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夢 回到了南京(3 / 3)

侯先生回過臉來,向柳小姐笑道:“現在到重慶去的直航飛機,倒不怎樣擠。這樣說,你也可以去一趟,以了夙願。”

柳小姐倒沒有怎樣考慮,隨嘴答道:“以前首都在重慶,所以大家向那裏趕,現在大家都回了南京,還老遠跑去做什麼?”

侯先生笑道:“你說的大家,連我也包括在內嗎?”

柳小姐抿嘴微笑著。他上手另坐了一位歌女,圓圓的臉兒,長睫毛裏,一對大眼珠,臉上便帶了三分豪爽的樣子,便插嘴道:“侯先生,你以為這句話占便宜,其實當歌女的人,總是靠愛上夫子廟的人捧場。縱然他不過是到歌場上去,花一塊錢,泡一碗茶的茶客,也是我們所須倚靠的。因為我們要人花錢,也要人捧捧場麵。

“老實說,我們是生意經,要說不分男女老小應當愛國,這話我們也知道,知道是知道,掙錢還是掙錢,那究竟不是一件事。若說我們到昆明重慶桂林去,為了是愛國,倒不如說我們是為了賣藥趕集。那還漂亮些。我不大認得字,但也就常常聽到人說過,什麼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秦淮河上的女人,在上千年以前,就是這塊材料,於今陡然會好起來了嗎?好起來了,她就不肯搽胭脂抹粉來陪各位吃酒。”

她一大串的說著,不覺把臉漲紅了。在桌上的人,好幾個鼓了掌,我也笑道:“並剪哀梨,痛快之至。”

不過這位小姐的話,好像是有感而發,她笑道:“小姐這稱呼不敢當,我叫陶飛紅,外號張飛。當歌女的,無非是過歌女一套生活,把名稱再提高些,無非是趕熱鬧賣臉子的人,狂些什麼?各位今天回到南京的,好像對我們有些另眼相看。自然,我們應當稍微自重些。可以不要貪天之功,以為己力,以為中國成了強國,我們當歌女的也出過力。其實口頭上表功一番,好讓一塊錢一碗的茶賣到兩塊。那希望也可憐得很,談不上前途。”

我聽她說到“貪天之功,以為己力”這八個字,就覺得這個歌女的書,還是念得不少,真是五步之內,必有芳草,不過像她這樣口沒遮攔,在這三桌席上,恐怕就有些人聽不入耳,應當照應照應她,免她吃虧,便故意把這話鋒扯開來。因笑道:“當年我們在夫子廟聽歌的時候,是兩三角一碗的茶,於今漲到一塊錢了嗎?”

侯先生笑道:“你怎麼提從前的話。再前去三十年,夫子廟茶館裏的茶,還隻賣三個製錢一碗呢。”

我道:“那麼奇芳閣的茶,現在賣多少錢一碗了?”

侯先生笑道:“你又何必單問茶價?一切是這麼一個標準。不過人還是這樣一個人,不見得長了多少價值。”

他說到這裏,倒有心要沾女人一點便宜,回轉頭來向陶飛紅道:“你說我這話對嗎?”

她笑著點點頭道:“戰事一結束,人的肉長肥了,骨就變輕了,分量還是差不多,怎麼漲得價錢起來?女人還是要當歌女給人玩,士大夫階級,也……”

她笑著搖了兩搖頭道:“我們還是唱兩句蘇三離了洪洞縣吧,弄什麼之乎者也。”

我聽了她這話,冷眼看看她的態度,覺得她坐在這酒綠燈火的地方,另外有一種啼笑皆非的神氣。雖然這裏三桌席上,有許多歌女陪酒,不減當年秦淮盛事,究竟時代不同了,她那種皮裏陽秋的話,絕對沒有人介意。

也許是我的神經過敏,頗覺她的話,有點令人受不了,便借故告辭。走出酒館隻見滿街燈火,穿西服的朋友,三五成群,嘻嘻哈哈走著,花枝招展的歌女,坐在自備包車上如飛的被拉著過來過去。這仿佛我回到了戰前的夫子廟,我伸手在身上摸摸,並沒有那裏有一道創痕,也許我過去幾年,做的是一場噩夢,並沒有這回事。

不過我抬頭看時,有兩三處紅藍的霓虹燈市招照耀著,又證明了的確有那回事。因為麵前最大的一方霓虹燈市招,有四個大字,是“民主茶廳”。第二塊市招,稍微遠些,是“建國理發堂”。

第三塊市招,立得更遙遠,是活動的燈光,夜空裏,陸續的閃出字來,第一個字是“廉”,第二個字是“潔”,第三四個字是“花柳”,第五六個是“病院”。我想,民主,建國,廉潔,這些名詞,分明是戰前不常用的,於今茶廳理發館都知道用來做霓虹燈招牌,不是經過炮火的洗禮,人民思想進步,曷克臻此?

正在出神呢,忽聽得身後有人輕輕叫了一聲張先生。我回頭看時,正是那歌女飛紅,便笑道:“陶小姐,出來了?剛才那番快論,真是豪爽之至。以往,也常跑夫子廟,卻沒有遇見過你這種人。我冒昧一點,我想哪天約陶小姐談談。可以嗎?”

飛紅笑道:“這是你特別客氣。你高興見我,在夫子廟任何館子裏填張條子,我不就來了嗎?”

我笑道:“不是這意思,我願站在作朋友的立場上,和你談幾句話。”

她站著低頭想了一想,笑道:“好的,好的。何必另約日期,馬上就可以。”

我道:“但怕陶小姐應酬忙。”

她道:“你願和我交朋友,我就耽誤幾處條子也不要緊。我們可以到咖啡館去坐坐。”說著,她就轉身走進身後一爿咖啡館,隻見滿街燈火。是我請她談話的,我雖覺得早不當舊調重彈了。可是未便違約,隻好隨了她走進門去。

那咖啡座上,燈火通明,人熱烘烘的,我越發難為情,立刻和她走進了一個單間坐著。我一看這裏,卻也非比當年的咖啡座,門簾子將白布變為綠呢的了,窗戶上掩上了綠綢窗帷。雖然中間還有一張小桌,這似乎是專為吃點心用的,而非為喝咖啡用的。

旁邊除了兩張坐的沙發而外,另有一張長可四尺的睡沙發。綠絨的椅麵,放著錦緞的軟墊。沙發麵前放了矮幾,正是讓喝咖啡的人將杯碟放在上麵,可以臥談。

牆壁上半截,即是粉紅的屋正中垂下來的電燈,是紫色的罩子,映著滿屋都是醉人的顏色。桌上玻璃花瓶,插著一束鮮花,紅的白的,配了綠油油的葉子,香氣撲人。

我站了還不曾坐下呢,飛紅笑著向我道:“這樣的房子,一個男子和女人坐在這裏談心,你想還有什麼正大光明的事談出來嗎?”

我笑道:“既然如此,陶小姐何以約我這個一麵之交的人到這裏來談話?”

飛紅笑道:“唯其是一麵之交,我才約你來談,若是熟人……”

她雖然直爽,說到這裏,也透著有點難為情,拖長著字音,沒有把話說下去。恰好是茶房跟進來,問要些什麼。

飛紅告訴他要兩杯咖啡,然後讓著我對麵坐了。

她笑道:“我竟是代張先生做主了。”

我想著,在大後方的人,也許感到咖啡缺乏。我道:“那倒不,隻要有錢,在大後方,什麼東西都可以買到。這一點,德國比不上,便是英國對我們也有愧色。”

飛紅笑道:“好,我現在可以向張先生領教許多大後方情形了。”

我笑道:“不然!我正要向陶小姐請教。”

她笑道:“請教我?我一個當歌女的……”

我搖搖手笑道:“不要談這一套。我之請教你,那是有原因的。我想,在秦淮河的人,難得跳出這沒有靈魂的圈子,把冷眼去看人。由我很客觀地看陶小姐,頗是合這個標準。所以我想問你最近一些所知的事情。”

她笑道:“你說是個有靈魂的人,我倒是承認的,張先生打聽這類事情要登新聞?”

我道:“不!這也不是登新聞的材料,我有點疑心,要搜羅戰時一些故事,由可歌可泣到醉生夢死一類的材料都要。將來寫出雜記來,至遲哪怕到我身後發表,也可以給天壤留點公道,給後人留點教訓。現在這工作依然在進行,所以我想在富有興亡詩意的秦淮河下,找點材料來。”

飛紅算是領悟了我的意思,微笑著點了兩點頭。正好茶房送了咖啡在茶幾上,她扶起茶匙在手,攪著咖啡,簇起了睫毛,看看咖啡上浮起來的汽煙出神。

我且不打攪她,等她去想出要對我說的話。在這靜默的時候,我感到一點不安,紅燈光醉人的顏色,和女人身上的脂粉香氣,迫使得我催促她一句,笑道:“不必想什麼整個的故事,你說你應酬場上新發生的感觸那就很好。”

她點點頭道:“有了,還是說我們本行吧。有一位歌女,原來在南京是很紅的,許多人在她身上花錢都失敗了。後來她在大後方兜了個圈子,年紀雖大些了,但她是個天生尤物,還有許多人追求她。結果,她卻嫁了個商人。”

我笑道:“這就是老大嫁作商人婦了。”

飛紅笑道:“你好像為她惋惜吧?那錯了!她發了很大的財,至少手上有一百萬元。從此以後,要大享其福了。不過美中不足的,是這位商人胸無點墨,原來是在南京賣燒餅帶開老虎灶的。隻因為這位歌女的養母,當年在南京,常到這家老虎灶上去衝開水,和這位商人認得。到了後方,見他西裝革履,甚至於汽車進出,又有了這來往。連這女也和他有說有笑,一個賣熱水的人,對那紅歌女,隻好望望罷了。沒想到談起交情來,他受寵若驚,就獻金五萬元。”

我道:“這人頗也愛國。”

飛紅笑道:“他非向國家獻金,是向歌女獻金。這歌女才知道他實在有錢,半由自願,半由養母做主,就嫁了他,於今正在托人在南京四處買地皮呢。你們文人,提起筆來,什麼都說得頭頭是道,就不如人家一個賣熱水的,在後方抗戰回來,人財兩得。我這點故事,你拿去渲染一下,也不下於賣油郎獨占花魁吧?”

我道:“他是怎樣發了財的?”

飛紅道:“那由於他一個把兄職業太好,是個汽車司機。這司機專由海口子販貨到後方去,一個人忙不轉來,就教這個賣熱水的幫忙。不到一年,他手上有了二三十萬,脫離了那司機,改做水上的生意。把四川的山貨,用木船裝下去,回頭又由木船裝棉花上來,再過一年,家產就過百萬了。”

我笑著了搖搖頭道:“這近乎神話。”

飛紅道:“神話不神話,不必研究,反正其人尚在。當然,這裏麵也有點機緣湊合。是他跑海口的時候,和一個在江口子上的跑外認識。他在海口上幫過那人的忙,所以那人在江口上免不了報答他一下,遇事給他一點便宜行事,所以人家發十倍的財,他也可以沾一半分光。”

我想了一想,因道:“他發上了百萬財,還是沾人家一半分光?”

她笑道:“這個原因,我們在敵後的人哪裏會曉得?”

我笑道:“那麼陶小姐的意思,以為我應該曉得。”

飛紅笑道:“你不曉得,我又有什麼法子呢?”

我道:“後方的故事,還要我到此時此地來問你,這新聞記者,真是越做越回去了。再談一個此地之事吧。”

飛紅又喝著咖啡,想了一想,笑著搖著頭:“一部二十四史,從哪裏說起,你必得給我一個題目。”

我也不免伸手搔搔頭發,想不出一個題目來。忽聽得外麵一陣歡笑聲,便道:“有了。這些咖啡座上來的西裝朋友,又是一副紙醉金迷的樣子。他們新到,有什麼桃色新聞沒有?”

飛紅笑道:“這也可以理想得到的事,何必問他?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就是我們這無靈魂之群的裏麵,也有有靈魂的,而這件事也很有趣。當偽組織在這裏的時候,那些日本顧問最是了不得。他們一樣逛夫子廟,抽鴉片煙,無論怎樣腐爛了的嗜好,都試上一試,就是一層,不肯花錢。若是有那些漢奸出錢,玩得比中國人還起勁。最好是漢奸墊錢玩的時候,多少他能從中弄兩文,就可以心滿意足。世界上若比賽貪汙,恐怕沒有比日本人更勝一籌的了。”

我笑著搖搖頭道:“罵日本人我們是第一等,用不著再來對你的。”

飛紅笑道:“你莫忙,趣事在後麵。一個日本顧問和一個歌女有來往,一切開銷,都是漢奸的。日本人當他代付款的時候,他說,你有錢代我送歌女,不如把這錢直接送給我,我還領情多了。那人隻好把錢送給他,而歌女那裏,他還是照顧的,漢奸又照付了一份。這歌女見他無恥,寫了一封匿名信罵他,信上有殺盡倭奴的話。那日本顧問,認得這歌女筆跡,要拿信為證,辦這歌女反日的大罪。後來那歌女托許多人講情,他才開出價錢來了,一個倭字,要賠償一千元的侮辱費。”

我笑道:“這頗妙。”

飛紅笑道:“頗妙嗎?妙的還在後呢!這封信共有十九個倭字,假使每個字賠償一千元的話,共要一萬九千元。這無論一個當歌女的出不起這多錢,便是讓那偽組織裏的漢奸代出,他也覺得肉痛。再三和那日本顧問說情,才答應打個兩折,每字兩百元,無論如何不能少。算起來共是三千八百元。

“這錢倒不問是哪個出,那日本人要賺整數四千元,還差著兩百元,有點美中不足,就自己信上添寫了一句殺盡倭奴,共湊成兩十個字,於是拿出信來,照倭字點數,共要四千元。這個調停兩方的漢奸,卻也說句天理良心話,他說文句旁邊,所添的一句殺盡倭奴與原文筆跡不符,與日本人所寫的漢字,倒有些相像。這個字的侮辱費兩百元,不能代出。後來日本人說了實話,是他添的,他是要湊成四千元。憑他日本大國民自罵了一句倭奴,也值兩百元。這麼一說,連那歌女也覺得這日本人軟得無法對付,隻好共出了四千元。”

我笑道:“這實在夠得上寫入一見哈哈笑,後來這歌女和日本人無事嗎?”

陶飛紅道:“日本人得了四千元,一切都忘記了,照樣叫那歌女的條子。歌女等他得意忘形的時候,便對他笑道:‘你日本人要起錢來,連殺盡倭奴也肯寫出來。’他說:‘那算什麼?不貪汙的人,在日本做不了藏相。’藏相就是財政部長。

“近衛不為要錢,也不做首相,假使有人給他錢,比做首相還要多,他一樣可以不幹。可是在日本就沒有人出得起買動首相的錢,所以他把首相作下去,你不要看日本什麼都統製了,人都窮得沒有飯吃。其實闊人吃的東西,都是用飛機運到東京去的。他們不貪汙,哪來這些航空的奢侈品?要貪汙就大家貪汙,大家快活,我又何必做那傻瓜呢?”

我笑道:“這個日本人小人而不諱言是小人,渾蛋得還有點眉目。除了出賣靈魂的群人裏,也不易這樣看透日本人。”

陶飛紅見我誇獎她的報告,十分得意,繼續的供給了我許多故事。我聽著有趣,忘記她是夜中生活的忙人,盡管由她說下去。忽然有個穿西裝的人掀門簾子闖進來,站在電燈底下,對了我們瞪著雙眼直視。

我聞到他酒氣熏人,便也發現了他兩眼是紅的。這是一個醉人,自也無須理他,可是他倒不介意,歪斜著走到飛紅麵前團了舌尖笑道:“陶小姐,你倒快活,約了朋友,在這裏喝咖啡,我們的韓小姐哪裏去了?我已經在中央飯店裏開好了房間,找不到她的影子。你要曉得,明天早上七點鍾,我還有早會。現在是十一點鍾,這晚上還有幾個鍾點?”

飛紅也紅了臉冷笑道:“你這些話,對我來說幹什麼?你還不算十分醉,你還認得清人啦。”

西裝朋友在口袋裏一掏,掏出一卷鈔票,向飛紅笑道:“我們商量商量。韓小姐不來,你就代表一下吧,明天早上,這些都是你的,我們來一個大Kiss。”說著,把頭伸到飛紅麵前來。

飛紅兩手將他一推,瞪了眼道:“你尊重些。”

他身子晃蕩兩下,哇的一聲,魚肚海參雞魚鴨肉未曾消化的一股人糞,標槍一般由口裏向飛紅身上吐著。

飛紅實在不能忍耐了,啪的一聲,向他臉上打了一個耳光。罵道:“你在那裏造孽,弄來些造孽錢,吃喝得肚子裏裝不下去,倒屙出來。你不喝酒,是醉生夢死,你喝了酒,卻是醉死夢生。你有錢,你可沒有了靈魂,你是中國人?你是中國的僵屍!你癡心妄想,我雖然是歌女,我也有點覺悟。

“不想你穿得這樣漂亮,像個人物的樣子,醉時比歌女還下流,歌女做不出的樣子,你也做得出來。你還想明早七點鍾起來,又戴了一副假麵具去騙人。今晚上在秦淮河上醉生夢死,明天早上,又要到哪裏去侮辱一塊聖地?你就在這裏躺下吧……”

這一頓痛罵,我覺飛紅惹了一點亂子,知道這位西裝朋友是什麼人?在我焦急的時候,心房亂跳,身上出著汗,突然驚覺過來,睜著眼看時,桌上油燈,其光如豆,兩個耗子,嗤溜的跑走了。遠處雞聲咯咯的叫,由窗戶裏向外看,天大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