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兩口子說這些話,小英和兒子聽不懂,隻在傻傻兒看電視。張青染說,不知這回真的會不會牽涉到麥娜。我想,我們幹脆把那個轉到我們戶頭上。劉儀會意,說,怎麼可以?到時候她還說我們想占她的哩。我們說了不要她的,隻為她保管。張青染說,這沒有矛盾嘛。真的有了事,不一聲喊封了?到了我們頭上,查也查不到了。再說,我們就算暫時借用一下也沒事嘛。我想好久了,你們公司效益不好,我在官場上隻怕也難有出息,不如我們自己做個什麼生意算了。借這個作本金總可以吧?劉儀還是不依,說,我早說了,她跟他跟不了多久的,得有後路,這就是她的後路。她哪天真的回來了,我就把折子交給她,怎麼處理都由她了。
見老婆怎麼也說不通,張青染就不說了。他想慢慢再去開導她,反正要把她說通。這世道別人撈錢再黑的手段都使上了,自己這本來就是用自己的錢,沒什麼可說的。麥娜那天一臉死色提著皮箱子回來,說這錢是送給你們的。他們見這麼滿滿一皮箱美金,嚇得幾乎發抖。劉儀說,說什麼也不能要這錢。他說是呀!麥娜馬上就要哭的樣子,說,我早知道你們會嫌這錢髒。我知道我做的事丟了你們的臉,但我能怎樣?我在夜總會,成天被一些小流氓包圍著,你們不是不知道。我們白狐狸組合那個外號貓兒的姑娘就那麼失蹤了,你們也是知道的。貓兒你們沒見過,她長得不比我差。她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姐夫說隻要我成了名,小流氓就不敢對我怎樣了。可是我成了名模了,都說我芳傾南國。這一來,成天糾纏我的是些衣冠楚楚的大流氓了。與其說落到小流氓手裏,不如跟了大流氓去。我現在是他的人,反倒安全些了。你們隻當我死了。死人是最安全的。
當初張青染兩口子的確不想要這個錢,隻想把它存下來作為麥娜的後路。張青染說,是該這樣,是自己的就是自己的,不是自己的就不是自己的。劉儀說,是的,我想做人就該這樣。
這天下午,張青染一到辦公室,李處長就憤然地對他說,你知道嗎?有人說主持《南國風》的麥娜就是洪少爺新搞上的姘婦。這人他媽的就像在搞一場消滅少女運動!難怪麥娜能做上這個欄目的主持人。
張青染聽了這話心裏很不是味道,就故作輕鬆,說,隻要他有本事,把天下女人挨個兒搞遍我都沒意見,隻要不來搞我的老婆。
李處長的臉馬上拉了下來。張青染的臉便刷地紅了。他不小心講著李處長的痛處了。李處長的老婆可是叫人家搞了的啊!張青染隻感到自己的臉火辣辣地發燒。他知道自己越是臉紅,人家就越是以為你心裏有鬼,說明是有意刺人家的。但他的確是無意之中說這話的。可這臉就是不爭氣,還在火燒火燎。
整個下午,李處長都不說話。張青染覺得一分鍾都難得挨下去。他想怎麼來調節一下這氣氛,就是找不到合適的法子。搞不好又怕弄巧成拙。他手不是腳不是坐在那裏,電話鈴的響聲都會驚得他跳起來。萬難坐了一會兒,才想起可以出去理個發,就說,我理發去李處長。李處長也不答理。他把這理解為默許,就出來了。
走在外麵,又在想這回是不是特別讓李處長不高興了?理發的時候都有些神不守舍,老在想李處長的態度。
理完發,一看時間,已快下班了,就不打算再上辦公室,徑直往家裏走。新理了發自我感覺很精神,便挺了挺腰板,一副器宇軒昂的樣子,就覺得自己像個真正的男子漢了。一個下午心驚膽戰,多沒用!不就是說了那麼一句話嗎?
張青染回到家裏,見劉儀已到家了。劉儀望望他,笑道,理了發?年輕多了。他鬼裏鬼氣一笑,說,難道我老了嗎?行得很哩!劉儀知道他在說什麼鬼話,嬌嬌地白了他一眼。他便嬉皮笑臉地跟去廚房,幫老婆做飯。劉儀多次說他好壞,晚上想來了,才會幫她的手。要不然,她一個人忙死了他都不問一聲。其實老婆並不真的怪他。
他在廚房幫老婆洗菜,卻時不時又撩一下老婆。劉儀就躲他,說,你是越幫越忙哩。他想今天晚上要好好同老婆溫存一回,完了之後再同她說那錢的事。他想一定要說通劉儀,為自己創一番事業出來。在機關裏仰人鼻息真不是個味。他想起同事小寧說的那個比方,自己也許真的是蘋果樹上的一隻蝸牛,爬在一棵光溜溜的枝丫上卻渾然不覺,還總以為前麵有一個大蘋果哩。說不定自己爬的這棵樹連蘋果樹都不是哩,隻是一棵梧桐樹!
張青染湊在老婆耳邊說,看了新聞就睡覺好嗎?劉儀笑道,看什麼新聞?飯都不要吃,就去睡好了。張青染涎著臉皮,說,這會兒,還真的來事了,不信你摸摸嘛。劉儀舉著鍋鏟說,摸什麼摸?誰稀罕你的?張青染就抱著老婆,在她屁股上頂了一下。劉儀哎喲一聲,罵你這壞家夥!兩人正鬧著,就聽見琪琪喊媽媽了。原來兒子從幼兒園回來了。
今天兩人心情都好。吃飯時兩人就隔著一層說戲,不時抿起嘴笑。小英人小聽不懂,也蒙頭蒙腦地跟著傻笑。劉儀卻以為小英聽懂了,不好意思起來,怕影響了人家黃花閨女,就示意男人不要說了。
中央電視台《新聞聯播》之後,緊接著插一會兒廣告。四個廣告有兩個是麥娜做的。廣告一完就是本市新聞。聽得播音員介紹新聞提要時說,市長何存德同誌在宏基集團視察工作,張青染便望望老婆,卻見老婆也在望他。兩人都不說話,馬上就是詳細報道了。隻見何市長在一個矮個子、大肚皮男人的陪同下,視察新建成的商品住宅。何市長說,房地產是我們市重要的新的經濟增長點,要大力發展。宏基集團在我市房地產開發中發揮了龍頭作用,做出了很大的貢獻。我代表市委、市政府向宏基的全體員工表示感謝,並祝宏基再創輝煌!
劉儀問,那個矮個子就是姓洪的吧?
不是他還會是誰?張青染說,他這人很有架子,很少這麼露臉的。平時市裏領導去了,都隻是那位姓鄧的副老總出來陪。所以這人名氣雖大,認得他的人卻並不多。這回他有意露麵,意味深長。
劉儀又說,這麼一個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家夥。
張青染見老婆說到這裏就不說下去了,便明白她的意思,是說麥娜同這樣一個人在一起,真是冤枉了。他也不想點破這一層,便想說些別的。但見電視新聞裏多是市裏領導這裏開會,那裏剪彩。今天何市長的鏡頭特別多,真是很忙。何市長的嘴巴皮上像是起了水泡,黑黑的一小塊。張青染就開玩笑說,市長大人的嘴皮居然也起水泡了,照顧他生活的人該挨處分。
劉儀說,沒這麼誇張吧?他的嘴皮就不興起水泡?
張青染說,這個你就不清楚了。他的生活是有專人照顧的,怎麼能讓他嘴皮起了水泡呢?這是事故!就像小英照顧琪琪,弄得琪琪屎尿都撒在身上,你說她是不是失職?你會不會生氣?
劉儀笑了起來,說,你這比方打得有些幽默。不過何市長這個級別的幹部還夠不上配專職工作人員侍候他吧?
張青染說,你真是的,說起規定來了。按規定,還不準任何領導養情婦哩。這些領導家的服務員,下麵爭著送哩!她們的工資由當地政府發,名義還很好聽哩,當地政府叫她們聯絡員。
劉儀抿嘴道,哼!還聯絡員。這時劉儀望了一眼小英,就欲言又止。這時琪琪打瞌睡了,小英就帶他進屋去了。
張青染又說,現在領導幹部犯錯誤,沒有政治錯誤讓他們犯,犯的錯誤都是千篇一律的:金錢和女人。單犯女人問題還不成問題,沒有人去管你。總是經濟問題鬧大了,才帶出女人問題。而且一查出有經濟問題的就有女人問題。
劉儀就說,這事我就不懂了。你說沒有政治問題讓他們犯,就是說領導幹部的政治覺悟都很高了。既然政治覺悟高了,就不該犯經濟和女人問題呀!
張青染大聲笑了起來,說,你提這個問題才是真正的幽默。什麼叫政治?早不是本來的意義了。上麵講的政治是政治立場,下麵講的政治是官場權術。下麵的幹部隻要跟對了人,哪會出什麼政治問題?
這時新聞完了,播報股市行情。宏基股票神奇地上漲了。張青染說了聲他媽的。
劉儀看看時間,起身說,算了算了,睡覺吧。天塌下來也不關我們的事了,睡覺第一。正說著,又聽得電視節目預告說,八點三十分《今日風流》欄目請您收看《企業家的情懷》,為您介紹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團。張青染就對劉儀說,是不是看看?劉儀不說話,仍坐了下來。
過了一會兒,就到《今日風流》時間了。先是哢嚓哢嚓打出了一行字:
企業家的成就,單用醒目的阿拉伯數字去衡量是不夠的,必須看他對社會的貢獻。
洪宇清手記
接著便推出片名,用的是狂野的草書:
企業家情懷
——記洪宇清和他的宏基集團
片子介紹宏基集團近幾年開發房產若幹,為本市解決住房緊張局麵做出了很大貢獻。洪宇清頭戴工帽,在機聲隆隆的建築工地上一派指點江山的氣度。這是一位很有頭腦的經營者,他和他的創業夥伴們善於管理,在保證建築質量的同時,盡可能降低成本,取得了良好的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片子重筆渲染的是他們拿出一批商品房按成本價出售給教師。洪宇清親手把一枚住房鑰匙送到一位老教師手中,老教師雙手顫抖,老淚縱橫。最後,洪宇清健步走在高高的立交橋上,背景是森林般高聳入雲的樓宇,他那偉岸的背影漸漸遠去。雄渾的男中音極富感染力地解說道:洪宇清知道自己是一個跋涉者,一輩子注定要走很遠的路!
看完之後,兩人半天不說話,好一會兒,劉儀才說,不是說黨管輿論嗎?
張青染黑著臉說,現在魔鬼可以扮演上帝!
兩人一聲不響地進了臥室,寬衣上床。張青染平躺在床上,兩眼望著天花板發呆。劉儀是容易入睡的,上床一會兒眼睛就沉下來了。剛要合眼,想起男人回家時說起的事,就側過身子抱了男人。張青染沒有反應,仍在那裏出神。劉儀又支著手趴到男人身上,說,你不是早就興衝衝的了嗎?張青染這才想起那事來,心裏歉歉的,忙抱了老婆,說,在醞釀情緒哩。他閉上眼睛,深深地親吻老婆。可腦子裏卻滿是洪少爺,下麵就半天起不來。他隻得越發動情地親著老婆,在心裏誇張著老婆的美麗,誇張著自己對老婆的愛。那錢的事是怎麼也不好提及了。劉儀見今天男人特別春意,早激動起來了,在他身上哼哼哈哈著。他萬難才能讓自己挺了起來,照樣是誇張地把老婆掀了下來,故作勇武地動作開了。心裏卻仍是說不清的味道。老婆越是在身下歡歡地騰躍,他內心就越發尷尬,樣子卻更加雄赳赳的。
次日上班,李處長叫小寧到這邊辦公室,向他交代工作。小寧聽完交代,仍站在那裏閑扯幾句。他說,昨天看了電視上介紹洪宇清的專題片,真是扯雞巴蛋!洪宇清是個什麼人物誰不知道?
李處長皺起了眉頭,說,小寧你不要亂說。我們時刻都不要忘記自己的身份。既然在政府部門工作,就要同政府保持一致。你說洪宇清如何如何,那麼何市長成了什麼了?昨天何市長還視察了宏基集團哩。再說,看問題要有一個基本的立場和標準。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這個實踐是什麼?就看是不是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宏基開發了那麼多的房產,經濟效益和社會效益都是好的,這就是推動了生產力的發展嘛。當然不能一手硬,一手軟,單有物質文明是不夠的。宏基的精神文明也是做得不錯的,他們形成了自己獨特的企業文明,也出過不少人才。我聽說,現在主持《南國風》節目的麥娜就是從宏基集團出來的。這個,這個……我們一定要同政府保持一致。
張青染幾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了。李處長講官話的水平很高,他是知道的。可今天這麼為洪少爺說話,卻是出乎他的意料。昨天李處長說起這人還咬牙切齒哩!不知這位處長是真的相信了電視裏的宣傳,還是因為見何市長親切接見了洪宇清?不過官場中有一種人他看得明白:這種人隻要見了大領導,就立即交出自己的靈魂。有的人甚至平時對那領導非常看不起,但隻要領導同他握一回手,或者拍他一下肩膀,他會立即感激涕零。權力的威懾力也許是難以想象的。
小寧站在李處長的辦公桌邊,麵紅耳赤,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小寧在處裏年紀最小,平時李處長不舒服了,也常找他發火。李處長同張青染年紀差不多,又是同年進這機關的,他平時想對張青染發火也多半忌著些。但張青染總覺得李處長有時對小寧發火,有些殺雞儆猴的意思。他今天就覺得李處長這火隻怕還有昨天的餘怒。他很為小寧難堪,又一時找不到解圍之法。李處長卻越說越起勁,一套一套的政治理論都出籠了。張青染趁李處長說話的空隙,插了進去,說,小寧,李處長的意見很對。我也有這個毛病,有時說起來隻圖自己痛快,忘了自己的身份。我們在政府工作,時間長了,也就油了,自己不覺得怎麼的。可在外人麵前,我們是政府形象,說個什麼,人家就以為是官方言論,有來頭的。這個我以後一定注意。
小寧就著這個話頭馬上檢討說,是的是的,我今後一定注意。謝謝處長和老張幫助。
張青染故意製造輕鬆氣氛,玩笑道,你這馬屁又拍歪了。要謝就謝李處長,是李處長及時指出了你的不對。我隻是火上加油,莫恨我落井下石就是了。
小寧這就輕鬆些了,也笑了起來,說,這是哪裏的話?你比我還是覺悟高些嘛。你天天坐在處長對麵,經常可以接受教育。所以我也要你多批評哩。
小寧這麼一說,李處長可能意識到自己剛才粗暴了些,就道,小寧,我這不是批評你哩,隻是心平氣和地指出你應該注意的地方。
張青染忽然想起自己平時就批評一詞的思考,就笑話一般說了起來。李處長,關於批評,我有個看法不知你同意不同意。我是認真翻了詞典的。批評有兩個意思,一是找出優點和缺點,二是專指對缺點和錯誤提出改正意見。平時說到批評多是指第二個意思。但依我理解,不論哪個意思,都沒有情緒色彩。可是大家平時多半把批評的意思理解錯了。一方麵,有些做領導的,動不動就是訓人,也說這是批評。其實罵人不是批評,可有的領導會說這是嚴肅的批評。我說也不對。嚴肅是指態度認真,不是說罵人就是嚴肅。另一方麵,有些做下級的,把批評理解為罵人,或者說是把罵人理解為批評,所以領導一批評就接受不了,以為領導又罵他了,專門給他穿小鞋。所以我說,該為批評正本清源才是。
李處長聽著聽著就笑了起來,說,老張你還肯想些問題嘛!你分析的的確有道理。我看批評和自我批評的良好作風堅持得不好,這恐怕是個原因哩。
幾個人便就這個話題探討了一會兒。張青染卻暗自好笑起來。心想,還為批評搞什麼正本清源?當領導當到一定分兒上了,還聽你講什麼道理?他們罵起人來了還顧你的麵子?自古禮不下庶人啊!哪天你挨領導罵了,你抗議說,你要批評就批評,不要罵人。別人不說你神經有問題才怪。
下班後,小寧有意跟上張青染,感謝說,全搭幫你老兄為我解圍,不然我退都退不出來。不知李處長今天哪根筋被我觸著了,值得他那麼發火?
張青染知道不該同小寧多說什麼,但仍克製不住心中的刻薄,含蓄道,你隻要想著他是領導,一切都想通了。
小寧愣著眼睛望著他,似乎什麼也沒想通。站在外麵太冷了,張青染揚揚手,就同小寧分手了。
李處長下了幾天基層,今天回到辦公室,少不了同在家的同事握手一番,互道辛苦。這是慣例。同張青染握手時,李處長說,我不知道麥娜原來是你的表妹哩!對不起對不起。
張青染的臉刷地紅了,忙說,是我小劉的表妹。
李處長同別人握手去了,還回頭說聲對不起。張青染臉還熱熱的,一時冷不下來。口上牛頭不對馬嘴地說著哪裏哪裏。他想自己其實沒有必要這麼尷尬,麥娜怎麼樣並沒有丟他的臉。可他一聽李處長說起麥娜,忙說是老婆的表妹。這麼一想,心裏對麥娜就有了愧意。
大家同李處長客氣完了,又說了一會兒話,就出去了。李處長又說,這次跟何市長到下麵,何市長閑扯時扯到麥娜,就說到你了。何市長對麥娜的印象不錯哩。
啊啊,是嗎?張青染不知說什麼才好。
何市長很關注你,問了你的情況。我向他作了介紹。他說,這個同誌不錯!李處長就像給別人帶來了喜訊的人,自己臉上也洋溢著喜氣。
張青染忙說,謝謝你李處長,謝謝,謝謝!
其實張青染也跟何市長下過幾次基層,好像都沒有給何市長留下什麼印象。每次何市長下去,都會帶上有關部門的負責人,為的是便於就地解決問題。不了解情況的以為這是當領導的耍威風,有意弄得這麼前呼後擁的。不過那場麵看上去也的確有前呼後擁的意思。一行人走在工廠的車間或者農村的養殖場,各部門的負責人都把目光投向何市長,脅肩而笑,張青染偶爾隨了去,隻是一般工作人員,根本就輪不上他同何市長搭話。別說搭話,張青染的目光無論如何都沒有機會同何市長的目光碰在一起。他每次隨何市長下去,都希望給何市長留下一些印象。可每次回來之後,他都很難再見到一次何市長。到市政府工作快十年了,他幾乎沒有在機關大院裏見哪位市長現過身。同他沒進機關一樣,隻是天天在電視裏看見領導同誌神采奕奕的。他同老婆開玩笑說,領導同誌好像是從地道裏出入辦公室的。萬難在辦公樓的走廊裏碰上何市長,張青染十分恭敬地叫聲何市長好,但他得到的回報最多是一張陌生的笑臉,那笑臉顯得很有涵養。
李處長情緒極好,說,何市長要是來興趣了,也同大家說笑話。他講笑話的水平還很高哩。
張青染知道李處長一定是聽何市長講了一個什麼笑話了,就說是嗎?這時小寧進來了,站在一邊恭聽李處長說笑。
何市長說他從前有位同事,做起報告來盡是粗話。譬如批評有的幹部膽大胡為,就說是老鼠子日貓,好大的膽子!要求大家工作要幹脆利落,就說門檻上斬狗卵,一刀兩斷!李處長說罷哈哈大笑起來。張青染和小寧也一起笑了。
電話響了,張青染接了,見是劉主任。劉主任說,小張嗎?這幾天忙什麼?張青染說,沒忙什麼。劉主任又說,好好,好好。你叫老李接個電話。張青染便把電話遞給李處長,說劉主任找你。
李處長接過電話,忙說劉主任你好。哦哦……哦哦……好的,好的,我上來一下行嗎?說罷放下電話,微笑著上樓去了。
李處長一出門,小寧就說,現在好像領導不講痞話就不聯係群眾似的。是不是世道越來越庸俗了?我昨天看電視,見電視裏推出一位新歌手,主持人作瀟灑狀,說,想不到這位連漢字都認得不多的漂亮小生,唱起歌來原來還那麼像模像樣。我們不能不驚奇音樂包裝的神妙。我聽了這位主持的解說隻覺全身發麻,不知他這是在捧人呢還是在損人。可看他那得意樣兒,分明又是在捧人。我就聯想到現在似乎有一種趨勢,人們爭著把自己打扮得庸俗,甚至下流。
張青染笑道,小寧你別成天活得像個哲學家,這樣很痛苦的。我總覺得這世上最痛苦的人就是哲學家。
小寧冷冷一笑,說,還哲學家?現在這世道還能出哲學家?哲學家的思想應該是獨立的、深邃的。現在人們好像在進行一場淺薄比賽,你想同人說些深刻的東西,人家笑你玩深沉。大家隻好爭著把自己頭腦中的一切思想都洗掉,像洗磁帶一樣。人們沒有思想,隻有動物本能。饑餓了想吃飯,發情了想上床。我說幹脆還徹底一點,大家把自己姓甚名誰,是男是女,哪方人氏全都忘掉。
這怎麼說?張青染覺得小寧蠻有意思的,就有意問道。
小寧說,真的這樣了,當官的省事,好管啊。
張青染說,人人都這樣了,誰來管誰?
小寧說,隻留一個人有思想就行了,大家都聽他一個人的,多省事!
張青染笑笑,說,讓你來做這個人好了。喂,我倆怎麼說著說著說到這裏來了?越說越沒邊了。剛才是說什麼?對了,是說領導同誌講痞話。其實我說,光說說沒關係。俗話說,愛叫的狗不咬人。
小寧便說,這個也是。何市長這人生活上還是很檢點的。
對對,對對。不過這個問題不是你我可以隨便議論的事情。張青染說著便望望小寧,琢磨著這夥子的心思。他覺得小寧雖說嘴上無遮攔,但畢竟人在官場,起碼的禁忌還是懂的。說到市長,他也隻得恭而敬之。
不想小寧又出奇語,道,什麼隨便議論不隨便議論?神秘政治!我感覺才參加工作那幾年,氣氛還好些,這幾年越來越森嚴壁壘了。有鬼事說都不讓人說,哪有這個道理?未必你做得,大家說都說不得了?
張青染感到這種議論太危險了,就擺擺手說,小寧,你我兄弟都是小人物,莫談國事,莫談國事。
小寧便不說了,站在桌邊翻報紙。張青染也不說別的,看著一本文件,其實是裝模作樣。他想小寧這個性,按民間的說法是直率,按官場的說法是幼稚。不過自己有時也這麼幼稚,不然也許早撈了個正處副處的了。自己同李處長年紀差不多,隻因不當官,在劉主任眼裏還是小張,而李處長則是老李。
李處長回來了,今天他的心情真的很好,進屋就拍拍小寧的肩膀,笑容可掬,說,小寧呀!他隻是這麼叫了一聲,沒有下文。小寧便麵作笑容,像是受寵若驚,又像是不知所措,總之姿態有些拘謹起來。小寧便搔搔頭,抓抓臉,笑著回自己辦公室去了。
小寧一走,李處長神秘地望望門,再把頭往前探了一下,說,剛才劉主任找我扯了扯工作。後來專門問到你的情況,劉主任很關心你的。這次劉主任也跟何市長到下麵,我把你的情況向劉主任做了詳細彙報,劉主任聽了很滿意。
李處長隻說到這裏,不再說了,意味深長地望著張青染。張青染意識到了什麼,連說謝謝李處長,謝謝李處長。李處長就笑笑,端起杯子優雅地抿了一口茶。
下班路上,張青染便細想這事:是不是自己要熬出頭了?辦公廳的人事問題是劉主任說了算的。劉主任平時打電話過來,從來不同張青染多說一句話的,總是徑直叫李處長聽電話。今天還問他這幾天忙什麼,還連說了幾聲好好,語氣也很親切。隻是自己當時情急之中,不知說什麼好,隻說沒忙什麼。沒忙什麼不是等於說是在家玩嗎?真是說傻話。也不知說聲劉主任這幾天下去辛苦了。這麼一想,心裏便有些梗。
回到家裏,劉儀見男人麵露喜色,就問,有什麼好事是不是?張青染說,沒什麼呀!我非得成天愁眉苦臉才好?他不想這麼快就同老婆講。這隻是他自己的猜測。萬一到時候什麼影兒都沒有,倒讓老婆小看了自己。再說這事同麥娜似乎有關係,說來自己心裏也接受不了。倒想說說李處長和劉主任其實人倒不錯,但也沒說出口。平時總在家裏發這些人的牢騷,今天突然說起他們好來,老婆會說自己陰一陣陽一陣。而且說到底,如今有些人,總看著領導的眼色行事。領導說這人不錯,他們就說這人真的不錯,還會補充些材料來證明領導獨具慧眼。要是領導對誰有看法,他們也會對這人不客氣,甚至做些落井下石的事。這正是俗話說的,屙尿跟卵轉。
張青染感覺今天好像暖和些,晚飯後看了一會兒電視,他就說,今天不蠻冷了,很好睡覺,早些休息嗎?劉儀會意,望他一眼,說好吧,早點休息吧。
這天清早一上班,李處長就說,青染,請你幫個忙。我老婆想去《南國風》現場玩玩,你可以幫忙弄幾張票嗎?
張青染第一次聽李處長叫他青染而不是老張,覺得特別親切,便說,這個應該好說。我從未向麥娜要過票,我想不會有問題吧。
張青染應承下來,心裏卻有些作難,他不好向麥娜開口,表妹的個性他太了解了。但李處長開了口,他也隻有答應下來。心想先問問麥娜,大不了花錢買幾張送給他。下期《南國風》要在下個星期三才播,時間還早,想辦法也來得及。
回去便同劉儀講了,要她給麥娜打個電話。劉儀卻說,懶得理這種閑事!你那姓李的待你也隻有這個樣子。張青染也不說最近也許會發生一些事情,隻說,莫說他是處長,就算一般同事,人家開了口,也不好推托的。麥娜是你表妹,你說弄不到票,人家信你嗎?再說李處長後來討的這個老婆你知道的,比他小十來歲,他最上心了,事事都依她。這事不辦好,李處長一定對我不舒服的。劉儀還是不肯打電話,隻說,你打電話不是一回事?見劉儀這麼強,張青染便把李處長同他說的話一五一十同她說了,說何市長同劉主任對他怎麼怎麼的。但他沒有說明這事也許同麥娜有關。劉儀聽了,歪著頭一想,說,你就知道那姓李的在何市長和劉主任麵前會為你說好話?若是說了你的壞話,反過頭來又在你麵前裝好人怎麼辦呢?劉儀這麼一說,他像猛然夢醒一樣。心想是呀,真的說不準啊!官場上這種人他也不是沒見過。越想心裏越沒有底,就在心裏細細琢磨這一段李處長對他說過的每一句話,甚至每一個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