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最後一個士兵(3 / 3)

王青貴又一次流淚了,唐師長的眼圈也紅了,唐師長握住他的手真誠地說:你還是到縣裏找一找吧,也許他們能證明你們,我們這裏確實沒有整編前獨立團任何情況。

還能說什麼呢,一八二師有他們的組織,他們有自己的規定,他不認識唐師長,也沒在一八二師待過一天,人家憑什麼給你證明,又怎麼證明呢?

當他告別一八二師時,他的心裏很空,無著無落的。滿懷希望地來,這些年他一直在有念想的期待中,一天天地熬過來,現在念想沒了。他不知道怎麼走回去,回去了又怎麼和戰友們交待。

沒有人能夠證明他,他不能得到證明,他就無法證明那些犧牲在阻擊戰中的戰友。這就像一個連環扣,扣子在他這裏打了個死結,這裏無法打開,後麵的扣子便也成了死結。

在一八二師那裏得到的消息,給王青貴帶來了強烈的震撼——他熟悉的戰友們都犧牲了,隻有他一個人還活著。和這些犧牲的戰友相比他是幸運的,可這種幸運讓他生不如死。自己不能幫助那些犧牲的戰友作出證明,那他活著還有什麼意義。

一時間,他不知該往何處去。來一八二師之前,他是一腔熱血和希望,想象著戰友重逢的場麵,他們一起回憶一起緬懷,不僅自己的身份給證明了,戰友們也能安息了。他從此就有家了,他會成為一八二師的一員,有了歸宿的生活是踏實的。

然而,現在的一切讓他從終點又回到了起點,一切努力與等待都失敗了,他的念想瞬間化為了泡影。

這時他想到了山坡上的那14座墳,還有那間小木屋。他離開戰友時,他已經和他們許了願,他衝著戰友們說:咱們的隊伍回來了,我找咱們的親人去,到時候我們一起回來看你們,你們也該安息了。

現在那些戰友們還能安息嗎?他又有何顏麵去見那些無法安息的戰友呢?

他自己這麼活著,又有什麼意義和價值呢?他不知自己何去何從,幾天的路程他走得迷迷糊糊,分不清東西南北,當他清楚過來的時候,他驚訝地發現,自己不知為何走到了辛集村。走到這裏,他才想起吳老漢和小蘭。

小蘭就站在自家門前看著村路上走來的他,她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了,就那麼呆呆地望著他。

十、結婚

王青貴自己也說不清楚為什麼會來到辛集村,他直到看見了小蘭,才從恍怔中醒悟過來。他和小蘭呆呆地對望著,他看到了小蘭眼裏的淚光。他張開嘴,想說句什麼,卻覺得自己一點氣力也沒有了,他看到小蘭,一時有想哭的感覺。小蘭上前一步,一下子把他抱住了,他就軟軟地倒在了小蘭的懷裏。

那一次,他在吳老漢家裏一連昏睡了三天,他發著高燒,不停地喊:苗德水、小柳子、劉文東……我對不住你們呀,咱們獨立團的人一個也沒有了……

當然,這都是他醒來後小蘭告訴他的。他醒過來時,發現小蘭家的牆上多了一張烈士證,那是小蘭哥哥的。

他的眼前似乎又看到吳老漢和小蘭望著村口的身影,他們癡癡地望,癡癡地等,沒有等來親人,卻等來了那張烈士證。

小蘭後來告訴他,哥哥等不回來了,她就開始等他,像等哥哥一樣。吳老漢就勸她,不讓她再等了,她堅信他會回來,因為走前他說過,等找到隊伍就回來。現在全國都解放了,他也找到隊伍了,也該來了,果然他就回來了。

一轉眼,他已經離開這裏三年了,三年來他一直在盼著部隊回來,有時也會在心底裏想起小蘭一家,那隻是一個閃念,那時他覺得自己還是部隊上的人,等部隊回來了,他又會回到部隊上去。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這麼多年過去了,他心裏已經把吳老漢一家當成自己的親人了。這是他心裏最後一道防線了。

他別無選擇地和小蘭結婚了,這一年他25歲,小蘭20歲。結婚後,他就和小蘭一家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白天,他們下地種田,一邊幹著活,他一邊會恍怔,他覺得眼前的一切太不真實了,如同在夢裏。他望著山山梁梁,似乎又回到了隊伍裏,他們在山上打遊擊,那些日子是艱苦的,又是興奮的。

晚上,和小蘭回到家裏,看到小蘭在他眼前轉來轉去的身影,一時不知身在何處。夜半一覺醒來,看一眼身邊的小蘭,他又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才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然後,他就再也睡不著了,呆呆地望著窗外。他又想起那些死去的戰友,他們並排躺在山坡上,孤苦無依。

有時睡夢裏,他又夢見了苗德水、胡大個子、小潘……他們跟生前一樣,站在他的麵前,一遍遍地說:排長,我們想你呀。

他一抖,醒了,臉上涼涼的,全是淚。躺在他身邊的小蘭也醒了,伸手摟住他,發現他哭了。她不說什麼,在暗夜裏就那麼幽幽地望著他。

有時,他就問道:我是掉隊的,你信俺嗎?

小蘭就點點頭:你受傷了,我親眼看到的。

他又說:我找部隊了,沒有找到。

小蘭又點點頭。

他還說:我不是個逃兵。

小蘭還是點頭。

半晌,他又道:可我這麼不明不白的,別人會以為我是逃兵。

小蘭又一次摟緊他道:別人是別人,反正我知道你不是。

他為了小蘭的理解,擁緊了她。

更多的時候,他會望著牆上小蘭哥哥那張烈士證發呆。那是證明小蘭哥身份的證明,不僅如此,他們家的大門上還掛著“烈士之家”的木牌。他真羨慕那張證明,他想到那次去苗德水家時的情景,兒子犧牲了,他們一家人卻什麼也沒得到;他們天天盼望兒子回來,可兒子卻永遠也回不去了。沒有人能夠通知他們,他們一家人也就不明不白地等待著。想到這些,他心裏就針紮一樣地難受。他寢食不安,他清楚那麼多戰友都死了,就連團長都犧牲了,他卻活了下來,因為那場阻擊戰,因為自己的掉隊,他應該慶幸自己不僅活著,還和小蘭結婚,有了家,他也認為自己夠幸運的了,可他心裏就是踏實不下來。睜眼閉眼的,都是以前的景象,要麼和戰友們行軍,要麼是打仗……總之,部隊上的事情在他腦子裏揮之不去。

那年秋天,他料理完農活後,他對小蘭說想外出走走。小蘭沒攔他,又給他烙了一摞餅,讓他熱熱地帶在了身上。他沒有到別處去,又來到了14位戰友長眠的那個山坡。

夕陽西斜,他坐在山坡上,望著墳頭上長滿的荒草,他流淚了,喃喃地說:胡大個子、苗德水、小潘……排長來看你們來了。

說完這句話,他的心就靜了下來,他挨著個兒地在每一座墳前坐一會兒,說上幾句話,還和他們生前一樣,望著說著,天就暗了下來。他點了支煙,坐在戰友們中間,一口又一口地吸著。他已經把部隊回來的消息告訴戰友們了,也把團長和戰友們相繼犧牲的消息說了,說完了,他就那麼靜靜地望著西天。那裏有星星,三顆兩顆遠遠地閃著。

他又說:獨立團的人就我一個人還活著了,你們可以作證,我不是個逃兵。

那間小木屋還在,他又來到小木屋裏躺下,不一會兒就睡著了,他睡得前所未有的踏實。第二天,是鳥鳴聲讓他醒了過來,他一睜眼就望到了山坡上的戰友,他在心裏說:夥計們,我在這兒呢。

那一刻,他想:以後就住這兒了,再也不走了,這就是我的家了。

這麼想完,他心裏一下子天高地闊了,眼前的世界一下子變得可愛起來。

十一、踏實

他作出這一決定後,回了一趟辛集村。他把自己的想法對吳老漢和小蘭說了,小蘭似乎猜到了他的心思,一點也不覺得意外,就那麼望著遠方,就像當初她望著他一步步地走來。吳老漢沒說什麼,蹲在牆角一口口地吸煙,煙霧把吳老漢的身體都罩住了。

結婚這麼長時間,你一天也沒有踏實過。爹是不會去的,他都在這裏生活一輩子了。你先走吧,等給爹送完終,我就去找你。

他聽完小蘭的話,默默地流淚,為了小蘭這份理解。從認識小蘭那天起,他就認定小蘭是個好人。

他獨自一人回到小木屋裏。山腳下有一片荒地,他早就看好了那塊地,他要開荒種地,自食其力,以後這裏就是他的家。

不久,著名的抗美援朝戰爭又打響了,部隊又開赴前線了。那些日子,他長時間地蹲在山頭上,向遠方凝望。他知道在他目力不及的某片天空下,部隊正在進行著艱苦的戰鬥,有勝利也有失敗,有流血也有犧牲。望著想著念著,他就對山坡上的戰友說:咱們的部隊又開走了,這次是去朝鮮,是和美國鬼子打仗去了。那是咱們的部隊……

現在他一直把一八二師當成是自己的部隊,獨立團的人沒了,可獨立團的魂還在,那些陣亡士兵的名錄上還記載著獨立團的人。自從把一八二師當成自己的部隊,一想起一八二師,那些熟悉的人便又活靈活現在他的麵前,以前那些激情歲月就成了他美好的回憶。

秋天到了,他開荒的地有了收獲,他又把那間小木屋翻蓋一新。木屋還是木屋,比以前大了,也亮堂了許多,他等著小蘭來過日子。後來,他又跑到八裏外的小村裏要了一隻狗,黑色的皮毛溜光水滑,隻有四個蹄子帶一圈白。一個人,一隻狗,他們在山坡上守望著。守著那14座墳,望著遠山近雲。有時,他和戰友說話,有時也和狗說話,說著嘮著的就有了日子,有了念想。

又過了不久,地方組織來了一些人,他們是來看那14座墳的,又問了他許多情況,他就把當年阻擊戰的前前後後又說了一遍,組織上的人認真地記錄了下來。包括那些犧牲戰士的名字,當然也問了一些他的情況。組織上的人留下話,讓他找原部隊上的人,把他的情況進行說明,組織好給他一個名份,也好對他進行一些照顧。

組織上的人走後,他就又想到了一八二師,還有長睡在那本烈士花名冊裏的名字,他自己肯定無法得到證明了。他覺得證明不證明自己無所謂,重要的是那些烈士們,他們在這裏默默地躺了幾年了,他們的親人已經望眼欲穿了。

果然,又是沒多久,組織上在這座山上立了塊碑,是烈士紀念碑,碑上寫著烈士的事跡和他們的名字。組織上的人對他說,這些烈士的家人都會得到名份和照顧,同時又催他到部隊上去找人證明自己。

從此,在山坡上他的目光中就多了一塊碑,他懸著的心終於落下了,他為烈士們感到欣慰。望著想著,又回到了那場阻擊戰打響的那個傍晚,太陽血紅血紅的,他和戰友們列隊站在山上,聽著風聲在耳旁吹過。此刻也是傍晚,那時站在他身邊的是14個活蹦亂跳的生命,現在他們卻躺在他的眼前。一想起這些,他就感到慚愧,為著自己還活著。

十二、日子

那天,他坐在木屋的門前,望著通往山下的那條小路。小路是他踩出來的,還有那隻狗,他們上山下山,山下是他開墾過的莊稼地。每年的清明節,政府會有人來給烈士們獻花,花兒擺在紀念碑前,很新鮮的樣子。政府的領導每次都會和他說會兒話,來時握手,走時也握手,他向領導們敬禮,來了敬,走了也敬,然後目送著領導們下山。

這些日子,他開始思念小蘭了。有小蘭的日子是溫暖的,小蘭是個好女人,跟了他就一心一意的,無怨無悔。他去看望過幾次小蘭和吳老漢,吳老漢的身體一天不如一天。他每次見到吳老漢,心裏都沉一沉。他在家裏住上個三天兩日的,心裏就像長了草似的,他又惦記那些戰友們了。他離開家時,小蘭每次都給他烙上一摞餅,讓他帶著。他回來後,要吃上好些日子,他每次吃那些烙餅都會想起小蘭,想起小蘭的種種好處。

這一天,他在小路上看見了小蘭,小蘭正吃力地一步步向山上走來。剛開始他懷疑自己的眼睛看花了,他用手揉揉眼,待確信是小蘭時,他向山下奔去。小蘭變了,她挺著個身子,氣喘籲籲地站在他的麵前。他上下打量著小蘭,不認識了似的。小蘭用手指點著他的額頭道:傻瓜,我有了。

他想起自上次回家到現在已經有半年了,他小心地拉著她的手,把她帶到了木屋裏,喘過氣來的小蘭說:爹一個月前就去了,他去時一直喊你的名字,可你就是不回去。

小蘭眼圈紅了,他也忍不住流下眼淚。

爹是個好人,救了他,又把閨女嫁給了他,他卻是說來就來,說走就走,老人家從沒有一句悔話。爹走時他應該陪在身邊的,他捧起臉,淚水順著指縫流了下來。他在心裏發誓,以後要常去看爹,在他的墳前燒紙磕頭。

他有了孩子了,孩子生在一個雨夜,那天晚上的雨很大,他給孩子取名叫大雨。一家三口人,從此就在木屋裏站穩了腳跟。

那年的冬天,大雨半歲時,他突然想出去走一走。這陣子做夢,老是夢見團長張樂天,每次團長都在夢裏衝他們說:小貴呀,我想你啊。他每次從夢中醒來後,都要衝著黑夜發呆。從一八二師那裏知道,團長在整編之前就犧牲了,獨立團有自己的活動範圍,應該集中在本縣,他要去看團長,可他又不知道團長在哪裏,跟政府打聽過,政府的人也是不知道。

他隻能像當年追趕隊伍一樣,滿山遍野地找了。出發前,小蘭又給他烙了一摞餅,他背個包袱,把那些餅帶在身上出發了。

雪深深淺淺地在他的腳下,溝溝坎坎、山山嶺嶺都留下了他的腳印。他每到一個村子裏,都要打聽當年的獨立團,詢問獨立團是否在這一帶打過仗,他會依據這些信息,去尋找獨立團當年的蹤跡。

經人指點,他坐了一程汽車,來到了叫吳市的地方。別人告訴他,獨立團在整編前曾在吳市和暫三軍打了一仗,不久就整編了。他來到了吳市的烈士陵園,那裏躺著許多烈士,這些烈士當然都和吳市有關。烈士墳前都有碑,碑上刻著烈士的名字和他們的事跡。

當他看到張樂天三個字時,他震住了,團長張樂天的墳靠近烈士陵園裏麵一些。他渾身顫抖,沒想到真的見到了自己的團長,他舉起了右手,給團長敬禮,然後在心裏悲愴地喊著:團長,小貴來了——

他雙腿一顫,跪在了團長的墓前。

後來,他坐在了團長的墓前,看到了團長的事跡——

張樂天:1917-1948河北趙縣人

1948年6月14日,在吳市馬家溝為掩護野戰醫院轉移中,被暫三軍一個團包圍,突圍中不幸犧牲。

1948年6月14日那個日子,他正在小蘭家養傷,那會兒他的傷還沒有痊愈,但已經可以拄著棍子下地了。

他在團長的墓前,喃喃著:團長,小貴可找到你了。那次的阻擊戰中,我一直在等軍號吹響,軍號一直沒有響,我們就一直打呀。後來我就去追你們,可就是沒追上,現在獨立團的人就剩下我一個了,隻有我還活著,可我的心裏一點也不好受。你們死了,我卻還活著……

他一邊哭著一邊說著,他又抱住團長墓前冰冷的石碑,仿佛抱著的就是團長。

他又哭訴道:團長,我想你呀,這麼多年了,我一直沒有忘記你。我現在還和全排的人在一起,我們每天說話,嘮嗑兒,和原來一樣。你一個人躺在這裏,離我們那麼遠,我們都很想你,團長啊……

那一次,他在團長的墓前坐了又坐,站了又站,從天明到天黑,又從天黑到天亮。他把想說的話都說了,最後要離開團長的墓時,他又給團長長久地敬了個軍禮,然後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走之前,他發誓般地說:團長,我以後會常來看你,你一個人呆在這裏太孤單了。我會常來陪你的。

他走了,走得依依不舍,難舍難離的樣子。

回到山上木屋的第一件事,他沒顧上吃飯,也沒喝水,就來了墓地裏。坐在戰友們中間,仿佛在組織戰士們開會,他把團長的消息通知給了大家,然後才完成任務似的回到小木屋裏。

大雨一天天地大了,日子也就一天天地過去。

十三、大雨

已經懂得一些事的大雨開始關注墓地了。會走路的大雨就經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裏跌倒了又爬起來,他問父親:爸爸,土裏埋的是什麼?

王青貴說:是人。

大雨又問:是什麼人啊?

他說:是爸爸的戰友。

他們為什麼埋在這裏?兒子似乎有問不完的話。

他答:他們死了。

大雨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了”,他好奇地看著那一排排整齊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貴就給大雨講那場阻擊戰,大雨津津有味地聽著。剛開始孩子似懂非懂,王青貴講的次數多了,就慢慢聽明白了。孩子已經知道,這些父親的戰友就是在阻擊戰中死的,他們死前和父親一樣,都是能說話、會走路的人。

從此,孩子的眼裏就多了些疑問和內容。

八歲那年,大雨去上學了。他要去的學校需要翻過一座山,走上六七裏路。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王青貴都會坐在山頭上,向山下那條小路上張望,看著兒子幼小的身影一點點走近。大雨每次回來,都要在父親身邊坐一坐,陪著父親,陪著父親身邊的戰友。

父親指著一個墓說:那是小潘,排裏最小的戰士,那年才17歲,人長得機靈,也調皮……

父親又說:那是胡大個子,個子高、力氣大,是排裏的機槍手,五公裏急行軍都不喘一口大氣……

時間長了,大雨已經熟悉父親那些戰友了,什麼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劉文東……大雨不僅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在父親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們的音容笑貌,仿佛大雨早就認識了他們。

晚上吃完飯,王青貴總要到墓地裏坐一坐,這個墳前坐一會兒,那個墳前坐一會兒,絮絮叨叨地說一些話。大雨也會隨著父親來這裏坐一坐,他已經習慣父親這種絮叨了。

他聽父親說: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日,如果你還活著,今年你都有35歲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隻酒杯,還有一支點著的香煙。他望著這一切,心裏就暖暖的,有一種東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學回來,大雨又來到父親身邊,坐在父親的對麵,望著父親道:爸——

父親抬起頭望著兒子。

兒子盯著父親的眼睛說:爸,你真的打過仗,不是個逃兵?

父親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要這麼問他。他盯著兒子,恨不能扇他兩巴掌。

大雨說:爸,這不是我說的,是我那些同學說的,他們說你是逃兵,你才沒有死。

父親望著遠方,那裏的夕陽正一點點地變淡。父親的眼裏有一層東西在浮著,大雨知道那是淚。

大雨很難過,為自己也為父親,他小心地走過去,伏在父親的膝上,叫道:爸,他們不信,我信。你是獨立團最後一個戰士。

父親的眼淚滴下來,落在兒子的頭上,一顆又一顆。

許久,父親抬起頭,撫摸著兒子的頭道:大雨,記住這就是你的家,你以後會長大,也許要離開這裏,但爸爸不會走,爸死了也會埋在這兒。你別忘了爸爸和爸爸的這些戰友。

大雨抬起頭,衝父親認真地點了點頭。

以後,王青貴又開始給大雨講張樂天團長的事了。後來大雨知道,父親的團長張樂天的墓在吳市的烈士陵園裏。大雨非常渴望見到父親的團長張樂天,在父親的描述裏,張伯伯是個傳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戰,這對大雨來說充滿了誘惑和神往。他認真地衝父親說:爸,你啥時候去吳市,帶我去看看團長伯伯吧。

父親鄭重答應了他。

在這之前,每逢團長的祭日,王青貴都要去看望團長,在團長身邊坐一坐,說上一會兒話,臨走的時候給團長敬個禮,三步兩回頭地走了。現在去吳市不用走路了,他們隻要走出山裏,到了公路上,就有直通吳市的汽車,方便得很。

那一年團長祭日的前一天,王青貴帶著大雨出發了。小蘭為他們烙了餅,這次是糖餅,還有幾個煮熟的雞蛋。

大雨終於如願地見到英勇傳奇的張樂天團長。父親給團長敬禮,大雨在團長墓前擺放了一捧野花,那是從山裏采來的,特意帶給團長伯伯的。父親抱著石碑在和團長說話,父親說:團長,小貴來看你來了,小貴想你呀,那年軍號沒有吹響,小貴調隊了,小貴悔呀——

父親又流淚了,大雨也流淚了。

那次他和父親從太陽出升,一直到太陽到了正頂,他們才離開團長張樂天。父親走得依舊是戀戀不舍,大雨也是一步三回頭。

那回父親還領他去了百貨商店,為他買了新書包還有鉛筆。這是他第一次進百貨商店,看什麼都新鮮。

後來,他就和父親坐上了長途汽車。上車後,父親問他:大雨,以後還來嗎?

大雨點點頭。

父親又說:以後爸爸老了,走不動了,你就替爸爸來看望張伯伯。

大雨鄭重地點點頭,父親似乎很滿意,他坐在車上打起了盹。大雨看著車窗外,懷裏抱著新書包,他看到外麵的一切都是新鮮的。

就在這時,長途車出事了,過一個急轉彎時,為避讓路上的一頭牛,車滾下山坡。

父親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大雨,大雨已經從車窗裏飛了出去。當父親從車裏爬出去,找到大雨時,大雨已經被滾下去的車壓扁了,他仍大睜著眼睛,懷裏死死地抱著他的新書包。

大雨呀——

他趴在兒子被壓扁的身體上。

那一年,大雨12歲,上小學四年級。

從此,王青貴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大雨。

十四、證明

那座山上兩個人、一條狗。

狗是一條母狗,每年都能生下一窩崽,那些狗崽長得很快,兩個月後就能跑能跳了。兩個月後,也是王青貴最心狠的時候,他明白自己沒有能力養這一窩狗,山下那幾畝荒地,隻夠他和小蘭兩張嘴的,他沒有能力讓狗和人爭食。

兩個月後,他就抱著小狗,站在山下的公路上,那裏經常有人路過,他就把狗送給願意養狗的人,如果還有送不出去的,他就硬下心腸把小狗轟走。母狗在失去兒女最初的幾天裏會焦灼不安,尤其是晚上就一陣陣地吠。那時他就會陪著狗,伸出手來讓狗去舔,然後絮絮叨叨地說:你就認命吧,狗有狗命,人有人命。我的命裏就該沒有兒子,大雨都走了,你是條狗,這就是你的命,認了吧……

狗在他的絮絮叨叨中,漸漸地安靜下來了,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沒兒沒女的生活,忠誠地繞著王青貴的膝下跑來跑去。

小蘭也認命了,剛來到山上那會兒,她才二十出頭,水靈滋潤,現在她已經老了。山風把她的皮膚吹得粗糙不堪,一雙手也硬了。

一年四季在山下那片荒地裏忙碌,春天播種,夏天伺弄,秋天收割,地是荒地,肥力不足的樣子,長出的莊稼也是有氣無力的。總是不能豐收,小蘭還要不時地到山裏采些野貨,春天和夏天是野菜,秋天會有一些果子,這些野貨自己是舍不得吃的,都背到二十裏外的供銷社賣了,換回一些油鹽什麼的,有了這些日子就有滋味。

大雨那年夏天跟父親去了吳市,那次是兒子第一次出遠門,她站在山上,望著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在她的視線裏消失。第二天,她仍站在山上等待著一大一小的兩個身影回來,一直等到天黑。第三天,王青貴抱著兒子踉踉蹌蹌地出現在她的麵前,她看到兒子就癱倒了。

王青貴一遍遍地衝她叨叨著說:車為了躲頭牛,就這了,你看就這了……

她那次在炕上一躺就是幾個月,人都變形了,頭發白了一層。

他們的兒子大雨埋在山腳下,那塊荒地的頭上,這是小蘭的意思,這樣她每天到地裏勞作就可以看到兒子。

小蘭老了,他也老了。

每天,她去地裏幹活,累了歇了都會坐在兒子身邊,輕聲細氣地說:大雨呀,媽在這兒呢。你熱不熱、冷不冷啊,想媽了,就睜開眼看看媽吧。

每逢兒子生日那天,小蘭也會在兒子墳前坐一坐,他陪著。母親就說:大雨,今天是你的生日啊——

說完,從懷裏摸出一個煮熟的雞蛋,放到墳頭的草裏。又說:大雨,你平時就愛吃媽煮的雞蛋,今天你過生日,就再吃一個吧。

說完,小蘭就嗚嗚地哭。他蹲在那裏眼淚也叭嗒叭嗒地落下來,砸在草地上。那條狗蹲在一邊,似乎懂得人的悲哀,它也眼淚汪汪的,平時它是大雨的伴兒,大雨沒了,它的伴兒也沒了。

更多的時候,王青貴都會坐在山頭上呆定地往山下望,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那天,他又坐在山頭發呆時,看見小路上來了幾個人,中間還有兩個軍人。他一見到軍人心裏就跳了一下,他緩緩地站起來,目光迎著來人。待那些人走近自己時,就有人介紹說:這就是王青貴。

兩個軍人向他敬禮,他也舉起右手敬禮道:報告首長,我是縣獨立團五連三排排長王青貴。

兩個軍人上前就握住了他的手,很感動的樣子。其中一個軍人說:王青貴同誌,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我代表一八二師的官兵來看你來了。

一提起一八二師,王青貴的眼淚就嘩嘩地流了下來。這麼多年,他想著一八二師,念著一八二師,現在終於盼來了。他心裏說不清是什麼滋味。

原來一八二師所在的那個軍,整理軍史時發現了當年的一張軍分區的報紙,那張報紙記錄了獨立團和野戰軍解放高橋的全部經過,那上麵提到了王青貴,還有一張他把紅旗掛在水塔上的照片。看到這張報紙的不是別人,正是當年一八二師的唐師長,他還記得王青貴找到一八二師的情景,那時沒憑沒據的,組織不好給他下結論。現在終於找到了證據,唐軍長就派人到地方上來解決王青貴遺留的問題了。

民政局的人遞給了王青貴複轉軍人證書,然後拉著他的手說:這麼多年,讓你受委屈了。

王青貴看重的不是那紙證書,他激動的是他終於找到了組織,組織終於承認了他,以後他就是有家可歸的人了。

那次領導征求他的意見,想讓他下山,給他找一份力所能及的工作,他想都沒想就拒絕了。這麼多年,他在山上已經習慣了,他離不開他的戰友,也離不開山下躺著的兒子。

現在地方上的領導每逢年節,都會到山上來看望他,帶來一些慰問,還有補助金。每次有地方上的領導來,他都用敬禮的方式迎接這些領導,走的時候他用敬禮相送。他不會說什麼,也說不出什麼。他驕傲自己的身份,他現在有權利敬禮,因為人們承認他是一名軍人,是一個士兵。

十五、晚年

在以前,沒有人相信他是個老兵,甚至懷疑他是個逃兵時,隻有小蘭一個人堅信他。當他站在墓地上向戰友們敬禮時,小蘭站在他身後癟著嘴說:誰說你不是老兵,你是最後一個老兵。

這麼多年了,小蘭一直讓他感動,她和他一同在堅守著陣地。

大雨突然的離去,似乎傷了兩個人的元氣,尤其是小蘭,她的身體和精氣神兒真的是一年不如一年了。她恍恍惚惚地總覺得大雨還活著,每天起床時她都要喊一聲:大雨起來了,太陽都曬屁股嘍。

然後就坐在那裏發呆。他們的兒子就埋在山下,大雨走了,小蘭的魂兒也走了,她整個人如同夢遊似的穿梭在山下和山上。

王青貴更多的時間裏,停留在墓地裏,這揪一把草,那鏟一鍬土,嘴裏不停地叨叨著:看看吧,小潘,你屋前都長草了,我來幫你拔掉,這回敞亮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