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個士兵(2 / 3)

小蘭這麼對待他,讓他想起了娘。他生病了,娘也是這麼一口口地喂他。可娘還是去了,娘的喘病是爹死後得下的,他對爹沒什麼印象,隻記得村後山上的那座墳頭。每逢年節的,娘總是帶他去給爹上墳,爹是在他兩歲那年得一場急病去的。娘死後,他把娘埋在了爹的身邊。

小蘭和他說話,他也和小蘭說話,他從小蘭嘴裏知道,小蘭的娘也是幾年前得病死了,家裏隻剩下她和爹,靠十幾隻羊和山邊的薄地為生。哥哥當兵後,她一直在想念哥哥,她和爹經常站在村口的路上,向遠處張望。她和爹覺得說不定什麼時候,哥哥就會回來。

王青貴又想起,那天傍晚吳老漢在村口張望時的神情,他是在吳老漢的視線裏一點點走近的。說不定最初的那一瞬,老漢錯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

幾天之後,他的傷漸漸好了一些,但他還是不能下地,隻能靠在牆上向窗外張望。

小蘭就說:你放心,隊伍會來找你的。

他心裏清楚,隊伍裏沒人知道他在這裏,他隻能自己去找隊伍。

小蘭有時坐在那兒和他一起望窗外,然後喃喃地說:我可想我哥了,不知他現在好不好?

小蘭這麼說時,眼睛裏就有了淚水。

他想安慰小蘭兩句,又不知說什麼,隊伍上的事真是不好說。他想起阻擊戰,自己一個排,14個兄弟都留在了那個山坡上。他現在又受傷,躺在這裏,他能說什麼呢?

晚上,吳老漢回來後,和他並躺在炕上,有一搭無一搭地說部隊上的事,通過王青貴對部隊的描述,想象著自己的兒子。這種心情,王青貴能夠理解。

五、友誼或愛情

十幾天以後,王青貴能拄著棍子走路了,他更多的時候是站在院子裏向遠方張望。這麼多天,他在心裏一直牽掛著部隊,可部隊的消息一點也沒有。每天,吳老漢放羊回來,他都向吳老漢打探部隊的消息,然而關於獨立團的消息卻是音訊皆無。辛集這個四麵環山的小村莊,這些日子靜得出奇。王青貴隻能在心裏牽掛著部隊了。

經過這段時間的相處,王青貴已經融入到吳老漢這個家了,小蘭叫他哥哥。有天晚上,王青貴身邊的吳老漢一直在炕上吸煙,王青貴知道老漢有話要說,就靜靜地等著。終於,吳老漢開口了,他說:小王,你覺得這個家好不好?

王青貴說:好,你就像我爹,小蘭就像我親妹妹。

王青貴自從來到這個家,他一直對父女倆充滿了感激。他知道,要不是父女倆,他早就活不到現在了。

吳老漢又說:我那兒一走三年多,連個信兒都沒有。

王青貴聽到這兒心就沉一沉,他知道打仗意味著什麼。

吳老漢還說:我老了,小蘭是個姑娘,我這家就缺個能頂事兒的男人。

他意識到吳老漢的用意了,但他沉默著,不知如何作答。

半晌,又是半晌,吳老漢又說:小王,你覺得我們小蘭咋樣?

他說:好。

他隻能用“好”來回答了,這麼多天小蘭對他就跟對親哥哥似的,不僅照顧他吃喝,還給他端屎端尿,小蘭做這些時臉都是紅的。他替小蘭心疼,也為小蘭心動。在這之前,他還沒有這麼近距離地和一個姑娘打交道。

吳老漢似乎鼓足了勇氣地說:我這個家你也了解,也就這樣子,要是你不嫌棄,就留下別走了。

他半天沒有說話,這些天來,他第一次感受到了家庭的溫暖。這麼多年東打西拚的,家的概念早就淡漠了,說實話,他真想停在這裏就不走了,可獨立團牽著他的心,團長,還有那些戰友,獨立團現在是最困難的時候,被暫三軍追得到處跑,此時他不能離開部隊,離開戰友。以前他也想過,仗不能打一輩子,要是自己能活下來,不再打仗了,自己去幹什麼?答案是肯定的,那就是二畝地一頭牛,回家過日子。現在仗還沒有打完,那些戰友不知身在何處,他怎麼能留下來過日子呢?

他衝吳老漢說:不,我還要去找隊伍。

吳老漢不再說什麼,弄滅了煙,躺在那兒不動了。他知道吳老漢沒睡著,他們各自想著心事,就那麼靜默著。

突然,吳老漢說:你是看不上俺家小蘭?

他答:不。

吳老漢又說:那你看不上這個家?

他說:不,我是獨立團的人,這時候我不能離開他們。

吳老漢不說什麼,歎了口長氣,翻轉過身去。

辛集四周的山都綠了的時候,王青貴的傷徹底好了。那天他在院子裏試著跳了兩步,又蹦了兩下,傷口處還隱隱有些疼,但已經沒有大礙了,他覺得自己該走了。在那次吳老漢和他談過話後,他提出要走,但那時他還得拄著棍子。

吳老漢一聽就急了,急吼吼地道:說啥?你這樣就想走,你是怕留下擔著情分是不?別忘了,我兒子也是隊伍的人,這點覺悟我還有。

從那以後,他沒再提出走的事。

小蘭還是那麼細心地照料他,這些日子,小蘭望著他的目光和眼神已經有了變化,小蘭的目光水水地望著他,沒說話先臉紅了。他看到小蘭這樣,心裏也一跳一跳的。

那天,他又站在院子裏向遠方張望。小蘭在這之前,把他的軍裝拆洗了,他是穿著棉襖、夾褲來的,現在天暖了,這些已經穿不上了。小蘭替他找出了哥哥的衣服,做完這些事的小蘭,不知什麼時候在他身邊站下了。她也和他一同向遠方張望著。

他能聞到小蘭身上散發出的蘭草一樣的味道,半晌小蘭說:那天晚上,你和爹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他回過身望著小蘭,小蘭紅了臉,低下頭,揉著自己的衣角。

他說:對不起。

她說:不怪你,你是隊伍的人。

他看見有兩滴淚順著她的臉頰爬了下來。

他的心疼了一下,一抽一抽的,眼睛也有些濕。他說:等不打仗了,我一定回來找你們。

小蘭低著頭回屋去了。那一刻,他的心七上八下的。

現在他的傷終於好了,他要上路了。

那天,小蘭起了個大早,烙了一摞餅,用一個包袱皮仔細地包了,這是帶給他路上吃的。

吳老漢一直蹲在門口吸煙,輕一口重一口的。像以往一樣,3個人吃完早飯,都明白他就要上路了。吳老漢說:我和小蘭送送你,反正我也要去放羊。

3個人、十幾隻羊就離開了家,向山坡上走去。東西南北,他沒有個目標,他說不清部隊去哪兒了。一個月前,他親眼看見部隊向西走了,他決定首先選擇向西走。3個人和羊默默地向前走,來到他受傷那條溝旁時,吳老漢停住了,用手往前一指道:往前走是雁蕩山了。

他也立住腳,小蘭把那包袱遞給他,他接過來,手裏感到了餅的溫熱。他不知說什麼好,3個人都望著別處。

他終於說:等我找到部隊,不打仗了,我就回家。

他說完這話時,淚水已經出來了,他向吳老漢和小蘭敬了個禮,轉過身,大步向前走去。

走了很遠,他回身去望時,吳老漢和小蘭仍在那裏佇立著,在他的視線裏,隻是一團模糊的影子了。他的淚水又一次湧出,心裏暗自說道:隻要我還活著,我會回來的。

六、留守處

王青貴又走了許多村莊和山梁,以前獨立團經常活動的地方他都找遍了,沒有一點關於獨立團的消息。他也問過許多人,那些人也說好久沒有見到獨立團的人了,就連暫三軍也消失得無影無蹤。他從春天一直找到秋天,山上的樹葉綠了又黃了。

在這期間,東北和華北戰場上發生了許多變化。遼沈戰役已經結束,平津戰役也已接近尾聲,天津解放後,北平也和平解放了。最後,王青貴找到了縣委,以前他在縣委開過會,也送過通知,暫三軍在的時候,縣委也一直在打遊擊,這個村子裏住一陣,那個村子裏停一下。最後,他想到了縣委,在好心人的指點下,他在一個鎮子裏找到了縣委,接見他的是位書記,姓周。當得知他在尋找獨立團時,姓周的書記吃驚地睜大眼睛,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好半天,他就說出了自己的姓名和掉隊的原因。周書記歎口氣道:獨立團半年前就被整編了。

這時他才知道,不僅獨立團被整編了,許多地方軍都被整編了。暫三軍也被蔣介石的部隊征調去參加了平津戰役。獨立團已經被正規軍整編了,現在是什麼編號,駐紮在哪裏,縣委也不清楚。最後周書記還是告訴他,地方軍有個留守處在省城,到那裏去問問,也許能打聽到獨立團的消息。

王青貴步行了十幾天,終於來到了省城。省城早就解放了,到處都是自由的人們,牆上貼滿了紅色的標語。

他走走問問,終於在一個胡同裏看見了留守處的牌子,全稱是:地方軍改編留守處。他推開留守處的大門時,發現裏麵並沒有多少人,一個戴眼鏡的清瘦男子用疑惑的目光把他迎了進來。那人問他有什麼事,他說要找獨立團。眼鏡同誌又上上下下地把他打量了一遍,他看出對方的懷疑,就又一次把自己掉隊的經過講了一遍,眼鏡同誌才籲了口氣。從抽屜裏拿出一個本子,在上麵找了半天才說:你們原來那個團被整編到一八二師了。

他似乎看到了一線曙光,迫不及待地問道:一八二師現在在哪呢?我要去找他們。

眼鏡同誌搖了搖頭說:這是機密,部隊上的事我們就不清楚了,聽說部隊又要南下了。

在留守處他還算有收獲,他知道獨立團現在在一八二師了。有了這樣一個番號,他就有可能找到獨立團了。

他又一次來到街上,這才發現大街上有許多軍人,他們唱著歌,列著隊,在向一個地方行進。也有一部分軍人,在一塊空地上練習刺殺、格鬥,場麵熱火朝天。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軍裝和眼前這些軍人的服裝已經發生了很大的變化。他在獨立團時穿的是灰布衣服,現在的軍人都是土黃色的,不少軍人都很怪異地看著他。他在眾人的注視下,臉感到有些紅。在一列軍人的隊伍裏,他看見一個首長模樣的人,他立即上前,敬了個軍禮道:首長同誌,我想問一下一八二師在哪裏?

那位首長就把他打量一下,說:不知道,我們這是七十三師。

那位首長又要走,他扯住首長的衣袖道:首長告訴我吧,我是獨立團的人,獨立團整編到一八二師了,我要找自己的隊伍。

首長似乎認真了一些,又道:“我真的不知道,部隊布防是軍事機密,一八二師可能在南麵,我們不是一個軍的,對不起。”

那位首長說完,轉身就走了。

他站在那裏,看著遠去的隊伍,心裏突然感到很孤獨。以前他在尋找隊伍時,他一直有個念想,那就是早晚一定能找到自己的隊伍,現在隊伍就在眼前,可卻不是自己的隊伍,也沒人能認識他。他不甘心、他要找這支隊伍中官最大的首長,首長肯定知道一八二師在什麼地方。

打聽了好久,又走了好久,他終於找到了軍部的辦公地點。門口有衛兵,不停地給進出辦事的首長敬禮,他走過去,衛兵攔住了他,客氣地問:你是哪部分的,有什麼事?

他說:我是獨立團的,找你們軍長。

衛兵說:獨立團的?沒聽說過,你找我們軍長幹什麼?我們軍長很忙。

他說:我就問一下一八二師在什麼地方,問完我就出來。

說完就要往裏走,衛兵攔他,他不聽,他迫切地想知道一八二師目前在什麼地方。衛兵就強行把他拉住了,他和衛兵撕扯在一起。這時,一位首長走出來,喝了一聲:幹什麼呢?

衛兵住了手,忙向首長敬禮道:軍長,這個人要找你,說是獨立團,我沒聽說過。

他也看見了這個軍長,軍長長得很黑,麵目卻和善。他跑過去,向軍長敬禮道:報告首長,我是獨立團五連三排排長王青貴。

軍長就仔細地把他打量了一番,似乎軍長也沒有聽過獨立團這個稱謂,於是他又簡短地把自己掉隊、找隊伍的經過講了一遍。軍長似乎聽明白了,然後皺了皺眉頭說:你說的一八二師是南下先遣部隊,他們已經出發十幾天了。

他似乎又一次看到了希望,急切地追問道:那他們現在在哪兒?

軍長搖搖頭,說:隻有他們的軍長知道。

那他們的軍部在哪兒?他不甘心地問下去。

軍長又道:他們軍都出發了,具體位置我也不清楚。

軍長說完轉身要往院子裏走,走了兩步又停下道:小同誌,我勸你別找了,找也找不到,等解放全中國了,部隊還會回來的,到那時你再找吧。現在正是打仗的時候,部隊一天一個地方。

軍長的話他記在了心上,軍長說的是實話,別說一八二師,就是他們獨立團在縣裏那麼個地方他都找不到,何況部隊又南下了。想到這兒,他也隻能等待了,決定等待的瞬間眼淚流了下來。

七、等待

王青貴回來後去的地方,是埋著14個戰友的昔日戰場。14座墳靜靜地立在那裏,墳上長滿了青草。他在“戰友”跟前坐下,望著那14座墳,時光似乎又回到了阻擊戰前。14位戰友並排立在他的麵前,等待著任務,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小潘、劉文東、胡大個子……一個個熟悉的麵容,又依稀地在他眼前閃過。終於,他喑啞著聲音衝他們說:我回來了,回來看你們來啦。

這時,他的心口一熱,鼻子有些發酸,又哽著聲音說:咱們獨立團整編到一八二師了,隊伍南下了,等隊伍回來,我領他們來看你們。

說完,淚就流了下來,點點滴滴地弄濕了他的衣襟。他舉起右手,給14個戰友長久地敬了個軍禮。

秋天的太陽很好,靜靜地流瀉下來,墳上的花泛著最後一抹綠意。他望著這14個戰友,一時有些恍怔,這麼多年獨立團就是他們的家,現在“家”沒了,他一時不知往何處去。在這之前,他一直把尋找獨立團作為目標,步伐堅守,義無反顧,可現在他的方向呢?他不知要到何處去?

告別14個戰友後,他的腳步飄忽遊移,不知走了多久,當他駐足在一個村口時,他才發現,這就是他離別多年的家。曾經的兩間小草屋已經不在了,那裏長滿了荒草,幾隻叫不上名的秋蟲在荒草中,發出最後的鳴叫。他的出現引來許多村人的目光,他離家參軍時,半大的娃娃已經長成大小夥子了,他們不認識他,他也不認識他們。他想在人群中尋找到熟悉的麵容,於是他看到了於三爹,他參軍走時,於三爹還從自家鍋裏給合過兩個餅子,此時的於三爹老了,用昏花的雙眼打量著他,他叫了一聲:於三爹——便走過去。於三爹茫然地望著他,他說:於三爹,我是小貴呀。

於三爹的目光一驚,揉了揉眼睛說:你是小貴,那個參軍的小貴?

於三爹握住了他的手,終於認出了他,就問:你咋回來了,獨立團呢?

他就把說了無數遍的話又衝於三爹說了一遍。

於三爹就說:這麼說,你現在沒地方去了?你家的老房子早倒了,要是你不嫌棄,就住到我家去。

他住不下,走回到村子裏他才明白,他就是回來看一看,自從參軍他就沒回過一次家。他現在的家在哪兒,他自己也說不清楚。當他出現在後山的爹娘墳前時,他才意識到,這裏已經沒有他的家了。他跪在爹娘的墳前,顫著聲叫:爹,娘,小貴來看你們來了。

想到自己的處境,想到自己早逝的爹娘,他的淚水又一次湧了出來。

半晌,他抬起頭又道:爹,娘,小貴不是個逃兵,我在等隊伍,我還要跟著隊伍走,那裏才是我的家。

他衝爹娘磕了三個頭,他站起身來的時候,夕陽正鋪天迎麵而來。這時他的心裏很寧靜,一個決心已下了。他要去看望那些犧牲了的戰友的爹娘,把戰友的消息告訴他們的家人和地方政府,他要為他們做些什麼。組織上的程序他是知道的,在獨立團時,每次有戰友陣亡,上級都會做一個統計,然後部隊出具一張證明,證明上寫著:某某在何時何地的某某戰鬥中陣亡。然後由組織交給烈士家鄉的政府,地方政府又會給死者家屬送去一份烈士證書,那是證明一名士兵的最終結果。

那場阻擊戰,他們和大部隊失去了聯係,他是他們的排長,他是活著的人,他要為戰友們把烈士的後事做好。王青貴有了目標,他的步伐又一次堅定起來。排裏的戰士們的家庭住址,他早就牢記在心了,記住每個戰士的地址是他的工作。

他第一個來到的是苗德水的老家,他先到了區上,接待他的是位副區長,副區長聽說他是部隊上的同誌,對他很熱情,又是握手又是倒水的。他把苗德水的情況告訴了副區長,副區長低下頭,半晌才道:這回我們區又多了一個烈士。

然後副區長就望著他,他明白了,抱歉地說:我和隊伍也失去了聯係,部隊沒法開證明,我是苗德水烈士生前的排長,我可以寫證明。

副區長抓頭,很為難的樣子道:這種事第一次遇到,我不好做主,我請示請示。

說完副區長走了出去,不一會兒又回來了,這回來了好幾位領導,他們沒問苗德水的事,而是開始盤問他何時當兵,獨立團的團長、政委是誰,經曆過什麼樣的戰鬥等等。

王青貴知道人家是在懷疑他呢,他就把自己的經曆,還有那次最後的阻擊戰和尋找隊伍的經過又說了一遍。

幾位區領導對他很客氣,但也說了自己工作上的難處,以前證明一個烈士都是先由部隊組織來證明,然後才轉到地方。苗德水是烈士,可王青貴卻拿不出證明,他不僅無法證明苗德水,就連他自己也證明不了。他拿不出任何證明自己身份的證據,惟一能證明的就是在獨立團時穿著那身軍裝,此時那套軍裝就在他隨身的包袱裏,可這又能證明什麼呢?很多人都可以弄到這身衣服。

離開隊伍的他,如同一粒離開泥土的種子,不能生根,也不能發芽。幾位區領導看出了他的失望,便安慰他:王同誌,咱們一起等吧,等隊伍回來了,開一張證明,我們一起敲鑼打鼓地把烈士證給苗德水烈士的父母送回家去。

看來也隻能如此,區領導留他住一日,他謝絕了。他要到苗德水家看一看,他知道苗德水爹娘身體不太好,爹有哮喘病。他打聽著走進苗德水家時,發現家裏很靜,似乎沒什麼人。當他推開裏屋門時,才發現床上有個聲音在問:誰呀?

他立在那裏,他看見了一個瞎眼婆婆在床上摸索著,這就是苗德水的娘了。苗德水的娘試探著問:是德水回來了嗎?娘在這兒,是德水嗎?

他心裏一熱,想奔過去叫一聲“娘”,可他不能這樣開口,他走上前輕聲地說:大嬸,我不是德水,我是德水的戰友,我姓王,我替德水來看你了。

德水娘一把拉住他,似乎拉著的是自己的兒子,她用手摸他的臉,又摸他的肩,然後問:你不是德水,俺家的德水呢?

他想把真實情況說出來,可話到嘴裏又停住了,他無法把苗德水犧牲的事說出來,他不忍心,也不能,半晌才說:大嬸,德水隨部隊南下了。

德水娘:南下了,我說嘛,這一年多沒有德水的消息了,他南下了。他還好吧,他是胖了還是瘦了,他受沒受過傷……

德水娘一連串的詢問,讓王青貴無法作答,他隻能說自己掉隊挺長時間了,最近的情況他也不清楚。

德水娘又流淚了,剛剛才有的一點驚喜一下子又被擔心替代了。正在這時,門“吱呀”響了一聲,德水的爹回來了。他一進門就在炕上喘,半晌才說出:你是隊伍上的人?

王青貴把剛才對德水娘說的話又講了一遍,德水爹勾下頭半晌才說:等隊伍回來了,你告訴德水,讓他無論如何回家一趟。德水一年多沒有消息了,他娘天天念叨,眼睛都哭瞎了。

王青貴本想把戰友犧牲的消息告訴他們的親人,可他此時如何也張不了口。他不知道說什麼,也不知道該怎麼說,他隻能在心裏流淚,為戰友、為戰友的父母。他本想把自己那個排14個戰友的家都走一趟,到了苗德水的家後他改變了最初的想法。他不忍心欺騙他們的父母,但也不忍心把真情告訴他們。一切就等著部隊回來再通知他們,也許一紙烈士證書會安慰他們。在這段時間,給烈士的父母一點美好的念想,讓他們在想象中思念自己的兒子,等待奇跡的出現。他心情沉重地離開了苗德水的家。

王青貴感到前所未有的茫然和沉重。他不知往何處去,他隻有等待,等待隊伍回來的日子。

八、守望

當白雪又一次覆蓋了14座墳的時候,王青貴來了。這次來他就不準備走了,他在等待隊伍的日子裏,不論走到哪裏都感到孤獨,眼前總是閃現出以前在部隊的日子,及排裏那些戰友熟悉的麵孔,他覺得他們一直在活著,活在他的心裏和記憶的深處。

他砍了一些樹木,在山坡上搭了一個木屋。木屋離那14座墳隻有幾十米,他想把木屋離那十幾座墳更近一些,可是坡度太陡了。以後,他就在木屋裏住了下來。

白天的時候,他大部分時間在那墳塚間走來走去,這個墳前坐一會兒,那個墳前又坐一會兒。坐下了,他就說:小潘,跟排長嘮嘮,想家嗎?現在咱們部隊南下了,等部隊回來,給你出份烈士證明,我親自給你送家去。

他說這話時慢聲細氣,仿佛怕驚嚇了戰友,他又換了一座墳,衝那墳說:小柳子,咋樣,還哭鼻子不?你那小樣兒想起來就好笑。記得你剛來排裏那會兒,參加第一次戰鬥,你嚇得都尿了褲子,抱著槍衝天上射擊,我踢了你,你還怪俺嗎?

有時他把話說出聲,有時也在心裏說,不論怎麼說,他覺得戰友們都會聽得到,然後他就一遍遍在心裏說:等隊伍回來了,我就帶著團長和戰友們來看你們。團長多好哇,把咱們當成親兄弟,他知道你們都在這兒犧牲了,再也不能跟著他東打西殺了,他一準會哭出來。想到這兒,他的眼睛裏也是熱熱的。

王青貴和團長張樂天的關係非同一般。剛當兵那會兒,他的個子還沒有槍高,團長捏著他的耳朵看了半晌,就笑著說:這娃娃小了點,打仗都拿不動槍,就給我當通訊員吧。從那以後他就成了團長的影子,就是晚上睡覺,他也和團長在一個被窩裏滾。團長愛吃炒黃豆,那時行軍打仗的也沒啥好嚼咕,每個人的幹糧袋裏裝的都是炒黃豆,炒黃豆吃多了,人就不停地放屁。那會兒,他比賽似的和團長一起放屁,團長一個,他也來一個,兩人就你看我、我看你地哈哈大笑。團長後來不笑了,就說:小貴子,等革命勝利了,咱們天天吃豬肉,肥肉片讓你吃個夠,到時你放屁都是一股大油味兒。團長的話就讓他的肚子一陣咕咕亂響。

還有一次打仗,那時他打仗一點經驗也沒有,就知道瞎跑瞎躥。有一次,他跟團長去陣地檢查,他聽到炮彈聲打著呼哨傳來,越來越近,他還傻站在那兒,仰起頭去找炮彈。團長一下子把他撲倒,把他壓在身下,兩人剛趴下,炮彈就在離他們不到五米遠的地方爆炸了。是團長救了他一命。後來,他學會了打仗,他不僅學會了聽炮彈,還能聽槍子,聽槍子的聲音就知道子彈離他有多遠。從那以後,他不僅當通訊員,還給團長當上了警衛員,很多時候,都是他提醒團長躲過了炮彈和子彈,不久,團長就拍著他的肩膀說:小貴子,你行了。後來他就下到連隊當上了一名班長。又是個不久,著名的解放高橋的戰鬥打響了,他們和野戰部隊一起參加了戰鬥,最後是他把紅旗插到了高橋的製高點——水塔上。那次他立了大功,團長高興,全團的人都高興,他成了解放高橋的英雄,後來他就當上了排長……

和戰友們在一起的日子是快樂的,他思念戰友,思念團長。

夜晚,他望著滿天繁星就在心裏一遍遍呼喊著:團長,你們在哪兒呀,小貴子想你們呀。

他每十天半月的,就要到區裏去一趟,一是打聽部隊的消息,二是在那裏領一些口糧。他來這裏和戰友們住在一起時,曾到區裏去過一趟,他把對戰友們的感情說了,也說了自己的打算,區長也是部隊下來的,因為受傷後不適合在部隊工作了,就回到區裏工作。區長很理解他,握著他的手說:你去吧,有困難就來找我。

他每次去區裏,區長都會給他解決十天半個月的口糧。區長也把部隊的最新消息告訴他。區長陸續對他說淮海戰役打響了,部隊勝利了,部隊過了長江,部隊還要往南挺進……

每次的消息都讓他振奮,快了,全中國就要解放了,一八二師就該回來了。到那時他就會見到戰友們和團長了,那也是他歸隊的日子,和那麼多的戰友們在一起,該是多麼幸福啊。

他每次從區裏回來,都不失時機地把部隊的最新消息告訴他的那些戰友。他站在墳前,仿佛麵對著隊列中的戰士,這時他才驚奇地發現,14個戰友在他身邊分成兩排,很整齊。他掩埋戰友時沒顧上那麼多,隻是拚命地挖坑,然後把他們一一放進去。那時,他一心想著去追趕隊伍。

他站在那裏就說:同誌們,全中國就要解放了,咱們的隊伍就要回來了。到時候我讓團長在你們墳前放鞭炮,咱們一起熱鬧熱鬧。

說這話時,他仿佛等來了那樣的日子,他的眼角掛著淚花。

那些日子,他整夜整夜的睡不著,他站在山坡上,伸長脖子向南邊張望,他的眼前是墨一般的夜空,視線的盡頭是一層層的山。他的目光似乎穿過了夜空,穿過了山巒,一直通向南方——那裏有熱火朝天的激戰中的戰友。他盼著天明,盼望著時間快點過去,盼望著戰友們早日歸來。

九、一八二師

南下的部隊陸續回來了,在這期間新中國發生了許多大事,毛澤東站在北京的天安門的城樓上向世界宣布: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百萬雄師打過了長江,後來又解放了海南島,大陸內地已經全部解放了,周邊地區還有零星的剿匪戰鬥,那隻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王青貴找到一八二師駐地的時候,一八二師到處喜氣洋洋,他們沒有固定的營房,在山腳邊搭了一座座帳篷。是衛兵把他帶到師長麵前的,師長姓唐,紅臉膛,說話粗聲大氣的。他一見到師長,眼圈就紅了,仿佛見到了久別的親人。他說明了來意,師長就和他握手,又讓人給他倒水,接著師長就命人拿出全師的花名冊來。

他先說出團長張樂天的名字,唐師長搖搖頭道:張樂天這人我聽說過,他在整編到我們一八二師之前就犧牲了。

他怔在那裏,團長犧牲了他卻不知道,那麼好的一個人再也見不到了,這時他又想到了那14個兄弟。

接著他又提到趙大發,他的連長。唐師長搖搖頭,看來趙大發連長也犧牲了。

他又想起了二連長孔虎,還有三連長劉慶,他們也都是獨立團的“老人”了,他參軍的時候他們還都是班長。

唐師長翻出陣亡人員名單,二連長孔虎在解放蘇北戰役中犧牲了,三連長劉慶渡江時被炮彈炸沉了船,人犧牲在了江裏。

他一個個地回憶著,唐師長一個個地尋找著,唐師長的手一直沒有離開那本陣亡人員名單。他把獨立團的那些人都想了個遍,結果他們都沒有回來。

他一臉的驚異和茫然,唐師長的表情也凝重起來,唐師長說:要革命就要有犧牲,現在一八二師的官兵已經換過幾茬兒了。

也就是說,整編過去的獨立團那些人,沒有一個人能夠回來的。王青貴又想到了那場阻擊戰,全排的人隻有他一個人活著。這就是戰爭,勝利靠鮮血換來的。

這一次,一八二師自然無法證明王青貴什麼,他隻能證明一八二師在這之前,獨立團歸地方的縣委管。如果獨立團還有人活著,那結果就另當別論了。

他呆呆地坐在那裏,他本以為找到一八二師就找到了自己的家,沒想到的是一八二師找到了,卻已是物是人非。那些熟悉的戰友再也不能回來。他為那些犧牲的戰友難過,那些不能證明自己身份、又已經犧牲的戰友,他更加感到悲哀。他們犧牲了,卻沒有人能夠去證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