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儀見男人神色凝重,就寬慰說,你也別太想複雜了,就相信他說的是真的吧。不過防人之心不可無,你也要多長個心眼才是。票的事,也不要非得我打電話,還是你打吧。麥娜走這麼長時間了,你還從未同她通過話哩。

張青染便硬著頭皮打了麥娜的手機。一掛就通了。麥娜語氣淡淡的,問是哪一位,見是表姐夫,她的聲音一下不同了,忙說,啊啊,是哥呀?你好嗎?姐好嗎?

好的好的,大家都好。隻是都很想你的。你好嗎?

好好,我很好,你和姐放心。

你好就好。喂,有個事給你說。你《南國風》的票好弄嗎?

這有什麼看頭?無聊死了。

果然不出所料,麥娜就是這個脾氣。張青染便說,不是我和你姐要,是我的一位同事要,求我幫忙。

你的同事怎麼知道我是你的表妹?

他們說是何市長說的。

麥娜低聲罵道,市長!市長那麼多大事不管好,管這種閑事!一定是狐狸那家夥做的好事。肯定是她告訴他的。他們做他們的鴛鴦夢得了,沒事兒說我幹什麼?

張青染便勸道,麥娜你別生氣。你不是說狐狸她們都是好姐妹嗎?人家可能也是無意中說的。

什麼無意?她早同我說過,要幫我表哥的忙,讓她的市長大人重用你。我跟她說,不是所有人都稀罕當個什麼芝麻官。我知道你很清高,這樣讓你上去會傷你的自尊,就叫她別瞎操心。可她就是不聽!

原來是這樣?這個狐狸!不過你也別在意。事情不會這麼簡單,不是她說一句誰就能飛黃騰達。嗬,這倒好了,我這輩子原不指望有什麼出息的,可她這麼一來,今後萬一老天開眼了,給我個一官半職,倒是沾了她的光了。

對不起,哥,是我連累你了。麥娜的語氣沉了下來。

你這是說到哪裏去了。你有本事做好這麼多的事,我和你姐都高興哩。不說這些了,你隻說這票怎麼辦?一定要幫忙,不然我在同事麵前不好交代。

麥娜想了想,說,好吧。不過我抽不出時間送回來,你是不是叫小英明天上午來取一下?

張青染放了電話,劉儀就問,麥娜為什麼事情生氣?

他搪塞道,她說又有一個姑娘不想幹模特了,她們白狐狸組合快要弄不下去了。

你又說沾誰的光?說誰?

張青染支吾一下,才半遮半掩地說,她是說狐狸有意辦好事,要在她的何市長麵前為我講好話,麥娜嚷了她,不讓她說,她才不說。剛才麥娜說起這事,就有些氣憤,麥娜個性你知道的,嫉惡如仇。

是嗎?幸好她不說,要不然你就是撈了頂烏紗帽戴上,也隻有那麼大的意思。不過狐狸這姑娘還是好心。

是啊,靠什麼上都比靠女人上好聽些。幸好她不說,要不然,我這輩子都不敢有什麼出息了。張青染說道。

過了幾天,就是《南國風》節目了。張青染兩口子看了電視,見李處長夫婦坐在觀眾席上,興高采烈的樣子。居然有幾個李處長的特寫鏡頭,可每次他不是摳鼻子就是抓癢癢,很不自然。劉儀就說,這人還是當處長的,怎麼顯得這麼沒見識。張青染說,市政府一個處長算什麼?沒有機會上鏡頭,難免出這種洋相。這個也正常。我就有體會,有時開會,攝像的來了,我明知道人家不會把鏡頭對準我,哪怕拍攝會場特寫也輪不到我亮相,可就是感到頭皮也癢,臉皮也癢,背上也癢,忍不住拿手去摳。還覺得兩隻手忙不過來哩!劉儀笑了起來,說,你也是個沒出息的。張青染也笑了,說,你別說我,不信你今後有機會試試。

次日上班,李處長一進門就麵帶喜氣。張青染知道應聊聊他昨天晚上去《南國風》的事,就玩笑說,昨天看見你的光輝形象了,你還蠻上鏡哩。特別是你夫人,電視裏一看,更加如花似玉了。

李處長謙虛道,哪裏哪裏!你那位表妹真的是國色天香。原來在電視裏還看不出她的個頭,昨天現場一看,啊呀,隻怕一米八!

張青染證實說,一米八倒沒有,一米七六。這在南方已是很高的了。

李處長詭譎一笑,說,不是我開玩笑,女人這麼高的個頭,找對象不要從外國進口?

張青染今天聽這話好像不怎麼刺耳了,隻玩笑道,你這處長關心群眾生活也太具體了。

最近這段日子,張青染總覺得有些不同。每天清早醒來,不再有往日的戀床感覺,一睜眼就爬起床,在陽台上做幾下運動,就洗臉吃早飯。早上胃口也特別好,能吃三個饅頭、一碗稀飯。出門就挺腰,天氣好像也不那麼冷了。平常一年半載見不到何市長的影子,最近在三天之內居然兩次碰上何市長。一次是在走廊,一次是在廁所。在走廊碰上那次,張青染情不自禁地伸了手過去。他才伸出手,猛然覺得自己太冒昧了,市長是不隨便同一般幹部握手的。他背上轟的一熱,幾乎要縮回手來。還算好,何市長隻略作遲疑,手也迎了過來,還說了句小張嗎?不錯不錯。何市長竟然能一口叫出他小張,真令人感動。那天他晚上回到家裏,幾次想同老婆說說這事,到底還是忍住了。他想要當官就得先學沉著,再學沉默。就先從這件事做起吧,此事萬萬不可同老婆講,免得她小看了自己。他很幽默地在心裏同自己打了賭:如果始終不同老婆說這事,說明自己還是可塑之才,否則就是朽木不可雕了。在廁所碰上何市長那次,沒有什麼值得記述的。他本也想道聲何市長好的,可想起了那個關於領導親自解手的笑話,就忍住了,隻朝何市長點了下頭。何市長一臉平淡。事後他想過,是不是自己點點頭不夠禮貌?想必何市長應該知道廁所是特殊場合吧!

張青染想自己也許真的不會有出息。那天晚上,他同劉儀親熱的時候,實在忍不住了,就同她講,前幾天何市長在走廊碰上我,同我握了手,問我小張嗎?還連說了幾聲好。我原來還一直以為何市長不認識我哩。話一出口,他立即就後悔了,怕劉儀小覷了他。他以往在老婆麵前,隻要提起官場,都是傲骨錚錚的樣子,說他如何不願在權貴麵前摧眉折腰。

不想劉儀聽他眉飛色舞地講起何市長,並不說他什麼。她倒是很認真地想了一會兒,談起了自己的看法。她說,何市長對你有印象,這對你有好處。但是依我看,這也不見得就是要提拔你的信號。這麼容易就被提拔了,你那官場也就同兒戲差不多了。我說,你還要讓他進一步加深印象,讓他對你有好感。

張青染說,按李處長說的,何市長對我的印象還是不錯的。

劉儀說,他對你怎麼談得上印象?你同他一年到頭麵都見不上幾次。他能叫出你的名字,還算他有記性了。

劉儀這話叫張青染內心尷尬。他心裏明白,要不是狐狸在何市長麵前為他吹了枕頭風,他就是再跟隨何市長下一百次基層,再在走廊或廁所裏同何市長碰一百次麵,何市長也不會知道他姓甚名誰。他不想讓劉儀看破什麼,就說,你說得當然有道理。但何市長這麼大的領導,對幹部的印象也不一定在於你同他接觸多少,他有多種渠道了解幹部。而且越到上麵,領導了解幹部越不一定要直接了解。

劉儀枕了手腕,說道,這麼說來,你們劉主任、李處長他們對你其實很不錯的了。依你說的,何市長對你的印象多半隻能來自於他們二位的彙報。那你平時老說他們如何如何,是錯怪他們了。

張青染沒想到老婆反應這麼快,一時不知怎麼回答她了。其實情況正好同老婆分析的相反。隻是因為何市長表示了對他的興趣,劉主任、李處長他們才在何市長麵前說了他的好話。他不讓老婆明白這一層,就說,也許我原先的確錯怪了他們。他這麼一說,又覺得自己似乎真的對不起人家了,就說了些為自己辯解的話。人真的難以一下子了解啊,人是複雜的啊,人是一句話說不清的啊。越說越顯得學究起來。

劉儀便笑了,說,你是個容易講大道理的人,真當了領導不得了哩。

張青染心頭輕鬆些了,深深舒了一口氣,道了聲,是嗎?見劉儀沒有任何疑心了,他不禁得意起來。想老婆精明過人,在他麵前卻常常像個小孩,讓他一哄就哄過了。他剛囉囉嗦嗦那麼多,其實隻是為了掩飾內心的秘密。

憑劉儀的心計,真是當得軍師。她雖不在官場,隻是平時零零碎碎聽男人說說,就悟得了許多道理。見男人那得意樣兒,像馬上就要當官似的,她就冷靜地分析了這事,說,我說你光坐在家裏歡喜,到頭來隻怕是空喜一場。就算領導對你有好印象了,馬上就提拔你?僅憑這個就提拔你,別的人在領導眼裏未必個個都仇人似的?

張青染聽得雲裏霧裏,不明白老婆的意思,就問,你這說的是什麼,轉彎抹角的。

劉儀側過身子,抬手敲了下男人的頭,說,你真是個木魚腦殼。何市長心目中印象好的幹部不多得很?誰不想在他心目中有個好印象?隻要印象好就封官委職,哪有這麼多的官帽子讓他去做人情?

張青染像是恍然大悟,說,這麼說來,我高興來高興去,都是在自作多情?真是好笑。

劉儀說,也不完全是這樣。想你在政府工作這麼多年,終於讓這麼高層次的領導認得你了,怎麼說也是個進步。下一步是如何鞏固成績,不斷開拓前進。

張青染哈哈大笑起來,說,你倒真像個領導了。要是真有領導在場,一定以為你這是在諷刺他們哩。

我這是說真話。劉儀說,你應同他們多接觸一下,讓他們進一步了解你,真正把你當成他們的人,當成他們的心腹。到這一步,你提拔才有希望。將心比心,你是領導,你願意用與你同心同德的人,還是願意用你了都不了解的人呢?

張青染聽老婆居然能說出這些話來,大為驚奇,就說,想不到哩,真是想不到。要是我倆能換一下,讓你去從政,幾年就能發達起來。隻是何市長這個層次的領導,不是誰想同他近乎就可以近乎的。輪不到你見他,連他的影子你都見不到。

劉儀說,依我看,也不一定要天天同何市長去套近乎。李處長這裏,你也隻要同他友善相處,不讓他在關鍵時候說壞話就得了。要緊的是劉主任那裏,我就從來不見你同劉主任接觸。

張青染望著老婆說,我怎麼去同他接觸?工作上他平常隻是向李處長交代,輪不到我直接聽他的指示。說得可憐點,那天他在電話裏同我多說一句話,算是格外開恩了。再說,人家到了這個層次,你就不能像老百姓一樣,有事沒事到他家去坐坐。

這麼說,官一當大了,就不興有個人情往來了?

也不是沒有人情往來。張青染說,你要是上人家家裏去呢,總得帶個什麼進門吧?太普通的禮物是拿不出手的。也不能老在人家家裏坐著,禮節性地坐坐就告辭。一來人家沒耐心同你無話找話,二來過會兒說不定還有人要來。你不上門也行,就請人家出去吃飯呀、打保齡球呀、洗桑拿浴呀。這就需要你了解他的興趣。

劉儀瞪大眼睛,說,有你講得這麼複雜?

張青染笑道,你以為我哄你?不論哪種接觸方式,我們都花費不起。其實我也想過怎麼處理這開支,就是找不到更好的辦法。有些人有一些做生意的朋友,就拉他們來做東請客,這叫羊毛出在豬身上。那些生意人也正想攀附當官的,也樂得當冤大頭。有些人自己家裏本來就有錢,家裏人也願意資助他,讓他在官場上出頭,這叫政治投資。我們一無做生意的朋友,二無有錢的親戚,這事就難辦了。麥娜的錢隻能躺在銀行睡大覺。

你不要一說錢就打麥娜的主意。她的錢要留著她有一天回來自己用的。說到這事劉儀就有些不耐煩,抬手關了床頭的燈。

可兩人沒有一絲睡意,都陷入一種無奈之中。張青染曾為自己總是得不到領導的賞識苦惱過,他甚至希望這世道一下子大亂了,某位領導倒黴了,所有曾投靠他的人都背叛了他,隻有張青染一人成了他的患難知己。後來風水一轉,這位領導又得勢了,想起他落難時的窮朋友張青染。於是張青染就發達了。但這種傳奇故事看樣子不會發生。這城市日日吉祥,夜夜笙歌,好一派國泰民安的氣象。

戶外慘白的路燈把光溜溜的梧桐樹投影到窗簾上。北風正烈,樹影便張牙舞爪如同鬼怪。張青染望了一會兒,眼前就有了幻覺,很是怕人,他便轉過身子,朝裏麵睡。劉儀見他動了,也轉過身來,對麵抱著他,說,你還沒睡?睡了吧。他不做聲,劉儀又說,我剛才也想了想,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我們就破費一點吧。先不急用麥娜那些錢,隻取我們自己的。到時候實在太緊了,就隻當借用一下她的錢吧。

好吧。張青染說著長長地歎了一聲,抽手去抱了老婆。

第二天,劉儀就從銀行取了五千元錢出來,遞給張青染,說,你先拿著這些,用了再說。

張青染不好意思起來,紅著臉接了錢。劉儀問他準備如何動作,他說還得好好想想。於是他懷揣著五千元錢,成天想著這事該怎麼辦。他的錢包裏很少有這麼多錢的,就總感到放錢包的左胸沉甸甸的。又總忍不住拿手去摸摸,就像魯迅筆下的華老栓。

好幾天過去了,他還沒有想好怎麼用這錢。心想總得有個由頭,不能冒冒失失就到人家劉主任家裏去傻坐,或者請人家出去玩。最近沒有什麼節日,春節早過了。既不知道劉主任的生日,又不知他家有什麼好事。劉主任大兒子前年就去美國留學了,要不然衝著賀喜他兒子留洋這事兒也可上上門。想來想去都想不到好的借口。哪怕是這會兒劉主任生一場大病,他上醫院看看也好。可劉主任成天紅光滿麵,精神抖擻。

這天正吃著晚飯,劉儀問他怎麼樣了。見他還沒有動靜,就說,你是秀才造反,十年不成。你們官場就是有意思,這種事一定要做得遮遮掩掩。既然這麼怕醜大家幹脆就做君子呀!我們公司就不同,業務員去拉業務,直來直去,摔一把票子給人家,明說了,這事請你關照。哪來這麼多曲曲折折!

張青染搖頭晃腦說,你哪裏知道,官場也早如此了。有些人請客送禮就沒有這麼多顧慮,包一把票子往人家辦公桌上一擺,說都不說一句,掉頭就走。可我就是做不來。一則總覺得人家當領導的覺悟高,萬一批評你一頓怎麼辦?二則這麼一點藝術都不講,直奔主題,把自己人都弄得很小人了。

大人背後也是小人。你做不得小人,就成不了大人。我就不信那些大人們在更大的大人麵前也是趾高氣揚的。劉儀說。

張青染說,依你所說,我也小人一回?好吧,就依你的,哪天厚著臉皮請他吃飯去,把李也請上。吃完了再請他去打保齡球,聽說你那位家門最喜歡打保齡球了。

你終於準備行動了?劉儀笑道。她盡量把話說得含蓄些,免得小英聽懂。

是啊!怎麼說這也不是胯下之辱,管他呢。張青染說是說得輕鬆,胃口卻早沒了,便放了碗。

這幾天張青染見李處長表情有些莫名其妙。參加工作這麼多年,他慣於觀察領導臉上的濤走雲飛,陰晴圓缺,因為領導的情緒決定著下級的命運。張青染總把最近看成自己的關鍵時刻,所以李處長的一笑一顰對他似乎都有著十分重大的意義。他決定不了是否現在就請劉主任和李處長二位領導賞臉。心想還是等一段,至少等李處長的臉色正常了再說。

一天下午,李處長湊近張青染說,你知道嗎?劉主任的小兒子被抓了。

是嗎?真的?就是國際貿易公司當副老總的那位?張青染把眼睛瞪得老大。其實他不是不相信,隻是猛然聽到,感到有些突然。

李處長低聲道,還有假的?劉主任這幾天很痛苦。你不見他的眼睛,成天是紅的。

張青染見李處長整個人說私房話的表情,就想這人還是信任他的。這幾天李處長情緒複雜,也許同劉主任的兒子出事有關?他知道李處長與劉主任私交不錯。

李處長有事出去了。張青染獨自想這事,心裏很不是味道。他不想別的,隻是感到劉主任自己家裏有了事,哪裏還會管你張青染?這樣他提拔的事就得擱下來了。

是不是要去劉主任家裏坐坐呢?人家家裏出了這麼大的事,似乎應去看一下。好像又不太方便去。平時都沒去過,現在去人家會不會以為你是去看笑話的呢?因為出的事並不體麵。他總覺得人萬一要犯事就在政治上犯點事,這比在經濟和女人方麵犯事要好看些。當年搞政治運動,你今天越是反動透頂,明天越是正確無比。

張青染反複權衡,想還是不上他家裏去算了,自己在劉主任麵前一如既往就得了。人一輩子隻要臉色不變來變去就問心無愧了。

唉,一直希望有一個上門的理由,可這機會來了,卻又利用不上。真是好笑,張青染想自己真是倒黴。

這時小寧進來了,站在李處長桌邊翻報紙。張青染心想劉主任公子的事小寧他們也許不會知道,他不準備把這事同小寧說,這也是不背叛劉主任的意思。

小寧翻翻報紙,問,你聽說最近的新聞了嗎?

什麼新聞?張青染問。但他看看小寧的眼神,心裏也明白幾分了。

小寧遲疑片刻,說,你真的不知道?劉主任的公子被抓了。貪汙兩千六百多萬!超過了上次抓了的國泰公司老總吳之友!他媽的這些搞貪汙的就像在比賽似的,一個超過一個!

張青染佯裝不知,問,真的?可是我見劉主任天天上班,看不出一點不正常呀?

小寧鼻子哼了一下,說,我說中國的官員隻怕是世界上臉皮最厚的人了。外國有些政要,哪怕是女婿犯了法,他們都會引咎辭職。可我們這些頭頭腦腦,他們就連老婆、子女犯了法,照樣人模人樣地這裏作指示,那裏題詞。

張青染說,小寧,你這個說法我不同意。一人犯法一人當,我們不興搞株連呀!

小寧放下報紙,逼視著張青染說,老張,我們都不誠實。這個世界都不誠實,大家都在說謊!

張青染感到莫名其妙,問,小寧你怎麼一下講到這個問題了?怎麼個不誠實?

大家明明知道,這些人之所以能大把大把撈錢,不在於他們有多大本事,而在於他們在官場有後台。可我們就是不敢說!小寧說罷就展開一張報紙,封了自己的臉。

張青染看不見小寧的臉,不知小夥子是怎樣一副表情。小寧講的當然是真話。可真話比假話難說。說真話需要膽量,說假話隻需要出賣良心。而現在良心是越來越不值錢了,所以人們輕易地就交出自己的良心,毫不臉紅地說假話。張青染判定自己也是一個說假話的人。他說,小寧,不是做老兄的說你。你總這麼激憤地發表議論,於事何補?如果你這會兒有權懲治這種現象,你就拿出你的手段來,不然你就裝聾作啞。否則除了讓你在領導心目中增添不好印象,不會有任何好處。

小寧個性很強,放下報紙,露出一張紅臉,說,我又不想在官場上有什麼出息,怕誰對我怎麼樣了?

張青染笑道,我一直佩服你有什麼說什麼,可你說這話就是假話了。不想當官你天天坐在這裏幹什麼?為人民服務?想賺錢的話,我相信憑你小寧的本事,隻要出這政府大院,怎麼弄也不止這幾個錢。所以既然在這裏幹,還是收斂些好。

小寧奇怪地望著張青染說,我發現張老兄最近變了些了。是不是要提拔了?你不要笑,我是說真的哩。我發現很多人都是這樣,快要當官了,人就不同了。有人問我這些年發現變化最快的是什麼?我說是人的臉。

小寧的話讓張青染警覺起來。這說明他近段的表現也許是有些不同了,隻是自己沒有注意。既然小寧都看出來了,其他同事說不定也看得出。這不太好,有人看出你有發達的跡象就會在背後做你的文章。弄不好就讓你真的空喜一場。要注意,千萬要注意!張青染把臉色弄得平和一點,說,小寧,你別多心。我是依然故我。我老記起你說的那個關於蝸牛的寓言。我總想自己就是這樣一隻蝸牛,可是並不是爬在蘋果樹上,而是爬在梧桐樹上,怎麼爬都是一場空。我是沒有辦法了,隻好在這地方混混算了。不管怎麼說,工資有保障,今後老了報醫藥費也方便些。你就不同,比我年輕,各方麵基礎都好。要珍惜呀,小寧。

小寧搖頭一笑,一字不出。

劉儀回家的時候,舒然之和王達飛剛準備出門要走。劉儀說二位吃晚飯再走吧,兩人說不麻煩了。

劉儀問男人,他倆好久沒上我家來了,今天怎麼了?

張青染歎了一口氣,說,他倆今天專門打電話約我到家裏來的。我還專門請了假。

什麼事,這麼重要?

還不是麥娜的事!

劉儀馬上變了臉色,問,怎麼?她又出什麼事了?

張青染說,麥娜真是命苦啊!洪宇清厭倦她了,卻又限製了她的一切自由。她偷偷地同宏基集團那位姓鄧的副老總好了。洪少爺本來是個草包,什麼都不懂。這位姓鄧的是學土木建築的,又會管理,宏基的裏裏外外其實都是靠他。洪少爺知道了這事,大發雷霆。麥娜不在乎洪少爺對她怎樣,對那姓鄧的卻很在意。她想跟那姓鄧的遠走高飛,可這家夥竟是個軟殼蛋,嚇得連夜跑掉了。麥娜為此痛苦不堪。可以想象她現在過的日子。她一直在王達飛那裏拍廣告,對達飛很信任,把這些都同他說了。達飛感到問題嚴重,可又束手無策,就和舒然之跑來同我講了。

劉儀早淚眼汪汪了,說,這怎麼辦?唉!難道麥娜就該這個命?我說幹脆叫她回家來算了,不用做什麼事了,就坐在家裏過過清靜日子。

劉儀說完就打麥娜的電話,卻見麥娜手機關了,又不好打她屋裏電話,不知她是不是還同洪少爺住在一起。

張青染便打了王達飛的電話,問他是否知道麥娜在哪裏。王達飛說他剛才也打了麥娜的電話,沒有打通。

劉儀越發哭出了聲,哽噎著說,叫人擔心死了。她們的夥伴貓兒就那麼失蹤了,至今沒有任何消息。

張青染便勸道,不要太著急,事情不會這麼嚴重的,慢慢再找找。

直到小英接了琪琪回來,劉儀才背過身子擦幹了眼淚,去廚房做飯。張青染就守著電話,過一會兒又打一次,還是沒有開機。

一連幾天,都沒有麥娜的消息。今天是星期三,應是《南國風》時間。張青染說看看《南國風》就知道麥娜是不是有事了。可電視節目預告說本期《南國風》因故延期,改在星期六播出,兩人便隻好等星期六。

到了星期六,一看《南國風》節目,兩人傻了眼。女主持不是麥娜了,另換了一位叫周眉的小姐。

第二天張青染去辦公室,李處長見麵就問,你家麥娜怎麼不主持《南國風》了?

張青染說,她沒同我們聯係,不知道是不是她另有發展。

哦……是嗎?李處長說。

張青染望了望李處長,想猜猜他是否掌握了什麼消息。李處長這方麵的消息總是很靈的。可今天李處長沒有像平常那麼顯得有興趣。是不是他知道麥娜是自己的表妹了,礙著麵子不好說了呢?

以後的日子,張青染一天到晚隻關心兩件事:一是麥娜的下落,二是劉主任公子的案情。

轉眼就過去了一年,又是一個冬天來臨,天氣很冷,張青染走在外麵總是縮著脖子,人像矮去一半。麥娜還沒有任何消息。傳聞各種各樣,而且越傳越恐怖,常弄得張青染夫婦六神無主。劉主任公子的案子也沒有下文。聽說是情況複雜,一時結不了案。張青染提拔的事也沒有一絲影兒。

有回李處長在辦公室同張青染閑扯,說起這世道人情來。李處長感歎說,世態炎涼,人情如紙啊!就拿劉主任來說,他兒子出了那點兒事,就像人家馬上要敗下來似的,有些人在劉主任麵前就變了臉。如今案子也還沒有結,說不定到時候他兒子又沒有問題呢?到那時候我看那些勢利人怎麼做人。

張青染背上滲出汗來,好像人家是在說他。就故作平淡,說,是啊,現在就是這樣。我這人做人的原則是,你紅的時候我不巴,你黑的時候我不踩。

李處長應聲對對,卻不正眼望他。他便猜不透李處長到底是怎麼看他的了。

管他哩,就是現在再到劉主任家裏去賠不是也徒勞了。張青染這會兒想自己真的是一隻爬在梧桐樹上的蝸牛了,爬來爬去都是一場空。

一天深夜,電話鈴突然響起來。張青染一接,竟是麥娜,他一下坐了起來,叫道,麥娜?你真是麥娜嗎?劉儀也趕快爬了起來,一把搶過電話,對著電話又是喊又是哭。

原來麥娜獨自去了大西北。她說她對金錢、繁華、虛榮等等一切都厭倦了,現在隻想躲在一個偏僻的地方打發日子。麥娜沒有告訴她的確切地方,也沒有留下電話,隻說今後會常打電話來。

放下電話,劉儀才想起沒有問麥娜需不需要錢,得把她的錢寄給她。張青染說,沒事的,等下次她打電話來再說吧。

兩口子一時都睡不著。他倆猜測不出麥娜會在大西北的哪個城市,或是鄉村,也想象不出她靠什麼謀生。那地方他倆都沒去過,想必一定是戈壁千裏,朔風迷天,黃沙漫漫。張青染安慰老婆,別太擔心,憑麥娜的本事,餓不著也凍不著的。好歹她還有了消息。隻要她沒事就可以放心了。劉儀默然不語。張青染也在想自己的心事。他早知道自己命運的一線轉機原本就是麥娜帶來的。如今麥娜遠走了,他也隻好聽天由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