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3 / 3)

王玉珍老太太叫狗狗: “狗狗,跟太姥姥湊熱鬧去!”

狗狗剛想丟下棋子跟去,被他一把扯住,命令道: “不許,乖乖和我下棋,還沒分個輸贏呢!”

太姥姥嘟嘟噥噥地走了,重外孫子哪兒還有耐性陪太姥爺下棋呢?

張廣泰看出來了,就哄狗狗,說領他去河邊釣魚。狗狗搖頭,他也不管三七二十一,帶上漁具,扯了狗狗就往河邊走。八十多歲的張廣泰,是既怕熱鬧,又怕孤獨和寂寞。路上,他問狗狗: “狗狗,你黃家太姥爺和我,誰對你好哇?”

狗狗無精打采地回答: “我還哪兒有個太姥爺?”

他說: “就是你爸的媽的爸啊!”

狗狗站住想了半天,恍然大悟地說: “就是黃吉順老爺子呀?他不讓我叫他太姥爺,他讓我一定要叫他太爺爺。”

張廣泰大不以為然地糾正: “他算你的什麼太爺爺!他和我一樣,也隻能算是你的太姥爺,輩分是這麼分的。你爸的媽是你黃家太姥爺的女兒,所以呢,她的兒子,也就是你爸,是你黃家太姥爺的外孫。你是你爸的兒子,所以你是一個外孫的兒子,外孫的兒子那也隻能是重外孫。你是重外孫,你自然得叫他太姥爺才對……”

狗狗聽得越發糊塗了。張廣泰也覺得自己快把自己講糊塗了,就不再講解他的輩分學了。張廣泰和黃吉順,兩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如今已不再爭誰是原本的城裏人了,城市戶口對他們已沒什麼意義了。但他們似乎總還要為點兒什麼爭下去的。爭了多半輩子,習慣了爭點兒什麼。於是在狗狗這個孩子前爭寵。張廣泰自己既當不成太爺爺,對黃吉順一心想當太爺爺而非太姥爺的企圖,那也是一有機會便予以戳穿的。

他追問狗狗: “我和他,誰對你更好點兒?”

狗狗狡黠地回答: “我媽囑咐我,不許亂說這些。”

他說: “嘿,學會明哲保身了!你媽是我孫女,你跟我說實話沒事兒,我不傳。”

狗狗說: “那我也不說!”

這孩子忽然朝遠處大叫: “太爺爺!”是黃吉順拄著手杖緩慢走來,身後跟隨著他家的大黃狗。

狗狗對黃吉順大叫“太爺爺”,張廣泰心裏醋溜溜的。狗狗想迎“太爺爺”跑去,被他一把拉住了小手不放。黃吉順聽到狗狗的叫聲,臉上每條褶子都在笑,加快了腳步。黃吉順走到跟前,狗狗終於從張廣泰的大巴掌裏掙出了小手。黃吉順抱起狗狗,親了一陣,對張廣泰說: “難怪我重孫子幾天沒去我那兒玩兒了,原來被你個老東西纏住了。”大黃狗見了張廣泰格外親,直往他身上撲,伸長舌頭不停地要舔他的老臉。張廣泰一邊與狗親熱,一邊說: “你甭來這套!這一個月狗狗都得在我家。”黃吉順尋思片刻,靈機一動地說: “咱倆換,如何?”張廣泰一聽換字,兩隻老眼裏頓時投射出警醒的目光。

他問: “又換什麼?”

黃吉順笑道: “讓大黃狗陪你幾天,讓狗狗先陪我幾天。反正都是狗,我拿大的,換你小的,你合算啊!”

不料狗狗生氣了,從“太爺爺”懷裏出溜地上,瞪著“太爺爺”抗議: “我不是狗!更不是小狗!我不跟你們玩啦!”

此刻村子東邊響起鑼鼓聲,鞭炮聲……

那孩子又說: “我湊熱鬧去囉!”說罷撒腿已跑……

黃吉順後悔不迭,連連道: “我怎麼說我重孫子也是狗呢!老朽了,老朽了,完了,完了……”

張廣泰糾正: “重外孫!他爸是你女兒的兒子!”

又幸災樂禍: “以後狗狗再不會理你了,隻會跟我一個人親了!”

黃吉順笑道: “老東西,別把我想錯了,我可不是狗狗,我是狗狗的太爺爺。所以呢,不管你怎麼氣我,我都不生氣。你拿我幹沒治了吧?”

張廣泰反唇相譏: “你就不是個老東西了?你雖然小我一歲,可你先比我拄上棍兒了!”

見黃吉順一副不屑於鬥嘴的樣子,又說: “唉,老天真不公平。從前,你氣得我一次次心口疼,氣了我幾十年。現在,我終於也可以氣氣你了,你倒不生氣了。你怎麼就不生氣了呢?”

黃吉順卻轉移了話題: “我這會兒想看個人去,老哥,陪我去吧?”

張廣泰也笑了: “一求我,就叫我老哥了。你想看誰去?”

黃吉順沉默半晌,低聲吐出兩個字——“大翠”。

張廣泰表情頓時肅然。他略一猶豫,隨即點點頭……

大翠的墳被平了,骸骨被火化了,裝在一個挺貴的骨灰盒裏,擺在了大柳樹村的殯儀館。殯儀館是家駒主事時建的,骨灰盒是成才兩口子出錢買的。

張廣泰陪著黃吉順去到那兒。黃吉順將大翠骨灰盒從架上取了下來,抱在懷中,撫摸不止。那兒是花園式的,有花有樹,館前還有噴水池,池裏養了群大紅鯉。環境很是美好幽靜。

兩位同樣的怕熱鬧又怕孤獨寂寞的老人,舒舒服服地仰躺在相向的兩把竹躺椅上,望著水池中忽高忽低的噴水,遞一句接一句地閑聊。

黃吉順說: “我喜歡這兒,死了就安置在這兒了。能安置在這兒也算福。”

張廣泰說: “別忘了你是有城市戶口本兒的。這兒可是農村地界,不太屈你這城裏人了嗎?”

“別揭我老底兒了行不行?你知道嗎,村裏要建綠色農作物基地了。”

“知道。”

“莊稼就是了,還叫什麼農作物。莊稼本來都是從綠色長起來的嘛,不等於廢話嗎?”

“你懂什麼!莊稼那是指糧豆而言,農作物就包括了蔬菜瓜果,綠色就是說不上化肥的,收獲了叫環保食品。”

張廣泰一副農業專家的口吻。

黃吉順眼也不睜地搶白: “我是不懂,我城裏人哪懂這些!”

張廣泰不再說什麼,起身伸出雙手,去捧黃吉順懷裏的骨灰盒。

黃吉順抱緊不放,並說: “是我女兒!”

張廣泰說: “不是你當年搞那麼一出,她還是我大兒媳婦了呢!”

黃吉順雙手不禁一鬆,骨灰盒被張廣泰捧過去了。張廣泰歸坐到躺椅上,瞧著骨灰盒,撫摸著,憶起往事,百感交集,老眼一時的竟有些濕。

村子東邊,高音大喇叭,又送來一陣哇哩哇啦的洋話。

黃吉順問: “聽說自立引了四千多萬美元的投資?”

張廣泰自豪地說: “那是。”

黃吉順又問: “合咱們中國多少錢?”

張廣泰掐指算了算,回答: “三億多人民幣。”

於是黃吉順連道: “打住打住,聽了上頭!”

“上頭”就是喝了烈酒以後直衝腦門兒。

“唉,唉,想當年,我用三間大瓦房換你家兩間小破房,你才貼補給我二十幾元!你說你多小氣!”聽來,黃吉順的口吻竟有些憤然。

張廣泰狠狠踹了他腳一下: “那是當年!當年你一天賣一百碗餛飩才掙幾角錢!……”

黃吉順卻不出聲了,似乎睡了。那時,天已黃昏。通紅的一輪大夕陽,將它暖暖的、金橘色的餘暉,滿是情義地照在兩位老人身上。張廣泰也覺發困,將骨灰盒放回到黃吉順懷中,並擺弄他雙手,使他在睡夢中抱著。之後,也睡在自己那張躺椅上了……

天黑了,張廣泰醒了,推黃吉順一塊兒回家。一推不動;二推不動;三推還不動;再一推,黃吉順的身子朝旁邊歪倒。張廣泰心知不妙,摸他脈,脈已不跳……

黃吉順,這個由城裏人而成農村人,再施計謀重新變為城裏人的人,懷抱著自己大女兒的骨灰盒,在他一生中最後一個八月十五的晚上,睡死過去了……

張廣泰不禁伏在黃吉順身上,悲情大慟,一把鼻涕兩把淚,哭得像孩子……

他忽然覺得,在自己的一生中,和自己關係最緊密的、親人以外的人,不是別人,而是黃吉順。除了這個黃吉順,沒誰曾使他那樣詛咒過,嫌惡過,憎恨過,卻也沒誰使他那麼深切地體會過寬恕的意義。尤其到了晚年,沒誰和他在一起,能比對方和他在一起使他更覺快樂,也沒誰能使他的頭腦保持不老的清醒,出語機敏了……

村裏,秀英和張豔雙,以及些個愛趕新潮的大姑娘小媳婦,在為小芹舉行擇婿活動。有點兒像電視裏的《玫瑰之約》一類節目的活動。她們笑鬧陣陣,瘋得比城裏人還來勁兒……

居然被她們嘻嘻哈哈地替小芹選中了一個她滿意的男人……

那是公元一千九百九十七年的中秋夜,一輛碩大的圓月懸掛中天,仿佛夕陽在海裏浸了一下,冷卻了,直接躍上夜空了。

如今,前一個世紀過去了,新世紀的第一年還簇新著。張黃兩家的四位老人都已不在了,大柳樹村的經濟又一次騰飛著。它接連幾次從城裏人中招工,而城裏人早已想開了,哪兒有錢掙,就往哪兒聚。不僅樂於被它招工,更樂於做它的人家。

但它新頒布了一條村規——凍結了它的戶籍工作。

它的戶口似乎比城裏戶口還難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