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身一蹲,便竄出來了,他也鬆了手陪我站在大門邊打門。
小胡同裏黑極了,但他的眼睛望到何處,我卻能很清楚的看見。心微微有點跳,等著開門。
“莎菲,你怕喲!”
門閂已在響,是夥計在問誰。我朝他說:
“再——”
他猛的卻握住我的手,我也無力再說下去。
夥計看到我身後的大人,露著詫異。
到單獨隻剩兩人在一房時,我的大膽,已經是變得毫無用處了。想故意說幾句客套話,也不會,隻說:“請坐吧!”自己便去洗臉。
鬼怪的事,已不知忘掉到什麼地方去了。
“莎菲!你還高興讀英文嗎?”他忽然問。
這是他來找我,提頭到英文,自然他未必歡喜白白犧牲時間去替人補課,這意思,在一個二十歲的女人麵前,怎能瞞過,我笑了(這是隻在心裏笑)。我說:
“蠢得很,怕讀不好,丟人。”
他不說話,把我桌上擺的照片拿來玩弄著,這照片是我姊姊的一個剛滿一歲的女兒的。
我洗完臉,坐在桌子那頭。
他望望我,便又去望那小女孩,然後又望我。是的,這小女孩長的真像我。於是我問他:
“好玩嗎?你說像我不像?”
“她,誰呀!”顯然,這聲音就表示著非常之認真。
“你說可愛不可愛?”
他隻追問著是誰。
忽的,我明白了他意思,我又想扯謊了。
“我的,”於是我把像片搶過來吻著。
他信了。我竟愚弄了他,我得意我的不誠實。
這得意,似乎便能減少他的嫵媚,他的英爽。要是不,為什麼當他顯出那天真的詫愕時,我會忽略了他那眼睛,我會忘掉了他那嘴唇?否則,這得意一定將冷淡下我的熱情來。
然而當他走後,我卻懊悔了。那不是明明安放著許多機會嗎?我隻要在他按住我手的當兒,另做出一種眼色,讓他懂得他是不會遭拒絕,那他一定可以還做出一些比較大膽的事。這種兩性間的大膽,我想隻要不厭煩那人,是也會像把肉體來融化了的感到快樂,是無疑。但我為什麼要給人一些嚴厲,一些端莊呢?唉,我搬到這破房子裏來,到底為的是什麼呢?
一月十五
近來我是不算寂寞了,白天便在隔壁玩,晚上又有一個新鮮的朋友陪我談話。但我的病卻越深了。我真不能不令我灰心,我要什麼呢,什麼也於我無益。難道我有所眷戀嗎?一切又是多麼的可笑,但死卻不期然的會讓我一想到便傷心。每次看見那克利大夫的臉色,我便想:是的,我懂得,你盡管說吧,是不是我已沒希望了?但我卻拿笑代替了我的哭。誰能知道我在夜深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幾夜,淩吉士都接著來,他告人說是在替我補英文,雲霖問我,我隻好不答應。晚上我拿一本“Poor People”放在他麵前,他真個便教起我來。我隻好又把書丟開,我說:“以後你不要再向人說在替我補英文吧,我病,誰也不會相信這事的。”他趕忙便說:“莎菲,我不可以等你病好些就教你嗎?莎菲,隻要你喜歡。”
這新朋友似乎是來得如此夠人愛,但我卻不知怎的,反而懶於注意到這些事。我每夜看到他絲毫得不著高興的出去,心裏總覺得有點歉疚,我隻好在他穿大氅的當兒向他說:“原諒我吧,我是有病!”他會錯了我的意思,以為我同他客氣。“病有什麼要緊呢,我是不怕傳染的。”後來我仔細一想,也許這話是另含得有別的意思,我真不敢斷定人的所作所為是像可以想像出來的那樣單純。
一月十六
今天接到蘊姊從上海來的信,更把我引到百無可望的境地。我哪裏還能找得幾句話去安慰她呢?她信裏說:“我的生命,我的愛,都於我無益了……”那她是更不必需要我的安慰,我為她而流的眼淚了。唉!但從她信中,我可以揣想得出她婚後的生活,雖說她未肯明明的表白出來。神為什麼要去捉弄這些在愛中的人兒?蘊姊是最神經質,最熱情的人,自然她是更受不住那漸漸的冷淡,那已遮飾不住的虛情……我想要蘊姊來北京,不過這是做得到的嗎?這還是疑問。
葦弟來的時候,我把蘊姊的信給他看:他真難過,因為那使我蘊姊感到生之無趣的人,不幸便是葦弟的哥哥。於是我又向他說了我許多新得的“人生哲學”的意義;他又盡他惟一的本能在哭。我隻是很冷靜的去看他怎樣使眼睛變紅,怎樣拿手去擦幹,並且我在他那些舉動中,加上許多殘酷的解釋。我未曾想到在人世中,他是一個例外的老實人,不久,我一個人悄悄的跑出去了。
為要躲避一切的熟人,深夜我才獨自從冷寂寂的公園裏轉來,我不知怎樣的度過那些時間,我隻想:“多無意義啊!倒不如早死了幹淨……”
一月十七
我想:也許我是發狂了!假使是真發狂,我倒願意。我想,能夠得到那地步,我總可以不會再感到這人生的麻煩了吧……
足足有半年為病而禁絕了的酒,今天又開始痛飲了。明明看到那吐出來的是比酒還紅的血。但我心卻像有什麼別的東西主宰一樣,似乎這酒便可在今晚致死我一樣,我是不願再去細想那些糾糾葛葛的事……
一月十八
現在我還睡在這床上,但不久就將與這屋分別了,也許是永別,我斷得定我還有那樣能再親我這枕頭,這棉被……的幸福嗎?毓芳,雲霖,葦弟,金夏都保守著一種沉默圍繞著我坐著,焦急的等著天明了好送我進醫院去。我是在他們憂愁的低語中醒來的,我不願說話,我細想昨天上午的事,我聞到屋子中所遺留下來的酒氣和腥氣,才覺得心是正在劇烈的痛,於是眼淚便洶湧了。因了他們的沉默,因了他們臉上所顯現出來的淒慘和暗淡,我似乎感到這便是我死的預兆。假設我便如此長睡不醒了呢,是不是他們也將是如此的沉默的圍繞著我僵硬的屍體?他們看見我醒了,便都走攏來問我。這時我真感到了那可怕的死別!我握著他們,仔細望著他們每個的臉,似乎要將這記憶永遠保存著。他們便都把眼淚滴到我手上,好像覺得我就要長遠的離開他們而走向死之國一樣。尤其是葦弟,哭得現出醜的臉。唉,我想:朋友嗬,請給我一點快樂吧……於是我反而笑了。我請他們替我清理一下東西,他們便在床鋪底下拖出那口大藤箱來,在箱子裏有幾捆花手絹的小包,我說:“這我要的,隨著我進協和吧。”他們便遞給我,我又給他們看,原來都滿滿是信劄,我又向他們笑:“這,你們的也在內!”他們才似乎也快樂些了。葦弟又忙著從抽屜裏遞給我一本照片,是要我也帶去的樣子,我更笑了。這裏麵有七八張是葦弟的單像,我又特容許了葦弟接吻在我手上,並握著我的手在他臉上摩擦,於是這屋子才不至於像真的有個僵屍停著的一樣,天光這時也慢慢顯出了魚肚白。他們又忙亂了,慌著在各處找洋車。於是我病院的生活便開始了。
三月四號
接蘊姊死電是二十天以前的事,而我的病卻又一天有希望一天了。所以在一號又由送我進院的幾人把我送轉公寓來,房子已打掃得幹幹淨淨。又因為怕我冷,特生了一個小小的洋爐,我真不知應怎樣才能表示我的感謝,尤其是葦弟和毓芳。金和周又在我這兒住了兩夜才走,都充當我的看護,我是每日都躺著,簡直舒服得不像住公寓,同在家裏也差不了什麼了!毓芳還決定再陪我住幾天,等天氣暖和點便替我上西山去找房子,我便好專去養病,我也真想能離開北京,可恨陽曆三月了,還如是之冷!毓芳硬要住在這兒,我也不好十分拒絕,所以前兩天為金和周搭的一個小鋪又不能撤了。
近來在病院卻把我自己的心又醫轉了,這實實在在卻是這些朋友們的溫情把它又重暖了起來,又覺得這宇宙還充滿著愛呢。尤其是淩吉士,當他走到醫院去看我時,我便覺得很驕傲,我想他那種豐儀才夠去看一個在病院女友的病,並且我也懂得,那些看護婦都在羨慕著我呢。有一天,那個很漂亮的密司楊問我:
“那高個兒,是你的什麼人呢?”
“朋友!”我是忽略了她問的無禮。
“同鄉嗎?”
“不,他是南洋的華僑。”
“那麼是同學?”
“也不是。”
於是她狡猾的笑了,“就僅是朋友嗎?”
自然,我可以不必臉紅,並且還可以警誡她幾句,但我卻慚愧了。她看到我閉著眼裝要睡的狼狽樣兒,便很得意的笑著走去。後來我一直都惱著她。並且為了躲避麻煩,有人問起葦弟時,我便扯謊說是我的哥哥。有一個同周很好的小夥子,我便說是同鄉,或是親戚的亂扯。
當毓芳上課去後,我一個人留在房裏時,我就去翻在一月多中所收到的信,我又很快活,很滿足,還有許多人在紀念我呢。我是需要別人紀念的,總覺得能多得點好意就好。父親是更不必說,又寄了一張像來,隻有白頭發似乎又多了幾根。姊姊們都好,可惜就為小孩們忙得很,不能多替我寫信。
信還沒有看完,淩吉士又來了。我想站起來,但他卻把我按住。他握著我的手時,我快活得真想哭了。我說:
“你想沒想到我又會回轉這屋子呢?”
他隻瞅著那側麵的小鋪,表示一種不高興的樣子,於是我告訴他從前的那兩位客已走了,這是特為毓芳預備的。
他聽了便向我說他今晚不願再來,怕毓芳會厭煩他。於是我的心裏更充滿樂意了,便說:
“難道你就不怕我厭煩嗎?”
他坐在床頭更長篇的述說他這一個多月中的生活,還怎樣和雲霖衝突,鬧意見,因為他讚成我早些出院,而雲霖執著說不能出來。毓芳也附著雲霖,他懂得他認識我的時間太少,說話自然不會起影響,所以以後他都不管這事了,並且在院中一和雲霖碰見,自己便先回來了。
我懂得他的意思,但我卻裝著說:
“你還說雲霖,不是雲霖我還不會出院呢,住在裏麵真舒服多了。”
於是我又看見他默默的把頭掉到一邊去,不答應我的話。
他算著毓芳快來時,便走了,還悄悄告訴我說等明天再來。果然,不久毓芳便回來了。毓芳不會問,我也不告她,並且她為我的病,不願同我多說話,怕我費神,我更樂得藉此可以多去想些另外的小閑事。
三月六號
當毓芳上課去後,把我一人撂在房裏時,我便會想起這所謂男女間的怪事;其實,在這上麵,不是我愛自誇,我所受的訓練,至少也有我幾個朋友們的相加或相乘,但近來我卻非常之不能了解了。當獨自同著那高個兒時,我的心便會跳起來,又是羞慚,又是害怕,而他呢,他隻是那樣隨便的坐著,類乎天真的講他過去的曆史,有時是握著我的手;但這也不過是非常之自然,然而我的手便不會很安靜的被握在那大手中,慢慢的會發燒。並且一當他站起身預備走時,不由的我心便慌張了,好像我將跌入那可怕的不安中,於是我盯著他看,真說不清那眼光是求憐,還是怨恨;但他卻忽略了我這眼光,偶爾懂得了,也隻說:“毓芳要來了喲!”我應當怎樣說呢?他是在怕毓芳!自然,我也會不願有人知道我暗地一個所想的一些不近情理的事,不過近來我又感到我有別人了解我感情的必要;幾次我向毓芳含糊的說起我的心境,她還是隻那樣忠實的替我蓋被子,留心我的藥,我真不能不有點煩悶了。
三月八號
毓芳已搬回去,葦弟卻又想代替那看護的差事。我知道,如若葦弟來,一定比毓芳還好,夜晚若想茶吃時,總不至於因聽到那濃睡中的鼾聲而不願攪擾人而把頭縮進被窩點算了;但我自然拒絕他這好意,他又固執著,我隻好說:“你在這裏,我有許多不方便,並且病呢,也好了。”他還要證明間壁的屋子是空著,他可以住間壁,我正在無法時,淩吉士卻來了,我以為他們還不認識,而淩吉士已握著葦弟的手,說是在醫院已見過兩次。葦弟隻冷冷的不理他,我笑著向淩吉士說:“這是我的弟弟,小孩子,不懂交際,你常來同他玩吧。”葦弟真的變成了小孩子,喪著臉站起身就走了。我因為有人在麵前,便感得不快,也隻好掩藏住,並且覺得有點對淩吉士不住,但他卻毫沒介意,反問我:“不是他姓白嗎?怎會變成你的弟弟?”於是我笑了:“那麼你是隻準姓淩的人叫你做哥哥弟弟的!”於是他也笑了。
近來青年人在一處時,便老喜歡研究到這一個“愛”字,雖說有時我也似乎懂得點,不過終究還是不很說得清。至於男女間的一些小動作,似乎我又太看得明白了。也許便是因為我懂得了這些小動作,而於“愛”才反迷糊,才沒有勇氣鼓吹戀愛,才不敢相信自己還是一個純粹的夠人愛的小女子,並且才會懷疑到世人所謂的“愛”,以及我所接受的“愛”……
在我剛稍微有點懂事的時候,便給愛我的人把我苦夠了,給許多無事的人以誣蔑我,淩辱我的機會,以致我頂親密的小伴侶們也疏遠了。後來又為了愛的脅迫,使我害怕得離開了我的學校。以後,人雖說一天天大了,但總常常感到那些無味的糾纏,因此有時不特懷疑到所謂“愛”,竟會不屑於這種親密。葦弟他說他愛我,為什麼他隻會常常給我一些難過呢?譬如今晚,他又來了,來了便哭,並且似乎帶了很濃的興味來哭一樣,無論我說:“你怎麼了,說呀!”“我求你,說話呀,葦弟!……”他都不理會。這是從未有的事,我盡我的腦力也猜想不出他所驟遭的這災禍。我應當把不幸朝哪一方去揣測呢?後來,大約他是哭夠了,於是才大聲說:“我不喜歡他!”“這又是誰欺侮了你呢,這樣大嚷大鬧的?”“我不喜歡那高個子!那同你好的!”哦,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是慪我的氣。我不覺得會笑了。這種無味的嫉妒,這種自私的占有,便是所謂愛嗎?我發笑,而這笑,自然不會安慰到那有野心的男人的。並且因了我不屑的態度,更激起他那不可抑製的怒氣。我看著他那放亮的眼光,我以為他要噬人了,我想:“來吧!”但他卻又低下頭去哭了,還揩著眼淚,踉蹌的又走出去。
這種表示,也許是稱為狂熱的,真率的愛的表現吧,但葦弟卻毫不加思索的來使用在我麵前,自然是隻會失敗;並不是我願意別人虛偽點,做作點在愛上,我隻覺得想靠這種小孩般舉動來打動我的心,是全無用。或者這因為我的心是生來便如此硬;那我之種種不愜於人意而得來煩惱和傷心,也是應該的。
葦弟一走,自自然然我把我自己的心意去揣摩,去仔細回憶到那一種溫柔的,大方的,坦白而又多情的態度上去,光這態度已夠人欣賞得像吃醉一般的感到那融融的蜜意,於是我拿了一張畫片,寫了幾個字,命夥計即刻送到第四寄宿舍去。
三月九號
我看見安安閑閑坐在我房裏的淩吉士,不禁又可憐到葦弟,我祝禱世人不要像我一樣,忽略了蔑視了那可貴的真誠而把自己陷到那不可拔的渺茫的悲境裏;我更願有那麼一個真誠純潔的女郎去飽領葦弟的愛,並填實葦弟所感得的空虛啊!
三月十三
好幾天又不提筆,不知還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或是找不出所謂的情緒。我隻知道,從昨天來我是更隻想哭了。別人看到我哭,便以為我在想家,想到病,看見我笑呢,又以為我快樂了,還欣慶著這健康的光芒……但所謂朋友皆如是,我能告誰以我的不屑流淚,而又無力笑出的癡呆心境?並且因我看清了自己在人間的種種不願舍棄的熱望以及每次追求而得來的懊喪,所以連自己也不願再同情這未能悟徹所引起的傷心。更哪能捉住一管筆去詳細寫出自怨和自恨呢!
是的,我好像又在發牢騷了。但這隻是隱忍著在心頭而反複向自己說,似乎還無礙。因為我並未曾有過那種膽量,給人看我的蹙緊眉頭,和聽我的歎氣,雖說人們早已無條件的贈送過我以“狷傲”“怪僻”等等好字眼。其實,我並不是要發牢騷,我隻想哭,想有那麼一個人來讓我倒在他懷裏哭,並告訴他:“我又糟蹋我自己了!”不過誰能了解我,抱我,撫慰我呢?是以我隻能在笑聲中咽住“我又糟蹋我自己了”的哭聲。
我到底又為了什麼呢,這真好難說!自然我是未曾有過一刻私自承認我是愛戀上那高個兒了的,但他之在我的心心念念中怎地又蘊蓄著一種分析不清的意義。雖說他那頎長的身軀,嫩玫瑰般的臉龐,柔軟的嘴唇,惹人的眼角,是可以誘惑許多愛美的女子,並以他那嬌貴的態度傾倒那些還有情愛的。但我豈肯為了這些無意識的引誘而迷戀到一個十足的南洋人!真的,在他最近的談話中,我懂得了他的可憐的思想;他需要的是什麼?是金錢,是在客廳中能應酬他買賣中朋友們的年輕太太,是幾個穿得很標致的白胖兒子。他的愛情是什麼?是拿金錢在妓院中,去揮霍而得來的一時肉感的享受,和坐在軟軟的沙發上,擁著香噴噴的肉體,嘴抽著煙卷,同朋友們任意談笑,還把左腿疊壓在右膝上;不高興時,便拉倒,回到家裏老婆那裏去。熱心於演講辯論會,網球比賽,留學哈佛,做外交官,公使大臣,或繼承父親的職業,做橡樹生意,成資本家……這便是他的誌趣!他除了不滿於他父親未曾給他過多的錢以外,便什麼都是可使他在一夜不會做夢的睡覺;如有,便也隻是嫌北京好看的女人太少,讓他有時也會厭膩起遊戲園,戲場,電影院,公園來……唉,我能說什麼呢?當我明白了那使我愛慕的一個高貴的美型裏,是安置著如此的一個卑劣靈魂,並且無緣無故還接受過他的許多親密。這親密,自然是還值不了在他從妓院中揮霍裏剩餘下的一半多!想起那落在我發際的吻來,真又使我悔恨到想哭了!我豈不是把我獻給他任他來玩弄我來比擬到賣笑的姊妹中去!然而這又都隻能把責備來加上我自己使我更難受的,因為假設隻要我自己肯,肯把嚴厲的拒絕放到我眸子中去,我敢相信,他不會那樣大膽,並且我也敢相信,他之所以不會那樣大膽,是由於他還未曾有過那戀愛的火焰燃熾……唉!我應該怎樣來詛咒我自己了!
三月十四
這是愛嗎,也許要愛才具有如此的魔力,不是,為什麼一個人的思想會變幻得如此不可測!當我睡去的時候,我看不起美人,但剛從夢裏醒來,一揉開睡眼,便又思念那市儈了。我想:他今天會來嗎?什麼時候呢,早晨,過午,晚上?於是我跳下床來,急忙忙的洗臉,鋪床,還把昨夜丟在地下的一本大書撿起,不住的在邊緣處摩挲著,這是淩吉士昨夜遺忘在這兒的一本《威爾遜演講錄》。
三月十四晚上
我是有如此一個美的夢想,這夢想是淩吉士所給我的。然而同時又為他而破滅。所以我因了他才能滿飲著青春的醇酒,在愛情的微笑中度過了清晨;但因了他,我認識了“人生”這玩藝,而灰心而又想到死;至於痛恨到自己甘於墮落,所招來的,簡直隻是最輕的刑罰!真的,有時我為願保存我所愛的,我竟想到“我有沒有力去殺死一個人呢?”
我想遍了,我覺得為了保存我的美夢,為了免除使我生活的力一天天減少,頂好是即刻上西山好,但毓芳告訴我,說她所托找房子的那位住在西山的朋友還沒有回信來,我又怎好再去詢問或催促呢?不過我決心了,我決心讓那高小子來嚐一嚐我的不柔順,不近情理的倨傲和侮弄。
三月十七
那天晚上葦弟賭著氣回去,今天又小小心心的自己來和解,我不覺笑了。並感到他的可愛。如若一個女人隻要能找得一個忠實的男伴,做一身的歸宿,我想誰也沒有我葦弟可靠。我笑問:“葦弟,還恨姊姊不呢?”於是他羞慚的說:“不敢。姊姊,你了解我吧!我是除了希冀你不會擯棄我以外不敢有別的念頭的。一切隻要你好,你快樂就夠了!”這還不真摯嗎?這還不動人嗎?比起那白臉龐紅嘴唇的如何?但是後來我說:“葦弟,你好,你將來一定是一切都會很滿你意的。”他卻露出淒然的一笑。“永世也不會——但願如你所說……”這又是什麼呢?又是給我難受一下!我恨不得跪在他麵前求他隻賜我以弟弟或朋友的愛吧!單單為了我的自私,我願我少些糾葛,多快樂點。葦弟愛我,並會說那樣好聽的話,但他忽略了:第一他應當真的減少他的熱望,第二他也應該藏起他的愛來。我為了這一個老實的男人,所感到無能的抱歉,真也夠受了。
三月十八
我又托夏在替我往西山找房了。
三月十九
淩吉士居然已幾日不來我這裏了。自然,我不會打扮,不會應酬,不會治事理家事,我有肺病,無錢,他來我這裏做什麼!我本無須乎要他來,但他真的不來了卻又更令我傷心,更證實他以前的輕薄。難道他也是如葦弟一樣老實,當他看到我寫給他的字條:“我有病,請不要再來擾我。”就信為是真話,竟不可違背,而果真不來嗎?這又使我隻想再見他一麵,到底審看一下這高大的怪物是怎樣的在覷看我。
三月二十
今天我在雲霖處跑了三次,都未曾遇見我想見的人,似乎雲霖也有點疑惑,所以他問我這幾天見著淩吉士沒有。我隻好又悵悵的跑回來。我實在焦煩得很,我敢自己欺自己說我這幾日沒有思念到他嗎?
晚上七點鍾的時候,毓芳和雲霖來邀我到京都大學第三院去聽英語辯論會,並且乙組的組長便是淩吉士。我一聽到這消息,心就立刻砰砰的跳起來。我隻得拿病來推辭了這善意的邀請。我這無用的弱者。我沒有膽量去承受那激動,我還是希望我能不見著他。不過在他倆走時,我卻又請他倆致意到淩吉士,說我問候他。唉,這又是多無意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