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個士兵(1 / 3)

一、現在

現在隻有那隻狗伴著他了,狗是黑的,隻有四隻蹄子上方有一圈白,他一直稱它為“草上飛”。狗已經老了,早就飛不起來了,毛色已不再光鮮,眼神也遠不如年輕那會兒活泛了。它和他一樣,總想找個地方臥一會兒,臥下了就犯呆,看看這兒,望望那兒,似乎什麼都看到了,又似乎什麼也沒看見。兩眼空洞茫然,春夏秋冬,暑熱嚴寒,四季周而複始地在身邊流過。在他的記憶裏,狗差不多有20歲了,對人來說這個年紀正是大小夥子,日子可著勁兒往前奔,但對狗來說能活到現在已經是奇跡了。他總是在想:它是舍不得他呐,努力著活,好給他作個伴兒。它的母親、母親的母親,已經伴著他幾十年了。

此時,一人、一狗,蹲坐在院子裏,太陽西斜,半個山坡都暗了下來。一人、一狗往那山坡上望,山坡上還是那十四座墳,墳已經培了土;很新鮮的樣子。十四座墳似乎在醒著,和一人、一狗遙遙相望著。

西斜的餘暉染在他的眼睛裏,眼睛早就渾濁了,臉也像樹皮一樣溝溝坎坎的,他凝在那兒不動,癡癡幻幻的,五十多年了,他就這麼守望著。

夕陽在他眼前跳了一下,太陽隱到西邊那個山尖後麵去了。有風,是微風,飄飄揚揚地蕩過來,50年前那一幕又如夢如幻地走了過來,槍聲、喊殺聲,還有那支一直沒有吹響的軍號,一起淹沒了現在,淹沒了現在已經72歲的王青貴。他蹲在那兒,如一隻木雕,有淚水,是兩行濁淚,熱熱的、鹹鹹的爬過他的臉頰和嘴角。

那狗仍那麼臥著,眯了眼,望那十四座墳,他和它兩雙目光就網在一起,癡癡定定地看那墳,看那落日。落日隻那麼一抖,天就暗了。

二、1947年,初春

1947年初春,縣獨立團打了一場惡仗,他們的敵人是暫三軍的一個師,那是一場遭遇戰,打了一天一夜,雙方傷亡過半。黎明時分,團長馬林下達了突圍的命令,王青貴那個排被任命為突擊敢死排,那時他的排差不多還是滿編的,他們一路衝殺出來。後麵是獨立團的主力,掩護著傷員和重型火炮。火炮是日本投降後,受降得來的,很珍貴。

那一場惡戰,光傷員就有幾十人了。野戰醫院在一個村子裏,傷員被安排進了野戰醫院。四百多人的獨立團,那一仗死傷過半,隻剩下二百多人了,王青貴所在的三排,加上他隻剩下15個人了。他是排長,看著和他一道衝出來的14個兄弟,他總有一種想哭的感覺,有個什麼東西硬硬地在喉嚨那兒堵著,卻哭不出來。弟兄們煙熏火燎的臉上也有那種感覺。1947年東北平原,雙方的主力部隊都在東北戰場上膠著地鏊戰,縣獨立團是地方部隊,和敵人的暫三軍周旋著,他們要牽製敵人的兵力,以免敵人的主力北上,東北的第四野戰軍正準備全力反攻,不久之後,著名的遼沈戰役就打響了。那是一次絕地反擊,整個中華民族吹響了解放全中國的第一聲號角。

此時,獨立團肩負著牽製暫三軍的全部任務,按著團長馬林的話說:我們要死纏爛打,就是拖也要把暫三軍拖住,決不能讓暫三軍入關。

暫三軍也把獨立團當成了真正的對手,他們一心想把獨立大隊消滅,然後入關與主力會合。獨立團如鯁在喉,摸不到、抓不著,就那麼難受地卡在暫三軍的喉嚨裏。

1947年初春,暫三軍的一個團,發現了野戰醫院,他們的隊伍分三麵向暫住在小村裏的野戰醫院摸來。獨立團接到情報後,火速地組織醫院轉移。那一天,也是個傍晚,太陽西斜,把半邊天都染紅了。一個團的敵人,分三路追來。兩輛牛車拉著醫院的全部家當,傷員自然是在擔架上,迤邐著向山裏轉移。

暫三軍的一個團,離這裏越來越近了,如同一隻餓貓聞到腥氣,樣子是急不可耐的。王青貴所在的五連接到了阻擊敵人的命令,五連在獨立團是著名的,連長趙大發三十出頭,滿臉的胡子,打起仗來說一不二。五連是獨立團的班底,那時還不叫團,叫小分隊,現在的團長張樂天,是小分隊隊長,趙大發那時還是一名戰士。五連可以說是獨立團的主心骨,王牌連。此時獨立團和野戰醫院危在旦夕,阻擊敵人的任務就落在了五連身上。

此時的五連人員早就不齊整了,四五十人,兩挺機槍,彈藥還算充足,獨立團把彈藥都給了他們。

趙大發咬著肋幫骨看著眼前的幾十個人,王青貴熟悉連長的表情,每逢惡仗、大仗時,趙大發就是這種表情。看著連長這樣,戰士們自然神情肅穆,他們明白,一場你死我活的激戰已近在眼前了。

趙大發嗡著聲音說:暫三軍那幫狗雜種又來了,醫院和主力正在轉移,我們在這裏隻要堅持兩個時辰,就算勝利。

說到這兒,用眼睛和那幾十雙正望著他的目光交流了一下,然後又說:兩個時辰,決不能讓那幫雜種前進一步,就是我們都拚光了,也要用鬼魂把那些雜種纏上。

王青貴那個排被安排上了主陣地,另外兩個排分別在主陣地的兩側山頭上,趙大發最後又補充道:什麼時候撤出陣地,聽我的號聲,三長兩短,然後我們在後山會合。

趙大發的身邊站著司號員小德子,小德子背著一把銅號,銅號在夕陽下一閃一閃地,眩人眼目。號把手上係著一塊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紅得似乎有些不真實。獨立團的人,太熟悉小德子的號聲了,每當衝鋒、撤退,或起床、休息,都聽著這號聲的指揮,有了號聲,部隊就一往無前了。

王青貴帶著全排僅剩下的14個戰士衝上主陣地時,西斜的太陽似乎也是那麼一跳,天就暗了下來,血紅的太陽在西邊的山頂上隻剩下月牙那麼一彎了。

接下來,他們就看見了暫三軍的隊伍,分三路向這裏奔來,騎馬的騎馬,跑步的跑步,他們的樣子激動而又焦灼。

戰鬥就打響了,槍聲剛開始還能聽出個數,後來就響成了一片,像一陣風,又像一片雷,總之天地間頓時渾沌一片了。天黑了,敵人的迫擊炮彈雨點似的落在了陣地上,他們剛開始沒有掩體,樹或者石頭成了他們的工事,後來那些炮彈炸出的坑成了他們的掩體,王青貴從這個坑跳向那個坑,手裏的槍衝敵人掃射著,他一邊射擊一邊喊:打——給我狠狠地打。後來,他聽不見機槍響了,他偏頭去看時,機槍手胡大個子已經倒在那裏不動了。他奔過去,推了胡大個子一下,結果就摸到一手粘乎乎的東西,他知道那是血,他管不了許多了,他要讓機槍響起來,把敵人壓下去。機槍在他的懷裏就響起來了。陣地上每寸土地都是熱的,就連空氣都燙喉嚨,機槍的槍身燙掉了他手裏的一層皮,他的耳朵嗡嗡一片,隻有爆炸聲和槍聲。王青貴殺紅了眼,火光中他模糊地看見了敵人,有的在退,有的在往前衝,他把槍口掃過去,在這期間,他不知換了多少彈匣,兩側的陣地剛開始他還顧得上看一眼,那兩邊也是火光衝天,現在他已經顧不上別處了,隻有眼前的敵人。打呀,殺呀,不知過了多久,陣地一下子沉寂了,一點聲音也沒有了,隻有他的機槍還在響著。他停了下來,側耳靜聽,他的耳鼓仍嗡響成一團,那是大戰一場之後的後遺症,他以前也遇到過,過一陣就會好的。

他喊:苗德水、小柳子……

沒有人回答,死了一樣的沉寂。

燒焦的樹枝嘩叭有聲地響著。

三長兩短的軍號聲他仍沒有聽到,在戰鬥過程中,他沒有聽到,現在他仍然沒有聽到。

他又大喊著:江麻子、小潘、劉文東……

他挨個兒地把全排十幾個人都喊了一遍,沒有一個人回答他,剛才還槍聲炮聲不斷,一下子死寂了,他有些怕,也有些慌。機槍手胡大個子犧牲了,這他知道,可那些人呢?難道撤退的軍號已經吹響,他沒有聽到,別人都撤了?不可能呀,要是戰士們聽到了,不能不告訴他呀。

王青貴不知道此時的時間,此時靜得似乎時間都停止了。他又喊了一遍全排人的名字,包括躺在他身邊的胡大個子,一個人也沒有回答,就連山下的敵人也沒有了動靜,他在心裏大叫一聲:不好——

抱過那挺機槍,借著夜色向後山跑去,那裏是連長趙大發要求隊伍集合的地方。獨立大隊的人對這裏的地形並不陌生,他們一直在這裏和暫三軍周旋,這裏的每一條溝,每一道梁他們都熟悉,有許多戰士的家就是附近村子裏的。

他跑過一座山,又涉過一條河,在一片平地裏,他發現了一個馬隊,他們吆五喝六地向前奔去。他明白這是暫三軍的騎兵營,他們跑過的方向就是主力部隊和野戰醫院撤走的方向。他心急如焚,他想把這一消息告訴連長趙大發,他們要抄近路把敵人截住。他一口氣向後山跑去。黎明時分,他終於一口氣跑到了後山。後山腳下的那幾塊石頭還在,幾天前他們在這裏紮過營,燒過的灰燼還在,可連長他們的人呢?這裏和陣地一樣的靜,他喊了一聲:連長、小德子……空空的山穀隻有他的回聲。他想:壞了,連長他們可能仍在陣地上堅守呢,自己怎麼就逃了呢?這麼想過,他又向陣地奔去。

三、迷失

當王青貴又一次回到陣地上時,他被眼前的景象嚇呆了,陣地上一片狼藉,滿目瘡痍。剛發芽的綠草已經焦糊了,那些樹也枝枝杈杈的焦糊一片,有的被炮彈炸飛了,有的被炸得東倒西歪。在一棵樹下,他看見了老兵苗德水,他入伍的時候,苗德水就是個老兵了。苗老兵很少說話,總習慣眯著眼睛看人,沒事的時候就蹲在一角悶頭吸煙,沒人能說清苗老兵的年齡,有人說他二十多歲,也有人說他三十多歲,當人問起苗老兵的年齡時,苗老兵就淡然一笑道:當兵的沒有年齡,要是有人能記住俺的祭日,這輩子也就知足了。

此時的苗老兵半躺半臥著,他的右手握著一枚還沒拉弦的手榴彈,右手就那麼舉著,他生前的最後一刻,想把手裏這枚手榴彈扔出去,結果就中彈了。子彈從右太陽穴飛進來,又在右後腦偏出去,這是一粒正中要害的子彈,死前的苗老兵還沒有嚐到痛苦的滋味,他的眼睛仍那麼眯著,很淡漠地望著前方。

小柳子在苗老兵的不遠處,他靠在一棵樹上,頭低著,似乎困了,要睡過去了,他的槍仍那麼舉著。王青貴奔過去,叫了聲:柳子——他去推他,他卻仰身倒了下來,這時,王青貴才看清,小柳子胸上中了一排子彈,那血似乎還沒有完全凝固,隨著他的仰倒,血從小柳子的胸口又一湧一湧地冒了出來。小柳子是排裏最小的兵,今年剛滿17歲,一年零三個月前入伍,經曆過六次戰鬥,負過一次傷,那一次他的腿肚子被子彈鑽了一個洞,在野戰醫院休養了二十多天,剛回到排裏不久。

王青貴身上的雞皮疙瘩起來了,昨晚陣地上還是那麼生龍活虎的一群戰士,轉眼便遠離他而去。陣地上靜得出奇,隻有被炮彈燒焦的樹枝發出輕微的爆裂聲。他茫然四顧,覺得這一切很不真實,恍如夢裏。他輕喚著戰士的名字:劉文東、小潘、江麻子……

他看見了江麻子,江麻子趴在一塊石頭上,仿佛累了,趴在那裏睡覺,血卻浸滿了石頭。槍還在他身下壓著,剛射擊出一發子彈,彈殼還沒退出槍膛,他正準備把子彈上膛的瞬間被敵人的子彈擊中了。全排加上他15個人,有14個人都已經犧牲了,他們或趴或蹲,他們戰鬥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他們臨死之前,都是一副無懼無畏的樣子。14個戰士就這麼安息了,他們還和生前一樣,似乎在等待著排長的召喚。此刻的他沒有恐懼,也來不及去恐懼,那一瞬,他的思維凝固不動了。他茫然地向山下望去,敵人的陣地已是人去皆空,他們是打掃過戰場走的。天亮的時候,那裏還有濃重的血跡,此時敵人已經把那些屍體收走了。天地間靜極了,有三兩隻麻雀驚驚嚇嚇地飛過來,又慌慌地飛走了。

王青貴想到了連長趙大發,連長就在左側那個山頭上,他想到連長便嵐了似的向身左側的山頭奔過去。陣地上如出一轍,他看到了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塊紅綢子,係在小德子那把軍號上的紅綢子。此時,那塊紅綢布有一半已經燒焦了,另一半掛在一個樹枝上,不遠處的地上,那把軍號被炸成了幾截,橫陳在地上,一灘血深深地浸在泥土裏。恍然之間,王青貴明白了,他一直等待的軍號永遠也不會吹響了,連長的隊伍撤走了,連同傷員還有那些犧牲的戰士。他們在哪兒?他來到右翼陣地,右翼陣地也是一樣,除留下了一堆堆彈殼,還有燒焦的土地以及那一灘灘的血跡,這裏也是空無一人。他們都撤走了,在什麼樣的情況下撤走的,他不知道,這永遠是個謎了。那把沒有吹響的軍號,把這一切畫上了句號。王青貴立在那裏,有些難過也有些傷心,他像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孤零零地站在那裏。他喊了,是突然喊出來的:連長,你們在哪兒呀——

空空的山穀回蕩著他淒厲的嘶喊,沒人回應,隻有他自己的聲音在一波又一波地回蕩。

太陽已過中天,明晃晃地照耀著寂靜的山穀和他。他回過神來,一搖一晃地向主陣地走去,那是他的戰場,那裏還有戰友,他不能扔下他們。這是活著的人的責任,他要把他們掩埋了,這是一個士兵對犧牲戰友的義務。他一開始用手,後來就用炸斷的槍托、刺刀,他一口氣在山坡上挖出了14個坑,把最後一個戰友小潘放進去,又用沙土埋了後,天上的星星已經出來了。

他坐在14個墳頭前,大口地喘息著,一天中他滴水未進,心髒的跳動轟轟有聲地從喉嚨裏撞擊著耳鼓。剛開始他在喘息,待血液又重新回到大腦,他的意識恢複了,望著月影下那14座新墳,一下子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單。從參軍到現在,他早就習慣了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不論是行軍還是打仗,就是睡覺他也聞慣了眾人的汗臭味。現在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了,隻剩下孤零零的他。天空像鍋底一樣罩著他,他有些恐懼,昨天這時候他還和戰友們在陣地上激戰著。射擊與呼喊,那證明著一個活蹦亂跳的生命的存在,現在一切都結束了,就剩下他一個人了,在這靜寂的山上。他站了起來,然後他明白了,他要去尋找戰友,隻有和戰友們在一起,他才是一個戰士。第一次,他是那麼渴望戰友和組織,他抬起頭看了一眼北鬥星,向大部隊撤退的方向走去。

四、尋找

又一個黎明到來時,他又回到了後山,連長趙大發讓他們集合的地方,這時他有了新的發現,山腳下多了十幾座新墳。顯然,連長他們到過了,在他離開後,他們來了。這十幾座新墳可以證明,他們一定從戰鬥中撤出後帶著這些烈士轉移到這裏,也有可能隻是剛開始受的傷,走到這裏後才犧牲了。他站在這十幾座墳前,有些後悔,如果自己堅持等下去,說不定就能見到連長這些人,可是他回去了;但轉念一想,他回去的也沒錯,他不能扔下那幫兄弟,想起長眠在戰場的14個兄弟,淚水又一次流了下來。他掩埋那些弟兄們時,他沒有哭,和他們告別時他才哭出了聲,兩天前還有說有笑的那幫兄弟,永遠地離開了他,陰陽相隔,從此就各走各的路了。王青貴是個老兵了,自從當兵到現在大小仗打過無數次了,可從來沒有經曆過這麼慘烈的戰鬥,一次戰鬥讓他所有的弟兄都陣亡了。他不怕死,從當兵那一天起他就做好了犧牲的準備,可自己死和別人死是兩碼事,一個人一分鍾前還好好的,跟你有說有笑的,一發子彈飛來,這個人就沒了,就在你的眼前,你的心靈不能不受到震撼,那是用鈍刀子在割你的肉哇。他現在的心裏不是怕,而是疼。

他站在那裏,茫然四顧,他說不清楚這裏埋著的是誰,他隻能用目光在墳頭上掠過,每掠過一個墳頭,那些熟悉的麵容都要在他眼前閃過一遍。突然,他的目光定格在最後一個墳頭上,那裏壓著一張紙,紙在微風中抖動著,他走過去,拿起那張紙,確切地說那是一個紙條。那上麵寫著一行字:同誌們,往北走。

任勤友是一排長,這麼說連長趙大發已經犧牲了,如果連長在的話,哪怕是他受傷了,這張紙條也應該是連長留下的。他握著那張紙條,這紙條果然是留給他的,他們三排在這之前一個人也沒有撤出來。他把紙條揣在兜裏,他不能把紙條上的秘密留給敵人,他要向北走,去追趕部隊。

他站在那裏,他要和弟兄們告別了。他舉起了右手,淚水就湧了出來,哽著聲音喃喃地說:弟兄們、連長,王青貴向你們告別了,等打完仗我再來看你們。說完,他轉過頭,甩掉一串眼淚,踩著初春的山崗,一步一步地向北走去。

途經一個村落時,他才想起已經兩天沒吃一口東西了,水是喝過的,是山裏的泉水。看到了人間煙火,他才感到,了饑餓。於是他向村子裏走去,他進村子有兩個意思,一是弄點吃的,然後問一問大部隊的去向。在村子外觀察了一會兒,沒發現異常的情況,就向村子裏走過去,在一戶院門虛掩的人家前,他停下了腳步。他衝裏麵喊:老鄉,老鄉。

過一會兒,一個攏著雙手的漢子走出來,看了他一眼,顯然漢子對他的裝扮並不陌生,自然也沒恐懼的意思,隻是問:獨立團的?

他點點頭,漢子把門開大一些,讓他走進去。漢子不等他說什麼,就再次進屋,這回出來時手裏多了兩個玉米餅子,塞到他手上說:早晨那會兒,暫三軍的人馬剛過去,獨立團是不是吃了敗仗?

他沒點頭也沒搖頭,他說不清楚兩天前那場戰鬥是失敗還是勝利。連長讓他們堅守兩個時辰,他們足足打了大半宿,不是不想撤,是沒撈著機會撤,敵人一輪又一輪地進攻,他們怎麼敢撤?如果說這也算勝利的話,那留在陣地上那些戰士呢?他無法作答,就問:聽沒聽到獨立團的消息?

漢子搖搖頭:沒看見,隻聽說和暫三軍打了一仗,沒見人影。你是和隊伍走散了吧?

他謝過漢子,拿了兩個餅子出來了。他又走到了山上,在山頭上,他狼吞虎咽地把餅子吃光了。這會兒他才感到累和困,兩天了,他不僅沒吃東西,連眼皮也沒合過一下。暫三軍的人來過了,獨立團的人卻沒來,那大部隊撤到哪去了呢?他還沒想清楚,就迷糊過去了。

夜半時分,他醒了,是被凍醒的。初春的夜晚還是寒冷的,他的上身仍穿著過冬的棉衣,為了行軍打仗方便,他們都沒有穿棉褲,而是穿著夾褲。清醒過來的王青貴腦子已經清醒了。

這次暫三軍對他們不依不饒的,看來獨立團的處境已經很危險了。獨立團的任務就是拖住暫三軍,不讓蔣介石把部隊調到關外去。這一年多來,他們一直和暫三軍周旋著。以前也有困難的時候,那時候團長張樂天有把部隊調到山西的打算,可後來還是堅持下來了。這次好像不同以往,前些天獨立團和暫三軍打了一場遭遇戰,獨立團死傷近半,野戰醫院一下子住滿了人。野戰醫院歸軍分區管,原打算是想把野戰醫院調走的。軍分區的大隊人馬已經開赴到山海關去了,這是上級的命令,獨立團的人意識到,在東北要有一場大仗和惡仗了。那陣兒,正是遼沈戰役打響的前夕,敵我雙方都在調兵遣將。野戰醫院因為傷員過多,暫時沒有走成,這回隻能和獨立團一起東躲西藏了。

王青貴坐在山頭上,背靠著一棵樹,他說不清獨立團撤到哪兒去了。沒有獨立團的消息,他隻能打聽敵人的消息了,敵人在聞著風地追趕獨立團,說不定追上敵人,離大部隊也就不遠了。事不宜遲,他說走就走。走之前,他檢查了一下懷裏的槍,槍是短槍,還有六發子彈。阻擊戰一戰,他們不僅打光了人,還拚光了所有的彈藥。有六發子彈,讓他心裏多少踏實了一些。他望一眼北鬥星的方向,又踏上了尋找隊伍的征程。

他知道,要想尋找到部隊,他不能一味地在安靜的地方轉悠。暫三軍現在在窮追不舍地猛打損兵折將的獨立團,隻有戰鬥的地方,才會有大部隊的身影。追蹤著部隊,也在尋找著暫三軍。

王青貴就這麼走走停停,不時地打探著。第五天的時候,他來到了辛集村。剛開始他不知道這個村子叫辛集,知道辛集還是以後的事。那仍是一天的傍晚,太陽的大半個身子已經隱沒到西邊的山後了,他想找個老鄉家休息一晚上,打聽一下情況,明天天亮再走,這幾天他都是這麼過來的。他剛走進村口,看見一個老漢放羊回來,十幾隻羊和老漢一樣地精瘦。他看見了老漢,老漢也看見了他,老漢怔了一下,他走上前,還沒開口,老漢先說話了:你們怎麼又回來了?

他驚喜地問:獨立團來過了?

老漢答:上午你們不是在我家裏討過水麼?

他立在老漢眼前,焦急又渴望地說:我在尋找隊伍,獨立團現在在哪兒?

老漢看了他幾眼,似乎在琢磨他的真實身份,半晌老漢才說:獨立團是昨天半夜來的,就紮在南山溝裏。早晨到村裏討水,還在南山溝裏吃了頓早飯,後來又慌慌張張地往西邊去了,抬著上百號傷員。他們前腳剛走,暫三軍的人就追過來了,好懸喲。

王青貴不想進村了,看來獨立團離這裏沒多遠,抬著那麼多傷員,還有醫院、後勤的全部家當,想必也不會走得太遠。他要去追趕隊伍,也許明天他就會追上了。這麼想過,他放棄了進村休整的打算,謝過老漢,向西快步追去,他似乎是在跑了。身後的老漢道:我估摸他們要進雁蕩山了。他又一次轉身衝老漢揮一下手。

一口氣跑下去,前麵黑乎乎的一片山影,那就是雁蕩山了。雁蕩山對他來說並不陌生,以前獨立大隊休整時,曾來過雁蕩山。這個夜晚,月明星稀,很適合趕路,因為隊伍就在眼前,他的雙腿就有了動力和方向。他正在走著,突然前方不遠處,傳來了一陣密集的槍聲,這是他離開辛集村一個時辰後發生的事。星星還沒布滿天空,似圓非圓的月亮懸在東天的一角。他狂亂的心和那槍聲一樣突突地跳著。他知道,自己的隊伍就在槍響的方向,從槍聲中判斷,在前方不到二裏路的地方,就是戰場。他從腰間拔出了短槍,迂回著向前跑去,這會兒,他看清了交火的陣勢,一個山頭上有人在向下射擊,山兩邊暫三軍的隊伍在向上爬。他看清了地形,從左後山的坡地上摸過去,這樣他可以和自己的人會合,又能避開敵人。

當他爬到半山腰時,他幾乎都能看到戰友們的身影了,他甚至還聽到了戰友們一邊射擊,一邊發出的吼聲:打,狠狠地打——

他想來個百米衝刺,一下子躍到陣地上去,這時他發現有一隊敵人悄悄地迂回到戰友身後,向山頭上摸了過來。伏擊的戰友們隻一門心思射擊正麵的敵人,沒想到他們的後麵已經被敵人摸上來了。如果敵人得逞,隻需一個衝鋒,我方陣地就會被敵人衝擊得七零八落。事不宜遲,他來不及細想,大喊了一聲:敵人上來了——就連放了兩槍,他看見一個敵人倒下了。敵人迅速向他射擊,他靠著樹的掩護向山下撤去。他的目的達到,戰友們已經發現了身後的敵人,調轉槍口向敵人射擊。他們一定驚奇,在他們的身後怎麼會出現援軍。王青貴知道,他不能和敵人糾纏在一起,他和敵人一同處在山坡上,戰友分不清敵我,那樣是很危險的。他隻能先撤下來,再尋找機會和戰友們會合。

敵人被發現了,火力很快把他們壓製下來,他們也在倉皇地後撤,這時敵人發現了王青貴。有幾個敵人一邊射擊,一邊追過來。子彈在他身前向後飛竄著。他又向後打了兩槍,他數著自己射出的子彈,已經四發了,還有兩發,槍裏最後一定得留一粒給自己,他就是死也不能讓敵人抓了俘虜。他正往前奔跑著,突然大腿一熱,他一頭栽倒在地上。前麵就是一條深溝,他順勢滾到了溝裏。他負傷了,右大腿上有熱熱的血在往外流。

敵人並沒有追過來,他就一個人,目標並不大,敵人也許以為他已經被打死了。身後的敵人又向獨立團的阻擊陣地摸去。王青貴有機會處理自己的傷口,他撕開衣服的一角,把傷口紮上。他躺在那裏,聽著不遠處激烈的槍聲,心裏暗恨著自己,戰友就在眼前,他現在卻不能走到隊伍中去。他懊悔萬分,但是身不由己,因為失血,也因為疲累,那些槍聲似乎變得遙遠了。他失去了知覺。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他被一陣密集的槍聲又驚醒了,槍聲似乎就在他的頭上。他睜開眼睛,看見有人越過溝在往前奔跑。突圍了,這是他的戰友們,他打了個激靈,喊了聲:同誌,我在這兒——

槍聲,奔跑的腳步聲響成一片。他的呼喊太微弱了,沒有人能聽見的喊聲。他恨自己受傷的腿,如果腿不受傷,他說什麼也會追上去,和戰友們一起突圍,現在他不能拖累戰友,戰友們也沒時間來救他。

他先是看到戰友們一個個越過深溝,不一會兒,又看見敵人一窩蜂似的越過去。漸漸地,槍聲遠了,稀了。

他不能在這裏再呆下去了,他順著溝底向前爬去。有幾次他試著想站起來,結果都摔了下去,他隻能往前爬。戰友們遠去了,他錯失了和戰友們重逢的機會。他要活下去,隻有活著,他才有可能再去尋找戰友。他艱難地向前爬著,月亮掠過他的頭頂。又不知過了多久,他的眼前一黑,人再一次失去了知覺。

王青貴醒過來時,一老一少兩個人站在他的麵前,確切地說他是被一老一少的說話聲驚醒的。他看那老漢似乎有些麵熟,又一時想不起在哪裏見過。那少的是個女孩,有十七八歲的樣子,咬著下唇,眉目清秀的樣子。

老漢見他睜開眼睛,就說:你傷了,流了不少的血。

他想說點什麼,喉嚨裏幹得他說不出話來。

老漢彎下身去,衝女孩說:快,把他扶起來。

女孩托著他的上半身,他坐了起來,雙手卻用不上勁兒。老漢和女孩合力把他扶到老漢的背上。老漢搖晃著站了起來,然後又衝女孩說:小蘭,把羊趕回去,咱們走。

老漢馱著他,小蘭趕著那十幾隻羊往回去,這時他才想起來,老漢就是昨晚見過的放羊老漢。

歇了幾次,終於到了老漢家。他躺在炕上,腿上的血還在一點點地往外滲著。小蘭在燒水,老漢在翻箱倒櫃地找什麼東西。他終於拿出一個紙包放在炕上,那是紅藥。打高橋的時候他也負傷了,他用過那種藥。獨立大隊解放高橋,那是一場大戰,那時他是班長,全班的戰士最後也拚光了,隻剩下一挺機槍一個人,向水塔衝去。水塔是高橋的製高點,上麵插著敵人的旗子。那上麵守了很多敵人,一個班的人就是攻打那個水塔時犧牲的。最後他一人一槍地衝了上去,把敵人的旗子扯下來,掛上了一麵紅旗,最後他扶著旗杆,堅持了好一會兒,才一點點地倒下去。那次他身受好幾處傷,好在都不要命。他在野戰醫院休養了一個多月。他抱著旗杆的瞬間被戰地記者拍了下來後,發在了報紙上,題目就叫《英雄的旗幟》。高橋戰鬥中他榮立一等功,出院後被任命為獨立團的尖刀排長。

老漢讓他把紅藥吃了下去,又在他的傷口上塗了些藥。老漢這才抬起頭長籲口氣道:槍子飛了,要是留在身上那可就麻煩了。

槍傷是在大腿的內側,子彈穿腿而出,傷了肉和筋脈。小蘭為他煮了一碗粥,是小米粥,他坐不起來,也趴不下去,最後就是小蘭一勺一勺地喂給他。他心裏一熱,眼睛就紅了,有淚一點一滴地順著眼角流出來。

老漢在埋頭吸煙,深一口淺一口的。老漢見了他的淚光就說:小夥子,咱爺們兒也是個緣分,沒啥。我那大小子也去當兵了,走了三年了,說是入關了,到現在也沒個信兒。

此刻,王青貴理解了老漢一家人的感情,事後他才知道,他所在的小村子叫辛集村。昨晚那場戰鬥,村裏人都聽到了槍炮聲。老漢姓吳,吳老漢一大早是特地把羊趕到那兒去的,結果就發現了他。

在以後日子裏,老漢和小蘭對他很好,白天老漢去放羊了,隻有小蘭侍候他,給他換藥,做飯。他現在已經有力氣坐起來了,沒事的時候,小蘭就和他說話。

小蘭說:我哥也就是你這麼大,他離開家那一年19。

他看著小蘭心裏暖暖的,他想起了自己的家,很小的時候父親就不在了,他和娘相依為命。娘是他參軍那一年死的,娘得了一種病,總是喘,一口口地倒氣兒。有天夜裏,娘終於喘不動了,就那麼離開了他。娘沒了,他成了一個沒有家的孩子,是小分隊擴編讓他當了兵。他從當兵到現在沒回過老家,他的老家叫王家莊,一村子人大部分都姓王。家裏沒有牽掛,他回不回去也都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