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廣泰從未有過地謙卑地對公社書記笑著,又是從未有過地低聲說: “這事我也考慮了很久,不過用地不多。”
公社書記為難地說: “廣泰老書記啊,你的事,我能不同意?可這,我不敢做這個主啊,而且本來我也做不了主啊。”
張廣泰好似為難地說: “那我怎麼辦呢?”
公社書記笑道: “嗨,你怎麼聽不懂我的話?你想想,我說,我本來做不了主,是什麼意思?”
張廣泰當然不懂地問道: “什麼意思?”
公社書記說: “你忘了你是什麼人了?你是縣委委員啊!你的事該找縣委,明白了嗎?”
張廣泰心虛地思索道: “找縣委?”
張廣泰進了縣委大院,進了副書記辦公室,室內空無一人,正待返身出門,林士布急急闖進來,兩人都驚喜地叫起來: “張師傅!”“林書記!”
林士布說: “哎,叫我老林,咱都別忘了當年。你老人家,幾次開會,通知你都不來,快請坐,我泡茶。”
張廣泰謙道: “坐,可以,茶,別泡了,我有事找你。”
林士布說: “我知道,沒有事你會來?”忙動手泡茶,邊問: “說吧,什麼事?”
張廣泰說: “我們要蓋幾間房子。”
林士布說: “你這張老書記,要蓋就蓋吧,誰不讓你?”
張廣泰說: “不,得請示縣上批準。”
林士布笑道: “你可不能說叫我批,我跟你擺什麼架子?”
張廣泰說: “我不要你的架子,我要個手續。”
林士布問道: “怎麼還要個手續?你要幹什麼?”
張廣泰說: “我要蓋個工廠。”
林士布問道: “蓋個工廠?什麼工廠?”
張廣泰說: “牛羊肉加工廠,和內蒙古聯合辦的。”
林士布頓時怔住了,想了想,問道: “很大?”
張廣泰說: “比民房大!比咱那粉房還要大十幾倍。”
林士布思索著說: “若是光蓋幾間住房,你就蓋。蓋工廠,嘖,就不是小事了。”
張廣泰笑道: “所以我來請示啊。”
林士布說: “嗨,別說請示好不好?你要辦的事,我能不讓?”
張廣泰笑道: “是啊,正好你這副書記又管這個。”
林士布也笑道: “是啊,是啊,哎呀,你有申請書之類的東西嗎?”
張廣泰說: “有一張,你看看。”從懷裏掏出申請書,交給林士布。
林士布接過申請書說聲: “你喝茶。”
快速看了一眼申請書,電話響了,他拿起話筒: “是我,噢,你現在哪兒?好好,我馬上過去,我這還有點兒事。”從抽屜拿出一堆印章,看看這個,看看那個,自言自語說: “有些同誌就是奴隸主義,他要幹點兒事,恨不能要你把著他的手,他才放心。”
把一枚印章放在印泥盒裏按了兩下說: “張師傅,你可千萬別學他們,呃?”好像突然想起了什麼,又說: “看我這腦子,那裏人家還等著我呢!張師傅,我馬上就回來,啊!”
張廣泰點頭,林士布也向他重重點頭,出門走了。
張廣泰坐立不安,頻頻抬頭看牆上電鍾,不見林士布“馬上回來”,電鍾不停地走動,張廣泰一次次看桌上的印章……
張廣泰到底拿回了蓋著縣委大印的土地使用批文,聯合牛羊肉加工廠有了破土動工的依據,大柳樹全體村民投入了廠房建設。在村東北,一九五八年大煉過鋼鐵的地方,男女老少,土木瓦石,喊叫笑鬧,車馬人流,一派壯觀的勞動景象……
嶽自立提著書包走出大柳樹村。他後麵,張成民躬背駝腰,像個對蝦,背個行李,李秀英從後不時用手給他托一托。張廣泰倒背雙手,大搖大擺跟在最後,四人向廣華街走。
嶽自立停步回身對張廣泰說: “爺爺,您就別走了!”
張廣泰說: “哎!就這麼幾步,別的我不說了,爭口氣,好好念你的書。學成了,還回咱大柳樹!”
嶽自立說: “得聽國家分配。”
張廣泰有點兒傷感地說: “可不是……”
嶽自立奪張成民身上背的行李說: “爹,你也回去吧,還要給學生上課呢。”
張成民說: “我送你上車。”
嶽自立攔住李秀英說: “媽,你回去!”
李秀英隻知抹眼淚。
嶽自立拗不過,隻得前走。
張成民說: “我知道,留不住你,可是,不管怎麼說吧,能有今天,上了大學,我心裏高興。”
嶽自立說: “你的身體不好,要自己多注意。我媽身體更差,你們要互相多照應點兒。”
他們走過“新新居”門前,向東上公共汽車站。恰巧,黃吉順從門裏出來,望見他們的身影,揉揉眼探頭望,見他們在車站話別,終於認清了張廣泰和張成民,也認出了李秀英和嶽自立。他眼圈紅了,不覺妒忌起來,脫口低聲道: “張廣泰!發達了!兵強馬壯,腰粗胳膊硬……”
氣派的牛羊肉加工廠聳立在大柳樹村外。小夥子大姑娘們進進出出,往兩輛卡車上裝成品箱。駕駛樓裏司機是知青羅二賢和邢嘯山,帶著倆學徒。叢軍在清點裝上車的箱數、記賬。
廠內車間裏,蒸氣彌漫,機器轟鳴運轉,小夥子大姑娘忙碌不停。
黃家駒儼然主帥氣魄,各處檢查,大聲喊叫著: “那個池子怎麼回事?為什麼不放水?”“你不會給他扶著梯子?摔下來怎麼辦?”“你的橡皮手套呢?怎麼不戴?”“……”
天空飄雪花。村支委幹部們在隊部烤爐火。賈六兒穿大棉襖,腰紮皮帶進門道: “哎呀媽呀!這個天,凍死狗!”從懷裏掏出算盤、筆、賬本、私章,放在桌上說: “人家算賬真快!”
支委幹部們笑著起身迎接他,幫他撣雪,讓出空隙給他烤火。
張廣泰問他道: “結清了?”
賈六兒說: “清了,這是現款。”從懷裏掏出一個布袋,放上桌,解開說: “七千一百零一毛五,這是支票。”
張廣泰不相信,驚問道: “多少?”
賈六兒說: “三百三十一萬。”說著,向大家亮出支票。
“啊?!”支委幹部們有的驚,有的疑,有的滿意地微笑了。想想看,一下子給那世代從土裏刨食吃的農民幾百萬人民幣,可不是一件小事。他們驚喜,不敢相信,同時又不知所措地都愣住了。
黃家駒進門來,見狀,皺眉問道: “你們怎麼了?”
支委幹部們聞聲再看看他,一個個方醒過神動起來。
賈六兒說: “我也不知道,我去結了賬,拿回我們該得的利來,一報數,他們就這樣了。”
黃家駒問道: “我們得多少?”
賈六兒說: “三百三十一萬七千一百零一毛五分。”’
黃家駒看看大家,不屑地嘲諷道: “這麼幾個小錢,就把你們搞成這樣?”
曹大祿大不同意,有點戰戰兢兢說: “小錢?三百多萬呢!”
黃家駒不當事地說: “那又怎麼了?比三千萬差得遠呢。”
曹天柱喜上眉梢說: “呃,這樣下去,過兩三年,我們要成千萬村啦!”
曹有貴犯愁地說: “這麼多錢我們怎麼花呀?”
黃家駒笑道: “大伯,花錢還不容易?你給我十萬,跟著我進城,我花給你看,我保證給你花個精光,連回來坐汽車的錢也沒了。”
曹有貴說: “買那麼多東西我倆也背不回來呀!”
李七嫂子笑罵道: “笨蛋,你不會找幾個人幫你們往回扛?”
人們都笑了。曹大祿說: “對,咱還有汽車嘛。”
曹有貴說: “對,我再套上大車!”人們說笑過後,黃家駒挑眉輕聲說: “要花錢容易,但現在還不到我們花錢的時候。這是點積累,算點再生產的資金吧。”
曹大祿說: “怎麼再生產?”
黃家駒說: “城裏謝家街,有個老商店,地勢位置很好,但他們經營思想有問題,我們可以把它盤過來,和他們談談,有一百萬差不多了。隻要我們管理跟上,經營得當,肯定有利。”
張廣泰突然扭頭威嚴地問賈六兒: “銀行存款,利錢是多少?”
賈六兒說: “看你存什麼樣的了,有活期,有零存整取,有整存零取,有定期,有半年期、一年期、三年期、五年期,不一樣,利息也不一樣。”
張廣泰問道: “一年期的多少利?”
賈六兒說: “點零零二。”
張廣泰說: “你算算,我們存他三百三十一萬,一年有多少利錢?”
賈六兒搓搓手,拿過算盤撥拉一陣,眨眨眼說: “不用算,六千六百二十元。啊,不對。”重又拿起算盤,算了一陣說: “是個七萬九千四百四十元。”
張廣泰問道: “這是穩拿吧?”
賈六兒說: “當然穩拿。”
張廣泰穩重有餘地說: “好,就這樣,存銀行。”
黃家駒急了,叫道: “爺爺,把這麼一筆錢,壓在銀行裏,一年才拿這麼幾塊錢的利錢,死了!”
張廣泰說: “你懂什麼?存銀行,不招風,不沾浪,不操心,穩拿利錢,我們放心。”
黃家駒爭辯道: “可是,我們若是把那個商店盤到手,你知道一年能得多少利?”
張廣泰說: “我是不知道,所以要存銀行。做買賣,光賺?賠了呢?”
黃家駒說: “我保你不會賠!”
張廣泰說: “我們是農民,農民就得走農民的道,辦工廠出勞力賺錢,是正經道,我們不搞那個商業買賣。”
張廣泰的神色堅決。這等大事,老人家一言九鼎,所有的人都不便反駁,黃家駒更不敢頂撞,張了幾次嘴,臉憋得通紅,最後隻得忍氣吞聲。
曹天柱一向堪稱穩重,此時卻動了心,說: “張師傅,這事,以後再商量商量,黃家駒他們,年輕人想得比我們活泛,新鮮血液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