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3)

晨霧像最新的絲綿,新得仿佛帶著剛剛綽出來的繭子的蒸氣,被織成了薄得不能再薄的幃幔,一幅又一幅地懸垂在天地之間,將人眼前的景物一概地遮擋住了;又仿佛巨人在什麼地方攪成的一大團棉花糖,然而並不打算享受,隻不過孩子似的攪著玩兒,之後就拋棄在這裏,拋棄在城鄉的交彙處,任其自行地化開去。是的,它的確濕漉漉的,帶著擰之欲滴的水汽似的。那種濕性,涼沁沁的,是在夏季的夜晚體溫降低了的河水的氣息。那一條河叫奶奶河。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亡了父母的孩子與奶奶相依為命。奶奶也死了,孩子就整天哭,結果他的淚淌成了一條河。奶奶河由東向西,從城市的正中流過。出了城,一分為二,一條繼續向西而去,一條改了河道,調頭奔南。人若吸吸鼻子,則能嗅到霧氣裏有絲絲的甜味兒,是從莊稼地散發過來的。再有個把月就該立秋了,無論土地上的糧豆還是菜棵,都開始努力孕育它們的成熟了。在這樣的時候,季節本身都是甜的……

但這會兒人是看不到周圍的莊稼的,也看不到城市街巷的麵貌和遠處的輪廓。是的,是的,景物一概地被晨霧遮擋住了。城市的這一處邊緣,鄉村的這一處邊緣,仿佛全都被霧氣氤氳在一起了……

霧氣深處,從鄉村的那一方麵,傳來了“吱呀吱呀”的,有節奏也挺好聽的響聲。那是擔子在人的肩上,隨著人的腳步一顫一顫發出的響聲……

那響聲是這城鄉交會地帶每天最早的晨音。

而此日是公元一千九百五十四年夏末的一個日子。

新中國已經成立五年了。全國所有城市的居民,都已先後獲得了共和國頒發的“黃卡”,也就是城市居民戶口本。它是中國對某個中國人或某戶中國人家居住在城市裏的資格的權威認可。一九四九年以後,它可以隨時被給予;也可以隨時被取消,或曰被剝奪。倘一個鄉村人要變為正式的城裏人,那麼他或他的一家,就要千方百計獲得共和國頒發的城市居民戶口本。除此之外,別無他法。而一個鄉村人企圖獲得此種資格,是“難於上青天”的。城市居住權,對於城裏人而言,乃最普遍最基本的人權;而對於鄉村人,那就是不敢幻想的特權了。這特權究竟特殊到什麼程度呢?沒有市長和市委書記們親自過問,是任誰也無權批準的。當然,比市長和市委書記們更大的官員如果發話了,那麼又隻不過是一件容易之事。然而在共和國始創初年,越大的官員,對這一特權的態度越是謹慎的。當年指斥他們“腐敗”的理由之一,往往便是他們將他們原本是鄉村人的親戚“變”成了城裏人。倘查有實據,僅這麼一條,輕則政治形象受損,重則受到黨紀或政紀處分。故在這件事上,連共和國的功臣和元首們,也都是盡量嚴格要求自己以身作則的。但是要取消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則簡單多了。一句被共和國的某級官員認為是發泄了對共和國不滿的言論,就足以剝奪一個人或一戶人家的城市居住權。那麼,這個人或這戶人家以後的子子孫孫,就幾乎永遠沒有再居住在城市裏的資格了。而即使在鄉村,他們也往往被劃入鄉村人的“另冊”了,變得比祖祖輩輩生活在鄉村的人還矮三分……

城市居住權一旦意味著是一種特權,城市居民戶口本,則就不可能不被城裏人視為第二生命。

這一座城市的情況卻有些例外。

它的居民,當然的,也幾乎全都擁有了政府頒發的戶口本。隻這一帶,也就是城鄉交會的這一處地方的人家,還遲遲的沒發。因為這一處地方城與鄉未免太靠近著了,近得僅一路之隔,而且是一條自然形成的,不曾被施工修築過的土路。土路一段寬,一段窄,極不規則。路的這一側就是城市邊緣的一條街道。一些人家的門窗或一些小店的鋪麵臨街而開;路的那一側就是鄉村的田地。夏秋季節,城裏人家晾曬在門窗前的衣物,往往被風一吹,就飄落到鄉村的田地裏去了。而田地裏蟈蟈的鳴唱,一旦交響成曲,又是城裏人家的門窗擋不住的聒噪。城裏人家的小孩子如果哭鬧了,家長往往命令他們的大孩子,去到鄉村的田地裏逮一隻蜻蜓一隻蝴蝶一隻蟈蟈螞蚱什麼的,回來哄小孩子不哭鬧。便當得如同到自家的露天倉房取一樣東西。而大孩子往往會順手牽羊地從鄉村的田地裏偷摘一隻西紅柿一根黃瓜或一個香瓜。鄉村的孩子,則往往受大人的指使,將自家的雞鴨鵝豬攆過路來,東刨西拱地找些吃的。那些家禽家畜們,對城鄉如此靠近備感幸福。天黑前,它們皆會大搖大擺地打道回府。城裏人家,對它們來來去去的也習慣了。仿佛那一處城與鄉交彙的地方,如果沒有了它們來來往往,就奇怪了,不大對勁兒了。

在田地的後邊,一裏以外,便是村子了。因村頭村尾老柳成林,叫大柳樹村。

而路這一側的街道以前叫富貴街,現在叫廣華街。住富貴街上的人家都是城裏的窮困人家,下等人家。給自己所居住的街取一個與他們的命況恰恰相反的街名,能使他們獲得某種心理滿足和地理優勢感。

如果,廣華街上的人家都是城裏人家,那麼戶口本早就發給他們了。

但廣華街上的人家並不全是城裏人家。有些人家在街上占據著兩三間房屋,但一經調查,幾年以前,也就是一九四九年以前,原是土路那邊的鄉村人家。大柳樹村或別的村裏,還有他們的鄉下老宅和院落。村裏還分給了他們土地。有些人家在街上隻住著小小的最不起眼的房屋,看去像流浪者暫落此地的臨時棲身之所,但左鄰右舍又都可以作證,那是幾代居住於城裏的正宗城市人家。論資格,可謂是“老城裏”人家了。據這座城市的戶口注冊統計人員估計,富貴街上三分之一左右並非城裏人家。起碼一九四九年以前並非城裏人家。究竟哪一戶人家原本不是城裏人,哪一戶人家又原本千真萬確的是,統計了幾次也分不清。這一條街上的人家,一九四九年以前是流動性很大的。昨天一間房子裏住的還是張姓人家,幾天後就可能易了屋主了,住的是一戶李姓人家了。一九四九年以後,才漸漸地都穩居下來。既然相互間缺乏曆史性的認識和了解,那麼無論哪一戶對哪一戶的證明或反證或相互證明相互反證,就都沒有特別值得采信的意義了。

這一處城鄉交彙地帶形形色色的人們雜居的狀況,令建國初年城市人口管理部門的官員和具體工作人員們頭疼不已。

………

晨霧漸淡,變得微微的有那麼一點兒紅了。

太陽升起之前,首先映紅了它“床頭”那一片天空,接著就濡染了晨霧。

扁擔“吱呀吱呀”的顫悠聲,越來越接近廣華街。

終於,被濡染紅了的晨霧中,顯現出一個瘦小的人影。看上去,他扁擔兩頭的分量都不輕。然而他的身材雖瘦小,卻滿有把子力氣似的,腰不彎,肩不斜。他一手搭在前半截扁擔上,一手後伸。由於個子矮,怕所擔的東西拖地,他的扁擔無繩,兩端直接是鉤子。前邊擔幾層屜,後邊擔一隻小爐。爐內炭火正紅。

看得見腳下的路了,他越走越快了,扁擔也“吱呀”得越來越歡了。

他就是我們的主人公,確切地說是主人公之一,三十九歲的黃吉順,家住大柳樹村。從前的中國男人結婚早,三十九歲的黃吉順已有兩個人見人誇的女兒了。大女兒叫大翠,十九。二女兒叫小芹,小姐姐兩歲。他做夢都想再得一個兒子。可他女人自從生下了二女兒,患了一種產後的病,懷不住孩子了。懷是又懷過兩次的,卻都流產了,也沒法兒知道是男是女。但黃吉順認為肯定都是男胎。他羨慕別人家的兒子甚於別人羨慕他的兩個女兒。

不過今年以來他不再因為膝前無子而經常愁眉不展了。因為城裏廣華五金廠張廣泰張師傅的大兒子張成民,轉眼就要是他女婿了。張成民正在城裏讀師範,秋天畢業。經兩家商議,成民和大翠的喜日子定在中秋節。而他的二女兒小芹,也和成民的弟弟成才,很是經常很是公開地親熱在一處了。他估計,成才那小子,遲早也得做了他的女婿,甘當他的半個兒子。

廣華五金廠在城裏是一家老字號的廠。城裏每戶人家都有“廣華”出產的東西。廚具幾乎一概都是自不待言了。木匠師傅們用的鑿、錘、斧、刨四大件也都是。他們離不開的釘子更是。誰家要買把鎖,換個新的門窗插關,當然要買“廣華”的。

用現今的說法,“廣華”是名牌。雖是一家小廠,產品卻林林總總暢銷全市。而張廣泰師傅,則是“廣華”的無形資產,人物商標。用現今的說法,也可以叫作“形象大使”。“廣華”因張廣泰而字號不倒。張廣泰因“廣華”而鼎鼎大名。張廣泰在生熟鐵活兒兩方麵,都是技藝高超的能工巧匠。他在“廣華”的角色,那也可以說是德高望重的“總工程師”“總設計師”。小芹便是他收的唯一女徒,而她當眾稱成才“師兄”,隻他們倆人時則叫他“成才哥”。

能與鼎鼎大名的張廣泰“親家”相論,黃吉順在人前覺得是種無上的榮耀。而成民成才兄弟,那也都是品貌雙全,每引得待嫁的大姑娘們含情脈脈地看待的小夥啊!能有倆那樣的女婿,難道還抵不上一個親生的兒子嗎?就算又得了一個親生的兒子,倘不孝那不是還莫如沒有?往往的,這樣一想,黃吉順就又轉人生的沮喪為得意了……

黃吉順每天擔著餛飩挑子來富貴街上賣餛飩,屈指一算有七八年曆史了。他人生最大的夙願,便是在富貴街上擁有一間自家的鋪麵,那他就不必每天擔著餛飩挑子從大柳樹村早早地趕過來了。但是一九四九年以後,由於富貴街上的人家漸趨穩定,這一條窮困人家居住的街,也變得寸土寸金起來。他空攢下一筆血汗錢,卻沒機會了卻夙願。

當他跨過土路,來到廣華街上,在老地方撂下挑子時,天光已亮,霧已散盡,太陽升起在頭頂,宣告著一個明媚的好天氣開始……

從土路的盡頭,一輛漆色剝落、破舊得使人難以相信它居然還可發動的大客車緩緩移動過來。漆色剝落處的鐵皮鏽跡斑斑,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瓢蟲。背上捆滿行李衣箱,顯得不堪重負。一九五四年,中國的第一輛大客車還沒問世。那是一輛名曰“道奇”的英國產的大客車。不知怎麼,該退休了卻留在中國了。它走走停停,看上去不但不堪重負,而且還不情願為中國人超期服務似的。

一些每天早晨必定按時惠顧黃吉順餛飩挑子的常客,都不急於走向他,而站在富貴街上觀望那輛“道奇”。黃吉順明白他們心裏怎麼想的——倘正捧碗吃著,那車開過來,一時灰土揚塵,雞飛狗跳的,躲也沒個躲處,不是吃得很不順心嗎?他也耐心地守著挑子,觀望並等待那車開過去。破車漸漸駛近,後屁股烏賊魚似的噴出一股股濃煙,也不知從哪兒發出“嗚嚕嗚嚕”的響聲,如同患了肺氣腫的老頭兒。

“嗚嚕,嗚嚕”,它停了。“哐當”一聲,車門開處,下來個女售票員,轉到車後操起鼓風機把手,“嘩啦嘩啦”用力搖。司機也拚命踩油門,大“道奇”“呼呼”地用力,可就是原地不動。

“同誌們,下車推一下!”

車門又“哐當”一聲敞開,下來些人,轉到車後,從左右推。

“使勁呀!”“嗨!”“嗨!”“嗨呀嗨!”“嗨啦啦嗨!”

大“道奇”動起來,“嗚嚕,嗚嚕”。

“再使勁呀!”“嗨呀,嗨呀!”“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人們自動唱著: “嗨啦啦啦啦嗨啦啦啦,天上出彩霞呀,地上開紅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國兵呀,全世界人民團結緊,把反動殘餘連根拔那個連根拔!”

歡快的歌聲裏,大“道奇”“嗚嚕嗚嚕”向前爬,開始有人放手上車。忽然“嗞”一聲,後輪一個車胎撒氣,車身歪一下,又停了,腦袋探在土坯城門外,身子還在城門洞裏。進城的,出城的,隻有側著身才能擠過;挑擔的,推車的都在城門裏外默默等候,沒人抱怨。

“同誌們,再推呀!”“推呀!”“嗨!”“嗨呀!”“嗨呀!!”“中朝人民力量大呀……”歡快的歌聲又響起來。

大“道奇”又被“力量大”推動了,終於爬出城門。

它是輛什麼樣的老車喲,它的油漆是紅的還是紫的?有紅有紫還有黑,白鐵皮露出蒼老的黃色,人們還不知道什麼叫“迷彩車”——它大概可算作中國迷彩車的第一代。

車是不能坐了。大家跟著它走,所幸它的速度比人走得還慢。小孩子從車窗裏探出頭向外看,往人們頭上扔糖紙片玩兒。

路麵坑窪的積水,在陽光下耀眼,偶有性急的愣小子脫了鞋,赤腳蹚,多數人在坑窪和亂石間繞行,“得過且過”。

張廣泰也走來了。他穿了件舊中山裝,製帽淺擺浮擱地頂在頭上,倒背雙手,昂首安步。小芹穿短袖衫,外套大工裝褲,手提兩隻飯盒,跟在師傅後麵,東張西望,漫步逍遙,頗驕傲。他們後麵不遠,張成才手拿彈弓敲飯盒,敲出鼓點兒來。

黃吉順的目光剛注意到他們,猛聽一片駭叫——一匹驚馬,拉一輛滿載青菜的鐵軲轆大車,從人們後麵躥來。馬疾車快,人人慌亂躲閃,黃吉順被撞倒了。他的爐子也被撞倒了。爐上的水澆在炭火上,一時間煤灰四起,撲他一臉熱“粉”。待拭清雙眼抬頭悸望,驚馬大車早遠去了。

他慌忙爬起,見爐子橫在一旁,炭火全部滾出。爐膛泥裂了,掉下幾塊兒。用現今的說法,那爐子是儲水燒水“一體式”的,是親家張廣泰高超鐵匠手藝的集大成。他連連頓足,對賴以謀生的爐子真是心疼急了。撒了遍地的炭火燙了別人的腳,被燙的人們無不吱哇怪叫,指罵黃吉順。

車老板攥著鞭子奔至,黃吉順一把揪住他,氣不打一處來地大叫: “哪去?!”

車老板急如救火,邊掙身邊吼: “你拽我幹什麼?我的車!”

黃吉順說: “你還衝我吼!你看我的擔子!你得賠我!”

車老板說: “放開我!再不放開我,馬車在前邊撞了人,你也要負責任的!”

黃吉順卻哪裏肯放開他?起先一隻手揪住他,這會兒反倒兩隻手牢牢地揪住他了,冷笑道: “跟我講歪理是吧?那好,別走了。咱倆把理講清楚!……”

二人正糾纏得不可開交,前邊人們一片嚷——都說沒事兒啦沒事兒啦,“廣華”廠的張師傅把驚馬攔住了。果然,人們紛讓,張廣泰受夾道歡迎似的,笑微微地牽著馬轡踱來。黃吉順見親家來了,而且是攔住驚馬的有功之人,便覺著有了撐腰的,衝張廣泰大聲說: “親家你來得正好!他若不賠我爐子,你就替我扣住他的馬車!”

張廣泰勸黃吉順先放開人家,說什麼事都好商量嘛。黃吉順認為親家要替他主持公道,接下來就開口索賠了,於是滿臉得意,立刻變得孩子般聽話,終於放開了車老板。

張廣泰交了韁繩,拍著對方肩囑咐: “這馬你得調教調教,街心鬧市上毛了,多危險,走吧走吧!”車老板感激不盡,連連拱手作揖,吆轉馬頭時說: “人和人多不一樣!一逢事兒,人品就比出高低來了!”黃吉順又火了,大叫: “你說什麼屁話呢?”——欲追上去不依不饒。張廣泰擋住了他,笑道: “何必呢,何必呢,馬毛了也不是他願意的!”

黃吉順眼睜睜看著車老板牽馬自去,覺得太便宜了對方,指著爐子埋怨親家: “你怎麼能不替我扣住他的馬車呢?我爐子這樣了,我今天生意咋做?”

張廣泰仍一臉的憨笑,安慰道: “我修我修!來,我幫你抬到我廠裏去。一頓飯的工夫以後,保證你今天的生意繼續做!……”

待黃吉順又擺開了他的餛飩挑子,那地方已經過了人流高峰,很是清靜了。八角門方麵有三個人,一個拿根畫著紅白道道的長杆,另一個跟在後麵拉條皮尺,第三個支起個三條腿的望遠鏡,嘴裏吹哨子,左手揮動小紅旗,右手拿筆在小本上記什麼。

黃吉順靠前去搭訕攬生意: “幾位,這是忙什麼呢?”

吹哨搖旗的不理他,抱杆的離得遠,拉皮尺的看看他,白了他一眼: “你看忙什麼?”

黃吉順又眨眼問: “沒看出門道來。莫非,丈量土地?”

拉皮尺的看也不看他: “要在這兒修馬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