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有心思聽司機囉嗦,更加惱火。心想你自己不行,早幹什麼啦?將司機臭罵一通,急得團團轉,束手無策。一眼發現司機的摩托在旁,要了鑰匙,騎上便走。半道下起了雨,澆得落湯雞似的。剛一入城,因為違章,摩托被扣,隻得冒著大雨跑向車站……
他衝入檢票口時,一次列車剛剛離站。
他也顧不上看清從哪兒開往哪兒的列車,追著喊: “自立!自立!……”仿佛嶽自立就在車上。仿佛自立隻要聽到他的喊聲,必定會從車窗跳出來。
當然沒人那樣。
追到站台盡頭,眼睜睜望著列車遠去,心裏別提有多沮喪。低著頭走回檢票口那兒,卻聽哪兒有人在叫“家駒”。目光四下裏尋找,誰也沒見著。以為自己聽錯了,狐疑地一轉身,猛見嶽自立近在眼麵前,也落湯雞似的。
他揮手就扇了嶽自立一耳光。不覺解恨,反手又補了一耳光。
嶽自立皺皺眉說: “我不是並沒走嘛!……”
天將亮時,二人才回到村裏。
一個在村口扯網逮鳥的半大孩子看到他倆,一邊跑向成民家,一邊喊: “嶽自立回來啦!嶽自立回來啦!……”
成民家院子裏立刻擁出一群人……
二人心中不禁同時一驚。
嶽自立變了臉色說: “糟,我家出事了!……”
他慌慌地跑到自家院門口,母親正巧分開人群迎住了他。
他忐忑地問: “媽,家裏怎麼了?……”
李秀英說: “兒子,家裏沒怎麼,爸媽都好好的呢!……鄉親們一聽說你走了,這不都聚來了,都埋怨爸媽不該太自私。大夥說咱們大柳樹村,畢竟今非昔比了,該能為自己留住一位名牌大學畢業的大學生……”
嶽自立環視鄉親們,大夥皆默默地、以充滿信賴和希望的目光望著他。
那一時刻,這大柳樹村的第三代人,這血管裏本沒流過地主的血液,卻自幼被視為地主狗崽子的當代大學生,內心裏一片感動。他第一次從眾多的鄉親們身上,而不是僅僅從父母身上,感受到了大柳樹村對於自己是可親的……
張廣泰老兩口,成才夫妻,還有張豔雙和狗狗,也老幼攙攜,父子扶持地走來了。
李秀英小聲對自立說: “看,你爺爺奶奶都驚動了。你再賭氣,也不該那樣啊!”遂將兒子推向廣泰老兩口。
張廣泰已是耄耋之人了。雖沒什麼病,卻畢竟是八十餘歲的人了,腿腳一年不如一年了,走路時,想邁開大步,已是心有所慮了。他留起了齊胸長的一大把白胡子,頭發也快脫盡了,禿頂精光的。他老伴兒王玉珍,老抽巴了,身材瘦小了。不過看去,活得還蠻有精神勁兒。
嶽自立在他們跟前垂了頭說: “爺爺、奶奶,要罵,也別罵我爸媽,就痛痛快快罵孫子我一頓吧!是我自己一時賭氣……”
王玉珍攥住他一隻手說: “大孫子,回來了就好,回來了就好……”
其實,對於嶽自立何以走,又何以回,她並不明白緣由,也不想明白那麼多。總之,於她是——知道大孫子在長子家,在村裏,便一好百好。
張廣泰說: “自立,或走,或留,我並不幹涉你。我老了,管了幾十年村裏的事兒,家裏的事兒,晚輩的事兒,黨內黨外鄉親們的事兒,如今什麼也不願管了,也不懂該怎麼管了,累了。但,於情於理,你走,怎麼也得與鄉親們告別一下。你不僅是我們張家的人,也是咱大柳樹村的人。大柳樹村的人,連從前的年代都算上,在我張廣泰當政以來,一向可沒什麼對不起你的……”
這四十多年前,因與親家換了房子,而由大名鼎鼎的工人師傅變成過農村黨支部書記的老人,頭腦還特別清楚,說話也不囉嗦,不重複。而且,往往的,那口吻,像是當過黨的領袖、出任過國家元首的人物。言裏言外的,總是透著那麼一股君臨天下似的威嚴意味兒。
嶽自立說: “爺爺,我不走了,我留下,聽從鄉親們的安排。我走半道兒就覺得我舍不得離開爺爺了……”
張廣泰說: “這話……”
老人有機會還是樂於幽默一下的。他故意賣關子,不說下去。於是所有的目光都懷著敬意向他注視,一片肅靜,個個側耳聆聽……
狗狗替太姥爺說: “太姥爺信大伯的話!”
張黃兩家第三代人的關係再加上第四代的出生,輩分已有點兒混亂。不離大譜,相互怎麼稱呼的都有。
廣泰老人卻朗聲說: “我才不信,可我愛聽!”
於是包括嶽自立在內的眾人都笑了……
嶽自立進到屋裏,成民一言不發地看他。
當兒子的問: “爸,還在生我氣?”
成民不正麵回答,卻說: “我好像聽你爺爺在院外對你說他老了,是不?”
嶽自立點了點頭。
成民又說: “兒子,不隻你爺爺那輩老了,一個接一個地走了;爸這一輩人,也都半老了。時代催人老啊!”嶽自立不解父親何以口出此話,沉吟著,一時的就有些不知自己該再說句什麼。
成民也不解釋,任兒子困惑。良久,才又說: “你年輕,千萬別將什麼事都看容易了。依我的總結,中國之事也罷,咱們大柳樹村的事也罷,歸根到底是三個字——不容易。有時看起來讓人樂觀,成就背麵還是不容易。對你自己的決定,你好自為之啊!”
當兒子的默默走到父親跟前,擁抱了父親一下。張成民感到,兒子在無言地寬慰他,也是在無言地表示,自己對中國之事,對大柳樹村之事,也有一番認識和總結,而且和父親不太一致……但兒子的擁抱還是使他心裏一熱……
幾天後的一個夜晚,張豔雙背著狗狗,將黃家駒送到了村外小橋頭。他給村人們留下一封公開信,自費前往南京的一所大學“充電”去了。望著爸的身影在夜幕下走遠,狗狗問張豔雙: “媽,我看見我爸往皮箱裏裝了好多錢,是不是把咱家的錢都偷偷帶走了啊?那咱倆以後還有錢花嗎?”
張豔雙那個笑!反手在狗狗屁股蛋上擰了一把: “你這小精怪!完了,我看你是一點兒也不學我們張家人,太隨他們黃家的根兒了!父子倆你還有提防著的心眼兒!”
村人們看了那封公開信,接連幾天裏,皆評說起黃家駒的勞苦功高來。對他的種種不滿,似乎都到九霄雲外去了……
這使張豔雙覺得非常替自己長臉,也使成才兩口子感到欣慰——由於女婿不再是村中人物了的那份失落,得到了挺滿足的補償……
幾個月後,嶽自立經由老師和同學,老師的老師和同學的同學們幫助國內國外多方聯係,爭取到了美國一家風險投資公司在投資意向文本上的簽字。算起來,張家的第三代人,該是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第四代或第五代人了。他們中不少人,和他們的父輩祖父輩們相比,確實少有束縛,見多識廣。而且,一個個雄心勃勃。那形形色色的雄心,不論代表著的是一己誌向,還是什麼群體什麼集團的目標,都具有野心的意味兒。他們絕對不像父輩祖父輩們似的,三十多歲四十來歲了,仍甘做時代舞台的布景員、道具員,或以群眾甲乙丙丁來指認的龍套角色。他們才剛剛二十幾歲,就生龍活虎般爭相往時代大舞台的中央擠,一擠到中央就迫不及待地拉開架勢亮相,很快就被擠到台邊兒上了也不在乎,瞧準個機會仍往台中央擠。攜著股衝勁兒,挾雷挾電地擠。分明的,在中國,他們已占據時代大舞台令人不可小視的一部分場地了。在業已被他們占據的中央場地上,他們表演得有聲有色,甚至可以說精彩紛呈。
由於嶽自立們,中國人,特別是中國的男人們,似乎反而老得比以往任何時代都快了……
中國既快成老人們的了,也快成年輕人們的。中國時代大舞台的中央,主角漸漸地不再是老人們而是年輕人的了;它的台下,不再像以往的時代,年輕人隻有喝彩捧場的份了,而是老人們望洋興歎了。老人群中,間或有一批批中年人自歎弗如……
嶽自立幹得既轟轟烈烈又穩準,有板有眼,很快便大顯能力,眾望所歸……
第二年的八月十五那一天下午,張廣泰在家裏和狗狗下棋。確切地說,不是他哄狗狗下棋,是那孩子被迫陪他下棋解悶兒。
王玉珍老太太,也確切地說,王玉珍老奶奶,一身簇新的紅綠褲褂從裏間屋出來,問他: “老家夥,你怎麼還下棋,倒是去不去呀?”
他一抬頭,見老伴兒臉上居然還敷粉抹脂的,眉心擰成個疙瘩說: “哎呀呀,哎呀呀,你呀你呀,你那是個什麼樣子啊?你往哪兒去呀?你給我張廣泰留點兒臉行不行?”
王玉珍老奶奶道: “我這樣子怎麼了?我大孫子叫我們老人都去表演秧歌的!”她一提嶽自立,張廣泰頓時不言語了。
她又說: “自立張羅來了那麼一大筆投資,全村人都高興得合不攏嘴,今天舉行奠基儀式,你不去捧場反倒對啦?”
張廣泰揮揮手,不耐煩地說: “你去吧你去吧!我不像你那麼老來瘋,我高興在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