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駒站在草原起伏的坡頭四望。他的身後是一座草屋,屋左角,一個黃土大羊圈。太陽將落,晚霞滿天,風吹草地發出“颼颼”的尖叫聲,他打個寒噤,回身鑽進小草屋。草屋裏,靠門,三塊石頭一堆草灰,石頭上,一把壺,旁邊一隻鐵桶,一隻小鍋,一隻洋瓷碗,裏麵,席地鋪草,一條爛被,一盞風燈,一堆書。
他往壺裏填了水,放在石頭上,沒柴可燒,出門尋,不見一把柴草,無可奈何,又向四坡望去。
嶽自立趕著一群羊下坡來,黃家駒向他舉起手,他在坡上停住了,黃家駒迎上去,兩人沒有喜相逢的握手擁抱之類,嶽自立沮喪地輕聲說: “你來了!”
黃家駒笑道: “怎麼?你不讓?”
嶽自立說: “我以為沒人管了呢。”
黃家駒抱住他說: “怎麼會呢?”
寂靜的夜,寂靜的草原,隻有風吼聲。黃家駒和嶽自立歪身在三塊石的牛糞火堆旁。鐵壺裏奶茶沸騰,微弱的牛糞火光,映紅他們的臉。
黃家駒問嶽自立道: “你到底什麼病?”
嶽自立說: “你看我有病嗎?”
黃家駒說: “可你信上說……”
嶽自立笑道: “我若隻說死了羊,不會有人想到我。我要看看他們對我什麼態度,結果還是你來了。”
黃家駒說: “這你錯了,我是老頭子親自派來的。”傳來狼叫聲。
黃家駒問道: “什麼聲?”
嶽自立說: “狼!”緩緩起身,恨道: “這些家夥,像你,頂風上。”到屋左,拔了牆上橫木栓,一片土牆被風掀動了,他推開這片土牆,走出去,幾十隻羊進了草屋,他又點起風燈,放在牆開處的豁口。羊群開始吃破被下的草。嶽自立把破被和書塞上牆角木架,又在火堆旁歪下。
黃家駒黯然神傷,歎息一聲說: “你就這麼生活?”
嶽自立說: “你在這兒待幾天也會習慣。”
黃家駒說: “太艱苦了!”
嶽自立說: “簡單、清閑,不覺得了。就是這場瘟,鬧得窩心。”
黃家駒說: “這是天災。老頭子說了,你回去,要全村擺大席給你接風。”
嶽自立說: “別胡來了,死了這麼多羊!”
黃家駒說: “沒有功勞還有苦勞呢。”
嶽自立說: “哼,這麼一會兒,你就說了兩句假話了。”
黃家駒說: “什麼假話?”
嶽自立說: “第一,說你是老頭子派來的,其實是你自己要求來的。第二,說要全村給我接風。老頭子沒有這氣派,是你看見了我這個情況,一時激動,想出來的鼓勵。”
黃家駒說: “哎,你可別委屈老頭子,真的。”
嶽自立說: “算了,我的命運和處境都不好,你也不比我強。實際上,現在你的處境,還不如我自由。”
黃家駒歎息一聲說: “也許我倆有先天性的共同點,所以才‘一點通’!算了,不說這些,越說越傷感。喂,還剩多少羊?”
嶽自立說: “都在這兒了。”
黃家駒說: “你再想個高級點子,我們另開辟根據地!”
嶽自立說: “思維枯竭了,哪有點子?!”
黃家駒說: “唉,你真是,這有什麼了不起?不就幾百頭羊嗎?找到個好根據地,幾個月就給他撈回來了。想想。”
嶽自立隻連連歎氣。
黃家駒看看他,說: “這點兒事就給打倒了?你不是個神經脆弱的人啊,記得嗎?我們在金龍山礦上,哪個點子不是你想出來的?”
嶽自立苦笑道: “又給我戴高帽,都是你想的。”
黃家駒說: “沒有你,我能想出來?我們那些點子,效率高,礦上滿意,掙得多,村裏高興。就說放羊這個點子,也是你想出來的啊!誰想到這些畜生會得病?能怪你?就算打了個小敗仗,交了點學費,有什麼了不起?想想,再來個好點子!”
嶽自立搖頭說: “我真累了,你也累了,我們睡吧。”
黃家駒環顧四壁,問道: “怎麼睡?”
嶽自立從牆角木架上取下破被,哄起幾隻羊,就草地躺下,向他招下手道: “來吧。”
黃家駒起身走近他,在幾隻臥著的羊間坐下,問他道: “你都這麼睡?”
嶽自立說: “今晚有風,後半夜要冷。偎著羊,暖和。”
黃家駒偎身躺下,翻來覆去睡不著,輕聲問嶽自立: “想出什麼好點子沒有?”
嶽自立已經響起輕輕的鼾聲。
黃家駒又翻個身說: “你不用裝,明天拿不出好點子來,我就不走。”
嶽自立笑道: “那才好,有和我說話的了。”
黃家駒說: “我不和你說話。”
嶽自立說: “那就去放羊。”
黃家駒又翻個身說: “我也不放羊。”
嶽自立說: “那就躺在這兒……睡覺。”
黃家駒說: “我不睡覺。”
嶽自立說: “那就……說話。”
黃家駒說: “我也不說話。”
嶽自立說: “你不是……在說嗎?……”一語未了,響起真實的鼾聲。
黃家駒說: “又裝!別睡!”
嶽自立笑道: “你不是不說話嗎?”
兩人都大笑著坐起來。
嶽自立說: “點子不是沒有,怕你辦不到!”
黃家駒忙說: “說說看。”
嶽自立說: “我們沒有那些條件!”
黃家駒說: “說說嘛,沒有條件可以創造。‘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說!”
嶽自立低聲說: “這地方,蒙古語叫巴彥查幹。查幹就是內地的鄉,上麵是區,區上是旗,旗就是內地的縣,再上麵是盟。這裏是烏蘭花旗。我放牧的時候,在周圍看過,也見過些牧民,了解了些情況。這裏每年牲畜繁殖的數量很多,草地嚴重超負荷。碰上夏旱或者冬季大雪,要受黑白災,牛羊死亡很多。如果我們和他們聯合起來,成立個肉類加工廠,叫他們有計劃地宰殺牛羊,把肉拉到我們那裏,我們提供廠房設備,給他們加工,就地出售,這樣,可以從根本上給他們解決問題,我們也開辟了一條賺錢的路子。”
黃家駒問道: “你能和查幹的負責人說上話嗎?”
嶽自立說: “豈止查幹的負責人,旗委書記還請我吃過飯呢。”
黃家駒高興起來,問道: “真的?”
嶽自立說: “旗委書記的兒媳婦,是呼市獸醫大學的畢業生,常來巡視我們的羊群,這次鬧瘟,要不是她來,現在一隻也沒了。”
黃家駒說: “能不能引薦我見見旗委書記?”
嶽自立問他: “幹什麼?”
黃家駒說: “你不是說了嗎?和他們搞聯合肉類加工廠!”
嶽自立笑道: “你睡著了?”
黃家駒奇怪地抬頭說: “沒有啊!”
嶽自立說: “沒睡著,怎麼說夢話?”
黃家駒說: “嗨,你這人!聽我的!”
嶽自立手提兩瓶酒,引黃家駒進旗委書記家。書記廣布道爾基,正在審閱一批建房圖紙,見了嶽自立,高興地笑著揚起雙手迎來: “啊!嶽自立!”
嶽自立笑著和他握手,笑問: “書記,您好。”
廣布道爾基笑著,緊握他的手答道: “好,好。賽!”
嶽自立向黃家駒介紹說: “這是書記廣布道爾基同誌。”
黃家駒向廣布道爾基伸手,尊敬地微躬身致敬說: “書記,您好。”
嶽自立又向廣布道爾基介紹道: “這是我們的副書記,黃家駒同誌。”
廣布道爾基笑著,打量黃家駒一陣,伸出手說: “啊!年輕!大拉嘎!賽,賽。快請坐。”
嶽自立指揮黃家駒說: “坐吧。”
黃家駒落落大方就座。廣布道爾基笑道: “我的漢話,會講,不如——烏日娜!”不好意思地笑了。
黃家駒顯然是奉承,卻又很認真地說: “不,講得很好。”
廣布道爾基向內室輕聲叫: “烏日娜!朋友,來了!”
烏日娜出房,見了嶽自立,一笑,問道: “嶽自立,羊群怎樣了?”
嶽自立說: “沒有問題了。我們副書記,特地從家鄉來答謝您。”
烏日娜說: “啊,不要這樣客氣。”主動和黃家駒握手。
黃家駒和她握手,自我介紹說: “我叫黃家駒,嶽自立同誌特地寫信告訴我們,您救了我們的羊群,我代表大柳樹村全村農民向您致謝。”
嶽自立把酒送上給廣布道爾基說: “書記,我們的謝意。”
廣布道爾基接了酒,非常高興,客氣地說: “這,不必呀!牛羊瘟疫,應該早治,不能傳播的。”
烏日娜說: “可惜,晚了幾天,損失太大。”
廣布道爾基對黃家駒說: “噢,嶽自立同誌很好,放牧很能吃苦,收了很多草,每天走很多路,有時候天很冷,他也不怕。這次你們的羊生病,我不知道,烏日娜去得晚了,我很難過……”拍拍嶽自立的肩說: “很苦,很好。”
嶽自立說: “書記,我們副書記有重要的話要和您商量。”
廣布道爾基警惕地看看黃家駒,問道: “什麼話?請坐,請坐。烏日娜,我們用什麼茶招待高貴的客人?”
烏日娜問道: “嶽自立,喝奶茶?綠茶?紅茶?”
黃家駒笑著說: “到了內蒙古,當然要喝奶茶。”
廣布道爾基高興地笑道: “好好,奶茶,奶茶。”
張廣泰在家裏,緊蹙眉頭,瞅著手裏一紙電報發呆、發急——報文: “不日將有內蒙古貴賓到我村參觀,並談判聯合建設項目,要求全村總動員。一,徹底清掃街道,填平由村口到廣華街之間的大路。二,全村人人穿著整潔,對貴賓言行有禮貌。三,修飾貴賓客房兩套,務必牆壁粉白、桌椅幹淨、被褥新軟、用具嶄新。切切,在此一舉。黃家駒。”他憤憤罵道: “這個小兔崽子!怎麼回事啊?什麼內蒙古貴賓?”
曹大祿進門來,張廣泰把電報遞給他說: “你看看,這是怎麼回事?”
曹天柱、李七嫂子相繼進屋來,也湊去看電報。曹大祿輕聲念了報文。
張廣泰說: “你們說說,這是怎麼回事?羊群死亡的事還沒有落窩呢,又來了這麼個沒頭沒腦的電報。他又要耍什麼把戲?啊?你們……誰能猜出這是怎麼回事來?”
曹大祿說: “你說呢?”
張廣泰說: “我說不出來。我是被他蒙在鼓裏了,真正成了‘蒙古’了。”
支委們大眼瞪小眼,誰也猜不出是怎麼回事。
張廣泰高聲叫: “八月!”
張豔雙應聲從西房走來。
張廣泰對她搖搖電報問道: “你猜出來沒有?”
張豔雙撒嬌說: “這還用猜!說得很明白嘛,叫我們把村裏村外街道弄得幹淨點兒,墊平了,掃出兩間房子來,內蒙古有人來參觀。”
曹大祿愁惱似的問道: “參觀我們什麼?”
張廣泰說: “就是啊,還談判什麼聯合建設項目,什麼項目?這個混東西,到了那裏,不先辦正事,給我這麼個電報!這不是逼著我聽他的嗎?”
沉默了一刹,曹大祿思索著說: “既然放他出去了,就得給他撐腰,可不得聽他的?”
張廣泰氣恨道: “美的他!”
曹大祿用商量的口氣說: “那怎麼辦?我們不理他?到時候,他領著人家來了,我們這個破爛樣?不給他丟人也給我們自己丟人啊。別說蒙古族貴賓,來個漢人朋友,我們也得拾掇一下啊。”
張廣泰不響了。
曹大祿說: “就是掃掃街墊墊道嘛。”
張廣泰問他道: “房子呢?騰誰家?”
嶽自立引著兩個體格偉岸、穿內蒙古民族服裝的蒙古族人走出張廣泰家院,走上大柳樹村街,見到的村民們,都對他們親切地點頭致意,兩個蒙古族人很高興。
小學校裏。張廣泰等支委村幹們都麵帶新奇和希望地圍坐在用兩張方桌對成的長案邊。
黃家駒躊躇滿誌地對他們說: “大家的問題,昨天晚上我已經回答了一些,可能有的地方,不是我沒說清,就是你們沒聽明白。這個主意,是我到了內蒙古以後,了解了些情況以後,和嶽自立商量了以後,決定實行的。目的不光為賺幾個錢,堵死了羊的那個窟窿,還為更多的錢,為大柳樹將來的生產發展打基礎。我們用什麼和人家聯合呢?土地、廠房、機器設備,三條。內蒙古方麵,隻保證一條——提供絕對充足的牛羊肉,就這一條。說得明白點兒,就好比我們在這裏蓋間房子安口鍋,他們拿米來,我們煮飯,賣了飯,掙了錢,兩家分。”
曹大祿說: “說他們拿牛羊肉來我們煮,兩家分利,不一樣嗎?”
黃家駒說: “對,就這麼回事。我們出一口鍋,他們出無數的牛羊肉。”
曹天柱懷疑地嘀咕說: “天下哪有這麼好的事?人家也不傻。”
黃家駒說: “對,蒙古族人也精得很,這個學問在利潤分紅的比數上,誰拿多少百分比,要在談判的時候定下來。”
曹天柱突然問道: “我們拿什麼壘鍋?”
黃家駒說: “我們出土地,蓋廠房,買機器,當然還有出人工。人工,按勞計酬,我們正有勞力沒處用。”
曹大祿說: “土地我們有的是,蓋廠房就蓋唄。”
一直保持沉默的張廣泰不以為然地說: “你說得輕鬆,蓋就蓋唄,使用土地是要國家批準的!”
曹大祿說: “那就叫他批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