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母親,活著真好(1 / 3)

公元1960年那個冬天,雪下了一場又一場,寒冷與饑餓同時侵襲著這座城市。

文師傅一家早就揭不開鍋了,鍋底仍然燒著柴禾,很旺地燃著,半鍋水沸滾著,蒸騰起絲絲縷縷的白氣。大林那一年10歲,大秀8歲。兩個眼巴巴地望著清湯寡水的鍋,一團一縷的霧氣籠罩在他們的頭上。先是大林的肚子咕咕嚕嚕地響了一陣,大秀的肚子仿佛受到了傳染,也沒命地響了起來,於是,兩人就拚命地嗅著蒸氣,蒸氣淡得沒有一絲葷腥,兩個孩子就挺悲涼的樣子。

母親淑貞正望著窗外茫茫的雪地在發呆,該想的法都想過了,能吃的都已經吃了,真的沒什麼再能吃了。母親淑貞隻能衝著外麵的雪地發呆了,她是個女人,見不得孩子饑餓的模樣,她心疼,疼得發緊。

那一年的冬天,不僅文師傅一家在忍饑受餓,全國的老百姓,上至偉人毛澤東都在忍受著饑餓的煎熬。文師傅一家麵對著一鍋白開水的日子也就不足為奇了,文師傅一家和許多家庭一樣,他們腦子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餓。

文師傅袖著手很惶惑地在屋裏走,他這種走法是和廠長老蘇學來的。老蘇遇到頭疼的事時,也是這麼走。老蘇在廠裏總是說一不二,樣子就很權威,於是許多工人都崇敬老蘇的一舉一動。文師傅在這個饑寒交迫的冬天,無意地學著廠長老蘇的樣子在屋裏走來走去。文師傅走了一趟,又走了一趟,功夫不負有心人,他終於找到了尋找吃食的辦法,他想起了城外的西大河。夏天的時候,他偶爾能在那裏抓到一兩條魚,既然河裏有魚,那就是文師傅一家的希望。想到這兒文師傅有些興奮,他緊了緊腰帶,衝淑貞說:我出去一趟。

淑貞對文師傅的話已經感到麻木了,一個冬天他已經無數次地說過這樣的話了,然後出去,大部分時候,他都會空手而歸。淑貞腦子裏像外麵的雪地一樣,空蕩一片。

文師傅走過灶台時,想喊上大林和自己去做伴,但他看見大林貪戀地正一口又一口地嗅著蒸氣,他就沒忍心叫上大林。走出門口那一刻,他聽見大秀有氣無力地衝他說:爸,餓,餓。

他回頭望了眼大秀,大秀透過蒸氣正眼巴巴地望著他。他心裏悲壯地說:孩子,你們等著吧,晚上讓你們喝魚湯。

結果是一家人晚上沒能喝到魚湯,第二天也沒能喝上魚湯,文師傅出事了。他掉進了冰窟窿。文師傅趕到西大河時,人們在冰麵上留下了數不清的冰窟窿,許多人已先文師傅一步來到了西大河,他們的目的是一樣的,那就是抓魚。冰麵上的冰窟窿比水裏的魚還多,很多人一無所獲,垂著頭袖著手走了,整個河麵上仍留下幾個堅定不移的人在冰窟窿麵前守株待兔,文師傅別無選擇地也隻能在那裏守株待兔了,他蹲在寒風刺骨的冰麵上,望著冰窟窿裏緩緩流動的清水,連魚的樣子也沒有,他也有過短暫動搖的想法,可一想起大林和大秀籠罩在水霧裏的兩張小臉,他又打消了回去的念頭。他在心裏默默地祈禱著,希望有一條鮮活的魚出現在他的麵前,然後他奮不顧身地撲過去,晚上的時候,一家人就可以熱熱乎乎地喝魚湯了。就在文師傅幾乎近似絕望時,那條期盼的魚終於出現了,文師傅頓時熱血沸騰,他整個身體撲向了冰窟窿,魚是被他抓到了,但他的人也掉進了冰窟窿,如果正常的情況下也沒什麼,他的雙腿已經凍僵了,不聽文師傅使喚了,直到第二天文師傅才在下遊被人從另一個冰窟窿裏撈了上來,文師傅手裏扔死死抓著那一條尺把長的魚。

淑貞得到這一消息時,頓時暈了過去。

大林和大秀奔向西大河時,看到了父親僵硬的身體躺在岸邊的雪地上,手裏仍舉著那條魚。兩個孩子瞪圓了眼睛,他們被眼前這一幕驚呆了。

直到他們喝完了父親用生命換回的那條魚做成的湯時,他們才哭出了聲音。那一刻,他們才真切地意識到,父親已經遠離他們而去了。他們失去了父親,但他們並沒有清醒地意識到,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

屠宰場的楊師傅在危難之時,走進了他們的生活。

楊師傅綽號楊麻子,麻子的來曆曆史悠久。楊師傅3歲那一年出天花,便留下了這些麻子。楊師傅也曾有過光輝的曆史,他參加過著名的抗美援朝,楊師傅隻是連隊的一個炊事員,打仗的事沒輪上幾回。隻有一次,師傅挑著兩水桶飯菜到陣地上給士兵們送午飯,半路上碰上了兩個美國黑人傷兵,或者說是逃兵,一個傷在腿上,一個傷在胳膊上,其實他們傷得並不重,兩個傷兵相扶相攜地往後方撤離,或許是迷了路,他們撤到了誌願軍的後方,就這樣楊師傅和他們相遇了。這一相遇,他們都被對方嚇著了,在一條小路上,三雙目光交織在一起,他們一時竟都不知如何是好。楊師傅想到了跑,但他又想到,自己跑得再快,也跑不過美國兵的子彈,他們身上都背著槍。楊師傅不知道他們的槍裏已經沒有子彈了。求生的欲望,讓楊師傅豪情萬丈,從後腰裏抽出菜刀,嚎叫著向兩個美國兵砍去,兩個美國兵還沒有反應過來,他們的腦袋開了花兒。

為此,楊師傅立了功,這也是他惟一立過的一次功。楊師傅複員的時候,被屠宰場的場長看上了,場長說:楊師傅連美國兵的腦殼都敢劈,整死幾頭畜牲算啥。於是,楊師傅就來到了屠宰場上班了。楊師傅整日殺豬宰羊的,近水樓台的總能得到一些畜牲們的下水,還有心呀肝呀肺什麼的,提回家洗巴洗巴燉了吃了。楊師傅整日裏滿麵紅光,臉上的麻坑裏都洋溢著下水的氣味。冬天,楊師傅的日子也很不好過,畜牲們似乎被他殺盡了,在那年冬天,有時十天半月的也撈不上來一頭豬,眼見著楊師傅臉上的麻坑日漸萎頓下去。但他的日子總能比別人好過一些。他和文師傅一個胡同裏住著,文師傅出事了,他首先想到了淑貞和兩個無依無靠的孩子。淑貞可是這條胡同的美人,臉不管怎麼風吹日曬,總是那麼白淨,頭發又黑又亮,什麼衣服穿在淑貞的身上都是那麼好看。楊師傅經常望著淑貞的身影發呆,楊師傅那時還沒有成親,快40歲的人了還一個人幹熬著。不是楊師傅願意這麼熬著,是沒有人願嫁給他,如果長得醜點有個好工作也好說,兩下都占齊了,誰願意嫁給一個整日裏殺畜牲的人呢。

文師傅的死給他提供了這樣一個機會。剛開始楊師傅並沒有非分之想,他隻出於對淑貞的憐香惜玉,在一天夜晚他用報紙包著一堆骨頭,推開了淑貞的家門。在那一刻,這骨頭對淑貞一家意味著一次難得的盛宴,骨頭們被楊師傅當場砸碎了,然後放在一鍋沸水裏煮著。當香氣在椒貞家彌漫開的時候,淑貞的眼淚流了下來。楊師傅看見淑貞的眼淚,自己的心裏也挺不好受的,他吸溜著鼻子說:哭啥,不就是一堆骨頭嘛。就是這些骨頭救了淑貞和兩個孩子的命。

走投無路的淑貞,她沒有理由不接受楊師傅。在那幾年的時間裏,隨處可以聽到,一個光棍漢用兩個饅頭就換回一個餓得眼冒金星的大姑娘。臉黃點沒什麼,一身皮包骨頭也沒什麼。將養一些時日,又是一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了。在那樣的日子裏,城裏每天都有餓死的人,被一張席子卷了,夜深人靜的時候,被扔到荒郊野外,被饑餓的野狗、野貓瘋扯了。每天都在死人,卻聽不到人們的哭聲,人們已經沒力氣哭了,況且,誰又保證,明天死的又不是自己呢,家裏死了一個人,就少了一個爭嘴的,那時,人的心已經餓得麻木了。

楊師傅此時的行為,已經非常難得了,這讓淑貞感激不盡。淑貞以前是熟悉楊師傅的,可她從沒和楊師傅說過一句話,因為楊師傅的醜陋,更因為楊師傅的社會地位,他是一個殺畜牲的人。現在楊師傅在淑貞眼裏,就是救星,是最親、最愛的人。

楊師傅把更多的下水和骨頭以及能吃進嘴裏的東西一股腦都拿給了淑貞一家,他的這種行為比以前大膽了許多,因此就得罪了屠宰場的場長,那時已經沒有多少畜牲可殺了,偶爾有一兩隻畜牲被拉進屠宰場,也都非常珍貴,平時人們看不上的下水,骨頭什麼的,眼下也成了寶貝,也就是說,楊師傅已經沒有更多的機會拿走這些東西了。楊師傅卻大著膽子,不顧領導的監視把這些東西偷出來,結局便可想而知了。在這之前,楊師傅已經被列為副場長的候選人,也是因為在關鍵時候的這種舉動,楊師傅最終沒有當上副場長。

淑貞得到這一消息時,感動得哭了。由於楊師傅的接濟,大林和大秀枯黃的麵容已經得到了很大的改觀,現在他們喝了下水湯已經睡下了。椒貞這一哭,反倒讓楊師傅受不了了。他搓著大腿,滿臉愧疚地說:你看,你看,這事整的。淑貞已不能控製自己了,她伏在了楊師傅的懷裏,楊師傅順理成章地把淑貞抱住了。接下來的事情就很通俗了。

那一晚,楊師傅離開的時候,淑貞蒙著被子哭了好久,她想起了屍骨未寒的文師傅。她是愛文師傅的,尤其是文師傅的死,他手裏抓著的那條魚一直在她眼前閃現。有好長一段時間,她和楊師傅做愛時,當快感即將來臨時,她的眼前總是閃現出文師傅手裏舉著的那條魚,這時她似乎聽到文師傅在說:吃魚吧,給孩子們熬魚湯喝。高潮隨即離她遠去,任楊師傅怎麼努力,她的身體總是一點點地涼下去。她覺得對不住楊師傅,每次做愛時,她都強迫自己不去想那條魚,而是想那些可愛的下水,可是不管用,一到關鍵時候,那條魚總是頑強地在她腦子裏浮現出來。直到她和楊師傅共同生下小秀之後,那條魚才徹底從她腦子裏消失。

那年春天,淑貞和楊師傅去街道領了結婚證,楊師傅把淑貞和大林、大秀接到自己那兩間小房裏。

淑貞是個善良而又講良心的女人,她一直都在想著楊師傅的種種好處,在關鍵時刻,要不是楊師傅出現,她們一家三口人,說不定就在那個冬天被餓死了。

過了一陣時間以後,城市的居民又能在糧店裏準時地領到口糧了,饑荒終於過去了。楊師傅和淑貞一家和所有人一樣,日子又恢複了正常。他們一家比常人能更多地吃到動物的下水,一家人的嘴上總是油光光的,打出的嗝也帶著豬下水味。就在那一年小秀出生了。於是淑貞才徹底相信,自己已經真的嫁給了楊師傅,他們已經是一家人了。又是一個不久,小林也出生了,在戶口本上,清楚地寫著:文大林、文大秀、楊小秀、楊小林這四個孩子的名字。也就是告訴人們,家裏的四個孩子,是同母異父,他們平分秋色,各占半壁江山。小秀和小林出生後,淑貞就暗下決心,再也不生了,一是生活的拮據,同時,她也不想生更多的孩子,那樣會打破文師傅和楊師傅在她心中的地位。

楊師傅心眼很好,在自己的孩子沒有出生時,他對大林和大秀是十個心眼,現在小秀和小林出生後,對大林和大秀也是五個心眼,另五個心眼分給小秀和小林了。這就使得大秀和大林在早年喪父的情況下,並沒有生活在陰影裏,他們和正常的孩子一樣,生活在陽光雨露中。如果事情沒有變故的話,淑貞的家也會和其他家庭一樣,過平常人的日子,生產快樂,也生產哀愁。

事情的變故,緣於楊師傅的身體。剛開始並沒有注意,他的身體一直很強壯,有時一天晚上能和淑貞歡樂兩次,而不影響他第二天把一隻整豬放倒在案板上。後來就不行了,他經常停在淑貞的身體上喘,喉嚨裏跟拉風箱似的,渾身上下也跟水洗了似的。剛開始,淑貞以為楊師傅在她身上的事太貪了而虧空了身體,後來才發現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楊師傅的身體江河日下,拉風箱似的喘。後來,楊師傅都不能上班了,別說他扛一頭整豬,現在讓他拿一條豬腿怕也力不從心了。

醫院裏去過,結論是肺氣腫,藥也吃了,針也打了,就是不見效果。後來楊師傅隻能回到家裏趴在炕上,一口一口地倒著氣。有時一口氣倒不上來,臉就被憋得青紫,夜晚的時候尤甚。淑貞經常被楊師傅倒氣的聲音驚醒,於是愛莫能助地說:老楊,難受你就叫一聲吧。楊師傅不叫,絕望地說,畜牲們都來了,找我算賬來了。

楊師傅想到了死亡,在死亡的前期他產生了幻覺,他整日裏幻想著那些被他殺死的畜牲們血淋淋地站在他的麵前,向他討命,包括那兩個被他砍死的美國兵。楊師傅這種幻覺使他徹底喪失了活下去的勇氣,他堅定不移地認為,自己這是沒有做好事,殺了太多的生命,自己遭到了報應。楊師傅這麼一說,淑貞的眼淚便流了下來,她又想起楊師傅從屠宰場裏偷偷拿回那些畜牲們的下水。

人一絕望,死亡的速度便明顯地加快了,在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候,楊師傅終於倒完了最後一口氣,趴在炕上死了。楊師傅死的樣子似乎很平靜,死的時候,他還抓著淑貞的衣角,他把對生活的留戀都集中在了淑貞的衣角上。

麵對著楊師傅的死亡,淑貞已經有了明顯的心理準備,她沒有像文師傅死時那麼驚懼,這回她沉穩了許多。送走楊師傅之後,她開始冷靜地麵對生活了。

四個孩子頭挨頭地擺在她的眼前,她不能不麵對這樣嚴峻而又現實的生活。

她一直沒有工作,4個孩子也無法讓她工作。在楊師傅拉著她的衣襟一角魂歸西去的時候,她的心冷了,生活的重擔,咣當一聲壓在了她的肩上,她無法逃避,為了4個孩子,就是當牛做馬也認了。

那時,大林已經16歲了,大秀也14了。大林高中畢業那一年,上山下鄉運動風風火火地開始了。

如果大林高中畢業就下鄉,應該是後來人們所說的老三屆那一撥。對大林的下鄉,淑貞有了清醒的認識,楊師傅死後,養活4個孩子的重擔都落在了她一個人的肩上。她一直沒有工作,自然就沒有固定收入,街道的領導顯得很人道,給淑貞指出了一條生路,讓她去拾廢品。拾廢品不用按時上下班,出去一天,怎麼也能有所收獲。於是淑貞就開始拾廢品了,別看那時候日子都不好過,拾廢品的人也並不多,況且也不是想拾就能拾的,需要街道出具證明,廢品收購站才能收購你拾到的廢品。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4個孩子並不知道母親在拾破爛。

每天4個孩子上學去了,淑貞就把衣服換了,背著一個簍子上街去了,地界早就劃分好了,她隻能在自己所居的街道這一帶活動,淑貞時間掌握得很準時,等孩子們快回家時,她已經先孩子們一步回家了,從容地換好衣服,淑貞就又是淑貞了,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知道自己在拾破爛,在孩子們回來前,她總是把自己洗了又洗,然後提上袋子,去菜站買一些論堆賣的菜,畜牲下水什麼的,她隔三差五的仍提回一些來。一家人的胃,被楊師傅培養得已很能接受下水了,時間一長不吃下水,一家人的胃就顯得空落落的,淑貞為了不讓孩子們委屈,她仍隔三差五的提一些下水回來,學著楊師傅生前的樣子,把下水洗淨,然後放在鍋裏燉上一氣。

小秀和小林那時還在上小學,不諳世故,父親死了,他們覺得生活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因此,無憂無慮地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大林和大秀已經發現了母親的變化。

一天,大林的學校提前放學,他看見了母親。那天的淑貞收獲頗豐,她背上的廢品簍已經裝滿,懷裏還抱著一堆廢報紙,她正沉重地往廢品收購站走,那一刻,她心裏洋溢著豐收後的喜悅,她想賣完廢品,就去買一些下水,晚飯一家人又會得以改善了。就在這時,大林發現了母親。他剛開始並沒敢確認那個弓著腰背著破爛的女人就是母親,他隻是覺得這個人的動作有幾分熟悉,當他超過這個人時,回了一次頭,結果就發現了母親,那一刻,他睜大了眼睛,呆呆在望著母親,淑貞也看見了大林,四目相視,兩個人一時都不知如何是好。

還是母親先反應過來,她有些羞愧地衝大林笑了笑,然後問:今天這麼早就放學了,大林這時淒楚地叫了聲:媽。他走上前不由分說接過母親肩上的簍子,背在自己的肩上,頭也不抬地往廢品收購站走去,大林的眼淚一顆是一顆地落在他的腳上,淑貞看在眼裏,她一句話也沒說,那一瞬,她才意識到,大林已經長大了。

那天晚飯,大林沒有去吃那些下水,他隻幹咽了幾口飯,便放下了碗。晚上,孩子們都睡了,淑貞也正準備躺下,大林走了進來,大林說:媽,我不想下鄉,我要上班。淑貞又何嚐不這麼想呢,可留在城裏又談何容易呢。

大林又說:媽,我要工作,養活一家。

淑貞看著大林,眼淚流了下來,她不是難過,她是激動。兒子大了,可以為自己擔憂解愁了。

那一夜,淑貞一夜沒睡,她在想著大林的出路。文師傅在世的時候,是鑄造廠的翻砂工,把一勺又一勺鐵水倒在模子裏,鐵便變成了一塊又一塊有模有樣的鑄件。淑貞想來想去就想到了文師傅工作過的鑄造廠。如果說淑貞還能和外界有瓜葛的話,也隻能是文師傅生前工作過的廠子了。現在過年過節什麼的,文師傅生前那些好友,偶爾還會到家裏來坐一會兒,說上幾句安慰的話,淑貞透過話語,依稀地還能感受到一些溫暖和希望。

文師傅死的時候,廠長老蘇來過,淑貞是認識廠長老蘇的,老蘇長了一副寬額大臉,頭發向後梳著,說話的聲音很高調,讓人想起偉人什麼的。那時,老蘇拉著她的手,說了一些安慰的話,那陣子,老蘇說話的聲音一點也不大,他的肚子也是空的,淑貞想到了廠長老蘇,仿佛抓到了一棵救命草。

第二天,淑貞找到了廠長老蘇。老蘇的樣子似乎和前幾年變化不大,隻是頭發有些稀疏了,眼睛也有些渾濁,他見到淑貞那一刻,並沒有馬上認出淑貞,他愣在那裏,很費勁地想著,記憶力似乎不如以前。後來淑貞才知道蘇廠長的老婆中風後,癱在床上已經有好幾年了,日子過得一點也不鮮活,蘇廠長這幾年老得就很快。

淑貞就說:蘇廠長,我是文師傅家的淑貞呢。

這一句話提醒了蘇廠長,他一拍腦門想起了淑貞,又是讓座,又是倒茶的。蘇廠長的目光停留在淑貞的腰身上,嘖著嘴說:還是那麼漂亮。淑貞臉一紅,接下來就換上了一臉愁容。說到了自己的四個孩子,說到了眼下的處境,又說到了大林即將畢業等等,老蘇就嘖嘴,淑貞說完了,老蘇仍在嘖嘴,他說這事不好整,文師傅都去世這麼多年了,說接班也太晚了。

淑貞聽了這話,淚又流下來。老蘇就瞧著流淚的淑貞。淑貞流淚的樣子很有女人味,生活的磨難沒有讓她這個美人坯子減去多少容顏,老蘇望著眼前的淑貞心裏就動了動。他終於伸出一雙潮乎乎的手把淑貞的雙手握了,淑貞感受到了老蘇的一份真誠,她又看到了幾分希望。

從那以後,淑貞隔三差五的就去找老蘇,老蘇為難仍為難,但他答應想辦法。每次他見到淑貞,總是熱情地捉了淑貞的手,如果沒人的時候,他握住淑貞手的時間會長一些。身為女人的淑貞感受到了老蘇的心理變化,她去找老蘇的次數多了,就影響了老蘇的正常辦工。在找老蘇的過程中,不時有人敲門進來向老蘇彙報這,彙報那的,他們的談話不得不中斷,其實他們也沒什麼可談的,該說的都說了,淑貞的要求簡單而又明了,那就是希望大林來鑄造廠上班。老蘇的回答就是很難,上山下鄉,是偉大領袖毛主席提出來的,全民都得響應,但也會有個別空子可鑽,就看怎麼鑽了。淑貞在一次次絕望中,看到了希望。

那一次,淑貞找老蘇時,老蘇正在會議室裏煙熏火燎地開會,淑貞沒能和老蘇談成,但老蘇告訴淑貞下班後到我辦公室裏來吧。那天傍晚,淑貞意識到要有事情發生了,但她又不能對即將發生的事有絲毫的改變,她懷著一種極其複雜的心情於傍晚時分敲開了老蘇的辦公室。老蘇果然如約地等在那裏。

正如淑貞預料的那樣,很快老蘇就把淑貞抱到了辦公桌上,然後寬衣解帶,該發生的事都發生了。完事之後,老蘇很滿足地坐在椅子上喝水,喘氣,淑貞一邊係扣子,一邊坐在一旁哭泣。本來她是不想哭泣的,這種行為她甚至有許多自願的成分,但是為了打動老蘇,她還是哭泣了起來。這回老蘇就斬釘截鐵地說:鑽空子的事我想好了,就這麼辦。

她不知老蘇要怎麼辦,心裏踏實了一些。她隻有付出心裏才會踏實。無奈的她隻能走這一條路了。

從那以後,她隔三差五的會在傍晚的時候敲開老蘇的門,她每次來第一句話都是問:大林的事有進展了嗎?但結果每次都會躺在老蘇的辦公桌上。她感覺到,那張桌子很硬,硌得她的腰都快斷了,但她隻能那麼忍受著。任憑老蘇在上麵折騰。老蘇的年齡畢竟大了,也折騰不出什麼水平了,隻一會兒,老蘇就下去了,然後老蘇就氣喘著說:大林的事快了,你再等一等。

母親反常的舉動,引起了大林的關注,他已經是年滿18的大小夥子了,有些事他雖不說什麼,但還是隱約在意識到了。他什麼也不問,隻用目光探詢地望著母親。淑貞不敢正視兒子的目光,低著頭衝大林說:你的事快了。

老蘇是個講義氣的人,他果然說到做到,他先是打通了上山下鄉辦公室的關係,又讓淑貞在街道開了一張情況證明,在大林高中畢業前夕,大林如願地到鑄造廠上班了,理由是接班。

直到這時,淑貞才長籲一口氣,為慶祝大林上班,淑貞又燉了一鍋豬下水。不知為什麼,她一口也吃不下去,仿佛有什麼東西一直在心裏堵著,大林也一口沒吃。大林覺得有些沉重,甚至更複雜。她一頓飯還沒有吃完,便放下碗,剛開始,她一直在心裏說服自己不讓自己哭,可是眼淚就是不可控製地流出來,最後她幹脆放聲大哭了起來。

大林終於上班了,窘迫的家境得到了改善。雖說大林隻是個學徒工,但畢竟每月還有十幾元的收入。

淑貞不能讓大林一個人養這個家,況且大林也沒能力養這個家,她仍背著孩子去拾廢品,在拾廢品的事情上,她曾和大林有過一番對話,那是大林上班兩個月後,兩個月對大林來說似乎過了兩年,大林比以前成熟多了,鐵水烤得他的臉龐又黑又紅,淑貞依稀地在大林的身上看到了文師傅的影子。這讓她感到踏實,還有一種摸不到的幸福。

大林說:“媽,你別再幹那個了。”

淑貞說:“這個家不能苦你一個人。”

大林說:“我行,不抽煙不喝酒,錢都給你。”

淑貞說:“大林,你都上班了,也老大不小了,小秀、小林畢竟不姓文,你以後還要結婚過日子。”

大林就不說話了,把頭很深地勾下去。從那以後,大林每個月都如數地把工資交給母親,淑貞每次都會從大林的工資裏餘出一元兩元的塞給大林說:你也是個男人了,兜裏不留兩個怎麼行。

大林在幾天以後,總又是默不作聲地把那零花錢塞給母親。淑貞的心裏就很沉重,大林越懂事她心裏越沉重。

淑貞每個月不到萬不得已並不動用大林的工資,她偷偷地把錢替大林攢起來。她早出晚歸地去拾破爛。

終於,小秀和小林知道母親拾破爛的事了,他們先是聽同學說的,他們不信,以為是在侮辱他們,爭吵著和同學打起來,直到有一天,他們發現了母親穿得破衣爛衫,在街邊的垃圾堆翻撿著,他們才相信這一切竟是真的。

那天晚上,小秀、小林的心情可想而知。他們覺得自己毫無顏麵,同學的父母,不是黨員就是幹部,最差的也是工人,有幾個人的父母是拾破爛的呢?他們青春年少的自尊心受到了空前絕後的打擊。他們用絕食的行為對母親無聲地抗議著,他們一邊流淚,一邊別著頭,不理母親。母親就小聲地和他們說話,講生活、講工作的貴賤。

大林見小秀和小林這樣,看不下去了,他放下飯碗,粗暴地把兩個人拉到一邊,每個人打了一個耳光,然後氣洶洶地說:你們有能耐就去當廠長。

小秀和小林從那以後,不敢再抗議了。但他們在外麵看見拾破爛的母親,他們從不上前叫一聲媽,甚至發現了母親,他們都是遠遠地繞開。在同學麵前,他們閉口否認那是自己的母親。這樣的情形,一直持續了很多年。

淑貞自然知道孩子們的心理,有時她望著孩子們的背影,那倉惶躲避的小小背影,她的眼淚止不住流出來,她用髒了的衣角去拭淚。

轉眼,大秀也高中畢業了,大秀沒有理由不下鄉了,大秀不可避免地下鄉去了。

大秀下鄉的地點離家很遠,在內蒙一個叫烏拉普的地方。這是大秀第一次遠離家門,淑貞自然牽腸掛肚。大秀下鄉後不久,便給家裏來了封信,她在信中告訴母親,烏拉普距外蒙邊境才幾十公裏,那裏的情況很緊張,半夜時分經常可以看到草原深處會莫名其妙地升起信號彈。他們這批知青,對外叫建設兵團,一手拿鋤頭,一手拿槍,時刻準備著。那時中蘇關係很緊張,烏拉普那個地方距邊境又那麼近,戰爭態勢又一觸即發。

淑貞的心便提緊了,從那以後,她開始關注國際、國內的大事了。淑貞沒讀過書,不認識字,她一狠心,買了一個半導體收音機,整天的,她都會把半導體開著,收聽國內外的一些大事。

僅有這些仍顯得不夠,她在拾廢品的過程中,把拾到的廢報紙,她認為可能有重要大事的,抖幹淨,撫平,然後拿回來讓大林讀給自己聽,大林剛開始還顯得比較有耐心,逐條地念給她聽,後來就煩了。不再讀那些過時的新聞。她就求小秀,那時小秀已經讀初中了,通常的字也認識了,正是想表現自己的年齡。每天晚上吃完飯之後,小秀都會字正腔圓地為母親讀上一陣報紙。母親在新聞裏,一會兒把心放下了,又一會把心抽緊了。她就在這緊緊鬆鬆中,提心吊膽地過著日子。

有時大秀時間長了不給家裏寫信,淑貞的心就懸了起來,她三催四促地讓大林給大秀寫信,她總是親手把信扔在郵箱裏,直到大秀來了信,她才長籲一口氣。

逢到年呀節的,她對大秀的思念和掛記達到了頂峰。每次過年過節吃飯時,她總是在大秀在家時常坐飯桌的位置上擺一隻空碗,把一些飯菜夾到那隻空碗裏,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一些大秀在家時的種種好處。叨叨絮絮中,淑貞就動情了,眼淚就流了下來,弄得一家人都沒心思吃飯,於是就不年不節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