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菲女士的日記(3 / 3)

三月二十一

在我剛吃過雞子牛奶,一種熟習的叩門聲便響著,在紙格上還印上一個頎長的黑影。我隻想跳過去開門,但不知為一種什麼情感所支使,我咽著氣,低下頭去了。

“莎菲,起來沒有?”這聲音是如此柔嫩,令我一聽到會想哭。

為了知道我已坐在椅子上嗎?為了知道我無能發氣和拒絕嗎?他輕輕的托開門便走進來了。我不敢仰起我滋潤的眼皮來。

“病好些沒有,剛起來嗎?”

我答不出一句話。

“你真在生我的氣啊。莎菲,你厭煩我,我隻好走了。莎菲!”

他走,於我自然很合適,但我又猛然抬起頭拿眼光止住了他開門的手。

誰說他不是一個壞蛋呢,他懂得了。他敢於把我的雙手握得緊緊的。他說:

“莎菲,你捉弄我了。每天我走你門前過,都不敢進來,不是雲霖告訴我說你不會生我氣,那我今天還不敢來。你,莎菲,你厭煩我不呢?”

誰都可以體會得出來,假使他這時敢於擁抱住我,狂亂的吻我,我一定會倒在他手腕上哭了出來:“我愛你嗬!我愛你嗬!”但他卻如此的冷淡,冷淡得使我又恨他了。然而我心裏又在想:“來呀,抱我,我要接吻在你臉上咧!”自然,他依舊還握著我的手,把眼光緊盯在我臉上,然而我搜遍了,在他的各種表示中,我得不著我所等待於他的賜與。為什麼他僅僅隻懂得我的無用,我的可輕侮,而不夠了解他之在我心中所占的是一種怎樣的地位!我恨不得用腳尖踢出他去,不過我又為了另一種情緒所支配,我向他搖了頭,表示是不厭煩他的來到。

於是我又很柔順的接受了他許多淺薄的情意,聽他又說著那些使他津津有回味的卑劣享樂,以及“賺錢和花錢”的人生意義,並承他暗示我許多做女人的本分。這些又使我看不起他,暗罵他,嘲笑他,我拿我的拳頭,隱隱痛擊我的心,但當他揚揚的走出我房時,我受逼得又想哭了。因為我壓製住我那狂熱的欲念,我未曾請求他多留一會兒。

唉,他走了!

三月二十一夜

在去年這時候,我過的是一種什麼生活!為了有蘊姊千依百順的疼我,我便裝病躺在床上不肯起來。為了想受蘊姊撫摩我,便因那著急無以安慰我而流淚的滋味,我伏在桌上想到一些小不滿意的事而哼哼唧唧的哭。便有時因在整日靜寂的沉思裏得了點哀戚,但這種淡淡的淒涼,卻更令我舍不得去擾亂這情調,似乎在這裏麵我也可以味出一縷甜意一樣的。至於在夜深了的法國公園,聽躺在草地上的蘊姊唱《牡丹亭》,那又是更不願想到的事了。假使她不會被神捉弄般的去愛上那蒼白臉色的男人,她一定不會死去的這樣快,我當然不會一人漂流到北京,無親無愛的在病中掙紮,雖說有幾個朋友,他們也很體惜我,但在我所感應得出的我和他們的關係能和蘊姊的愛在一個天平上相稱嗎?想起蘊姊,我是真應當像從前在蘊姊麵前撒嬌一樣的縱聲大哭,不過這一年來,因為多懂得了一些事,雖說時時想哭卻又咽住了,怕讓人知道了厭煩。近來呢,我更是不知為了什麼隻能焦急。而想得點空閑去思慮一下我所做的,我所想的,關於我的身體,我的名譽,我的前途的好處和歹處的時間也沒有,整天把紊亂的腦筋隻放到一個我不願想到的去處,因為便是我想逃避的,所以越把我弄成焦煩苦惱得不堪言說!但是我除了說“死了也活該!”是不能再希冀什麼了。我能求得一些同情和慰藉嗎?然而我又似乎在向人乞憐了。

晚飯一吃過,毓芳便和雲霖來我這兒坐,到九點我還不肯放他倆走。我知道,毓芳礙住麵子隻好又坐下來,雲霖藉口要預備明天的課,執意一人走回去了。於是我隱隱的向毓芳吐露我近來所感得的窘狀,我隻想她能懂得這事,並且能硬自做主來把我的生活改變一下,做我自己所不能勝任的。但她完全把話聽到反麵去了,她忠實的告誡我:“莎菲,我覺得你太不老實,自然你不是有意,你可太不留心你的眼波了。你要知道,淩吉士他們比不得在上海同我們玩耍的那群孩子,他們很少機會同女人接近,受不起一點好意的,你不要令他將來感到失望和痛苦。我知道,你哪裏會愛到他呢?”這錯誤是不是又該歸到我,假設我不想求助於她而向她饒舌,是不是她不會說出這更令我生氣,更令我傷心的話來?我噎著氣又笑了:“芳姊,不要把我說得太壞了嚇!”

毓芳願意留下住一夜時,我又趕著她走了。

像那些才女們,因為得了一點點不很受用,便能“我是多愁善感呀”,“悲哀呀我的心……”“……”做出許多新舊的詩。我呢,沒出息的,白白被這些詩境困著,連想以哭代替詩句來表現一下我的情感的搏鬥都不能。光在這上麵,為了不如人,也應撂開一切去努力做人才對,便還退一千步說,為了自己的熱鬧,為了得一群淺薄眼光之讚頌,我總也不該拿不起筆或槍來。真的便把自己陷到比死還難忍的苦境裏,單單為了那男人的柔發,紅唇……

我又夢想到歐洲中古的騎士風度,這拿來比擬是不會有錯,如其是有人看到淩吉士過的。他又能把那東方特長的溫柔保留著。神把什麼好的,都慨然賜給他了,但神為什麼不再給他一點聰明呢?他還不懂得真的愛情呢,他確是不懂得,雖說他已有了妻(今夜毓芳告我的),雖說他,曾在新加坡乘著腳踏車追趕坐洋車的女人,因而戀愛過一小段時間,雖說他曾在韓家潭住過夜。但他真得到一個女人的愛過嗎?他愛過一個女人嗎?我敢說不曾!

一種奇怪的思想又在我腦中燃燒了。我決定來教教這大學生。這宇宙並不是像他所懂的那樣簡單的啊!

三月二十二

在心的忙亂中,我勉強竟寫了這些日記了。早先是因為蘊姊寫信來要,再三再四的,我隻好開始來寫。現在是蘊姊又死了好久,我還舍不得不繼續下去,心想便為了蘊姊在世時所諄諄向我說的一些話而便永遠寫下去做紀念蘊姊也好。所以無論我那樣不願提筆,也隻得胡亂畫下一頁半頁的字來。本來是睡了的,但望到掛在壁上蘊姊的像,忍不住又爬起,為免掉想念蘊姊的難受而提筆了。自然,這日記,我總是覺得除了蘊姊我不願給任何人看。第一是因為這是特為了蘊姊要知道我的生活而記下的一些瑣瑣碎碎的事,二來我也怕別人給一些理智的麵孔給我看,好更刺透我的心;似乎我自己也會因了別人所尊崇的道德而真的也感到像犯下罪一樣的難受。所以這黑皮的小本子我是許久以來都安放在枕頭底下的墊被的下層。今天不幸我卻違背我的初意了,然而也是不得已,雖說似乎是出於毫未思考。原因是葦弟近來非常誤解我,以致常常使得他自己不安,而又常常波及我,我相信在我平日的一舉一動中,我都很能表示出我的態度來。為什麼他懂不了我的意思呢?難道我能直捷的說明,和阻止他的愛嗎?我常常想,假設這不是葦弟而是另外一人,我將會知道應怎樣處置是最合法的。偏偏又是如此能令我忍不下心去的一個好人!我無法了,我隻好把我的日記給他看。讓他知道他之在我的心裏是怎樣的無希望,並知道我是如何涼薄的反反複複的不足愛的女人。假使葦弟知道我,我自然是會將他當做我惟一可訴心肺的朋友,我會熱誠的擁著他同他接吻。我將替他願望那世界上最可愛,最美的女人……日記,葦弟是看過一遍,又一遍了,雖說他曾經哭過,但態度非常鎮靜,是出我意料之外的。我說:

“懂得了姊姊嗎?”

他點頭。

“相信姊姊嗎?”

“關於哪方麵的?”

於是我懂得那點頭的意義。誰能懂得我呢,便能懂得了這隻能表現我萬分之一的日記,也隻能令我看到這有限的而傷心喲!何況,希求人了解,而以想方設計用文字來反複說明的日記給人看,已夠是多麼可傷心的事!並且,後來葦弟還怕我以為他未曾懂得我,於是不住的說:

“你愛他!你愛他!我不配你!”

我真想一賭氣扯了這日記。我能說我沒有糟蹋這日記嗎?我隻好向葦弟說:“我要睡了,明天再來吧。”

在人裏麵,真不必求什麼!這不是頂可怕的嗎?假設蘊姊在,看見我這日記,我知道,她是會抱著我哭:“莎菲,我的莎菲!我為什麼不再變得偉大點,讓我的莎菲不至於這樣苦啊……”但蘊姊已死了,我拿著這日記應怎樣的來痛哭才對!

三月二十三

淩吉士向我說:“莎菲!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女子。”我了解這並不是懂得了我的什麼而說出的一句讚歎。他所以為奇怪的,無非是看見我的破爛了的手套,搜不出香水的抽屜,無緣無故扯碎了的新棉袍,保存著一些舊的小玩具,……還有什麼?聽見些不常的笑聲,至於別的,他便無能去體會了,我也從未向他說過一句我自己的話。譬如他說“我以後要努力賺錢呀”,我便笑;他說到邀起幾個朋友在公園追著女學生時,“莎菲那真有趣”,我也笑。自然,他所說的奇怪,隻是一種在他生活習慣上不常見的奇怪。並且我也很傷心,我無能使他了解我而敬重我。我是什麼也不希求了,除了往西山去。我想到我過去的一切妄想,我好笑!

三月二十四

一當他單獨在我麵前時,我覷著那臉龐,聆著那音樂般的聲音,我心便在忍受那感情的鞭打!為什麼不撲過去吻住他的嘴唇,他的眉梢,他的……無論什麼地方?真的,有時話都到口邊了:“我的王!準許我親一下吧!”但又受理智,不,我就從沒有過理智,是受另一種自尊的情感所裁製而又咽住了。唉!無論他的思想是怎樣壞,而他使我如此癲狂的動情,是曾有過而無疑,那我為什麼不承認我是愛上了他咧?並且,我敢斷定,假使他能把我緊緊的擁抱著,讓我吻遍他全身,然後他把我丟下海去,丟下火去,我都會快樂的閉著眼等待那可以永久保藏我那愛情的死的來到。唉!我竟愛他了,我要他給我一個好好的死就夠了……

三月二十四夜深

我決心了。我為拯救我自己被一種色的誘惑而墮落,我明早便會到夏那兒去,以免看見了淩吉士又痛苦,這痛苦已纏縛我如是之久了!

三月二十六

為了一種糾纏而去,但又遭逢著另一種糾纏,使我不得不又急速的轉來了。在我去夏那兒的第二天,夢如便去了。雖說她是看另一人去的,但使我很感到不快活。夜晚,她大發其對感情的一種新近所獲得的議論,隱隱的含著譏刺向我,我默然。為不願讓她更得意,我睜著眼,睡在夏的床上等到了天明,我才又忍著氣轉來……

毓芳告訴我,說西山房子已找好了,並且又另外替我邀了一個女伴,也是養病的,而這女伴同毓芳又算是一個很好的朋友。聽到這消息,應該是很歡喜吧,但我剛剛在眉頭舒展了一點喜色,而一種默然的淒涼便罩上了。雖說我從小便離開家,在外麵混,但都有我的親戚朋友隨著我,這次上西山,固然說起來離城隻是幾十裏,但在我,一個活了二十歲的人,開始一人跑到陌生的地方去,還是第一次。假使我竟無聲無息的死在那山上,誰是第一個發現我死屍的?我能擔保我不會死在那裏嗎?也許別人會笑我擔憂到這些小事,而我卻真的哭過,當我問毓芳舍不舍得我時,而毓芳卻笑,笑我問小孩話,說是這一點點路有什麼舍不得,直到毓芳準許了我每禮拜上山一次,我才不好意思的揩幹眼淚。

下午我到葦弟那兒去了,葦弟也說他一禮拜上山一次,填毓芳不去的空日。

回來已夜了,我一人寂寂寞寞的在收拾東西,想到我要離開北京的這些朋友們,我又哭了。但一想到朋友們都未曾向我流淚,我又擦去我臉上的淚痕。我又將一人寂寂寞寞的離開這古城了。

在寂寞裏,我又想到淩吉士了,其實,話不是這樣說,淩吉士簡直不能說“想起”“又想起”,完全是整天都在係念到他,隻能說:“又來講我的淩吉士吧。”這幾天我故意造成的離別,在我是不可計的損失,我本想放鬆了他,而我把他捏得更緊了。我既不能把他從心裏壓根兒拔去,我為什麼要躲避著不見他的麵呢?這真使我懊惱,我不能便如此同他離別,這樣寂寂寞寞的走上西山……

三月二十七

一早毓芳便上西山去了,去替我布置房子,說好明天我便去。我為她這番盛情,我應怎樣去找得那些沒有的字來表示我的感謝?我本想再呆一天在城裏,便也不好說出了。

我正焦急的時候,淩吉士才來,我握緊他雙手,他說:

“莎菲!幾天沒見你了!”

我很願意在這時我能哭得出來,抱著他哭,但眼淚隻能噙在眼裏,我隻好又笑了。他聽見明天我要上山時,他顯出的那驚詫和一種嗟歎,又很安慰到我,於是我真的笑了。他見到我笑,便把我的手反捏得緊緊的,緊得使我生痛。他怨恨似的說:

“你笑!你笑!”

這痛,是我從未有過的舒適,好像心裏也正錐下去一個什麼東西,我很想倒下他的手腕去,而這時葦弟卻來了。

葦弟知道我恨他來,而他偏不走。我向著淩吉士使眼色,我說:“這點鍾有課吧?”於是我送淩吉士出來。他問我明早什麼時候走,我告他;我問他還來不來呢,他說回頭便來;於是我望著他快樂了,我忘了他是怎樣可鄙的人格,和美的相貌了,這時他在我的眼裏,是一個傳奇中的情人。哈,莎菲有一個情人了!……

自從我趕走葦弟到這時已是整整五個鍾頭了。在這五點鍾裏,我應怎樣才想得出一個恰合的名字來稱呼它?像熱鍋上的螞蟻在這小房子裏不安的坐下,又站起,又跑到門縫邊瞧,但是——他一定不來了,他一定不來了,於是我又想哭,哭我走得這樣淒涼,北京城就沒有一個人陪我一哭嗎?是的,我是應該離開這冷酷的北京的,為什麼我要舍不得這板床,這油膩的書桌,這三條腿的椅子……是的,明早我就要走了,北京的朋友們不會再膩煩莎菲的病。為了朋友們輕快的舒適,莎菲便為朋友們死在西山也是該的!但都能如此的讓莎菲一人看不著一點熱情孤孤寂寂的上山去,想來莎菲便不死,也不會有損害或激動於人心吧……不想了!不想!有什麼可想的?假使莎菲不如此貪心在攫取感情,那莎菲不是便很可滿足於那些眉目間的同情了嗎?……

關於朋友,我不說了。我知道永世也不會使莎菲感到滿足這人間的友誼的!

但我能滿足些什麼呢?淩吉士答應我來,而這時已晚上九點了。縱是他來了,我便會很快樂嗎?他會給我所需要的嗎?……

想起他不來,我又該痛恨自己了!在很早的從前,我懂得對付那一種男人便應用那一種態度,而到現在反蠢了。當我問他還來不來時,我怎能顯露出那希求的眼光,在一個漂亮人麵前是不應老實,讓人瞧不起……但我愛他,為什麼我要使用技巧?我不能直接向他表明我的愛嗎?並且我覺得隻要於人無損,便吻人一百下,為什麼便不可以被準許呢?

他既答應來,而又失信,顯見得是在戲弄我。朋友,留點好意在莎菲走時,總不至於像是一種損失吧。

今夜我簡直狂了。語言,文字是怎樣在這時顯得無用!我心像被許多小老鼠啃著一樣,又像一盆火在心裏燃燒。我想把什麼東西都摔破,又想冒著夜氣在外麵亂跑去,我無法製止我狂熱的感情的激蕩,我便躺在這熱情的針氈上,反過去也刺著,翻過來也刺著,似乎我又是在油鍋裏聽到那油沸的響聲,感到渾身的灼熱……為什麼我不跑出去呢?我等著一種渺茫的無意義的希望到來!哈……想到紅唇,我又癲了!假使這希望是可能的話——我獨自又忍不住笑,我再三再四反複問我自己:“愛他嗎?”我更笑了。莎菲不會傻到如此地步去愛上南洋人。難道因了我不承認我的愛,便不可以被人準許做一點兒於人也無損的事?

假使今夜他竟不來,我怎能甘心便恝然上西山去……

唉!九點半了!

九點四十分!

三月二十八晨三時

莎菲生活在世上,所要人們的了解她體會她的心太熱太懇切了,所以長遠的沉溺在失望的苦惱中,但除了自己,誰能夠知道她所流出的眼淚的分量?

在這本日記裏,與其說是莎菲生活的一段記錄,不如直接算為莎菲眼淚的每一個點滴,是在莎菲心上,才覺得更切實。然而這本日記現在是要收束了,因為莎菲已無需乎此——用眼淚來泄憤和安慰,這原因是對於一切都覺得無意識,流淚更是這無意識的極深的表白。可是在這最後一頁的日記上,莎菲應該用快樂的心情來慶祝,她是從最大的那失望中,驀然得到了滿足,這滿足似乎要使人快樂得到死才對。但是我,我隻從那滿足中感到勝利,從這勝利中得到淒涼,而更深的認識我自己的可憐處,可笑處,因此把我這幾月來所縈縈於夢想的一點“美”反縹緲了,——這個美便是那高個兒的豐儀!

我應該怎樣來解釋呢?一個完全癲狂於男人儀表上的女人的心理!自然我不會愛他,這不會愛,很容易說明,就是在他豐儀的裏麵是躲著一個何等卑醜的靈魂!可是我又傾慕他,思念他,甚至於沒有他,我就失掉一切生活意義的保障了;並且我常常想,假使有那麼一日,我和他的嘴唇合攏來,密密的,那我的身體就從這心的狂笑中瓦解去,也願意。其實,單單能獲得騎士一般的那人兒的溫柔的一撫摩,隨便他的手尖觸到我身上的任何部分,因此就犧牲一切,我也肯。

我應當發癲,因為這些幻想中的異跡,夢似的,終於毫無困難的都給我得到了。但是從這中間,我所感到的是我所想象的那些會醉我靈魂的幸福嗎?不啊!

當他——淩吉士——在晚間十點鍾來到時候,開始向我囁嚅的表白,說他是如何的在想我……還使我心動過好幾次;但不久我看到他那被情欲燃燒的眼睛,我就害怕了。於是從他那卑劣的思想中所發出的更醜的誓語,又振起我的自尊心來!假使他把這串淺薄肉麻的情話去對別個女人說,一定是很動聽的,可以得一個所謂的愛的心吧。但他卻向我,就由這些話語的力,把我推得隔他更遠了。唉,可憐的男子!神既然賦與你這樣的一副美形,卻又暗暗的捉弄你,把那樣一個毫不相稱的靈魂放到你人生的頂上!你以為我所希望的是“家庭”嗎?我所歡喜的是“金錢”嗎?我所驕傲的是“地位”嗎?“你,在我麵前,是顯得多麼可憐的一個男子啊!”我真要為他不幸而痛哭,然而他依樣把眼光鎮住我臉上,是被情欲之火燃燒得如何的怕人!倘若他隻限於肉感的滿足,那麼他倒可以用他的色來摧殘我的心;但他卻哭聲的向我說:“莎菲,你信我,我是不會負你的!”啊,可憐的人,他還不知道在他麵前的這女人,是用如何的輕蔑去可憐他的使用這些做作,這些話!我竟忍不住而笑出聲來。說他也知道愛,會愛我,這隻是近於開玩笑!那情欲之火的巢穴——那兩隻灼閃的眼睛,不正在宣布他除了可鄙的淺薄的需要,別的一切都不知道嗎?

“喂,聰明一點,走開吧,韓家潭那個地方才是你尋樂的場所!”我既然認清他,我就應該這樣說,教這個人類中最劣種的人兒滾出去。然而,雖說我暗暗的在嘲笑他,但當他大膽的貿然伸開手臂來擁我時,我竟又忘記了一切,我臨時失掉了我所有的一些自尊和驕傲,我是完全被那僅有的一副好豐儀迷住了,在我心中,我隻想,“緊些!多抱我一會兒吧,明早我便走了。”假使我那時還有一點自製力,我該會想到他的美形以外的那東西,而把他像一塊石頭般,丟到房外去。

唉!我能用什麼言語或心情來痛悔?他,淩吉士,這樣一個可鄙的人,吻了我!我靜靜默默的承受著!但那時,在一個溫潤的軟熱的東西放到我臉上,我心中得到的是些什麼呢?我不能像別的女人一樣會暈倒在她那愛人的臂膀裏!我是張大著眼睛望他,我想:“我勝利了!我勝利了!”因為他所以使我迷戀的那東西,在吻我時,我已知道是如何的滋味——我同時鄙夷我自己了!於是我忽然傷心起來,我把他用力推開,我哭了。

他也許忽略了我的眼淚,以為他的嘴唇是給我如何的溫軟,如何的嫩膩,是把我的心融醉到發迷的狀態裏吧,所以他又挨我坐著,繼續的說了許多所謂愛情表白的肉麻話。

“何必把你那令人惋惜處暴露得無餘呢?”我真這樣的又可憐起他來。

我說:“不要亂想吧,說不定明天我便死去了!”

他聽著,誰知道他對於這話是得到怎樣的感觸?他又吻我,但我躲開了,於是那嘴唇便落到我手上……

我決心了,因為這時我有的是充足的清晰的腦力,我要他走,他帶點抱怨顏色,纏著我。我想“為什麼你也是這樣傻勁呢?”他於是直挨到夜十二點半鍾才走。

他走後,我想起適間的事情。我就用所有的力量,來痛擊我的心!為什麼呢,給一個如此我看不起的男人接吻?既不愛他,還嘲笑他,又讓他來擁抱?真的,單憑了一種騎士般的風度,就能使我墮落到如此地步嗎?

總之,我是給我自己糟蹋了,凡一個人的仇敵就是自己,我的天,這有什麼法子去報複而償還一切的損失?

好在在這宇宙間,我的生命隻是我自己的玩品,我已浪費得盡夠了,那麼因這一番經曆而使我更陷到極深的悲境裏去,似乎也不成一個重大的事件。

但是我不願留在北京,西山更不願去了,我決計搭車南下,在無人認識的地方,浪費我生命的餘剩;因此我的心從傷痛中又興奮起來,我狂笑的憐惜自己:

“悄悄的活下來,悄悄的死去,啊!我可憐你,莎菲!”

(此篇作於1927年冬至1928年春,原載1928年2月10日《小說月報》第19卷第2號,收入《在黑暗中》,開明書店1928年10月初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