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冬天總像快要下雪的樣子,卻不見有一絲雪花。隻是一天天冷下去,間或又飛它幾天淫雨。這樣的日子,張青染走在外麵總是縮著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麥娜走那天,也是這樣的天氣。送走麥娜,老婆劉儀就仰頭靠在門背後,像是天要塌下來了。他便想象這會兒麥娜正走在寒雨紛飛的街上,皮外套鼓滿了凜冽的風,憂傷地飄揚著。她會不會流淚呢?他想象不出她流淚的樣子。麥娜跟著他們這麼多年,他幾乎沒見她哭過。麥娜走了好一會兒,劉儀才回過神來,同他一塊去銀行存了那一箱子美金。他知道這其實是麥娜的賣身錢,隻是他不忍心同劉儀這麼講。事後他倆誰也不提起那美金的事。劉儀是很心疼這位表妹的。
麥娜不回來住了。他們隻能每天晚上在電視廣告裏看見她。隻要電視裏所謂麥娜創意,達飛廣告一出來,張青染兩口子就死死望著熒屏,誰也不說話,隻有兒子琪琪總會嚷著娜姨娜姨。
這天晚飯後一家人看電視,一會兒就是麥娜創意,達飛廣告了。隻見冷豔而高貴的麥娜款步走來,身著挺括的西裝。這是一個名牌西裝的廣告。
劉儀問男人,麥娜現在拍廣告像是很忙,你說她們的時裝表演還搞嗎?
張青染說,你我都不上夜總會,誰知道?按麥娜的個性,隻怕還在搞。她是不愁吃不愁穿了,但她們白狐狸組合還有幾個姐妹要吃飯,哪有不搞的?
劉儀說,我也是這麼猜想的。麥娜就是人太仗義了。狐狸這姑娘跟了大人物,吃喝都是現成的,就不參加她們白狐狸組合了。我想麥娜反正也到這一步了,硬是要出來吃苦幹什麼?既然洪少爺這麼猖狂,美金十幾萬的甩給她,她還怕吃窮了他?
張青染奇怪劉儀今天怎麼說了這種話,就說,你這是怎麼了?你一直可憐麥娜不幸落到了洪少爺手裏,今天聽你這話,就好像麥娜得了便宜似的。
劉儀說,我是說,她反正到這一步了。我要是像她這樣了,就爛船當做爛船劃,成天揮金如土,不讓他傾家蕩產不放手!
張青染不想說這個話題了,就不接老婆的腔。麥娜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了,連個電話也不打回來,一定過得並不開心。她走的時候說過,讓姐姐和姐夫不要掛念她,隻當她不在人世了。麥娜說這話時眼圈紅紅的,就是不流下一滴眼淚。
電視一會兒就是《南國風》欄目。卻發現女主持人換了新麵孔。張青染兩口子注意看了看新的女主持人,就你望著我,我望著你。半天劉儀才說,這不是麥娜嗎?琪琪早認出來了,喜得跳了起來,叫著娜姨,娜姨。張青染點點頭說,啊,是麥娜呀?不像平時那麼冷冰冰的,一眼還認不出了。劉儀就說,是呀,做主持的,要是冷若冰霜,有誰看你?
《南國風》是市電視台的一個綜藝欄目,每逢周三晚上黃金時間播出,收視率很高。主持這個欄目的原是著名的高媛小姐,很受公眾關注,有關她的傳聞也五花八門。張青染看了一會兒,發現麥娜做主持人還真不錯,便對劉儀說,你這表妹還多才多藝哩。劉儀淡然一笑,說,是不錯的。不想老婆說著就忍不住又歎了一聲,說,麥娜要不是父母早逝,多受些教育,也不會這麼可憐見兒了。張青染見老婆傷心起來了,忙說,好了好了,麥娜到底還算幸運的。我說過多次,不是你這表姐帶她這麼多年,她不早流落街頭了?
其實張青染自己心裏也不是滋味,他總覺得麥娜的笑容後麵掩藏著難以言說的落寞。很難想象那位洪少爺對她會怎樣。
節目一結束,劉儀就打了電話給麥娜。張青染聽不出麥娜在說什麼,卻見老婆一臉愉悅。就猜想麥娜也許真的很高興。可劉儀打完電話,卻低著眉坐在那裏,看不出她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張青染想問問麥娜說了些什麼,又想知道麥娜是怎麼做了主持人的,但怕惹出不愉快的話來,就忍住了。
劉儀手按著電話機好一會兒才說,高媛出國了,電視台另聘主持人。麥娜去報了名,被選中了。劉儀說著便欣慰地笑笑。
好啊,好啊,麥娜能憑自己的本事競爭到這個職位,好啊。張青染嘴上這麼說,心裏卻想事情也許不這麼簡單。他相信麥娜做一位電視主持人也許會是優秀的,但僅憑她的素質這個職位輪不到她。他再看看老婆,見她好像也在出神,就猜想她可能也在想這事情。兩人嘴上都不說出來。
自從麥娜走了以後,張青染總覺得他們家發生了一件大事情。一天到晚都有這種感覺纏繞在他的腦子裏。細想好像又不是麥娜出走這件事本身。也許就是那一箱子美金。二十萬美金哪!合人民幣差不多一百六七十萬啊!他同老婆都說不能要這錢,隻為麥娜存下,替她保管。但這事情的確太重大了,便總有一種說不準是興奮還是別的什麼感覺,成天在張青染胸口裏直撞,鬧得他心髒時不時地狂跳起來。
清早,張青染出門下樓,望了望天。天空像亂七八糟塞了些破棉絮,看了叫人很不舒服。天氣照樣很冷,他縮頭縮腦去了辦公室。坐他對麵的李處長也來了,兩人便掃地、抹桌子、打開水。灑掃完了,兩人坐下來看報紙。這是昨天的報紙,早翻過一天了,可一時想不起有什麼事要做,幹坐著又不像話,就隻好再翻翻。
李處長放下報紙說,你昨天看了《南國風》嗎?新換了一位主持,很漂亮哩。
張青染回道,看了一下,那女孩人真還不錯。
還是女孩?李處長笑笑說,隻怕早不是女孩了吧。那麼漂亮,還有剩下的?
張青染心裏就不快了,卻又不好怎麼說。他本想忍忍算了,可是李處長笑得那麼讓人不舒服,他不說說這人就對不起麥娜了。但也不能認真說,隻得玩笑道,李處長你總愛把漂亮女人往壞處想。
李處長卻仍鬼裏鬼氣望著他說,你護著她幹什麼?那女人又不是你什麼人。我也不是說現在女人怎麼的,隻是如今女人一漂亮,安全就成問題。再說女人都現實了,隻要有好處,還管那麼多?
張青染心裏越發可憐麥娜了。他不想再同李處長多說這事。李處長本是個嚴肅的人,但隻要一說女人,他就開笑臉了。有時他本來很忙,可是誰若說起有關女人的玩笑,他便會在百忙之中馬上抬起頭來,笑得胖胖的腮幫子鼓鼓囊囊,額頭發著奇怪的光亮。
一會兒,小寧取來了今天的報紙,送到李處長辦公桌上。李處長看報的習慣是先瀏覽一遍標題,再從頭看起。張青染本是個急性子,也隻得等李處長看過了,他再一張一張接著看。官場有些規矩,並不是什麼文件定死了的,道理上也不一定說得過去,但你就是亂不得。
你看你看,《南國風》的女主持一露臉,報紙上的評介文章就出來了。如今新聞操作也真是快。
張青染猜想一定是舒然之在吹麥娜。麥娜成為名模,全搭幫舒然之和王達飛兩人。張青染原先請這兩位老同學幫忙成全麥娜,總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不想麥娜一出名就被洪少爺盯上了。他便後悔自己不該這麼做了。
嗬!想不到這麥娜小姐還是位碩士哩。想不到,真想不到。看這臉蛋兒,總以為她隻是一個花瓶。李處長一邊看,一邊感歎著。
張青染也感到奇怪了。他知道麥娜連高中都沒上完,怎麼就是碩士了?他很想馬上就看個究竟,可李處長還在那裏細細琢磨。
啊呀!這女人還真不錯哩,琴棋書畫無一不精,裁剪、烹飪也都身懷絕技。啊啊,難怪難怪,麥小姐原來是大家閨秀。奇女子,奇女子呀!看來我真的要轉變觀念了。李處長無盡感慨。
張青染接過話頭說,現在對女人真的不能以貌取人了,色藝俱佳的女人太多了。李處長說是的是的,社會在向前發展啊。其實張青染隻是有意說一說李處長,他心裏卻想,敢這麼瞎吹的隻有舒然之。過了好半天,李處長才放下這張報紙。張青染拿過來一看,果然是舒然之的手筆。題目是“麥娜,來自南國的風”。他先草草溜了一眼,再仔細看了看。心想這個舒然之,他筆下的麥娜風華絕代,才情不凡,滿懷愛心,別人看了不心旌飄搖才怪。
這時電話響了,張青染一接,正是舒然之打來的。舒然之得意地問他看了沒有。他說,我真佩服你的膽量,可以把沒影的事說得有鼻子有眼。張青染正說著,李處長出去了,他便說,你們報社記者都是你這德行吧?難怪有人說如今報紙隻有日期是真實的。舒然之笑道,你是得便宜講便宜。當初不是你叫我吹麥娜的?我不是看你老同學麵子,才不會費這個神哩!張青染說,我隻是叫你宣傳宣傳,可你也吹得太他媽的離譜了。
兩人說笑一回,就掛了電話。
一會兒小寧進來了。李處長一出去,同事們就會串串崗,說些白話。小寧調侃他說,李處長出去了,張處長值班?張青染回敬道,寧處長看望我來了?兩人都知道這類玩笑當適可而止,就相視一笑,各自翻報紙去了。
小寧翻著報紙,突然歎了一聲。張青染抬眼望望小寧,說,怎麼一下子深沉起來了?歎什麼氣?憂國憂民?
小寧道,國還用得著我來憂嗎?我是想這人有什麼意思?
張青染不知小寧為何無緣無故發起這種感慨來,就玩笑道,陽光如此燦爛,前程如此錦繡,你怎麼消沉起來了?
小寧又歎了一聲,抖抖手中的報紙說,這裏介紹,日本有位天文學家研究發現,地球每過若幹萬年都會被行星撞擊一次,屆時地球表麵塵土遮天蔽日,經年不散。地球上便隻有黑暗和嚴寒,一切生物都會滅絕。此後又要經曆若幹歲月,地球才重見天日,重新擁有陽光。可是這時的地球沒有生命,隻是新一輪生命進化的開始。於是經過漫長的演進,地球上才慢慢恢複生機。看了這個我就忽發奇想,我們怎麼去知道,我們偏巧碰上的這一輪生命進化中產生了人類,而上一輪進化中有過人類嗎?下一輪進化還會有人類嗎?所以,人類的產生說不定純粹是個偶然事件。人類既然是這麼偶然產生的,還有什麼值得自我膨脹的?還成天在這裏爭鬥呀、傾軋呀、追求呀,還什麼正義呀、理想呀、偉大呀,可悲可悲!
張青染聽了想笑卻又笑不出,隻說,我說你憂國憂民還是小看你了。你這憂患意識比憂國憂民還要高級得多哩,這可是人類終極關懷啊。
小寧卻笑了起來,說,什麼終極關懷?關懷又有什麼用?大宇茫茫,人為何物?況且人生在世,一切都是注定了的。有人打了個比方,我覺得很有意思。說人就好比爬行在蘋果樹上的一隻蝸牛,它爬的那個枝丫上是不是最後有個蘋果在那裏等著它,其實早就定了的,隻是它無法知道。我們就像一隻蝸牛,在不遺餘力地爬呀爬,總以為前麵有一個大蘋果在等著我們,可說不定等著我們的是一個空枝丫。最令人無奈的是這枝丫上有沒有蘋果,不在於我們爬行得快還是慢,也不在於我們爬行的步態是不是好看,而是早就注定了。
小寧一番話幾乎把張青染感動了,他隻覺得身上陣陣發涼。小寧比他小幾歲,常發些怪異之論。他其實很佩服小寧的聰明和敏感,盡管小夥子有股瘋勁,但他從來不流露自己的感動。不知從什麼時候開始,容易感動成了不成熟的表現了。記得有回跟何市長去農村看望困難戶,見那些群眾麵黃肌瘦,形同餓殍,他不小心流下了眼淚。但見何市長背著手笑容可掬地噓寒問暖,他馬上偷偷擦幹了淚水,心裏還萌生了隱隱的羞愧。他明知道悲天憫人說到底還是一種美好的情懷,可如今人們不這麼看了。似乎成熟即是無情。小寧還在感歎唏噓地說著,張青染便有意掩飾自己,玩笑道,小寧你總算知道自己爬在一棵蘋果樹上,不管怎樣還存有希望。我想自己隻怕是爬在一棵梧桐樹上,怎麼爬也是一場空啊。
什麼一場空?原來是李處長回來了。張青染說,沒有什麼,在開玩笑。小寧便同李處長賠笑一句,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李處長坐下,打開一個文件夾,看也不看,就神秘兮兮地同張青染說,你知道原來主持《南國風》的高媛是怎麼出國的嗎?
張青染望望李處長的眼神,就知道他又掌握什麼新消息了,就說不知道。果然李處長說,剛才在樓下,聽他們在說這事。高媛是跟康尼爾公司的外國老板走了。我原先早說過,這女人同那老外有兩手,你不相信,還說我是長外國人誌氣,滅中國人威風。唉,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啊!說來這也是按市場經濟規律辦事,漂亮的女人配有錢的男人,優化配置資源啊!
康尼爾公司是本市一家最大的中外合資企業。關於高媛同那位外方老板的緋聞,早就傳得沸沸揚揚了。有人還說出許多細節,像是親眼所見,說什麼開苞費是十萬美金,以後每晚一萬人民幣。張青染倒不是相信不相信,隻是覺得關心這些事很無聊,就總是有意說不可能有這事。可這回李處長像是終於抓到什麼證據似的,臉上簡直有幾分得意。張青染心想這人如果不是處長,他非臭他一頓不可。可人家畢竟又是處長。他隻好借題發揮,泄泄心頭的悶氣,說,什麼外國老板?他算個鳥老板!我們中國人把許多事情都弄顛倒了。要說老板,股東才是老板。大股東就是大老板,小股東就是小老板。他隻是一個經理,也是老板雇傭的打工仔,這次回國了,說不定就是被老板解雇了。
李處長說,那當然,這個當然。但是就是有女人願意跟人家跑呀!
晚上劉儀下班回來,很不高興的樣子。張青染問她怎麼了。劉儀說,還不是那個姓馬的潑婦?專門在那裏說高媛的事。說什麼電視台的漂亮女人沒有一個不當婊子的。我知道她是有意說給我聽的,這就是在說麥娜。我氣得不行了,就接了腔,說這世上偷人也是一門本事,有人想偷人還沒有人要哩。我倆就互罵了。後來大家把我拉走了,不然我非把她那二兩肉撕下來不可!
張青染知道那姓馬的女人是劉儀的一位同事,最喜歡多事,與劉儀有意見。他勸道,你既然知道她是個潑婦,何必同她一般見識呢?為這些事在單位同人家相罵,多沒意思!
劉儀一聽這話卻多心了,說,沒有意思?我就知道你瞧不起麥娜,總覺得她丟了你的臉。麥娜你又不是不了解,要不是她父母早亡,要不是她好好兒一個單位失業了,她也不至於去夜總會做時裝模特。還算她有本事,從一個夜總會模特做到專業廣告演員,做到電視節目主持。不是我說你,要是落到你失業了,說不定還撈不到飯碗哩!
張青染拱手作揖,說,好了好了。你在外麵同人家相罵還不過癮是不是?回來還要同我一分高低?我也沒說什麼,你的毛病就是喜歡上綱上線。對麥娜我從來有過二心?
劉儀聽男人這麼一說,也不多言了,進廚房做晚飯去了,心裏還是不太暢快。張青染知道女人的脾氣,她生氣了你不當一回事,隻讓她一個人悶一陣子就好了。這時保姆小英上幼兒園接了琪琪回來。琪琪一進屋就爸爸媽媽地叫得歡。劉儀忙從廚房出來,愛憐不盡的樣子,說我們兒子回來了。她雙手沒空,低頭湊過臉,琪琪便踮起腳親了親媽媽。張青染便喊道,還有爸爸呢?琪琪又蹦蹦跳跳地跑到爸爸麵前,親了親爸爸。小英去廚房幫忙,張青染拉著兒子說話。
剛才劉儀說他要是沒了工作,隻怕連飯碗都撈不著。這本來讓他不怎麼高興,可見了兒子,心裏什麼事也沒有了。反過來卻想老婆的話其實也並不誇張。不少幹部除了當幹部的確再沒有別的任何本事。自己雖不是那麼無能的人,可平時不太注意羅織關係,又放不下架子,說不定到了那個地步還真是麻煩。麥娜就不同,她本來就在社會最底層,要麼爭做人上人,要麼就是下地獄。再說她人長得漂亮,餘地也大。麥娜迫不得已跟了洪少爺,她是那麼痛苦。她總以為自己做了有辱家門的事,對不起表姐和表姐夫。她把洪少爺給她的二十萬美金全部送給了表姐,要表姐不必記得她,隻當她不在人世了。她走了就再沒回過家,也不打電話回來。他為麥娜的剛烈性子感動過,歎她是個清逸脫俗的奇女子。後來慢慢想這事,覺得麥娜其實大可不必像麵對死亡一樣麵對洪少爺。也不是說麥娜就該這樣,他隻是想她既然到了這個地步,還想那麼多幹什麼?但這隻是他一個人背地裏的心思,不忍心講出來。劉儀講起這意思他反而會怪她不該講,隻說麥娜好好兒一個女子,就被那姓洪的那個了。劉儀總怪他鄙視麥娜,他怎麼也不承認。他內心待麥娜的確也如親妹妹一樣,隻是這事說起來的確不怎麼體麵,所以他從來不在同事麵前提起老婆有這麼一位表妹。
吃過晚飯,張青染對老婆說,你給麥娜打個電話,問她最近怎麼樣。她現在又是主持,又是廣告,也不知還上不上夜總會串場子。讓她不要太霸蠻了。要她凡事想開些,有空還是回來看看。她在這個世上隻有你這個表姐,沒別的親人了。
不想張青染這麼一說,劉儀竟淚眼漣漣了。這時,電視裏又是廣告節目。麥娜無盡憂傷地坐在秋林裏,落葉遍地。這時柔膩潤滑的高級化妝品汩汩傾注。麥娜雙手在臉上愛不自禁地輕輕撫摸。蕭瑟的秋林一下子綠陰如蓋,繁花似錦。麥娜便柔情如水。抒情的男中音旁白:美麗的麥娜,優秀的品牌!同時打出字幕:麥娜創意,達飛廣告!琪琪拍手叫娜姨娜姨!張青染望著老婆說,你別這樣。劉儀揩了下眼淚,重重地出了一口氣。好一會兒,她說,什麼麥娜創意,達飛廣告。這話我聽了總覺得牛頭不對馬嘴,好別扭。張青染笑笑說,我不是同你說過嗎?這是舒然之給王達飛出的主意,搞這麼個莫名其妙的東西。他們把麥娜作為達飛廣告公司的形象,或者一種象征。凡是達飛廣告公司做的廣告都叫麥娜創意,達飛廣告。外界不懂,就覺得高深莫測。劉儀接腔說,你還別說,舒然之出這些莫名其妙的點子還真不錯。現在凡是打著麥娜創意的商品銷路就好。大家懵裏懵懂跟風頭,好像麥娜代表一種潮流,一種時尚。張青染覺得好笑,說,這實際上是在愚弄消費者。也難怪,都是大家甘願受愚弄。
這些天,滿城都在傳說洪少爺被抓的事。大家說這回洪少爺隻怕跑不脫了,因為是販毒。有人說他說不定還會腦瓜子開花。人們說起這事大多顯得神秘,似乎這話題為寒冷的冬日增添了幾分興奮。張青染想這世道謠言多,不敢輕信。本可以打電話問一問麥娜到底是怎麼回事,又怕觸著她的傷心處。
傳言一出,洪少爺手下的宏基集團股票馬上下跌,跌幅總是下居當日跌幅最大的前三隻股票以內。張青染就同老婆說,這回他隻怕是真的要垮了。劉儀說,他垮不垮我不管,我隻擔心麥娜。不知麥娜同他這事有關係嗎?
在辦公室,李處長也說,洪少爺的確該殺。他來我們市這麼些年,玩過多少女人?凡是漂亮女人,隻要他看上了就不會讓她逃脫的!
張青染一聽李處長講話的口氣就覺得不對勁。這人總關心誰同女人怎麼怎麼的,說起來又總憤憤然。自從前年他自己的老婆跟一位台灣老板跑了,他就特別恨那些亂搞女人的人。張青染想李處長的憤怒就像寓言裏說的那隻吃不著葡萄的狐狸。他便玩笑道,人家洪少爺是何等人物?人們私下議論,都隻說他是在上麵有背景的少爺,市裏領導都怕他三分。還說他玩女人呀,說他的公司無非是發的權力財呀。這些問題在他們這些人身上算什麼?小菜一碟!這些議論充其量隻算是小道消息。要是早些年,追究起來還是政治謠言哩。這些議論再多,也影響不了他一根毫毛,相反倒讓人覺得他是個人物。他們這種人重要的不是作為一個普通人的細枝末節,重要的是社會形象。他的社會形象是什麼?宏基集團總裁,著名企業家!
李處長這回竟激動起來,說,你好像還很讚賞這種人,起碼的是非觀念都沒有了。我就不相信人民的天下就聽憑這種人胡搞!
張青染怕李處長真的這麼看他,就說,我何嚐不是你李處長這麼想的?一切善良的人們都是這麼想的,可人家洪少爺的父親和他父親的下級就是掌管人民天下的人,還有他父親的朋友,朋友的朋友,下級的下級。人家洪少爺說不定還要問問我們這到底是誰的天下哩!
李處長臉色更加不好了,質問張青染,你這是站在誰的立場上說話?
見李處長真的發火了,張青染笑道,處長息怒。我這隻是同你探討這個問題,沒別的意思。我反正是普通一兵,關於誰的天下這麼大的問題,輪不到我來考慮。
李處長不說什麼了,低頭看文件。張青染覺得臉上不好過,找來一張報紙胡亂翻著。他剛才本是聽不慣李處長說別人女人什麼的,就有意同他對著說,可一說起來竟離題萬裏了,弄得李處長不高興。李處長盡管嚴肅,但平時也同大家開些有關女人的玩笑。不過有些領導即使在開玩笑的時候也並沒有忘記自己是領導。你開玩笑時得罪了領導,要是程度不嚴重,他臉上還可以勉強保持笑容,盡量不打破與民同樂的氣氛,但心裏隻怕給你記上了一筆小賬;要是你嚴重得罪了領導,馬上就會招來嚴厲的斥責。當然斥責在官方叫批評。張青染今天忘記了這一點,弄得自己這會兒幾乎有些誠惶誠恐了。他的毛病就是常常忘記了領導就是領導。
辦公室的氣氛很沉悶。張青染想找些話來說,卻一時想不到說什麼好。李處長在看文件,樣子很認真。即使在平時,李處長看文件入迷的時候,你同他說什麼他都不太答理你。今天本來就已經不對勁了,你無話找話,說不定就會討個沒趣。
最後還是李處長表現了高姿態,抬起頭指著手中的文件說,你看,國泰公司這位經理吳之友,貪汙一千九百四十萬元,還養了情婦,為情婦買了套房子就花了六十多萬元。這是建國以來我市最大的經濟案件。不得了啊,不得了啊。
張青染笑道,真是有意思,如今的經濟案件不發則已,一發就是建國以來最大的,這就像郊縣的水災,每次都說是百年不遇。
李處長並不在乎張青染的幽默,還在感慨這個案子,說,到底是我們這些人可憐,離領導近,離權力遠,什麼也撈不著。正像你說的,一發案就是建國以來最大的案子。這就意味著還有許多案子沒有發,意味著還有更大的案子。
張青染經常聽到李處長發類似的感慨。比如說,他媽的我這個處級幹部在市政府裏什麼也不算,下到基層去是要管一個縣的。一個縣幾十萬上百萬人啊!可我們的工資不足五百塊!在一些公司裏,一個小小科長都有權簽單哩。今天李處長觸景生情,又感慨起來了。張青染當然也有這種感覺。現在他家有那二十萬美金作背景,這一點工資就越發顯得可憐了。盡管他同老婆說過不要這錢,但這錢作為一個參照係數擺在他的腦子裏,刺激太強烈了。他說,幹部工資的確也低了些。現在收入懸殊,少數人富得錢沒地方花。當幹部的說起來是人上人,收入卻少得可憐,讓人小瞧。這麼搞下去,手中有權的不貪怎麼可能?但話又說回來,所謂高薪養廉談何容易?現在幹部這麼多,漲工資的話國家負擔得了嗎?幹部太多了,閑著沒事做,拿古人的話說,是太倉之鼠啊。依我說,幹部減少三分之二,地球照樣轉!
李處長睜大眼睛,冷冷笑道,好大的口氣!依你說,減少這麼多幹部,那麼多工作誰去做?
李處長的冷笑讓張青染背上立時麻了一陣。但他不想讓自己太狼狽,便故作鎮定,笑了起來,說,我是有自知之明的。依我們幹部對社會的貢獻,也隻配拿這麼些工資。不是我偏激,我們有許多工作莫說對社會有貢獻,隻怕還是阻礙社會進步的。
李處長一下子嚴肅起來,說,老張你這就不對了,你說說哪些工作是阻礙社會進步的?都是黨的工作啊!你還說不是你偏激,我說你最大的毛病就是看問題偏激。這機構的設置,編製的確定,都是有關職能部門和專家認真研究定下的,加上我們國家已有這麼多年的經驗。你倒好,叫你一句話就說得一無是處了,有些工作幹脆不要做了,有些工作還阻礙社會發展了。
張青染發現問題嚴重了,忙說,感謝處長批評。我隻是泛泛而論,即興而發,不一定代表我的觀點。李處長再說了幾句,埋頭繼續看文件去了。張青染便翻著報紙,在心裏反省自己的傻氣。他想李處長一定疑心他是說他們這個處的工作不重要了,這等於是說李處長不重要。不論哪位領導都會強調自己的工作如何重要,有些單位的人明明沒事可做,成天坐在那裏喝茶扯淡,領導卻總在外麵說忙得不得了,人手不夠,還得調人進去。邏輯很簡單:你這個單位工作繁忙,很重要,領導就很勤勉,很有位置,就會更加得到重用。
回到家裏,張青染越想越覺得自己今天真是大大地昏了頭。他知道李處長有時說話也隨便,開起玩笑來也很聯係群眾。但你以為他同你說了幾句笑話,或者同你笑了幾聲,就是對你印象很好,那你就大錯特錯了。劉儀見他窩在沙發裏一動不動,以為他哪裏不舒服了,就問他怎麼了。他說沒什麼。
兒子回來了,他揉揉兒子的臉蛋蛋,便開了電視讓兒子看卡通片。自己卻坐在那裏發些匪夷所思。他想現在是中國人收入大分化的關鍵時期。這會兒撈了大錢的,就是大老板,就會搞出些個家族式的企業王國出來。他們的子子孫孫就是人上人,就是社會名流、賢達、政要,今後的天下就是他們的天下,他們世世代代錦衣玉食。而撈不著錢的,他們的子孫隻有替別人去打工,流血流汗撈口飯吃。可現在賺錢的法則是賺錢不受累,受累不賺錢。真正撈大錢的差不多都有些說不得的事情。真有些像馬克思揭示的所謂資本主義原始積累。
電視新聞節目之後,張青染留意看了下宏基集團股票,仍是下跌。他想這回洪少爺隻怕真的難逃法網了。他隻把這話悶在心裏,怕老婆聽了不舒服。可劉儀突然問,都隻說洪少爺洪少爺,不知這家夥叫什麼?他就想老婆可能也在想宏基集團的事。他們倆似乎都覺得宏基集團同他們家有某種關係了。張青染說,這個我記得同你說過的。他姓洪是隨母姓,這是掩人耳目的辦法。他大名洪宇清,年紀也老大不小了,隻怕五十多歲了。人稱少爺,是有來曆的。早幾年他在外省犯了事,他老爺子托秘書打電話給省委書記。秘書說,老首長發脾氣了,說這孩子不太懂事,盡給你添麻煩,要你一定嚴加管教。其實那案子落在一般老百姓身上,可殺可關,可在他就是嚴加管教了。想他按年紀都該做爺爺了,還這孩子,真是好笑。這事後來不知怎麼傳到外麵來了,大家背地裏就叫他少爺。他剛來我們市那會兒,大家還不知道這個外號,是後來慢慢從外省傳過來的。可見這人在外省民憤之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