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百隻羊,走起來,擁擠一大片,“咩咩”的叫聲令人心煩,初學放牧的嶽自立,很怕它們走散丟失,所以跑前跑後,奔波不停……
四百隻羊,散在廣袤無垠的大草原上,不過如大海邊漂浮了幾片樹葉,一目了然,嶽自立坐在草地邊高阜上、枕著肘腕,心情悠閑地欣賞草原美景。綠色的草原上,銀白色的流水和水邊黑綠色的老樹織成奇形的網,無邊的遠,不見地平線;湛藍的天上,數不盡的乳白色的雲,鑲著粉紅色的邊,不動,一堆一堆地逐漸排向無邊的遠方,越往遠去,越密集,顏色也逐漸越變成黑色,鑲著白邊,好像很重,好像要落下地,終於在極遠方和模糊的大地相吻,築成四望可見的穹窿。
寂靜。寂靜的美,來自草原的博大和它的無聲,連那盤旋於雲間的鷹,也不聞一聲鳴叫,然而,於這無聲中,似又可以聽到來自天外的神音仙樂,令人側耳神往,雖能神會卻不能言傳。
這神音仙樂的旋律漸透出淒婉清亮的女聲歌唱:
“天為什麼是天?地為什麼是地?風為什麼刮?雲要到哪裏去?
“我是從哪裏來的?你是從哪裏來的?我為什麼不能飛上天?你為什麼不能離開草地?
“我們的命運是誰安排的?上蒼!親親!你們回答我,命運是什麼東西?
“掙脫命運的鎖鏈,遠離命運的捉弄,飛上高天,飛上高天。
“跟著風,隨著雲,和蒼鷹一起,和蒼鷹一起。
“飛向天外,飛向天外,尋找那片靈魂的淨地,那片靈魂的淨地。”
嶽自立循聲望去,左後坡上瀉下一群白羊,一個身著藍色長袍的蒙古族姑娘,騎馬緩緩而下。
嶽自立凝望著羊群和姑娘,不由讚歎道: “真美呀!天哪!夢裏都沒見過這樣美的景色!這裏是自然美的故鄉,有遠離塵囂的安靜,啊!你這大草原!我撲在你的胸膛上!祈求你接納我這命運的畸形兒!求求你,接納我……”就這樣,他匍身在草地上,竟漸漸睡去了……
鑼鼓鞭炮聲陣陣不停。城裏遊行的人,群情激奮。時代的轉折,比人們預期的來得更快,當大柳樹村的許多人既為村裏財富的快速積累而高興,又為黃家駒可能在某一天被抓上批判台、關進監獄而擔心的時候,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粉碎了王洪文、張春橋、江青、姚文元組成的“四人幫”,人們歡呼這是第二次解放……
大柳樹村小學裏,張成民帶領學生朗讀課文:
“早晨,五星紅旗和金色的太陽同時升起來,我舉起手,向微風中飄揚的紅旗敬禮。
“新的一天開始了,我走進明亮清潔的教室,遵守紀律,努力學習……”
學生們都向門外望,原來李秀英拿著一封信來了,在門外向成民招手。成民出門接了信,撕開看,看著看著,臉色陡變,向學生們說聲: “自習!”匆匆出門去。
張成民快步回到張廣泰住房,進家瞟一眼,急問王玉珍道: “我爹呢?”
王玉珍說: “黨裏開會去了。”
大柳樹村隊部。張廣泰、曹天柱、曹有貴、曹大祿、李七嫂子、黃家駒、賈六兒等坐著站著湊成一堆,商量今冬生產計劃。張廣泰頗有老主帥氣度地說: “錢就是這麼多,鋼要使在刀刃上,我們要花在值上,這裏頭有個巧賬兒,買一台新的,有剩;買兩台二手貨,缺七百多塊,我們是先買一台新的?還是想法再湊七百,買兩台舊的?”
曹有貴問道: “買新的帶掛鬥嗎?”
曹大祿說: “新的舊的都帶掛鬥,不帶掛鬥還叫拖拉機?”
李七嫂子問賈六兒道: “錢數你算得對嗎?”
賈六兒說: “嗨嗨,七嬸子,我報了幾遍了?再報給你聽聽?”
李七嫂子說: “我記不住。”
張廣泰說: “記這數就行了,買一台新的,剩一千二,買兩台舊的缺七百。大祿,你好像懂行,說說你的意思。”
曹大祿說: “我不懂——這話不好說,新的有新的好處,一般的,跑幾萬公裏,不會出事,新的嘛。舊的有舊的好處,不用說,兩個比一個拉得多,來錢快,可是,誰知它們哪天趴窩?修理費也夠瞧的。大主意得你拿。”
張廣泰說: “按說,汽車機器什麼的,我本該能拿點兒主意,可碰上這麼個賬,嘖,難下決心。”
曹大祿說: “我說再等幾天,等卡車回來,看能不能再給我們添點兒。”
張廣泰說: “添也添不了七百,我有數。”
曹天柱說: “不如叫黃家駒說說,他腦瓜靈。”
黃家駒說: “你們這是支委會,我不能發言。”
曹天柱說: “嗨,白叫你來?列席也可以說話。”
幾個支委都附和說: “對,家駒說說。”
張廣泰眼不看黃家駒說道: “叫你說你就說。”
黃家駒說: “依我說,別這麼小鼻子小眼地算豆粒賬,等幾天——不不,不是等卡車回來,等嶽自立那裏,把羊出了手,我們買兩台新的。還不要小手扶,要兩台大東方紅,那才是正經的。”
張廣泰說: “大東方紅?上哪去找司機?”
黃家駒說: “知青隊,選拔兩個,幾天就學會了,再叫他們帶徒弟,村裏有的是人。”
正當支委們漸漸豁朗了地點頭,稱是時,張成民一反溫文爾雅常態,闖進門來,把手裏的信遞給張廣泰。
張廣泰問道: “誰來的?”看一看說: “噢,內蒙古。”順手遞給黃家駒說: “念念。”
黃家駒接過信,展開,先瞄一眼,急急看完,呆住了。
張廣泰問道: “說些什麼?”
黃家駒說: “羊……鬧瘟病,快死光了!”
全場皆驚。李七嫂子不由叫起來。
張廣泰眼直了,搖搖晃晃昏倒了。支委們慌不迭地抱他、呼喚他、給他掐人中……
張廣泰家。張廣泰半臥炕上,病容憔悴。曹大祿坐在炕沿上勸慰他道: “張師傅,用不著窩這麼大火,死了姥娘有舅舅!瞎子還能過河呢!哪能把把都是四五六?不碰上一把幺二三?”
張廣泰深深歎氣說: “這麼一大筆錢!我有責任!”
曹大祿說: “就你一個人的責任?這是支委大家同意的,誰也跑不了!”
張廣泰搖手搖頭說: “不,該我負責。”
曹大祿說: “負責又怎麼了?誰願意它鬧瘟疫?”
西間炕上。王玉珍對李七嫂子訴說道: “我早就給他說,你七十多的人了,趁早把這書記讓給別人。不聽,還要逞強!那心呀!哎喲!恨不能明天一睜眼,大柳樹變個金鑾殿,滿街的金童玉女!這下好了,看他怎麼見人!裏裏外外,什麼事都得依著他。你看見的,八月和快跑,天地也拜了,兩人回家來,爺爺長爺爺短,討他好,他就不給孩子個好臉。”
李七嫂子說: “你就別埋怨他了,他心裏不好受啊。”
王玉珍說: “活該!我一輩子沒說過一句叫他不痛快的話。”
李七嫂子笑道: “對,就是你把他慣壞了?”
王玉珍也不禁笑了,說: “你們把他抹下來。”
曹天柱進房來,遲遲疑疑進了東房,看看張廣泰,甕聲甕氣地問道: “好點兒了嗎?”
張廣泰點頭。曹天柱不理曹大祿連連給他的眼色,仍甕聲甕氣地說: “炸了鍋了,全村都知道羊死光了。唉!……當初我們光想十五月兒圓,忘了初一是黑天。”
曹大祿想說句笑話調解一下氣氛,說: “是啊,鐵錘擂鼓,連把兒扔進去了。”
曹天柱沉下臉來說: “光扔下錘,倒也沒啥,這可是全村幾年的辛苦……
張廣泰說: “天柱,你別怕,有我頂著呢。”
曹天柱說: “你能頂出錢來?”
張廣泰說: “……我頂這個責任。”
曹天柱說: “責任不過一句空話。”
曹大祿說: “天柱,你別燒火了。”
曹有貴進來,呆眼看看他們三人,問道: “李七嫂子來了沒?”
李七嫂子在西間應道: “在這兒!你們開吧,怎麼決定我都同意!”
曹有貴說: “黃家駒在後麵,跟著就來。賈六兒說,他攏攏數再來。”
張廣泰說: “你們先說吧。”
曹天柱說: “說什麼?說是半斤,不說八兩。”
曹大祿說: “檢討檢討嘛。”
曹天柱說: “死羊能檢討活了?”
曹大祿又給他使眼色,他歎口氣說: “唉!當初定這事,我就覺著玄!”
張廣泰說: “天柱說得對,這就是我的一條責任,沒有民主。”
曹天柱說: “民主不民主沒什麼,現在得給全村說明白。”
張廣泰痛苦地說: “我去說,我負這個責任。”
曹大祿說: “可你病著呢。”
黃家駒說: “你說不清楚,我去。”
小學校外廣場上,全村的男女老少和知青都到齊了。黃家駒站在中央一方矮凳上,鎮定、自信,令人們意想不到的大風大度,甚而瀟灑地轉動著身子仰著頭,大聲說: “大柳樹的爺爺奶奶們,伯伯大媽們,叔叔嬸子們,大哥哥,嫂子們,弟弟妹妹們,我,黃家駒,還有我們下鄉知青們,進村這幾年,沒少讓你們操心,我在這裏,代表全體知青,給你們道聲謝,鞠個躬——”說著就四向鞠躬。
村民們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麼藥,但他的語氣態度和表情,卻壓住了場。
黃家駒繼續說: “今天,是我進村以來頭一次在全村大會上說話。我的話,不好聽,可是,不好聽也得說。現在大家都知道了,我們在內蒙古的羊群,得了瘟疫,基本上死光了,我們還要賠償人家礦上一筆錢,這樣一來,我們村裏原有的積累,得全填進去!還不夠!怎麼辦?借錢嗎?銀行不會借給我們,那麼找誰呢?我知道,你們誰手裏也沒有錢,窮嘛!不是說越窮越光榮嗎?我們大柳樹都是光榮人家!”
有人憨笑了。
黃家駒說: “我知道,現在大家都在想,上哪去找這麼多錢堵這個大窟窿啊?我說,爺爺奶奶們,伯伯大媽們,叔叔嬸子們,哥哥嫂子們,弟弟妹妹們,你們都不用犯這個愁!怎麼辦?有辦法!我們有一身力氣兩隻手!我們去掙!我們再去賣苦力,掙!”
村民們有的低了頭。
黃家駒說: “我們不是也掙來過錢嗎?”
張豔雙扭轉頭,流淚了。
黃家駒說: “我們知青隊已經討論通過了,今年冬季,我們再來一次全體出動!知青同誌們,是不是這麼決定的?”
知青們氣壯山河地齊聲大喊道: “是!”
曲彥芳摟住張豔雙,自己也抹眼淚。
黃家駒說: “我們知青隊,現在就全體出動,去找活路。”
有人眼裏露出希望的閃光。
黃家駒說: “我想再說一句,就是向我們大柳樹的青年同誌們提個建議,如果我們找的活路多了,知青隊二十個人幹不過來,你們也去幹,好不好?”
村裏的青年們一時不知該怎麼回應,用眼光互相詢問。
黃家駒說: “青年同誌們!我們進村的時候,你們有的人,和我們年齡相仿,現在也都成棒小夥子了,該能幹活了,父母養大了你們,不該為父母的好日子出點力嗎?啊?”
青年們仍無回應。老年人用目光在人群裏搜尋自己的兒子、孫子,壯漢們不知所措似的亂轉頭,婦女們很緊張。
張廣泰披衣緩步走來,人們用目光迎接他,屏息等待。
張廣泰走到小凳旁,輕推下黃家駒,站上去,四向看了看,聲音不大,說: “我們在內蒙古給人家放的羊,確實死光了,一隻沒剩。當初,這個主意,是我出的,我自己定的,我指派的黃家駒到金龍山鉛礦和內蒙古去聯係的。事到如今,不用說本想賺點的話了,這事,有我張廣泰一人承擔!承擔什麼?無非是蹲大獄。礦上來要債,也有我頂著!人要講信用,砸鍋賣鐵,砸骨頭熬油,都有我。我想辦法就是了,你們大家都放心。虧了多少錢呢?叫會計給大家報一報。會計!賈六兒!”
賈六兒應聲道: “在這兒!”腋下夾著算盤賬本從人群中走來。
黃家駒說: “爺爺,啊不,村長,細賬叫會計會後張榜公布給大家看吧。”
張廣泰說: “也行,你們都相信咱們的會計嗎?”
人們稀稀落落應聲: “相信!”
張廣泰說: “怎麼?相信就說相信,不相信就說不相信。”
人們齊聲喊道: “相信!”
張廣泰對會計說: “賈六兒,寫清楚!”
賈六兒說: “放心,錯一筆殺我頭。”
張廣泰說: “好,我再說兩句。知青隊要出去找活路,是我批準的。現在黃家駒想多幾個人去掙錢,要我們的小夥子們也出去幾個,咳,沒一個吱聲的,這話該怎麼說呢?知青隊都是城裏來的,他們不是大柳樹的人,他們都有自己的家,有自己的爹媽,為啥要給我們大柳樹去賣命賺錢?呃?我們大柳樹的小夥子,就躺在炕頭上坐吃等穿?這是人情道理嗎?啊?你們心裏舒坦嗎?”
一個老漢站出說: “廣泰師傅,他們都早想出去啦,他們是怕配不上知青的身份啊!”
小夥子們站起一群,齊叫道: “對,我們早想出去闖闖了!”“我們哪個比不了知青隊?”“你們找活去吧,我們幹!幹什麼都行!”“……”
知青宿舍裏。知青們圍著黃家駒吵吵嚷嚷出主意:
“再上金龍山吧!”
“我說,不如各人回家,求自己的老頭子。”
“進城上衛生局打聽打聽,垃圾站缺人!”
“……”
黃家駒定睛思索一陣,擺擺手說: “喂喂,同誌們,我馬上到內蒙古去看看實際情況,我回來以前,放假!都回家,先睡覺,休息兩天,然後,開動你們各家的親友關係,凡是正當的勞動活,都攬下來,越多越好。聽見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