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秀就說:媽,以後你就別撿破爛了,這麼大歲數了,我們少吃一口就有你的了。
那時小林已經師專畢業了,在一所小學校裏當老師,每月都有固定的收入。母親已經不需要為了養孩子而奔波了,撿了這麼多年的破爛,她已經習慣了,她一直覺得,日子是撿破爛拾過來的,一分分地撿,於是有了今天,有了日子。雖然母親不聽孩子們的勸阻,但她聽了孩子們的,話,心裏還是熱乎乎的。有了孩子們這份體己的關懷,她滿足、幸福。
正當大秀滿懷熱情地往前奔生活時,身體卻出現了問題。剛開始的時候,大秀腰酸腿疼的,總是感到累,一個人忙這麼一攤能不累麼。大秀並沒往心裏去,以前的苦也吃過,累也受過,最後挺一挺也就過來了。這次卻不一樣,大秀越挺越累,先是人奇跡般地瘦下來,接下來又尿血了,大秀這才感到事情的嚴重性,去醫院一檢查,結果是嚇人一跳,大秀患的是腎炎,這個病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足有幾年了,此時已到了危險的關頭,除非換腎,否則生命難保。
這條消息對大秀來說是毀滅性的,對淑貞來說是爆炸性的。母親被這條消息震得驚呆了,她萬沒有想到好端端的大秀,會落得這樣一個下場,好日子剛過上幾天,老天爺就不讓人活了。
母親的心裏已是柔腸寸斷了,大秀這些年的苦楚,又清晰地一幕幕在母親麵前閃現,仿佛那些苦,大秀是為母親吃的,母親越這麼想越覺得對不住大秀,隻要能換回大秀的生命,讓她幹什麼都在所不惜。母親那時就想,要是大秀沒事,她寧可再拾20年的破爛,她翻箱倒櫃地把這些年拾破爛積攢的零錢用一個包袱皮包了,她抱著這些角角分分的錢來到了醫院,出其不意地給醫生們跪下了,然後聲淚俱下地說:醫生,救救大秀吧,求求你們了,這是錢,你們收下吧,要是不夠,以後我再還。
醫生們看到這個老人,又看到了那一包零錢,他們也很為難,不是他們不想救大秀,是他們想不出更好的辦法救大秀,換腎就得有腎源,這是醫院奇缺的,就是有了腎源,也不一定能配上。醫學是很講究科學的,一點也不能馬虎。
母親明白了這一套程序後,突然頓悟地說:醫生,那你們給看看,我的腎行不行。
她說完這句話,醫生們征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接著他們的眼睛都為之亮了一下,馬上又暗淡了下去。用親人的腎做移植,成功率自然會很高,但看到淑貞這個樣子,他們又都沒有了把握,不是別的,他們擔心救活女兒母親卻活不成了。淑貞在人們眼裏已經很蒼老了,其實她才五十多歲,生活的磨難卻使她過早地蒼老了。
淑貞看出了醫生的擔心,她又一次給醫生們跪下了,然後聲淚俱下地說:我都這把年紀了,多活一天,少活一天沒啥,醫生,求求你們了。醫生仍在猶豫,他們不忍心這麼做,況且就是淑貞能活過來,他們也沒有十分把握救活大秀,在這種情形下,醫生的心裏想的便可想而知。醫生不點頭,淑貞幹脆就不走了,她一直跪在醫生的辦公室裏,目光堅定不移地望著每個醫生的臉。
醫生被淑貞感動了,他們大都是做父母的人,他們理解父母的心。他們開了一次會研究這一問題,後來得出結論,要給淑貞全麵檢查一次,才能決定她和大秀的腎是否吻合。於是,淑貞也在醫院住了下來,和大秀住同一個病房。大秀知道了母親的意思後,她堅決反對母親這種做法,她不忍心看著母親在自己麵前死過一遭地那麼難受,她說:媽,就讓我這樣吧,我命不好,我認命了。隻不放心那兩個孩子……
她為自己的孩子在牽腸掛肚,如果沒有孩子她麵對死亡也許會輕鬆許多。是兩個尚沒成年的孩子,讓她沒有勇氣麵對死亡。淑貞又何嚐不是為了自己的孩子呢,躺在病床上的母親想起了當年為了大林找一份工作,而委身於蘇廠長的情形,為了小林治好貧血病而去賣血。這一切不都是為了孩子嗎?他們一代又一代的,親情成了他們和這個世界聯係得最緊密的一種方式,他們為這種親情而生,為希望而生。淑貞此時的希望就是兒女們都平平安安,快快樂樂。
此時,母親為大秀換腎的決心比鐵還要堅硬,大秀的哀求和眼淚都不能阻止母親的決心。母親衝大秀說:閨女,你啥都別說了,這麼多年,媽對不住你,就讓媽為你做點啥吧。在淑貞的感覺裏,她為兒女們付出的太少了,因為她覺得自己隻是一個普通女人,沒能讓兒女們沾光,這一點,深深地在折磨著母親。從孩子們出生那天起,母親就有了這種自責心理,一直到死,她都在深深地折磨著自己,誰讓自己是個普通的女人呢,沒能為孩子謀一點福利。
醫生們慎重地檢查了一番,又檢查了一番,得出了一個令人欣喜的結論,母女倆的身體反應很接近,適合做移植手術,很快,手術的日期就定下來了。手術那一天,大林一家來了,小秀一家人來了,小林也來了。他們望著即將被推進手術室的母親和大秀,仿佛是來做最後的告別。他們麵色悲泣,神情肅穆,是大林代表一家人在手術單上簽的字,這是一個大手術,危險性是時刻存在的,醫生們已經反複講過了。醫生越這麼講,一家人心裏越沒底,字還是要簽的,大林顫抖著手,一筆一劃地寫上了自己的名字。
母親和大秀躺在他們麵前,母親覺得孩子們有些大驚小怪,她正在為自己能救大秀一命而歡欣鼓舞著,她恨不能馬上做換腎手術,自己能否醒來不重要了,她一直在禱告老天爺,一定要讓大秀健康地活下去。她被這種心情鼓舞得有些不安,她一遍遍催促醫生、護士,讓他們快一點。
終於,母親和大秀被推進了手術室,母親這時伸出一隻手,抓住了大秀的手,她甚至衝大秀笑了一次。大秀嘴唇牽動著,想衝母親說點什麼,結果又什麼也沒有說出來。
漫長的手術開始了,終於有了結果。手術成功了,母親和大秀又雙雙從手術室裏推出來,兩張床挨在一起,她們終於清醒了過來。大秀看到了母親,母親看到了大秀,他們幾乎同時把手伸給了對方,同時握住了對方,四目相視,母親顫顫地叫了一聲:閨女。大秀叫了一聲:媽。他們普普通通的一聲稱呼,道出了所有人間的真情。
還有什麼說的呢,啥也別說了。
母女的目光久久地凝視在一起,他們在無聲地訴說著萬語千言。
十
大秀終於又和正常人一樣開始生活了,她的身體裏多了一隻母親的腎。母親因少了一隻腎,身體已經大不如以前了,但她的精神卻很好,她親眼看到兒女們平平安安地生活著,她知足快樂。
小學老師小林,也終於結婚了,結婚的對象也是一名小學老師。其實小林早就過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的年齡,他一直在選擇一樁合適的婚姻。4個孩子中,隻有小林念過中專,在母親眼裏,小林大小也算一個知識分子了,知識分子,總要有些和常人不一樣的地方。這一點在小林身上得到了充分的體現。小林總是在追求生活上的唯美,他一次又一次地被書本上的道理激動得死去活來,於是,就依照那份理想,去夢想,去追尋。這一點,在小林尋求女朋友上,得到了充分的驗證。
小林的女朋友談了不下十個,見過麵的女孩子不計其數。不是他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他。這是愛情沒有結果的一個通病。
身為小學教師的小林,總覺得自己大小也算一個知識分子,總不能將就,一定要尋找一個合情合意的,找來找去,一直沒有結果。不僅母親著急,大林、大秀、小秀也跟著著急,他們動用了所有的社會關係,積極努力地幫助小林物色女朋友,結果小林見了一個又一個,沒有一個合適的。一家忙活了一陣之後,母親終於說:小林,你到底要想找啥樣的,是不是你找的還沒生出來呢。
小林就說:媽,你別管,我自己心裏有數。小林有數,母親沒數,一家人都沒數。在小林的婚姻問題上,最上心的應該是小秀了,他們是同父同母所生,另一原因,她現在已經是總經理的夫人了,以前當科長的丈夫,現在下海了,以前區裏的一個工廠,現在改成公司了,於是科長就下海當了總經理。一家人就數她站得高看得遠,這麼多年來,她一直有這種優越感,沒想到的是小林談戀愛這件區區小事,卻讓她碰了一鼻子灰。剛開始,大林把工廠的女徒弟介紹給小林,小林沒同意,後來又是大秀,把一個開服裝攤的女孩介紹給小林,小林也沒同意,這些不同意可以理解,她給小林介紹的小林也沒同意,這就大大傷了小秀的自尊心,小秀給小林介紹的是,他們那家超市的收銀員,小秀那家商店現在已經改成全市最大的超市了。據小秀介紹,這個女孩子職高畢業,是學會計的,人長得沒法說,重要的是知書達理。小秀還說,這女孩愛學習,什麼時候閑下來,什麼時候看見她手裏拿著一本書在讀。後來小秀又補充道,那可都是金庸先生的書呀。現在小秀稱呼男人,都叫先生了。小林一點也不給小秀麵子,小秀說的這個女孩,他連見都不肯見。小秀在小林的問題上遇到了空前的打擊,氣呼呼地走了。從此,她很少過問小林的婚事了。有時母親著急,免不了叨叨,小秀就說:媽,你別管,讓他自己去找,看能不能找個仙女回來。
小林沒找到仙女,找到了一個自己的同行,也是小學老師。這位女小學老師情形和小林類似,她一直想找到一位心目中的白馬王子,結果找來尋去的,沒一個合適的,一是年齡就大了,最後隻好打折把自己處理了。結果就和小林湊合到了一起。
這女孩姓李,小李第一次到小林家來時,看女孩還算周正,渾身上下什麼都不缺,可是看著,總覺得哪不對勁,母親琢磨半天,終於發現,原來小李白眼仁多,黑眼仁少,看人時總覺得有目無珠似的。小林自己看著高興,一家人隻好也不多說什麼,但小秀還是忍不住,背著小林說:這女孩,我沒看出好來,怎麼看怎麼像個白眼狼。於是,小秀背地裏就叫小李為白眼狼。
小林終於和小李張張羅羅,忙忙活活地結婚了。小林是家裏最小的,又是最後一個結的婚,母親拿出了所有的積蓄,那是這麼多年撿破爛攢下的錢,上次為了給大秀做手術,她想用這筆錢,結果大秀沒讓動。小林結婚,她一股腦又都拿出來了,大林、大秀、小秀依據個人情況也都湊了份子,因此,小林在四個孩子當中,婚禮算是最體麵的一個。
小林結婚沒房子,和母親住在一起。
兒媳婦小李初來乍到,剛開始還比較有禮貌,媽長,媽短地叫,臉上的笑容自然也比較燦爛。後來熟悉了,習以為常了,媽這個稱謂就省略了,變成了“哎”。“哎”就“哎”吧,隻要兩口子能過得好,母親這麼想。慢慢地問題就出來了,一家三口在一起過,做飯,買菜什麼的,自然都是母親幹。自從母親為大秀換了腎以後,身體大不如以前了,兒女們死活不讓她去撿破爛了,她也是力不從心了,從此,她再也沒有拾過破爛,對眼前的生活狀態,母親很知足,老了,終於安穩了。問題出在母親做飯上,勤儉了一輩子,雞鴨魚肉的,讓她做她也不會做,於是,在吃飯的問題上就很節約。
小李就很有意見,又不好說什麼,有時晚上她和小林一同下班往回走,小李就提出先不回家去逛街,小林自然沒有什麼異議,反正家裏母親做好了飯等著他們呢,早回去晚回去都一樣,於是就逛,逛了一會兒,又逛了一會兒,小李就說餓了,小林提出回家,小李不同意,提出在飯店吃。於是就吃了,小林吃飯時,想到了粗菜淡飯在家裏等著的母親,心裏怪不是滋味的,把自己的想法就說出來了。小李就說:你媽就那人,好吃的她消化不了。
有了初一,就有了十五。從那以後,隔三差五的,兩個人就到外麵改善生活。剛開始,小林的心裏還不是個味,可每次回到家裏,母親又都是好好的,母親吃那些粗茶淡飯顯得特別香甜,小林就想,這就是老人和年輕人的代溝,讓母親吃飯店,母親一定是消受不起的。小林的心就安穩了下來。
母親在和小林一起過日子,大林、大秀、小秀三個人仍不時地來看母親,每次來都不空手,吃的、喝的,都拿來一些。母親麵對兒女拿來的東西,每次都心疼地說:我都這麼大歲數了,能吃幾口,你們都還一大家子人呢,下次就別了。母親心疼也是真心疼,但她還是願意看到兒女們的孝順。這些吃的,喝的,母親從來不獨享,很大方地拿出來,和小林、小李一起吃。在有好吃的時候,小李從來不張羅到外麵去吃飯,而是回家和母親一起吃。母親吃這些時,總是顯得小心翼翼,生怕不夠吃,於是就撿那些粗菜吃。小林就說:媽,你吃呀。母親就違心地說,那些東西俺吃不慣,你們吃吧。
小李這時快速地和小林交換了一下眼神,於是,兩人心安理得地大吃大嚼起來。晚上兩人回到自己的房間裏,小李就衝小林說:我說的沒錯吧,你媽消受不了好吃的。小林聽了不說什麼,隻是笑一笑。小林的心又安穩了許多。
十一
大林兩口子雙雙下崗了,他們工作的鑄造廠倒閉了。鑄造廠倒閉是遲早的事,他們的鑄件總是不合尺寸,又滿是砂眼,在計劃經濟時,他們勉強可以生存,市場經濟一開放,工廠就隻能倒閉了。
鑄造廠倒閉,對大林一家來說和天塌地陷沒有什麼區別。他們的孩子都上初中了,兩人都沒工資了,在這之前,廠子效益就不好,工資打著折扣發,勉強夠一家人的吃食,因此,一家也紅頭張臉沒什麼積蓄,現在隻能喝西北風了。
大林兩口子天天出去,八方聯係著去找工作。大林兩口子的事驚動了母親,母親本以為大林兩口子都這麼大歲數了,早就成家另過了,不用她操什麼心了,沒想到,她還要為他們操很大的心,那些日子,她每天都要往大林家跑兩趟,大林兩口子出門去找工作,她就坐在那裏等,仿佛這樣心裏會踏實些。每次大林回來,母親都很緊張,仰起頭去察看大林的臉色,大林不說什麼,隻是歎氣,不用說,母親就明白了什麼。母親回到家後就把氣歎到了家裏。小林很不高興,怪母親盡操那些沒用的心,小林就說:媽,你操心有什麼用,又幫不上忙,讓大哥他們自己去管自己吧。誰讓他們沒工作在一個好單位呢。
母親聽了小林的話,心裏又難過起來,她又一次想起當年大林進鑄造廠時,自己賠著笑臉,一次次在老蘇的辦公桌上委身於老蘇的情景,那張辦公桌很不牢固,在身下吱吱地響。那時她就想:就這樣吧,隻要大林有了工作,踏踏實實一輩子,自己就這麼認了。沒想到,大林沒能工作一輩子,剛剛半輩子就失業了,母親深刻地檢點著自己,要是自己不那樣,興許大林就不會到鑄造廠來,也許現在大林就不會失業。想到這,母親恨不能去扇自己的耳光。
母親正在抓心挖肺地責備自己的時候,一天夜裏,大林媳婦慌慌張張地來了。她帶來了一個讓母親做夢也想不到的事。大林被警察抓起來了。
原來大林真的走投無路了,一家人還要吃飯,孩子還要上學,他不能坐在家裏喝西北風。他和同時下崗的幾個工人,便到廠子裏去往外倒騰東西,然後賣給廢品站,倒騰來倒騰去就有人去報警了,結果,大林幾個人就被抓了起來。
很快,大林就以偷竊罪被判了三年刑。大林沒能找到工作,卻住進了監獄。讓全家人都感到很失望,最傷心、難過的自然是母親。
大林進監獄引起了家裏一連串反應,先是大林媳婦和孩子回了娘家,不久又提出要和大林離婚,兩人都在一起生活快一輩子了,又折騰著離婚,最讓母親傷心的是,大林的兒子,自己的孫子,那個念初三的學生。在這期間,淑貞和自己的孫子談了一次。
淑貞說:“你媽要和你爸離婚,你打算跟誰?”
孫子梗著脖子說:“跟誰?當然跟我媽。”
淑貞又說:“你爸才半歸年,等你高中畢業他就出來了。”
孫子紅紅頭張臉說:“別說他,我沒這樣的爸爸,他讓我也不能做人。”
淑貞再說:“他怎麼不讓你做人了。”
孫子不再說話了,眼淚在眼裏含著。
淑貞還說:“你爸判刑,還不是為了過日子。”
孫子突然站起身,冷冷地說:“以後我不姓文了,我沒這個爸,沒你們這些親人。”說完拂袖而去。
沒多久,大林的老婆終於和他離婚了,孫子也改了媳婦的姓。母親病了一場,她撕心裂肺地替大林難過,家沒了,連自己的孫子都沒了,兒子自己孤孤零零地在監獄裏服刑。
母親受不了了,病好後,她去了一趟監獄,她見到了大林,大林老了,也瘦了。該知道的他都知道了,也不問什麼,隻是狼吞虎咽地吃母親給他帶去的那隻燒雞。最後大林抬起頭說:“媽,下次你再來時,給我帶一條煙吧。”母親看著大林的樣子忍著,她一走出接見室,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來,她看到了大林的麻木,絕望,還有自暴自棄,大林的樣子讓她的心碎了。
從那以後,每個月母親都要去看大林,大林讓她放心不下。母親想,大林一個人多不容易呀,那麼大歲數的人了,在監獄裏孤孤單單,沒人問沒人疼的,她不能讓大林一個人扛著這份艱難,她要給大林帶去關懷和溫暖。
大秀、小秀、小林三個孩子,集體去看過一次大林,然後他們就不再提去看大林的事了。他們都忙著自己的事,都挺不容易的。這一切母親明白,不怪孩子們。
母親坐火車,又坐汽車,七拐八折地去監獄看望大林。每次回來,母親都要在床上躺好幾天。大秀心疼母親,就說:“媽,你以後別去了,以後我每月給大林寄錢。”母親照例要去,錢並不能代表愛,母親帶給大林的是母親的愛。母親又開始拾破爛了,她每月的花銷不能伸手向孩子們要,她去看大林要花路費,還要給大林買吃的,抽的,這都需要錢,她怎麼能每次向孩子要這些錢呢。
母親又撿起過去的行當,大秀最先受不了了,她找到了母親,含著淚說:“媽,你這麼大歲數了,要幹什麼呀?你缺錢我給你就是了。”大秀說完從兜裏拿出一個活期存折,遞給母親,母親不接,她硬塞給母親。大秀又說:“你每個月去看大林,你願意去就去吧,破爛就別撿了,這麼大年紀了,有個好歹的咋整。”
大秀在擔心母親的腎,畢竟是隻有一個腎的人了,另一顆腎長在大秀的身體裏,大秀時時刻都能感受到母親的存在。
母親就說:“手心手背都是肉,媽就這麼大能耐了,沒本事給你們創造條件,媽心裏難受。”母親說到這,照例要大哭一場,傷心會讓母親流淚,母親隻有通過淚水,發泄心中的難過與傷心。母親不忍心用大秀的錢去看大林,大秀的身體不好,還要開服裝攤,兩個孩子也都上初中了,戶口不在城市裏,因此要多花許多錢供兩個孩子上學。大秀不易呀,幾個孩子都不容易。
母親一分也沒動大秀的錢,自己踉蹌著腳步,去拾破爛。每當傍晚,人們在街上很容易就能看到母親,她用編織袋背著垃圾,搖搖晃晃地向前走著,目光裏寫滿了愛與期待。那就是母親。她在期待著每個月的某一天,那時,她就能看到兒子大林了。這時母親來看他,大林收下她帶去的吃食和煙時,母親的心裏就會一片輕鬆。
這一陣子不知為什麼,小秀總愛往回跑,說是回來,她隻到母親住的屋裏坐一坐,她很少走進小林那兩口子的房間。剛開始母親並沒覺得有什麼,時間長了,次數多了,母親就覺得不對勁了。畢竟是母親,每個孩子的異樣都逃不過母親的心。
一次,母親就說:“小秀,出啥事了,跟媽說。”
母親還沒說話,小秀就哭了。
原來小秀的丈夫自從當上了總經理後,便經常不著家,他總是說工作忙,有應酬。後來,小秀就發現,丈夫原來在外麵養了女人。丈夫犯一個很通俗的錯誤,人過中年,事業又小有成就,很容易犯這樣的錯誤。小秀的丈夫自然也不例外。最可恨也最慶幸的是,當小秀為此質詢丈夫時,丈夫不承認自己的錯誤,還理直氣壯地說:一個男人一輩子就跟一個女人,多沒意思呀,我又沒和你離婚你有吃有喝的還想咋的。
小秀不想咋的,隻想讓丈夫回心轉意把心思放在她一個人身上。看樣子要做到這一點,丈夫有些不可能。於是小秀就痛苦,什麼離婚呢,吵鬧哇,小秀都想過。小秀是個很理智的人,那樣的結果並不太美妙,畢竟她也是四十來歲的人了,孩子都那麼大了,現在家庭條件不比別人差,該有的都有了,要是離婚,能過成現在這個樣子麼?小秀否定了自己最初要離婚,吵鬧的想法,隻能忍受著。
在小秀哭訴過程中,母親難過地望著小秀,孩子難受,母親更難受。當母親聽完了小秀的分析後,認為小秀想得有道理,還能怎麼樣呢,忍著吧,日子還是要過的,母親看見了小秀鬢邊的一根白發,伸出手拔了下來,母親在心裏深深地喟歎一聲,她隻能這麼歎氣。
從此,小秀每次回來,都要對母親嘮叨一番,母親聽著。然後母親和小秀一起歎氣,又說一些很無奈的寬心話,鬆弛了一些的小秀,然後告別母親,該幹啥還幹啥去了。
母親又多了一條操心的線索。
十二
母親在又一次去監獄看望大林後,終於病倒了。這次卻沒能很快地起來,她也說不清到底哪兒不舒服,總之就是沒勁,站不起來。孩子們把她送到醫院裏去做檢查,查來查去也沒查出什麼大病來。最後醫生把3個孩子召集起來說:“把老人抬回去吧,住院的結果也不一定好。”
大秀就問:“我媽得的是什麼病。”
醫生想了半天說:“你們母親就像一台過時的機器,哪都不正常了,癱瘓了,不能正常工作了。”
醫生的比喻很形象,孩子們都明白了。
母親回到家隻能躺著,頭腦很清醒,就是四肢沒勁。剛開始,孩子們對母親很重視,母親這一輩子為了拉扯4個孩子熬幹了心血,他們是有情有義的孩子,紛紛買來營養品,不時地來看母親。母親不見好,也不見壞,一拖再拖。孩子們都有自己的事,況且,看母親這樣,一時半會兒又不會有什麼大事,他們該忙什麼就忙什麼去了。
母親飯是不能做了,小林兩口子回到家不僅要自己做飯,打掃衛生,還要為母親做飯,端屎,端尿的,時間長了就有意見。於是小林把大秀、小秀叫回來,當著母親的麵,把自己的困難說了,又提出了幾條照顧老人的方案,要麼每家輪換照顧老人,這一條大秀和小秀都有實際困難,況且,把母親搬來搬去的,也不方便。第一條行不通,小林又說出了第二條,那就是,3個人(大林在監獄不能算在內)輪流值班,每人一星期或長或短都行。後來,大秀提出了一個建議,由他們3個孩子出錢,請一個保姆,這樣他們就會省心了。這條建議得到了認可。
母親當著3個孩子的麵沒說什麼,誰說話她隻是看著。3個孩子走後,她開始流淚了,流了一夜的淚。
第二天,在勞務市場找來的保姆來了,3個孩子果然輕鬆了不少。
母親以為自己躺一陣就會好起來,沒想到躺了這麼長時間也不見好的跡象。自己躺在炕上,3個孩子就很不安心,又出錢費力地請了保姆,孩子們都挺不容易的,他們還在奔生活,她不想拖累他們,這讓她會很難過。有時一夜夜地睡不著,一次又一次地責備自己。責備自己不爭氣的身體。她有生以來,體會了失眠。失眠的過程中,她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兩個男人,給她留下了4個孩子,他們又都長大,成人,這一切,仿佛就是昨天發生的事。人這一輩子說起來挺漫長的,可想起來其實挺短的。思前想後,把人這輩子看透了,也就悟出了一條淺顯的道理:人活百歲也是死。母親這麼想透之後,她就下定了一個決心。
大秀來看她時,她就衝大秀說:“我睡不著覺,給我開點安眠藥吧。”
大秀下次來時就帶來了十粒八粒的安定。醫生不給多開,隻能十粒八粒的。
小秀來看母親,母親仍把自己睡不著覺的話重複了一遍,小秀也給母親開來了一些安眠藥。
接著是小林。
一天夜裏,母親背著保姆把那些安定,一口氣吞了下去。天快亮時,保姆發現了異樣,大呼小叫地叫醒了小林。於是,母親被送進了醫院。
在醫生們搶救母親的過程中,大秀小秀都趕來了,他們在搶救室門前,他們都想到了母親會死。他們一同感受到了與親人永遠分手時的那份悲涼,揪心,難受。小秀先哭了,她一邊哭一邊訴說:媽,你別死呀,你死了,我哪還有家呀,心裏話還跟誰說呀。大秀也哭了,她也是個當母親的人,將心比心,當年母親對他們,不正是今天她自己對自己的孩子嗎。有誰能勝過母親對孩子這份感情呢,況且,她正用母親的腎維持生命。
小林一直在哭,他是老師,是個有文化的人,他想的問題比別人複雜一些。母親這種舉動,無疑是世界上最無私的,他想到一句名言:吃的是草,擠出的是奶。母親奉獻完了,不知道索取。小林衝搶救室一聲聲地喊著:媽,你不能死呀——他的後半句話沒有說出來,意思是,給我們一次敬孝的機會吧。
母親不知是生命力頑強,還是她還有許多記掛的事,總之,母親又一次活了過來。當她麵對病床前,3個孩子的3張淚臉時,她的神情很平靜,然後很平靜地說:你們該看看大林去了。
3個孩子擦幹眼淚,下決心似的衝母親點了點頭。
母親伸出手,把3個孩子的手抓在自己的手中,她微笑著說:活著就能看見你們,活著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