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大林為首的3個孩子,都怕過節。
淑貞開始節衣縮食,她把錢攢下來,買一些吃食打成包寄給遠在內蒙的大秀。
大秀下鄉後的第二個春節,千裏迢迢地回來過了一次年,大秀在母親眼裏變了,變得高了,壯了,也黑了。母親不認識似的摸著大秀的手,左看右看,恨不能把大秀看到眼裏。那幾天,是一家最熱鬧最幸福的時光。
晚上睡覺的時候,母親把大秀的被子鋪在自己的身邊,她一遍遍地問東問西。大秀告訴母親,兵團戰士如何在草原上開荒種麥子,又如何在夜晚身背鋼槍頂風冒雪地巡邏,這一切大秀在信中都說過,已經不新鮮了,但還是聽得她心裏一跳一跳的。
那些日子,淑貞的覺睡得少,她總是數次醒來,然後披衣而坐,望著睡夢中的大秀,這麼看,那麼看,總也看不夠的樣子。
分別的日子終於到了,大秀還是離開了家,離開了這座城市,回到了烏拉普。那些日子淑貞就跟丟了魂似的,她喊每個孩子的名字,都會脫口而出喊大秀的名字。
淑貞從那以後學會了發呆,正幹著一件事,她會突然停下來,衝著什麼地發呆片刻,然後自己問自己:大秀不知幹啥呢?這麼問完了她才清醒過來。
陸續的,開始有下鄉的知青返城了。母親似乎又看到了希望,她一次次讓大林寫信詢問大秀什麼時候才能返城。大秀的回信很讓她摸不著頭腦,大秀一會很樂觀,一會又很悲涼。悲涼的時候大秀就說些豪言壯語,例如,紮根邊疆誌不移,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等。後來大秀才說了實話,他們這批知青很多,回城的名額很少,一般人是得不到這個名額的,那是有門路的人才能爭取到名額的。
淑貞那些日子一趟趟跑街道辦事處,詢問下鄉知青回城怎麼辦手續,一趟又一趟,終於沒獲得什麼新進展。
六
正當母親淑貞一趟又一趟地為大秀回城尋找出路時,內蒙烏拉普的大秀心裏灰暗到了極點,眼看著一個又一個知青都回到了城市,她在心裏暗算過,依照這樣下去,她得最後一個回城,比她晚下鄉的知青都走得差不多了,她仍遙遙的沒有一絲指望,她清楚自己所處的位置,回鄉的那些知青,大都有門有路的,就是沒有直接的門路,也能七繞八繞地拉上一些關係,她不能指望一個拾垃圾的母親,她隻能自己拯救自己了。她沒能想出更好的辦法,橫下心,隻能紮根內蒙了。於是,她和一位暗戀她多年的放牧能手結婚了。當地政府很重視也很支持大秀的選擇,政府出麵,很隆重地為大秀舉行了婚禮,紅花呀,鑼鼓呀自然是少不了的。那新婚的晚上,豪放的牧民們拉著馬頭琴。琴聲低沉悲緩,仿佛拉在大秀滴血的心上。
大秀結婚半年以後,她才寫信把這一消息告訴了家裏,當大林為母親讀完大秀的來信時,淑貞許久沒有說話,她剛強地咬著嘴唇使自己的眼淚不流出來。
大林知道母親心裏不好受,裝好大秀的信,蹭在一旁想自己的事去了。大林正麵臨著要結婚,嫁給她的姑娘是返城知青,安排在他們鑄造廠,給他當了一陣徒弟,於是兩人就好上了。大林正在為自己的事發愁,想結婚又沒房子,他正琢磨用什麼辦法,在廠區臨時搭建的宿舍裏占上一間。
小秀對姐姐大秀紮根農村的做法卻不以為然,她正麵臨著下鄉,心態卻和大秀當初下鄉時大相徑庭。小秀正在戀愛,戀人自然也將和她一同下鄉,戀人的家庭條件很好,父親在市政府工作。因此,小秀就顯得無憂無慮。小秀在四個孩子中學習上應屬最不用功的一個,但她卻是四個孩子中最漂亮的。她繼承了母親淑貞所有的優點,並進行了發揚光大。小秀號稱是校花,有眾多的男孩子向她大獻殷勤,於是她看上了家庭條件好的一個男生談起了戀愛。
亢奮的小秀對姐姐的做法簡直是舉雙手讚成,她說:這有什麼呀,哪裏都能生根開花。淑貞白了小秀一眼,小秀沒把母親的白眼放在眼裏。沒過幾天高高興興地下鄉去了,她把下鄉這麼重大的事當成了一次旅行,她甚至都沒讓家人送一送。小秀去的農村,離家並不遠,坐車隻需一個多小時,那裏的農村又是這一帶最富裕的地方。當然這都是愛著小秀那個男孩子父親運作的結果。小秀隔三差五,出其不意地就會回到家裏,住上個三日兩日,然後嘻嘻哈哈地就走了。仿佛她仍在上學,淑貞對小秀的狀態,也滿意也不滿意,滿意的是,從小秀的情形上看,她並不是去吃苦,而是去享受,這樣一來她就不怎麼為小秀操心了。不滿意的是,小秀整天嘻嘻哈哈的樣子,讓她放心不下,在母親的印象裏,生活不應該是小秀這個樣子,而應該是嚴謹、沉重的。
小秀下鄉剛滿一年,便名正言順地返城了,戀人被父親安置到區政府工作,一下子就進了機關,而且享受幹部待遇,也就是那時經常所說的以工代幹。不久,就真的當上了幹部,不久又當上了科長。小秀則被安排到全市那家最大的百貨商場當售貨員。
母親對小秀這一結果,終於鬆了一口氣,她沒有理由再為小秀擔心什麼了。孩子們回家時,她說得最多的就是小秀,她不停地說:你們看小秀,從沒讓我操心過。她這麼說時,小林就麵帶愧色地低下了頭,小林正在讀初中,他的前途未卜,看眼下的形勢,他也無法超過姐姐小秀,也隻能把頭低下去。遠在內蒙的大秀聽不到,但母親讓小林寫了封信,把家裏的近況和小秀個人的事情詳細地對大秀說了。
不知為什麼,自從大秀紮根邊疆誌不移之後,就很少給家裏寫信了,即便來上一封,也是三言兩語的,語焉不詳。仿佛她沒什麼可說的,或該說的都已經說過了。
大秀這一狀況深深地引起了母親的憂慮和牽掛。她決定去內蒙烏拉普一趟,她不親眼看一看大秀的生活,她將寢食不安。經過一段時間的精心準備,出發前又讓小林給大秀寫了封信,於是就上路了。
先坐火車,再坐汽車,坐了汽車又坐汽車,三倒兩轉,昏天黑地,她足足在路上顛簸了一個多星期,才輾轉著到了烏拉普。母親的出現使大秀一家驚呆了,她做夢也沒想到,母親會千裏迢迢地跑來。大秀在母親到達之前,一直沒有收到弟弟小林寫的信,直到母親在大秀家住了十幾天,要走的頭一天,那封信才落到大秀手中,從這封信輾轉的天數上來看,烏拉普是多麼偏僻之地呀。
大秀家並不像人們想像的住的是蒙古包,他們也住土房,是幹打壘做成的,這和內地的土坯房多少有些差別。蒙古包是有的,那是放牧季節,人們用馬馱著,放牧到哪裏,便在哪裏住上一夜,不過這幾年已經不時興放牧了,牧場統統被翻耕種上了麥子,可惜麥子收獲卻很可憐,有時還抵不上種下去的種子多。大秀這些人的日子便可想而知了。但牛呀,羊呀的仍比內地的多,他們吃不上麥子,便吃奶磚,喝奶茶,但這些東西太金貴了,不是客人進門,他們是不會拿出這些東西的。
大秀用奶茶招待母親,母親喝了第一口奶茶便吐了出來,她不習慣那種味道。大秀沒有辦法,隻能用玉米碴子招待母親,建設兵團天天種麥子,卻吃不到麥子,這些玉米碴還是從內地運來的,定量地供給這些種麥子的人。但是他們仍然相信,人定勝天,說不定哪一天,他們種下去的麥子,在秋天到來的時候,會一望無際,萬頃麥田翻金海,這是他們的理想。
母親捧著碗,喝著粥,眼淚就流了下來,她又想起了1960年那個難過的冬天。蒙古女婿顯得很樸實,他操著生硬的漢語,一口口地叫媽。大秀的第一個孩子出生了,奶水不夠,幾個月的孩子隻能去喝奶茶。大秀瘦得皮包骨頭,兩眼燈籠似的。眼見著這一切,母親的心都要碎了,她難過,傷心。她不顧蒙古女婿和大秀的留勸,毅然地告別了烏拉普,輾轉著回到了城市。她一回到家,便一頭撲倒在炕上,嚎啕大哭起來,哭得上氣不接下氣。為受苦的大秀,還有自己尚不懂事的外孫。母親大病了一場。病愈後的母親,頭發一下子白了一半,臉上的紋路也深了許多。
從那以後,大秀長大秀短的又回到了嘴邊。每次吃飯,隻要一端起飯碗,她就開始敘說大秀,以及大秀的生活。然後她眼淚汪汪地衝大林和小秀說:你們要是還有良心,就從牙縫裏擠出點寄給大秀,大秀的日子苦哇。說到這淚水就流了出來。幾次三番地說罷之後,大林在自己準備結婚的費用中,拿出了50元錢寄給大秀,小秀在商場裏為大秀選購了一件削價的衣服寄給了大秀。小林還在上學,沒有經濟來源,隻好作罷。
後來,每到吃飯的時候,3個孩子端著碗在飯裏夾了些萊,他們都躲到一旁去吃了。淑貞淚眼朦朧地正敘說大秀時,一抬眼見3個孩子都遠離她而去,淚水更加洶湧地流了出來。她罵3個孩子沒良心,沒人味,忘了他們的妹妹和姐姐了。
母親更頻繁地走街串巷去拾垃圾廢品,一分一毛的錢攢起來,於是,每隔一段日子,她便把三、五元錢通過郵局寄給大秀,每次大秀來信都說:媽,錢就別寄了,我們現在挺好的,都習慣了……
小林每次讀姐姐的來信時,母親都淚水漣漣。
大林終於在廠院的臨時住房裏擠出了一間,高高興興地結婚了。他很少回來,因為他每次回來,母親又是眼淚又是絮叨地說大秀,把幾天積攢起來的好心情都破壞了。他的日子過得也緊巴,拿不出更多的錢資助大秀。
小秀也結婚了,小秀的婚禮的檔次比大林的高檔了許多。是一輛上海轎車擠進胡同把小秀拉走的。小秀不住這種小房了,而是住進了樓房,和公公婆婆住在一戶,小秀偶爾回來看望母親,每次回來都是市府大院長長短短的,公公就住在市府大院裏,她有千萬條理由批判生她養她的大雜院。每次回來她總是說:媽,你別再撿破爛了,多丟人呢,以後我養你和小林。說是這麼說,並沒見她拿出一分一厘,隻是在年呀節的給母親捎來一條魚,一盒月餅什麼的。
母親仍早出晚歸地去拾破爛。
七
全國恢複高考的時候,小林正在讀高一,一家人都說小林趕上了好時候,還有一年多時間,努力衝刺一下,說不定小林能成為一個大學生。小林也意識到自己的前途和命運真的和高考聯係在一起了,這些年,他最擔心的就是怕下鄉,他怕像大姐一樣,下了鄉再也回不來了,後來不下鄉了,可找一份好工作比登天還難,憑自己家的條件,他知道無論如何也是找不到工作的。於是小林就把寶押在了高考上,目前,他隻有這麼一條路可走了。
那些日子,小林總是早起晚睡的,在那些日日夜夜裏,人們可以看到如下這些場景,天剛放亮小林就起床了,他夾著一本書,站在馬路旁的路燈下麵,身子靠在電線杆子上,過了一會兒,又過了一會,小林的頭一點一點的,眼皮也在撕撕扯扯地打著架,一輛車駛過,或別的什麼一聲響,小林又激靈一下睜開眼睛。晚上的時候,小林伏在案前做習題,他時常痛苦地咬著筆頭,一副愁眉不展的樣子。眼皮自然也打架,然後他就走到外間,接一臉盆涼水把頭紮進去,他一次次這麼反複著。
母親看到這樣的場景,就很是不知如何是好,動作自然是小心翼翼的,她一次次輕手輕腳地出現在小林身旁,希望自己能幫小林做點什麼,小林正為解不出題而焦灼著,見母親這樣,便沒好氣地說:媽,你別煩我了,你睡你的。
母親就躺下了,睡是睡不著的,她一次次起身,望著小林伏案的身影,不知過了多久,小林“叭嗒”一聲拉滅了燈,一切都進入黑暗,她諦聽著小林真的熟睡過去,她才長歎口氣,僵硬的身體放得平展了一些,她想:高考的罪真不是人受的。
小林這樣努力了一陣子,終於努出了毛病,他一看書就頭暈,臉色也開始變得蒼白。剛開始母親以為他這是熬夜過頭了,便強迫小林早些休息,有時天剛黑,小林在母親的強迫下就躺下了,這樣昏天黑地的睡了些日子仍不見好,且又有了些加重的跡象,現在不看書也頭暈,整天昏昏沉沉的,人愈發的蒼白。小林的這一現象引起了一家人的高度重視,大林來了,小秀也來了,他們一起圍著小林七嘴八舌地議論,議論的結果就是,趕快去醫院瞧瞧去,能治就早點治,千萬別誤了高考。
大林和小秀出完這主意後,他們就各自忙自己的去了,他們有工作,有家,都挺不容易的。母親理解孩子們忙的理由,小林在母親的攙扶下去醫院做了一次檢查,檢查結果很快就出來了,小林得的是缺鐵性貧血。醫生開了一堆藥,又向母親反複強調了營養的重要性。要營養就需要錢,什麼蛋呢、魚呀、奶呀,當時對母親來說絕對是侈奢的東西,隻有過年過節,一家人才偶爾吃上一次。
為小林看病就花去了一些錢,原計劃這筆錢要寄給大秀的,現在小林需要就給小林先用了,母親想到了大林和小秀,這時向他們伸手,他們是不會不管弟弟的。大林好不容易剛成了個家,老婆懷孕,馬上就要生孩子了,孩子一生,就多一張嘴吃飯了,容易麼,真的不容易。小秀日子比別人過得好一些,她嫁給的是一幹部家庭,小秀出嫁那天,母親就想好了,決不扯小秀的後腿,讓人幹部家庭瞧不起,大秀更指望不上。母親思前想後,決定一個人把困難來扛,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她已經習慣了。當大林和小秀來詢問小林的病情時,她隻是輕描淡寫地說:你們弟弟沒事,隻是過度勞累了,吃兩頓好的就沒啥了。
大林和小秀得到了這樣的答複後,他們都長出了一口氣,來到小林麵前說了一些關懷和鼓勵的話,該忙啥又忙啥去了。
從那以後,每天早晨小林都是一個雞蛋,一瓶奶,晚上還會燒上一條魚,剛開始小林不吃,他都是高中生了,該懂的早就懂了,他知道,他們現在這個樣子,是不可能這麼消費的。他望著雞蛋和奶,眼淚汪汪地說:媽,我不吃。母親知道小林的心思,於是便說:傻孩子,吃點怕啥,等你考上大學了,不要啥有啥了?那時一個大學生在母親眼裏一點也不比狀元差。萬般無奈的小林,隻好默默地吃蛋、喝奶。
小林上學一走,母親就犯難了,她知道,靠拾破爛已經不行了,孩子的病是長期的事,沒有錢是萬萬不行的。她把家裏家外都琢磨過了,沒有一件值錢的東西,母親攥著空拳屋裏屋外地看了一遍又看了一遍,她抬起頭就望到了天空,是個晴日,天空幹淨沒有一點內容。突然間,她想起了一家醫院門口站著的那幾個等著賣血的人。
母親每天拾破爛都要路過那家醫院的門前,那裏總是站著幾個賣血的男女。他們是來這座城市上訪的,他們當初也是在這座城市生活的人,當初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被趕到了鄉下,今天,他們又找了回來,希望得到撥亂反正。在上訪的過程中沒錢了,於是他們開始賣血。一想到這一點,母親的心髒就快速地跳了起來,渾身的血液嘩嘩啦啦地流。她對於血並沒有清醒的認識,她生養了4個孩子,每次生孩子時,她都會流很多血,這都是她親眼所見的,結果,她還是她。母親不怕流血,於是母親義無反顧地來到了那家醫院門口,站在了賣血者的隊伍中。
那時的醫院,采血量並不大,隻有那些公費住院的人需要輸血時才會想到鮮血,一般人住院,就是需要輸血,也會輸那種比較便宜的人造血漿,直到天快黑下來時,才輪到母親,當母親把早已準備好的手臂伸過去時,采血的護士看了她一眼,又看了她一眼,然後有些猶豫地說:你的身體行嗎?
母親為了證明自己的身體沒問題,還很不合身份和年齡地在護士麵前揮舞了幾次手臂,護士為了穩重起見,也為了逃避責任,最後還是讓母親寫了一份保證,母親不識字,最後是護士代她寫的,大意是,賣血是自願的,後果自負。然後又按上了母親鮮紅的手印。血這回總算是賣了。
當母親提著用賣血的錢換來的魚和雞蛋時,她自己被自己的行為都感動了。她這時似乎已經看到了兒子考上了大學,一張張笑臉衝著她,那是一張張羨慕的麵孔。
小林吃著母親用鮮血換回的雞蛋和魚時,他真的難以下咽,哽著聲音說:媽,這錢是從哪來的。
母親故作輕鬆,又有些神秘地說:這你就別管了,吃你的吧。
母親想了想,為了讓小林心更安一些又補充道:這些年,咱家多少也有些積蓄。
母親這麼一說,小林果然吃得心安了許多。在這期間,母親又賣了兩次血,每次都少不了簽字畫押的。
經過一陣的治療,又是營養的補充,小林頭不那麼暈了,臉色也不那麼蒼白了。每天的清晨和晚上,又能看到小林刻苦攻讀的身影了。
小林是不暈了,這回輪到母親頭暈了,每次賣完血,母親渾身出虛汗,腿腳都有勁用不上,臉色自然也是蒼白的。她不能讓小林看到這些,小林在家時,她就硬撐著自己,蒼白的臉上掛著微笑,小林一離開家門,她便一頭撲倒在炕上,昏昏沉沉地睡上一整天。有時她擔心自己會昏沉沉地睡死過去,但每到小林快放學時,她都會爬起來,來到菜市場,買回一條活魚,魚在手裏跳著,她的手在抖著。
一天天的,一日日的,終於等到了小林高考的日子。結果公榜的那一天,小林沒能考上大學,隻考上了一個師範學校,是中專。中專生在當時也很不容易了,但母親還是後悔,她後悔自己再賣兩次血就好了,讓小林更好地補補身子,說不定就能考上大學了。母親自責的心理一直持續了好多年。
八
母親說什麼也沒有想到大秀會突然回來,自從大秀結婚後,她便再也沒有回來過。
母親去過一次烏拉普,那也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大秀的突然出現,讓母親驚訝萬分。她抖動著嘴唇,半晌才喊出一聲:大秀——接著眼淚也隨之流了下來。自從知道大秀的真實情況後,母親沒有一天不在為大秀擔心,歎氣。有時在夢中,她都為大秀淒楚的處境難過得傷心落淚。
母親顯得很激動,這在預料之中,大秀卻很冷靜,滄桑寫在臉上,一般的情形就很難讓大秀落淚了。大秀隨身帶回了一個包,春、夏、秋、冬的衣服都在那個包裏了,大秀把這些衣服倒騰出來的時候,母親驚訝地問:你不回內蒙了?大秀長出了一口氣,又長出了一口氣,說:不走了。
大秀的回來,使大林、小秀、小林幾人湊在了一起,他們七嘴八舌地議論著大秀的舉動。
大林的意見是,大秀的這種做法很不現實,大秀已經嫁給內蒙了,就應該是內蒙人了,沒戶口、沒工作,沒房子的,回來幹什麼,哪來還回哪去吧,這樣省心,幹淨。
小秀的觀點和大林的觀點相差十萬八千裏,她現在已經是科長夫人了,丈夫半年前當上了科長,於是小秀說話辦事和以前有了明顯的變化,很官方,也很前衛的樣子,什麼困難在她眼裏都是小事一樁,她現在已經是孩子的母親了,她一邊拍打著懷裏的孩子,一邊見多識廣地說:姐,你回來就對了,那個老內蒙有什麼可留戀的,就是要飯也不能回到那個地方去。人不能讓尿憋死,姐別怕,到時候我幫你想辦法。
小林沒有發表意見,他現在還是個中專生,書本上的那點見識,還遠沒到他發表對生活認識的程度,有的隻是孤獨的思索,於是小林在大姐的問題上就隻剩下了思索。
母親倒不擔心大秀的生存,其實她早就想好了,大不了讓大秀和自己一起去拾破爛,也能養活自己,她最擔心的是內蒙的女婿和兩個孩子,於是母親把自己的擔憂提出來了。
大秀歎了口氣,這是她進家門之後的第一次歎氣,然後咬著牙說:走一步看一步吧,反正內蒙我是不回去了。
母親見大秀決心已定,也就不好再說什麼了,隻能在心裏暗暗地為大秀歎氣。於是大秀就暫時住了下來,小林平時住校,隻有周末才回來住一個晚上。母親還照例去拾破爛,她要養小林上學和自己。在小林考學之前,小秀曾信誓旦旦地說:要是小林能考上大學,他的學費我包了。結果小林隻考上了中專,上學前,小秀隻為小林買了一身衣服,學費的事就不提了。母親想,不提就不提吧,嫁出去的姑娘,潑出去的水,都是人家的人了。拿錢養自己的弟弟,好說不好聽。母親不能讓這些事連累了小秀的幸福生活。在這四個孩子中,母親最不用操心的就是小秀,嫁給了一個幹部家庭,女婿又當了科長,日子過得也算可以了。大林的生活起點不高,這些年也沒有上去,一家三口仍擠在那一間小房裏,兩人的工資勉強維持著一家的開銷。
大秀住了幾天,她並沒有聽從母親的建議去和她一起拾破爛,而是一連在外麵跑了幾天,終於在一天晚上,她躺在炕上衝母親說:媽,我要辦個服裝攤。
她的想法嚇了母親一跳,能擺攤的,在母親的眼裏就是買賣人了,大秀從內蒙回來,渾身上下的灰塵還沒有洗淨,一下子就要做買賣人,著實嚇了母親一步。她爬起身來,分明看見大秀是睜著眼說這話的,她才確信大秀不是在說夢話。母親沉思半晌,把該想到的困難都想到了,於是一一地說出來,例如資金、攤位、執照等等。
大秀卻鐵齒鋼牙地說:媽,你放心,我會想辦法的。原來大秀和當年一同去內蒙建設兵團的一名女同學重逢了,那位女同學現在就擺了一個攤,也在賣服裝,且生意做得不錯。大秀經過一番考察後,終於下定決心也要擺一個服裝攤。大秀的想法得到了小秀的熱烈讚成,她又發誓般地說:姐,辦執照的事包在我身上了。她說這話是有把握的,丈夫在區裏當著科長,管的就是個體戶。小秀果然說到做到,沒多長時間執照就辦好了,大秀在同學那裏進了一批服裝,當然不是現金,同學很仗義地說:你啥時候賣完,啥時候給我錢。
大秀的生活就此掀開了嶄新的一頁。這以後她早出晚歸,披星戴月,晚上回來的時候,有時母親都睡下了,母親總想問問大秀的情況,還沒說上兩句話,大秀的頭一歪就睡著了。早晨,母親睜開眼睛時,大秀的被窩已經空了。大秀在發著狠,母親疼在心上。母親知道什麼是生活,生活本應該就是這個樣子,可輪到讓子女們承受時,她又不忍心了,她要親眼看一看大秀一天的工作,否則她的心裏會一直懸著。
大秀的服裝攤從開業到現在,她一次也沒有去過,不是她不想去,是她插不上手,也幫不上忙。那天,她七找八找地找到了大秀的服裝攤,那是一條服裝街上一個很不起眼的一個服裝攤位,大秀正忙著上貨,大冷的天,大秀已經忙出了一頭的汗水。母親一連叫了大秀好幾聲,大秀才聽到,見是母親,就說:媽,你怎麼來了?大秀的確連說話的工夫都沒有,每個路過她攤前的顧客,她都要想辦法讓他們停下來認真地看一眼她攤位上的衣服,如果有個顧客停下來,甚至試一試衣服時,大秀的神情仿佛見到了救星,翻箱倒櫃地為人家挑衣服,幫著人家試,往往折騰一番之後,客人還是搖著頭走了。大秀折騰十次八次,往往也不一定能做成一宗買賣。偶爾有人買一件衣服,大秀和人侃起價來,總是讓母親驚心動魄,往往是大秀最後妥協,價格一落下來,母親擔心大秀為做成這宗買賣而虧了本,大秀便很便宜地把一件衣服賣了,又笑著臉把人家送走,直到這時,大秀才長籲一口氣。母親也長籲一口氣,趁攤前人少,大秀衝母親說:媽,你幫我看一下。說完便奔跑著向廁所跑去,不一會兒,又奔跑著回來,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惟恐耽誤了一宗生意。
中午大秀吃的是盒飯,送到攤前的那一種,大秀這頓飯吃得也很不流暢,總被來看衣服的客人打斷,那頓飯大秀雖吃得狼吞虎咽,還是斷斷續續地吃了幾十分鍾,最後飯菜都結了冰碴。母親看到大秀這樣,實在看不下去了,背過身,抹著淚,心疼無比地向家裏走去。
晚上,母親破天荒地買回了一斤排骨,放在鍋裏燉了,夜深的時候,母親一直坐在炕上等著大秀,直到大秀回來,她把一盆烀烀的排骨放在大秀麵前,大秀不解地望著母親,母親還沒等說話,眼淚就流了下來,大秀觸景生情,一下子撲在母親懷裏,娘倆痛痛快快地放聲大哭了一回。
艱難的日子也是人過的,大秀咬著牙挺過了最艱難的創業時期,後來,大秀請了一個人做幫手,自己負責上貨,有時大秀還要和人一起到廣州、溫州上貨,一去就是好幾天。終於,大秀有了一些積蓄,她在外麵租了一間房,一是為了放貨,有時自己也住在那裏。
一天,大秀突然對母親說:媽,我想把兩個孩子接過來。母親一下子就想到了遠在內蒙的那兩個孩子,女兒過的日子她是看到了,兩個外孫的日子她看不到,隻能抽象地記掛著,她又想起了兩個孩子小時喝奶茶的情形。其實她早就想讓大秀把兩個孩子接過來,但考慮到大秀眼下的困難,她一直沒說出口。大秀提出來了,她當然一百個讚成。
大秀風風火火地離開了幾天,終於把兩個孩子接來了,當兩個半大小子出現在她麵前時,她的心又受不了了,兩個外孫雖然穿著大秀為他們新做的衣裳,但仍掩飾不住他們受苦的內心,兩個外孫膽怯地望著眼前的一切,他們很生硬地喊著姥姥。骨瘦如柴的兩個孩子讓淑貞的心都碎了。
兩個孩子回到了大秀的身邊,母親這才知道,大秀已經離了婚,當初大秀回城時,是孤注一擲地把生存的希望放在了最後一搏上。大秀當初沒把離婚的事告訴母親,是擔心母親無法承受。
九
日子總是要往下過的,大秀的兩個孩子終於能在城裏上學了。大秀努力的目標,就是為了讓兩個孩子能在城裏上學,過正常孩子應該過的生活。大秀把這兩年賣服裝的積蓄都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她又重新租了房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於是大秀又在城裏有了一個家。
大秀的服裝攤辦得有些聲色了,她仍天南地北地跑著去上服裝。每次從外地回來,她都抽空到母親這裏看一看,大秀可能是小就離家在外的關係,她比其他3個孩子都懂事,每次回來看望母親,都會給母親捎回一件合體的衣服,或者這座城市很難見到的小吃。每次母親看著這些東西,都為大秀花錢而心疼。母親就說:我能穿多少?吃多少?錢是一分分攢出來的,可不敢亂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