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家駒說: “不!別的都好辦,就是土地這一項……”
張廣泰說: “對,怎麼解決?”
黃家駒說: “當然你解決,你解決不了,算我做了一場白日夢,明天打發人家回去。”
曹大祿說: “別!土地嘛,嗨,我們農民在地上蓋間房子,誰敢說不行?現在不是‘四人幫’的天下了,罵你資本主義尾巴。”
張廣泰說: “蓋間住房還得村委會通過呢?蓋個廠房,要多少地?!”
黃家駒說: “用多用少,性質一樣,村委會討論吧,但是要抓緊時間,不幹,叫人家走。”
曹大祿說: “怎麼不幹?這不在討論嗎?”
張廣泰生悶氣,然而忍著,不發作。
嶽自立帶兩個蒙古族人遊蕩在廣華街上,兩個蒙古族人對來往汽車,有點兒眼花繚亂。嶽自立指點著對他們介紹說: “這條路直通城裏,我們的產品進城很方便。”
兩個蒙古族人頗滿意。
小學校裏。支委擴大會還在進行。張廣泰帶著很大的權威口氣發言說: “幹什麼事都得先看三步棋,隻看眼前不行。買機器啦,出人工啦,勒勒褲帶咬咬牙,能辦。就是這土地一項,裏邊有個賬,既然是聯合辦廠,那麼這廠房也是兩家所有,對不對?”
黃家駒說: “廠房是我們入的股。”
張廣泰說: “對,入的股。那麼蓋房子用地,照理說,也是兩家所有了,對不對?”
黃有駒說: “不是說了嗎?是我們入的股啊。”
張廣泰說: “好。那麼事實上,我們分土地,就是以入股的形式賣給他們了,對不對?”
支委們都思考這個從未想過的問題。
黃家駒說: “怎麼是賣給他們了呢?是廠房地基啊!”
李七嫂子說: “對,就算賣給他們了,他們也抬不走!”
張廣泰說: “可有了人家的權了!”
黃家駒說: “土地權是國家的,誰也沒有權。”
張廣泰說: “你說對了,國家的土地我們能賣?”
黃家駒笑道: “你為什麼硬往賣上去想呢?你就想,我們是在上麵蓋個房子,和蒙古族合辦個肉類加工廠,是民族友誼,是民族團結,哎,不是很好的事嗎?啊?你不想是賣,它就不是賣!”
這話倒使張廣泰沉思了。
張廣泰家裏。張豔雙侍候兩個蒙古族人——畜牧局長畢力格、秘書巴特爾,和張廣泰、黃家駒共進晚餐。每盤都是蔬菜,畢力格和巴特爾胃口大開,不拒絕張、黃的輪流敬酒。
畢力格已經醉意醺醺說: “張書記,你們城裏人太多!”
張廣泰笑道: “是啊,人多好辦事。”
畢力格說: “不好,汽車走得慢。在草原,汽車隨便走,可以追上快馬!”
張廣泰笑著: “是嗎?”
巴特爾: “這裏,城裏的人,像圈裏的羊,擁擠。”
黃家駒說: “所以,肉類也消耗大,如果我們聯合建起加工廠來,投入了生產,肉製品銷量一定大得很。”
畢力格說: “我們烏蘭花的牛羊不夠供應吧?”
黃家駒說: “是啊,畢力格局長,你回去要和廣布道爾基書記說一說,爭取多一些生肉貨源。否則,我們機器一開,原料供不上,我們的投資要虧損的。”
畢力格拍拍胸說: “你放心。我們蒙古人,對合同、條約最忠實,說到做到,簽了字的,一定實行。哎,我們簽了合同以後,廠房設備還沒有安裝完成以前,可不可以運一些牛羊肉來賣?”
黃家駒說: “完全可以。我們在城裏安幾個銷售點。”
畢力格詭秘地笑道: “這是嶽自立給我的建議。”
黃家駒也笑道: “利潤也各分一半,怎樣?”
畢力格點頭道: “當然。巴特爾,記下來。”
巴特爾點頭。
畢力格說: “嶽自立是個好人,聯合加工廠,叫他擔任副經理。”
黃家駒說: “這事要我們黨支部決定。”
畢力格說: “你們研究吧。”
黃家駒說: “還有些細節,叫嶽自立和巴特爾交換意見,談判的時候決定,好不?”
畢力格說: “可以。”
黃家駒說: “那麼,明天我們可以談判簽字啦?”
畢力格連連點頭道: “可以,可以。”
夜已深。在曲國經老房裏,張廣泰質問黃家駒道: “你到底打的什麼算盤?到現在我還蒙在鼓裏。你怎麼又答應給他們賣生牛羊肉?我們賣給誰?肉類銷售是國家統管,你上哪去安銷售點?啊?他們送了肉來,我們賣不出去,臭在我們手裏?”
黃家駒沉著地說: “爺爺,你放心,這正是我和自立想出來的點子。我們蓋廠房,買機器設備,三兩天能搞成嗎?搞不成,這段時期,我們給他們賣生肉,得利兩家平分,至於賣給誰,隻要我們價格便宜,還愁沒人買?我們都可以賣給國家批發站!根本不用安什麼銷售點!”
張廣泰皺眉生氣,說: “你這簡直是做買賣嘛!”
黃家駒說: “對,就是做買賣!可是你別往那兒想啊!”
張廣泰又不解了,問道: “叫我往哪兒想?”
黃家駒說: “你這麼想,這是幫助蒙古族弟兄解決賣不出肉的困難。民族團結!友誼之花!”
張廣泰痛苦而無奈地又皺起眉,卻帶了笑意,說: “你怎麼這麼多花腸子?”
黃家駒得意地笑了。
談判簽字在小學校進行。畢力格和巴特爾,張廣泰和黃家駒代表雙方。賈六兒在座。
張廣泰說: “大方案,隻剩一條人事了,畢力格局長,談談你們的意見。”
畢力格說: “人事方麵,我們意見很明確,總經理和總會計師,我們擔任,就是我們倆。這是廣布道爾基書記的指示。”
張廣泰點頭說: “可以。”
畢力格說: “副總經理,可以你們推薦。”
黃家駒說: “我們已經內定了,由我們張廣泰書記擔任。”
畢力格和馬特爾相視一下。畢力格說: “你們為什麼不用嶽自立?他年輕,有能力。張廣泰書記,有很多工作,有時間到加工廠去監督嗎?”
黃家駒說: “有時間,因為加工廠就在眼前。”
畢力格堅決地搖頭說: “我們希望嶽自立。”
黃家駒說: “我們也想叫嶽自立擔任,和他談過,他說他不願意。”
畢力格不高興了,堅持說: “他不願意?我們希望他擔任。”
黃家駒說: “我們支部委員會經過討論通過了,由張廣泰書記擔任。”
畢力格又搖頭。
談判陷入僵局。
張廣泰坐在曲國經老房裏抽悶煙,緊鎖眉頭凝思。
王玉珍輕聲問他: “又怎麼了?”
張廣泰不言聲。張豔雙給他端來茶,勸道: “爺爺,你不用什麼事都抓在手裏,有些費腦子出力的事,交給家駒和自立哥他們去辦。”
張廣泰還不聲響。
黃家駒進屋說: “爺爺,我和畢力格有點兒不愉快了。”
張廣泰問道: “怎麼了?”
黃家駒說: “我說他們要求太過分了,連我們的人事安排都要聽他們的,我們不能接受。”
張廣泰說: “算了,你去給他們說,我們接受,我不當,嶽自立也不當,你當,看他們的意見。”
黃家駒說: “不,不能推翻支委會的決定!實在不行,吹台!不跟他們簽字,我們另找出路!”
張廣泰說: “別別,支委會上有我給大家說明。你去吧。”
黃家駒帶著氣走了。
張廣泰輕聲問王玉珍道: “你說,我是不是老了?”
王玉珍說: “比我頭一眼看見你那時候,老點兒了!”
張廣泰重重歎口氣說: “今晚把他們都叫來,我有話說。”
張廣泰一家,老兩口、張成民、李秀英、嶽自立、張成才、曲彥芳、張豔雙、黃家駒共九人,都聚在曲國經的老房東間裏。張廣泰坐炕頭低頭抽煙,兒孫輩互相交流眼色,不知老人家要發布什麼重大“公告”。
王玉珍耐不住,催促道: “都來了,你還等什麼?有什麼話就說吧。”
張廣泰磕磕煙鍋,鄭重其事地說: “和內蒙古合辦這個肉類加工廠,今下午簽字了,家駒當了副總經理。這一來,我在村裏當支書、村長;豔雙管著知青隊;成民在學校當老師,我們一家在大柳樹,是個招風戶了。今晚我給全家定下兩條規矩,以後,家事外事,要分清楚。凡是家裏的事,在家裏說,在家裏辦;凡是外麵的事,在外麵說,在外麵辦。外麵的事,不許在家裏說,家裏的人不許插嘴外麵的事,這是分清界限。我說的外麵的事,就是加工廠的事,除了家駒,誰也不許插嘴,更不許插手,更不許你們到加工廠去幹活兒。我們家要和加工廠分得清清楚楚,你們都聽明白了?”
全家沒有一人出聲,老爺子的威嚴,無人敢駁。
曲國經家老房西間炕上。黃家駒和張豔雙親親熱熱相依偎,黃家駒說: “老爺子真死板,還膽小。”
張豔雙說: “你不懂他的心思。”
地主李文江的老房裏。李秀英對張成民說: “咱爹想得周到,若是我們都進了加工廠,可要惹人家說閑話。聽說蒙古方麵要自立當副總經理,自立不願意。”
張成民這書呆子說不出這方麵的話。
兩輛卡車停在大柳樹到廣華街的道口,嶽自立和黃家駒送畢力格和巴特爾。黃家駒對畢力格說: “我們在巴彥查幹的羊托給你了。”
畢力格說: “我把它們吃得一隻不剩。”
黃家駒說: “太好了。”
四人都笑了,畢力格和巴特爾上了車樓。卡車開動了,黃家駒和嶽自立揮手: “一路平安!”
嶽自立和黃家駒回了村,張豔雙在村口迎住他們說: “先別回家。”
黃家駒問道: “為什麼?”
張豔雙笑道: “家裏擠破了門,多少人找爺爺,要求上加工廠當工人。”
三人來到黃大翠墳前默默坐下。
黃家駒頗有感觸地說: “咱們的爺爺,可真是個人物,什麼事兒都有他的章程,有時候還真對。看,昨晚上,他不讓我們全家的人進廠,哎,今兒就顯靈!”
嶽自立說: “薑是老的辣。”
張豔雙笑了。
黃家駒問她: “你笑什麼?”
張豔雙說: “咱爺爺啊,當然是老薑,他的話,你得聽,不聽不行。可是,有的事,不用管他,你隻要做下了,他就兜了。”
黃家駒也笑了,說: “這一點,是。我也有經驗了,可是我心裏還是怕他,人多的時候不怕,就說加工廠要用土地的事吧,我當著支委們的麵叫他辦,他一聲不響。可是一在家裏見著他,我就提心吊膽,得時時小心。”
張豔雙說: “那是你心裏有鬼!”
黃家駒問嶽自立道: “自立,你怎麼堅決不當副總經理?”
嶽自立說: “我要去上學,真的,不騙你。”
黃家駒說: “憑你的才智,當個副總,綽綽有餘,上學幹什麼?瞎耽誤功夫!”
嶽自立說: “你不了解我。”
黃家駒“哈哈”笑道: “我不了解你?”
嶽自立說: “你不了解。”
黃家駒自忖一刹說: “這怪了。說說,我怎麼還不了解你?我可沒想過這事。”
嶽自立說: “你不會想這事,因為你和我不一樣。”
黃家駒更奇怪了,問道: “我和你不一樣?咱倆是身不離影、影不離身啊!”
嶽自立說: “你是工人家庭出身,下鄉知青隊長,又是工人家庭的女婿,我呢?在娘肚子裏就是戴上個緊箍咒的小帽。三歲跟著娘到姥爺家,不明不白地當了地主羔子,沒人把我當人。總算老天有眼,碰上成民老師,我甘心情願叫他爹,可是,我不能依賴他,我得自己走路啊!我必須和命運抗爭!……”
黃家駒說: “唉,說起來,我們三個人,也真是。你們看,祖一輩,張黃兩家,結下深仇大恨;父一輩,我媽,本來應該和豔雙爸結婚,散了!我大姨,本來應該和豔雙的伯伯成親,也散了。到我們這一輩,我和豔雙倒湊成對了,你們說怪不怪?嘻,半腰,自立又跟著秀英大娘插進張家來。我們三人,本來一人頂一戶人家,素不相識,毫無關係,卻鬼使神差地湊到了張家,成了姨表兄妹、堂兄弟、夫妻,想想真是不可思議。”
嶽自立歎道: “這就是命運啊!”
黃家駒深有感觸地說: “這麼一大家子,也真夠老爺子累的,他還要當著支書、村長!這次,我本想安排他在加工廠裏當個副總,內蒙古方麵又死活不答應!”
嶽自立說: “這事對他刺激一定很大。”
黃家駒說: “肯定。我知道,他自尊心很強,得想法給他個體麵,叫他高興!”
張豔雙說: “這好辦,他不是規定除了你,不許我們進廠嗎?今天不是很多人要求進廠嗎?我們回家就借這事,說他英明、身正,我們從心裏佩服他,一摞高帽當台階,對他是最好的安慰。”
黃家駒讚同地說: “對,趁現在家裏人多,咱們回去,給他個正麵安慰!走!”然而,當他們魚貫走進張家房時,房裏卻隻有王玉珍老太太和張成才兩人在收拾家。
他們問道: “奶奶,爺爺呢?”
王玉珍說: “上公社去請示蓋工廠用地的事去了!”
黃家駒說: “嗨,沒事找事,這有什麼可請示的?”
張成才冷嘲道: “沒有可請示的?那麼簡單?你還嫩著呢!學著點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