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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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又刮風!天還沒亮,就被風刮醒了。夥計又跑進來生火爐。我知道,這是怎樣都不能再睡得著了的。我也知道,不起來,便會頭昏,睡在被窩裏是太愛想到一些奇奇怪怪的事上去。醫生說頂好能多睡,多吃,莫看書,莫想事,偏這就不能,夜晚總得到兩三點才能睡著,天不亮又醒了。像這樣刮風天,真不能不令人想到許多使人焦躁的事。並且一刮風,就不能出去玩,關在屋子裏沒有書看,還能做些什麼?一個人能呆呆的坐著,等時間的過去嗎?我是每天都在等著,挨著,隻想這冬天快點過去;天氣一暖和,我咳嗽總可好些,那時候,要回南便回南,要進學校便進學校,但這冬天可太長了。

太陽照到紙窗上時,我是在煨第三次的牛奶。昨天煨了四次。次數雖煨得多,卻不定是要吃,這隻不過是一個人在刮風天為免除煩惱的養氣法子。這固然可以混去一小點時間,但有時卻又不能不令人更加生氣,所以上星期整整的有七天沒玩它,不過在沒想出別的法子時,是又不能不借重它來像一個老年人耐心著消磨時間。

報來了,便看報,順著次序看那大號字標題的國內新聞,然後又看國外要聞,本埠瑣聞……把教育界,黨化教育,經濟界,九六公債盤價……全看完,還要再去溫習一次昨天前天已看熟了的那些招男女編級新生的廣告,那些為分家產起訴的啟事,連那些什麼六〇六,百零機,美容藥水,開明戲,真光電影……都熟習了過後才懶懶的丟開報紙。自然,有時會發現點新的廣告,但也除不了是些綢緞鋪五年六年紀念的減價,恕訃不周的訃聞之類。

報看完,想不出能找點什麼事做,隻好一人坐在火爐旁生氣。氣的事,也是天天氣慣了的。天天一聽到從窗外走廊上傳來的那些住客們喊夥計的聲音,便頭痛,那聲音真是又粗,又大,又嗄,又單調;“夥計,開壺!”或是“臉水,夥計!”這是準也可以想象出來的一種難聽的聲音。還有,那樓下電話也是不斷的有人在那電機旁大聲的說話。沒有一些聲息時,又會感到寂沉沉的可怕,尤其是那四堵粉堊的牆。它們呆呆的把你眼睛擋住,無論你坐在哪方:逃到床上躺著吧,那同樣的白堊的天花板,便沉沉的把你壓住。真找不出一件事是能令人不生嫌厭的心的;如同那麻臉夥計,那有抹布味的飯菜,那掃不幹淨的窗格上的沙土,那洗臉台上的鏡子——這是一麵可以把你的臉拖到一尺多長的鏡子,不過隻要你肯稍微一偏你的頭,那你的臉又會扁的使你自己也害怕……這都是可以令人生氣了又生氣。也許這隻我一人如是。但我卻寧肯能找到些新的不快活,不滿足;隻是新的,無論好壞,似乎都隔得我太遠了。

吃過午飯,葦弟便來了,我一聽到他那特有的急遽的皮鞋聲已從走廊的那端傳來時,我的心似乎便從一種窒息中透出一口氣來的感到舒適。但我卻不會表示,所以當葦弟進來時,我隻能默默的望著他;他反以為我又在煩惱,握緊我一雙手,“姊姊,姊姊,”那樣不斷的叫著。我,我自然笑了!我笑的什麼呢,我知道!在那兩顆隻望到我眼睛下麵的跳動的眸子中,我準懂得那收藏在眼瞼下麵,不願給人知道的是些什麼東西!這是有多麼久了,你,葦弟,你在愛我!但他捉住過我嗎?自然,我是不能負一點責,一個女人是應當這樣。其實,我算夠忠厚了;我不相信會有第二個女人這樣不捉弄他的,並且我還在確確實實的可憐他,竟有時忍不住想去指點他:“葦弟,你不可以換個方法嗎?這樣是隻能反使我不高興的……”對的,假使葦弟能夠再聰明一點,我是可以比較喜歡他些,但他卻隻能如此忠實的去表現他的真摯!

葦弟看見我笑了,便很滿足。跳過床頭去脫大氅,還脫下他那頂大皮帽來。假使他這時再掉過頭來望我一下,我想他一定可以從我的眼睛裏得些不快活去。為什麼他不可以再多的懂得我些呢?

我總願意有那麼一個人能了解得我清清楚楚的,如若不懂得我,我要那些愛,那些體貼做什麼?偏偏我的父親,我的姊姊,我的朋友都能如此盲目的愛惜我,我真不知他們所愛惜我的是些什麼;愛我的驕縱,愛我的脾氣,愛我的肺病嗎?有時我為這些生氣,傷心,但他們卻都更容讓我,更愛我,說一些錯到更能使我想打他們的一些安慰話。我真願意在這種時候會有人懂得我,便罵我,我也可以快樂而驕傲了。

沒有人來理我,看我,我是會想念人家,或惱恨人家,但有人來後,我不覺得又會給人一些難堪,這也是無法的事。近來為要磨煉自己,常常話到口邊便咽住,怕又在無意中竟刺著了別人的隱處,雖說是開玩笑。因為如此,所以這是可以想象出來的,我是拿一種什麼樣的心情在陪葦弟坐。但葦弟若站起身來喊走時,我是又會因怕寂寞而感到悵惘,而恨起他來。這個,葦弟是早就知道了的,所以他一直到晚上十點鍾才回去。不過我卻不騙人,並不騙自己,我清白,葦弟不走,不特於他沒有益處,反隻能讓我更覺得他太容易支使,或竟更可憐他的太不會愛的技巧了。

十二月二十八

今天我請毓芳同雲霖看電影。毓芳卻邀了劍如來。我氣得隻想哭,但我卻縱聲的笑了。劍如,她是夠多麼可以損害我自尊之心的;我因為她的容貌,舉止,無一不像我幼時所最投洽的一個朋友,所以我竟不覺的時常在追隨她,她又特意給了我許多敢於親近她的勇氣,但後來,我卻遭受了一種不可忍耐的待遇,無論什麼時候想起,我都會痛恨我那過去的,已不可追悔的無賴行為,在一個星期中我曾足足的給了她八封長信,而未曾給人理睬過。毓芳真不知想的哪一股勁,明知我已不願再提起從前的事,卻故意要邀著她來,像有心要挑逗我的憤恨一樣,我真氣了。

我的笑,毓芳和雲霖是不會留意這有什麼變異,但劍如,她是能感覺得;可是她會裝,裝糊塗,同我毫無芥蒂的說話。我預備罵她幾句,不過話隻到口邊便想到我為自己定下的戒條。並且做得太認真,怕越令人得意。所以我又忍下心去同她們玩。

到真光時,還很早,在門口又遇著一群同鄉的小姐們,我真厭惡那些慣做的笑靨,我不去理她們,並且我無緣無故的生氣到那許多去看電影的人。我乘毓芳同她們說到熱鬧中,我丟下我所請的客,悄悄回來了。

除了我自己,是沒有人會原諒我的。誰也在批評我,誰也不知道我在人前所忍受的一些人們給我的感觸。別人說我怪僻,他們哪裏知道我卻時常在討人好,討人歡喜,不過人們太不肯鼓勵我去說那太違我心的話,常常給我機會,讓我反省到我自己的行為,讓我離人們卻更遠了。

夜深時,全公寓都靜靜的,我躺在床上好久了。我清清白白的想透了一些事,我還能傷心什麼呢?

十二月二十九

一早毓芳就來電話。毓芳是好人,她不會扯謊,大約劍如是真病。毓芳說,起病是為我,要我去,劍如將向我解釋。毓芳錯了,劍如也錯了,莎菲不是歡喜聽人解釋的人。根本我就否認宇宙間要解釋。朋友們好,便好;合不來時,給別人點苦頭吃,也是正大光明的事。我還以為我夠大量,太沒報複人了。劍如既為我病,我倒快活,我不會拒絕聽別人為我而病的消息。並且劍如病,還可以減少點我從前自怨自艾的煩惱。

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分析出我自己來。有時為一朵被風吹散了的白雲,會感到一種渺茫的,不可捉摸的難過,但看到一個二十多歲的男子(葦弟其實還大我四歲)把眼淚一顆一顆掉到我手背時,卻像野人一樣的在得意的笑了。葦弟是從東城買了許多信紙信封來我這裏玩,為了他很快樂,在笑,我便故意去捉弄,看到他哭了,我卻快意起來,並且說:“請珍重點你的眼淚吧,不要以為姊姊是像別的女人一樣脆弱得受不起一顆眼淚……”“還要哭,請你轉家去哭,我看見眼淚就討厭……”自然,他不走,不分辯,不負氣,隻蜷在椅角邊老老實實無聲的去流那不知從哪裏得來的那麼多的眼淚。我,自然,得意夠了,是又會慚愧起來,於是用著姊姊的態度去喊他洗臉,撫摩他的頭發。他鑲著淚珠又笑了。

在一個老實人麵前,我是已盡自己的殘酷天性去折磨了他,但當他走後,我真又想能抓回他來,隻請求他一句:“我知道自己的罪過,請不要再愛這樣一個不配承受那真摯的愛的女人了吧!”

一月一號

我不知道那些熱鬧的人們是怎樣的過年法,我是隻在牛奶中加了一個雞子,雞子還是昨天葦弟拿來的,一共是二十個,昨天煨了七個茶鹵蛋,剩下的十三個,大約總夠我兩星期來吃它。若吃午飯時,葦弟會來,則一定有兩個罐頭的希望。我真希望他來。因為想到葦弟來,所以我便上單牌樓去買了四合糖,兩包點心,一簍橘子和蘋果,是預備他來時給他吃的。我是準斷定在今天隻有他才能來。

但午飯吃過了,葦弟卻沒來。

我一共寫了五封信,都是用前幾天葦弟買來的好紙好筆。但我想能接得幾個美麗的畫片,卻不能。連幾個最愛弄這個玩藝兒的姊姊們都把我這應得的一份兒忘了。不得畫片,不希罕,單單隻忘了我,卻是可氣的事。不過為了自己從不會給人拜過一次年,算了,這也是應該的。

晚飯還是我一人獨吃,我煩惱透了。

夜晚毓芳雲霖卻來了,還引來一個高個兒少年,我隻想他們才真算幸福;毓芳有雲霖愛她,她滿意,他也滿意。幸福不是在有愛人,是在兩人都無更大的欲望。商商量量平平和和的過日子。自然,也有人將不屑於這平庸。但那隻是另外那人的,卻與我的毓芳無關。

毓芳是好人,因為她有雲霖,所以她“願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屬”。她去年曾替瑪麗作過一次戀愛婚姻介紹者。她又希望我能同葦弟好。因此她一來便問葦弟。但她卻和雲霖及那高個兒把我給葦弟買的東西吃完了。

那高個兒可真漂亮,這是我第一次感覺到男人的美上麵,從來我是沒有留心到。隻以為一個男人的本行是在會說話,會看眼色,會小心就夠了。今天我看了這高個兒,才懂得男人是另鑄有一種高貴的模型,我看出那襯在他麵前的雲霖顯得多麼委瑣,多麼呆拙……我真要可憐雲霖,假使他知道了他在這個人前所襯出的不幸時,他將怎樣傷心他那些所有的粗醜的眼神,舉止。我更不知,當毓芳拿著這一高一矮的男人相比時,是會起一種什麼情感!

他,這生人,我將怎樣去形容他的美呢?固然,他的頎長的身軀,白嫩的麵龐,薄薄的小嘴唇,柔軟的頭發,都足以閃耀人的眼睛,但他卻還另外有一種說不出,捉不到的豐儀來煽動你的心。如同,當我請問他的名字時,他是會用那種我想不到的不急遽的態度遞過那隻擎有名片的手來。我抬起頭去,呀,我看見那兩個鮮紅的,嫩膩的,深深凹進的嘴角了。我能告訴人嗎,我是用一種小兒要糖果的心情在望著那惹人的兩個小東西。但我知道在這個社會裏麵是不會準許任我去取得我所要的來滿足我的衝動,我的欲望,無論這是於人並不損害的事,所以我隻得忍耐著,低下頭去,默默的去念那名片上的字:

“淩吉士,新加坡……”

淩吉士,他是能那樣毫無拘束的在我這兒談話,像是在一個很熟的朋友處,難道我能說他這是有意來捉弄一個膽小的人?我是為要強迫的去拒絕引誘,從不敢把眼光抬平去一望那可愛慕的火爐的一角。並且害得兩隻從不知羞慚的破爛拖鞋,也逼著我不準走到桌前的燈光處。我並且生氣我自己:怎麼我隻會那樣拘束,不調皮的在應對?平日看不起別人的交際法,今天才知道自己是還隻能顯得又呆,又傻氣。唉,他一定以為我是一個鄉下才出來的姑娘了!

雲霖同毓芳兩人看見我木木的,以為我不歡喜這生人,常常去打斷他的說話,不久帶著他走了。這個我也能感激他們的好意嗎?我望著那一高兩矮的影子在樓下院子中消失時,我真不願再回到這留得有那人的靴印,那人的聲音,和那人吃剩的餅屑的屋子。

一月三號

這兩夜通宵通宵的咳嗽。對於藥,簡直就不會有信仰,藥與病不是已毫無關係嗎?我明明已厭煩了那苦水,但卻又按時去吃它,假使連藥也不吃,我更能拿什麼來希望我的病呢?神要人忍耐著生活,便安排許多痛苦在死的前麵,使人不敢走攏死去。我呢,我是更為了我這短促的不久的生,所以我越求生的利害;不是我怕死,是我總覺得我還沒享有我生的一切。我要,我要使我快樂。無論在白天,在夜晚,我都是在夢想可以使我沒有什麼遺憾在我死的時候的一些事情。我想我能睡在一間極精致的臥房的睡榻上,有我的姊姊們跪在榻前的熊皮氈子上為我祈禱,父親悄悄的朝著窗外歎息,我讀著許多封從那些愛我的人兒們寄來的長信,朋友們都紀念我流著忠實的眼淚……我迫切的需要這人間的感情,想占有許多不可能的東西。但人們給我的是什麼呢?整整又兩天,又一人幽囚在公寓裏,沒有一個人來,也沒有一封信來,我躺在床上咳嗽,坐在火爐旁咳嗽,走到桌子前也咳嗽,還想念這些可恨的人們……其實是還收到一封信的,不過這除了更加我一些不快外,也隻不過是加我不快。這是在一年前曾騷擾過我的一個安徽粗壯男人所寄來,我沒有看完就扯了。我真肉麻那滿紙的“愛呀愛的”!我厭恨我不喜歡的人們的藎獻……

我,我能說得出我真實的需要是些什麼呢?

一月四號

事情不知錯到什麼地方去了。我為什麼會想到搬家,並且在糊裏糊塗中欺騙了雲霖,好像扯謊也是本能一樣,所以在今天能毫不費力的便使用了。假使雲霖知道了莎菲也會哄騙他,他不知應如何傷心;莎菲是他們那樣愛惜的一個小妹妹。自然我不是安心的,並且我現在在後悔。但我能決定嗎,搬呢,還是不搬?

我是不能不向我自己說:“你是在想念那高個兒的影子呢!”是的,這幾天幾夜我是無時不神往到那些足以誘惑我的。為什麼他不在這幾天中單獨來會我呢?他應當知道他是不該讓我如此的去思慕他。他應當來看我,說他也想念我才對。假使他來,我是不會拒絕去聽他所說的一些愛慕我的話,我還將令他知道我所要的是些什麼。但他卻不來。我估定這像傳奇中的事是難實現了。難道我去找他嗎?一個女人這樣放肆,是不會得好結果的。何況還要別人能尊敬我呢。我想不出好法子來,隻好先去到雲霖處試一試,所以吃過午飯,我便冒風向東城去。

雲霖是京都大學的學生,他的住房便租在一家間於京都大學一院和二院之間青年胡同裏。我到他那裏時,幸好他沒出去,毓芳也沒來。雲霖當然很詫異我在大風天出來,我說是到德國醫院看病,順便來這裏。他也就毫不疑惑,又來問我的病狀,我卻把話頭故意引到那天晚上。不費一點氣力,我便已打探得那人兒是住在第四寄宿舍,位置是在京都大學二院隔壁的。不久,我於是又歎起氣來,我用了許多言辭把在西城公寓裏的生活,描摹得怎樣的寂寞,暗淡。我又扯謊,說我惟一隻想能貼近毓芳(我已知道毓芳已預備搬來雲霖處)。我要求雲霖同我往近處找房。雲霖當然高興這差事,不會遲疑的。

在找房的時候,湊巧竟碰著了淩吉士。他也陪著我們。我真高興,高興使我膽大了,我狠狠的望了他幾次,他沒有覺得,他問我的病,我說全好了,他不信似的在笑。

我看上一間又低,又小,又黴的東房,這是在雲霖的隔壁一家叫大元的公寓裏。他和雲霖都說太濕,我卻執意要在第二天便搬來,理由是那邊太使我厭倦,而我急切的又要依著毓芳。雲霖無法,也就答應了。還說好第二天一早他和毓芳過來替我幫忙。

我能告訴人,我單單選上這房子的用意嗎?它是位置在第四寄宿舍和雲霖住所之間。

他不曾向我告別,所以我又轉到雲霖處,我盡所有的大膽在談笑。我把他什麼細小處都審視遍了。我覺得都有我嘴唇放上去的需要。他不會也想到我是在打量他,盤算他嗎?後來我特意說我想請他替我補英文,雲霖笑,他聽後卻受窘了,不好意思的在含含糊糊的回答,於是我向心裏說,這還不是一個壞蛋呢,那樣高大的一個男人卻還會紅臉?因此我的狂熱更炎熾了。但我不願讓人懂得我,看得我太容易,所以我就驅遣我自己,很早的就回來了。

現在仔細一想,我惟恐我的任性,將把我送到更壞的地方去,暫時且住在這有洋爐的房裏吧,難到我能說得上我是愛上了那南洋人嗎?我還一絲一毫都不知道他呢。什麼那嘴唇,那眉梢,那眼角,那指尖……多無意識,這並不是一個人所應需的,我著魔了,會想到那上麵。我決計不搬,一心一意來養病。

我決定了。我懊悔,我懊悔我白天所做的一些不是,一個正經女人所做不出來的。

一月六號

都奇怪我,聽說我搬了家,南城的金英,西城的江周,都來到我這低濕的小屋裏。我笑著,有時在床上打滾,她們都說我越小孩氣了,我更大笑起來,我隻想告訴她們我想的是什麼。下午葦弟也來了。葦弟最不快活我搬家,因為我未曾同他商量,並且離他更遠了。他見著雲霖時,竟不理他。雲霖摸不著他為什麼生氣,望著他。他卻更板起臉孔。我好笑,我向自己說:“可憐,冤枉他了,一個好人!”

毓芳不再向我說劍如。她決定兩三天便搬來雲霖處,因為她覺得我既這樣想傍著她住,她不能讓我一人寂寂寞寞的住在這裏。她和雲霖待我更比以前親熱。

一月十號

這幾天我都見著淩吉士,但我從沒同他多說過幾句話,我是決不先提到補英文事。我看見他一天要兩次的往雲霖處跑,我發笑,我準斷定他以前一定不會同雲霖如此親密的。我沒有一次邀請他來我那兒去玩,雖說他問了幾次搬了家如何,我都裝出不懂的樣兒笑一下便算回答。我是把所有的心計都放在這上麵用,好像同著什麼東西搏鬥一樣。我要著那樣東西,我還不願去取得,我務必想方設計的讓他自己送來。是的,我了解我自己,不過是一個女性十足的女人,女人是隻把心思放到她要征服的男人們身上。我要占有他,我要他無條件的獻上他的心,跪著求我賜給他的吻呢。我簡直癲了,反反複複的隻想著我所要施行的手段的步驟,我簡直癲了!

毓芳雲霖看不出我的興奮來,隻說我病快好了。我也正不願他們知道,說我病好,我就假裝著高興。

一月十二

毓芳已搬來,雲霖卻又搬走了。宇宙間竟會生出這樣一對人來,為怕生小孩,便不肯住在一起,我猜想他們是連自己也不敢斷定:當兩人抱在一床時是不會另外又幹出些別的事來,所以隻好預先防範,不給那肉體接觸的機會。至於那單獨在一房時的擁抱和親嘴,是不會發生危險,所以悄悄來表演幾次,便不在禁止之列。我忍不住嘲笑他們了,這禁欲主義者!為什麼會不需要擁抱那愛人的裸露的身體?為什麼要壓製住這愛的表現?為什麼在兩人還沒睡在一個被窩裏以前,會想到那些不相幹足以擔心的事?我不相信戀愛是如此的理智,如此的科學!

他倆不生氣我的嘲笑,他倆還驕傲著他們的純潔,而笑我小孩氣呢。我體會得出他們的心情,但我不能解釋宇宙間所發生的許許多多奇怪的事。

這夜我在雲霖處(現在要說毓芳處了)坐到夜晚十點鍾才回來,說了許多關於鬼怪的故事。

鬼怪這東西,我是在一點點大的時候就聽慣了,坐在姨媽懷裏聽姨爹講《聊齋》是常事,並且一到夜裏就愛聽。至於怕,又是另外一件不願告人的。因為一說怕,準就聽不成,姨爹便會踱過對麵書房去,小孩就不準下床了。到進了學校,又從先生口裏得知點科學常識,為了信服我們那位周麻子二先生,所以連書本也信服,從此鬼怪便不屑於害怕了。近來人是更在長高長大,說起來,總是否認有鬼怪的,但雞粟卻不肯因為不信便不出來,寒毛一個個也會豎起的。不過每次同人一說到鬼怪時,別人是不知道我正在想拗開些說到別的閑話上去,為的怕夜裏一個人睡在被窩裏時想到死去了的姨爹姨媽就傷心。

回來時,我看到那黑魆魆的小胡同,真有點膽悸。我想,假使在哪個角落裏露出一個大黃臉,或伸來一隻毛手,又是在這樣像凍住了的冷巷裏,我不會以為是意外。但看到身邊的這高大的漢子(淩吉士)做鏢手,大約總可靠,所以當毓芳問我時,我隻答應“不怕,不怕”。

雲霖也同我們出來,他回他的新房子去,他向南,我們向北,所以隻走了三四步,便聽不清那橡皮的鞋底在泥板上發出的聲音。

他伸來一隻手,攏住了我的腰:

“莎菲,你一定怕喲!”

我想掙,但掙不掉。

我的頭停在他的脅前,我想,如若在亮處,看起來,我會像個什麼東西,被挾在比我高一個頭還多的人的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