還不失卻那十八世紀的典型。嘴上的黑胡須,八字兒分梳著,摸了胡子的手指,還帶了幾分長的手指甲。

我想,這和他談平等自由,透著有點格格不入。但我生平是個直腸子人又不忍有話不說,因想了一想笑道:“我們現在是強國之民了。國家是中華民國,主義是三民主義,一切都有一個民字,難道這做民的人,還不應當明白自己是主人翁?老百姓大家說不許,那就不許。”

這老頭子聽了我的話,似乎掉入漿糊缸裏,越攪越糊塗,將桌上的紙煙拿起來,銜在嘴角裏,擦了根火柴偏頭吸著。眼睛微微閉了,似乎想著出神。

李老實道:“這些國家大事,我們談他做什麼?除了出買的,老先生路上,還有出租的房子沒有?”

這句話卻提起了老頭子的精神,他笑道:“俗言道得好,錢可神通。真是肯多花幾個小費的話,房子也未嚐找不到。”

我道:“果然有房子,當然找房子的人,可以出點傭金,但不知房子在什麼地方?”

老頭子將手連摸胡子兩下,微笑了一笑,這期間總有兩三分鍾的工夫,也沒有宣布房子在哪裏。但是他也不肯決不答複,卻笑著向隔席茶桌上一指道:“那位劉老板他有辦法。”

我回頭看時,那桌上獨坐著一個人,麵前放了一把宜興紫泥茶壺。夫子廟並不改掉老規矩,凡是老顧客,有一把固定的茶壺。由這茶壺看去,可以知道他是一位老顧客了,他圓圓的臉,禿著一顆大腦袋,一笑,腮肉下麵現出兩條斜紋來。身上穿件四口袋的灰綢短夾襖,在小口袋裏拖出一條金表鏈子。

李老實似乎也認得他,便站起來向他點了兩點頭,他也站起來點了點頭。李老實便走過去,坐在桌子旁邊,向他笑問道:“劉老板路上有房子嗎?”

他把頭昂起來,先笑了一笑,然後搖了兩搖道:“房子談何容易?難噦!”

李老實道:“若是有的話……”

他倒不答應有沒有,翻了眼向李老實道:“你也要租房子,打算做二房東?”

李老實遙遙的向我指著道:“那位重慶回來的張先生要找房子。”

劉老板操著滿口南京腔道:“真是個大蘿卜,替他們發什麼愁。人沒有來,電報早就來了呢。有些人由上海跑回南京來,早已代那在四川的親戚朋友,把房子安頓得一妥二貼。這幾天,新住宅區,晝夜有瓦木工匠在修理房子,那房子修理好了,是讓我們住嗎?”

我聽那大聲言語,倒有些受寵若驚,隻好向李老實招兩招手,仍舊回座,這話似乎不便再說下去了。

李老實隨著我的招手走了過來,低聲向我笑道:“你不要看他口氣說得那樣強硬。他實在有房子,他不這樣做作,不顯得他那房子值錢。”

我皺了眉道:“自從有了回南京的行動以後,房子房子,時時刻刻談著房子,我有點膩了。我們另外談一件事好不好?”

李老實聽到頂頭給他個大釘子碰了,他實在不能再提到房子的事了,因抬手搔了兩搔頭發,笑道:“那麼,我們移一個地方去坐坐吧。這裏過了吃點心的時候,喝空心茶,也把肚子洗空了。我們到豆腐澇店裏去吃兩塊蔥油餅,來碗酒糟湯圓,好嗎?”

我笑道:“正是許久沒有嚐到夫子廟風味,應該拜訪拜訪。”其實論到豆腐澇,也不見得是讓人念念不忘的東西。不過在重慶的時候,想到在夫子廟消遣了半夜,到了十二點鍾以後了,豆腐澇店裏燈光雪亮,射到馬路上來。蔥油香味,在夜空裏盤旋著。

正當肚子餓得咕嚕作響,引著兩三個氣味相投的朋友,帶了一點聽戲看電影的餘興,走了進去。這一種情調,由南京去重慶的朋友,回想到了,卻也悠然神往。

那個老頭子倒富於趣味,將手一摸胡子,笑道:“最好是那個時候,油漆雪白的公共汽車,馬達呼呼作響,要開不開,遊客正好回家。稻香村糕餅店裏還大開著門,電燈大亮,你去買些點心要帶回家去,好送給太太吃。

“櫃台旁邊,遇到一位花枝招展的歌女,在那裏買鴨肫肝吃。雖是不和你說話,你站著相隔不遠,聞到那一陣胭脂花粉香,你忘記了回家,回頭看時,那一輛公共汽車已經開走了。而且那部汽車,還是最後一班。回家路正遠得很,你就覺得有點兒尷尬了。在重慶的時候,你們回想到過這種滋味沒有?”

我哈哈大笑道:“這樣看起來,你老先生倒是有經驗的人了。不過這一類的經驗,還是在城北住公館的人豐富些。”

李老實對於這些話,不感到什麼興趣,便站了起來代會過了茶賬,匆匆地就向樓下走去。我自無須留戀,跟著他也向前去。

那個隔席的胖子,看到我們不買他的賬,直追到樓梯口上,把李老實找了回去,對著他的耳朵邊,嘰咕了幾句,李老實笑了一陣,然後引我走出奇芳閣來,笑道:“他最後向我問一句話,問這位張先生是代表哪個機關的。假如是重慶搬回來的機關要找房子,那倒可以想法子。”

我道:“這是不是以為機關租房子,他就可以大大的敲一下竹杠?”

李老實道:“不!他倒是一番好意,他以為把房子租給機關,也就為國家盡了忠。”

我笑道:“他們也知道為國盡忠。”

李老實笑道:“張先生你不要說這話。我們失陷在南京的人,是沒有法子,並非是不愛國。你不要以為這些東西的主人翁才是愛國的。”

說時,他伸手一指麵前停擺著的汽車。我們去吃豆腐澇,本當向西拐。不知不覺走錯了路,卻是向東拐。他所指的這汽車,卻是六華春、太平洋兩個大酒館子門口。這兩家館子,不但依然是從前那個鋪麵,而且油漆一新,汽車在大門外兩旁分列著。有的汽車夫,新從車子上走下來,挺起了胸脯子,口角上斜銜了一支香煙,大開著步子穿過馬路去。

我對這兩家館子看了,頗有點出神,心裏就轉著念頭,這也許是個興趣問題。我們在南京的時候,這裏顧客盈門,我們離開南京,在重慶聽到傳說,夫子廟這幾家館子,不但不受什麼影響,也許比以前的生意還要好些。於今我們回到南京來了,這兩家館子,又是這樣熱鬧。顧客雖換來換去,熱鬧總是一樣,這不可以研究一下嗎?

這兩家館子如此,其餘館子的情形,也不會例外。假如我是六華春的茶房,我又始終不曾走開,那麼,在十年來,我在這不同的顧客身份上,也可以看出這是一種什麼社會。我心裏隻管這樣想著,當然也就向那裏看去。

忽然有人叫著我的名字,問什麼時候回來的。我隔了馬路看時,是我們一位老同行,不過現在不是同行,他是一位老爺。因為朋友背後都稱他局長,我也就叫他薛局長。

走過馬路握了他的手笑道:“自從南京警報器一響,你就到歐洲去了。真是不幸得很,聽到你在羅馬第二天,墨翁就承認了偽滿,於是你就離開了這靴形國,這多年你在哪裏當華僑?不是歐洲吧?英德法比,一度大轟炸,也不亞於在南京的時候。”

薛局長正色道:“我早就要回國的,因為要替國家宣傳,我到美國去了。”

我笑道:“那麼,你要回來辦一家大報了。貴社價值百萬元的輪轉機,現在還安然無恙吧?”

他苦笑了一笑,答道:“你明知故問,那是為抗戰而犧牲了。”

我道:“那實在可惜。像我這措大,辦了一張小報,兩三架平版機隻值幾千塊錢,也舍不得把它丟了。終於是用木船搬到漢口,再由漢口搬到了重慶,難道你的政治力量……”

薛局長一把挽了我的手就向六華春裏麵拉了去。笑道:“過去的事,提它做什麼。我們總算回了南京,什麼東西全可以再來。今天這裏有個熟人請客,我們喝兩盅去。”

我道:“我還有個窮朋友在馬路那邊等著我呢。”說著,我回頭一看,李老實已經不見了。高聲叫了兩句李老板,也不見人答應。這可無法,隻隨了薛局長走進酒館去。

我倒不覺來的怎樣荒唐,走進一座大廳,裏麵有三桌酒席,有不少的熟人,自然也就有了幾位新聞記者。其中有位侯先生抬頭看見我,迎上前來,握著我的手笑道:“你也回南京來了。”

我笑著還沒有答複他的話時,他又笑道:“我說了,我們在南京的朋友,一天多似一天。喂!張兄,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這位朋友,你不可不認識。”說著,他向對著本席上的一位女賓,招了兩招手,我看那人的打扮,顯然是一位歌女。

在我們這樣哀樂中年的人,而又在抗戰期間經過一度長期的洗練,縱然對夫子廟這地方還有所留戀,卻是另一種看法。不料一番闊別,這番剛踏進這秦淮河畔,還是這老套,我經過揚子江兩岸,火藥和血腥氣還未消呢,我有點慚愧了。

我正考量著這個問題,那位被介紹的歌女,已是離開席,向我麵前走過來。侯先生介紹著,遙遠伸著手,在空中搖晃要向那小姐拍肩膀的樣子,笑了向我道:“這位柳小姐,是由上海新來的。當漢奸在南京鬧得烏煙瘴氣的時候,許多人要她來,她決不將就。不是為了交通困難,她早到重慶去了。你不要以為大後方不需要唱戲的小姐們,而她這一點誌氣,是大可欽佩的。”

那柳小姐到了我麵前,本要待我說些什麼,不想侯先生說了這麼一大套的誇獎話,教她跟著向下說不好,靜候著人家捧場也不好,微微的低了頭,把臉皮紅著。

我笑道:“要為國家出力,不一定要到重慶去,在上海住著,一樣可以有所為。柳小姐哪裏獻藝?”說著話,我被侯先生拉著在席上坐下,他說他是代表主人翁的。

那柳小姐隻和我隔了一個座位,他向我笑道:“我正和重慶來的一批小姐們對門唱,當然是比不上,還請重慶來的先生們幫忙。”

我道:“重慶也不出產皮簧戲呀。”

侯先生斟了一大杯黃酒送到我麵前,然後拍了我的肩膀道:“重慶來的人,是抗戰過的,那就大為不同呀。以往談什麼京派海派,於今不同了,新添了個渝派,等於出洋鍍過金的博士一般,你不知道嗎?老朋友,你就是鍍金者之一,可喜可賀,為你浮一大白。”

我笑道:“那我就不敢當。我在重慶那樣久,一點沒有貢獻。第一是抹桌子的工夫太多,少參與各種集會,少在共同列名的印刷品上寫著名字,連我多年的老朋友都忘了我是新聞記者。這時候你要我受這一大杯酒,我豈不是受之有愧?”

在座對麵有一位嘴上蓄著小胡子,穿西裝的同行紀先生,伸出手來搖了兩搖,然後正著臉色道:“暫不要開玩笑,我有一句正經話要提一聲。我們上海一班同業,自從八一三以後,就想到內地去,始終沒有走成。現在他們一個戰地視察團,由大江南北起,一直視察到黃河流域的上遊,然後由那裏折回襄河兩岸,由公路到廣西視察昆侖關,還要到雲南邊境去看看。這實在是個壯舉,我決定去。”

有位花白長胡子的人,靠他坐著的,手摸了胡須微笑道:“就是我,未嚐不想試試這一壯舉,好在走到舊戰壕裏去坐著吸紙煙,哼兩句西皮二簧,也全沒關係。反正頭頂上沒有飛機,對麵也沒有炮彈。”

那位紀先生,噘了小胡子,不覺得把臉漲紅了,向大家道:“戰後視察戰場,這也是常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