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護(1 / 3)

第一章

韋護穿一件藍布工人服,從一個僅能容身的小門裏昂然的踏了出來,那原來缺乏血色的臉上,這時卻仍保留著淡淡的一層興奮後的緋紅,實在是因為爭辯得太多了,又因為天氣太悶,所以呼吸急促得很。他很快的朝那胡同的出口處奔去,而且在心中也猶自蘊蓄著一種不平。他覺得現在的一般學者,不知為什麼隻有直覺,並無理解;又缺乏意誌,卻偏來固執。一回映起適才的激辯,他不禁懊悔他的回國了。在北京的如是,在上海的如是,而這裏也仍然如是。你縱有清晰的頭腦,進行的步驟,其奈能指揮者如此其少,而欠訓練者又如此其多,他微喟著舉起那粗布的袖口,拭額上的汗點。

“喂,韋先生!哪兒去?請慢點啊!”

他側過身來,那高個子、穿著白袍的柯君,便站在他身旁了。他皺一皺眉,便說:

“對不起,我要用飯去了。”

“呀,正好,一同去吧。”

柯君的殷勤,並不能引起他的興致,但他不願再回絕了,隻好請他到遠一點的唱經樓那裏去。因為在那裏有一家吃麵包的地方。

時間將暮了,一陣陣歸林的烏鴉,漫天飛旋;遠寺的鍾聲也不斷的顫響著。兩人在暗下來的路上向東行去。韋護看著偶爾閃起的燈火,不覺有點惆悵的樣子,在少人行的馬路上,連步履也很懶然的拖著了。

另外那人,默默的隨著,時時看那路旁的矮瓦屋,及在屋前張望著的窮人。那些人都裸著半身,赤紅的背,粗的短發,帶著與那強悍身軀極不調和的閑暇,悠然的揮著大扇,或抽著煙杆。他又去望天,滿天陰沉沉的,無一顆星。他自語般說:

“我想快要下雨了,星都被吹走了呢。”

剛說完就覺得錯了,因為確是沒有一點風。想去改正那吹字,但身旁那人並不理會,所以隻在心上加一個改正。並沒再說出來。他覺得他的韋先生仿佛很著惱似的,便又搭訕的向他問及許多閑事。

這個也不住的隨口答著,且問:

“你怎麼像個安徽人?”

“可不是,我就在安徽生長的。”

“我早先看你身材和氣色,還以為是個北方人呢。”他實在不能被什麼引起趣味,而且很覺得這談話之無聊,但人情和工作,都磨煉得他很不願使人感到不快活,他簡直是一個很能遷就的世故者呢。

於是柯君便講起許多故鄉中的事,話又幾次為對麵衝來的行人打斷了,因為這已是一條很熱鬧的,有著店鋪的大街了,他不憚煩的繼續著講,而韋護卻很抱歉,他實在聽得太少了。

在一家有著玻璃窗的門邊,韋護便讓柯君在前,走進了這家在這街上很放著異彩的西餐館子。零零落落有五六張小方桌,桌上鋪了灰色的白台布;在另一張大白木桌上,擺滿了玻璃杯。他們在最後的一張桌上坐下了,同時還有兩個學生模樣的人在吃刨冰,詫異的、又缺乏敬意的給了穿短褂的韋護一個白眼。韋護也同時感到這衣服之不適宜於此地了。他輕聲說:

“忘了到對門那家天津館去了。那火燒很不錯呢。柯君,我很失悔到這地方來,我沒有換衣呢。”

“不要緊,夏天,誰注意你。”

菜一樣一樣的依次上來,口味真奇特,那炸魚,像麵醬;那牛排,好難嚼呀;韋護不禁笑了。他想起那些連麵包屑都感到是美味的人們來,他眼前所晃起的,全是那些裹著大圍巾的異國女人,和穿起大皮靴的瘦弱小孩,而且他那時,不也正是每天隻能得一磅麵包和十支煙卷,雖說他每星期都能領到很夠用的薪水,而且家中也不時寄錢去。於是他將那麵包皮一口吞到嘴裏去,且讚美著:“好味呀!”

柯君被他惹得打起哈哈來了。

於是他與柯君拉雜的談著過去的事。

他的語言是超過那許多的事實,而柯君的全心神比他那一雙木然望住的眸子還專誠。末後他停了話,望著那臉笑了,他笑他怎麼他的五官就生好了是專為聽人說話的。柯君還要問那裏現在怎樣了。他告訴他已好多了,如果他現在要去,可不必為那一切憂慮。

吃完了晚餐,韋護把腳伸起,蹺到鄰座的一張凳上去,頭仰著,腰向後去大大的噓著氣。他實在覺得穿短衣真舒服。但他卻厭煩的說:

“這南京真無味!”

柯君也響應了他。其實他在柯君的蒼白和陰鬱的臉上所感到的無味,隻有比從南京得來的多。

柯君還想找點話來說,卻一時想不起,看到站起身預備走的韋護,便又拉著他坐下,說是再吃杯冰激淋。

韋護無可無不可的留住了,因為他認為轉去了也一樣的枯燥無味。

在冰激淋快吃完的當兒,柯君俯著頭看那剩在杯中的,已變為流質的東西,忽然叫了起來:

“走,不要遲延了。我們去吧!”

韋護冷然望著他,略帶點可笑的神氣。

他急忙站起,去穿他那件白袍,又催著不動的人:

“去,我都忘了!你說南京無味,來吧,看看,南京也有有味的地方,也有可談的人!”

韋護卻搖頭,問他,他隻是像瘋了一般的說:

“唉,告訴你嗬!你要答應去,我才說。唉,告訴你嗬!哈,我有幾個女朋友,都是些不凡的人嗬!她們懂音樂!懂文學,愛自由!她們還是詩!……”

韋護聽到這最後一句,忍不住大笑了。他認識他一星期了,他從不想到他會說出這麼一句與他思想和靈魂極不相稱的話,一定是從什麼地方抄襲了來的。

柯君不理會他,且放重了聲音,說完他自己的話:

“而且……她們都是新型的女性!”

女性,這於韋護無關。他不需要。他看得太多了。一個月來,在北京所見就四五十人,在上海又是二十多,就在這南京,不就正有著幾個天真的女孩,在很親近他嗎?這些據說也是新的女性。他真受夠了那所得來的不痛快,寧使他害病都成。何況他親近的也很多了。那中國另一時代的才女的溫柔,那法蘭西女人的多情,那坦直的,勇敢的俄國的婦女,什麼他沒有見過?現在呢,過去了。他無須這個,他目前的全部熱情隻能將他的時日為他的信仰和目的去消費。他站起身,去握他朋友的手:

“好,去你的吧!我祝福你,可是失陪了,對不起,我要休息了呢。”

柯君露出一副欲哭的臉,握著他的手不放,非要他同去一遭不行,一分鍾也好,他全為要證實他並沒有誑語,他懇求他。

韋護最後抓著他朋友的腕,向外推著說:

“好,走吧,孩子!陪你去。”

路是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街,魆黑的,沒有燈,很怕人。韋護挽著他的朋友,在高高低低不平的路上跑。他極力去辨認那兩旁的瓦簷,及屋旁的小隙地,他想到一些很奇怪、很浪漫的事上去。他又望他的朋友,看不清,隻是氣喘噓噓的,帶著他朝前奔。韋護不禁從他朋友身上感到有趣起來,就微笑著去碰那膀子:

“說,到底是些誰們?而且你……你盡管告我,我好明白,我還能幫你忙。”

“瞎說!我是無希望無目的的人,你不必問。見了她們就知道。若是你不願意,你對我使眼色,我站起身就走。”

韋護一聽那聲音,其中就含有笑。看見他不肯說明白,也就不追問。隻逗搭著說一些別的話,柯君始終少言語,一直到了一家門首。

門又低又小,而且從那暗灰色天空中相襯出的牆瓦,也是波似的,總疑心什麼時候在風雨中便會坍倒下來一樣。柯君輕輕的敲門。韋護朝四下一望,見鄰近隻有很稀少的幾棟矮踏踏的黑屋,歪歪斜斜的睡著,安靜得像沒有住人似的。他想,這那裏像個城市。他便看定從黑門上所映出的一條長的柯君的影子。

一個清脆的女性的聲音響起:

“誰呀!”

韋護退一步站著。

“是我。”柯君柔和的答著。

“我!‘我’又是誰呢?”聲音是近了攏來,就在門背後,而且隱隱又聽到好幾個吃吃的女孩們的笑聲。並且又傳來一句另一個像水在岩石上流過的聲音:“不說清,是不開門的。”

柯君大聲答:“是我,柯君呢。”

門背後的女人大笑起來了,大聲朝裏說:

“唉,是柯君呢。開不開門?”

韋護為這不敬的聲音,打起戰來了。並且氣惱著,正要拖他的朋友走,而門卻在幾個女孩子喊聲中呀的大開了,從房子裏的薄弱燈光中,辨認得出一個頗大的院子,在有著樹叢的大院中,有幾個人影。韋護隨著柯君朝裏走,開門的姑娘站在門後麵等他們走了進去,才來關門。

兩人走到院子中心去。柯君極親昵的喊著一個可愛的名字“麗嘉”。韋護便也張眼四望,更注意那所謂“麗嘉”其人者。

“麗嘉不在家。如若不願走,就這裏坐吧。”一個稍微有點胖的姑娘站起身,騰出她坐的那張小長條板凳來。

他們兩人便坐到那條不穩的凳上去。

“柯君!說話呀,若是忘記了預備來說的,那我就替你說一句:‘麗嘉不在家也不打緊,我是不走的,就坐在這裏了。’”韋護去望說話的人。小小的一團,蜷在石階上,大約那身體的伶俐,總與其言語的伶俐一樣。而且韋護覺得這裏的人就沒有一個不是說話尖利和擅長那輕蔑的笑。他沒有感到愉快,又沒有說話機會,隻好充個極不重要的角色,旁觀下去,且看個明白。所以他沒有感到不安的靜坐在那兒。柯君反一點也不像適才的高興樣子了,在這裏有一種空氣壓迫他,他沒有力量表現自己,他無聊的向睡在旁邊藤椅上的人說:

“誰,睡在這裏?睡著了,怕著涼呢。”

一雙雪白的腳,裸露著不同姿式的伸在椅子外麵去了。韋護不覺在心上將這美的線條作了一次素描,他願意這女人沒有睡著。果然,一個小的、不耐煩的聲音說了,她謝了柯君的關心,卻又拒絕了他的關心。

柯君不自禁的叫了起來:“嗬,是你,麗嘉!怎麼不作聲,裝睡著?人不好嗎?快告我!麗嘉!”

韋護的精神也提起來了,陡然清爽,他看了他朋友,便又去望躺著的人。

“不,請你莫鬧,麗嘉好煩惱呢。”這不耐煩的聲音,仍是從椅上發出。

“為什麼呢?為什麼?”

柯君便動了一下,像要伸手去扳那人一樣,忽的麗嘉便跳著坐了起來,一邊搖擺著亂發,一邊大聲笑著說:

“珊珊你們看,儀貞,你們說,不好笑嗎,還問我呢。告訴你,柯君,麗嘉煩惱,就是因為你來了呢!若不信,請問她們,是不是麗嘉剛才還同她們笑著,談得很起勁……”

“豈有此理,麗嘉,我不準你說下去了!安靜的躺下去吧,你不知道我們的柯君是經不起這樣的玩笑嗎?”她又對惶遽的柯君說:“不要理她,她常常要這樣尋開心的,她不歡迎你,我們大家不會像她一樣,這位是誰呢,是同鄉?是朋友?”

麗嘉搶著補充說:“是同誌!”

院中的人又大笑了。

柯君慢慢朝著眾人說出他的名字:“韋護先生!”

韋護聽到有人嗄了一聲。麗嘉也說道:

“請韋護先生到房中坐坐。讓我們大家都來在燈光下瞻仰瞻仰《我的日記》的作者吧。”

於是韋護便被擁到那有著燈光的房裏去了。麗嘉在前麵,她先將煤油燈撚大,又在桌子邊拉出一張椅子來,說聲“請坐。”韋護便不由得坐下來了,柯君也由人給了他一張椅子,大家都坐好了。韋護便來細看這裏所有的人,他已經了解柯君在這裏所處的,是一個怎樣可憐的地位。而自己現在又將變成一個被嘲弄的目標。這幾個年輕姑娘,都不缺少鋒利的眼神和鋒利的話語的。他不願失敗,他願使她們驚詫,她們應當知道韋護並不屬於柯君一流人,可以任她們隨意捉弄的。他開始來望麗嘉。

麗嘉有一頭烏黑的頭發,黑得發亮,蓬亂得很高,發又長,直披到肩上了,使一個白的頸項,顯得越白。這一件大的白綢衣,領口斜著,可以在肩頭上,見到一個小小的圓渦。她坐在桌子對麵,緊緊的瞅著韋護,兩個圓圓的大眼,大張著,發著光,顯得逼人似的。

韋護便將眼光落在她眼睛上,動也不動。

望了半天,麗嘉忍不住了:“不必這樣看我,我叫麗嘉,一個沒有上學的學生!而你呢,看你這身,你的手,你的臉皮,與你的胸脯不相稱的衣服,你這癡鈍的眼光,及你這可愛的朋友,便知道你是一個社會主義者。雖說我很失望你便是韋護,但我相信你比你的朋友卻要高明得多。歡迎你來看望我們,請說一點話。”她把眼皮閉了下來,裝出等待別人說話的神氣。

韋護知道他第一步給人的印象並不怎樣壞。而且他素來就不願在女人麵前讓別人在他身上得了不滿去,於是他變了一個聲音說話,眼睛仍然望著麗嘉:

“有些人的嘴是生來為打趣別人才說話,我固然在某種情形下,也得用嘴來幫忙,然而到了你們這裏,卻隻須用眼睛來看了。”

於是他巡回望過去,連麗嘉有五個,都在十七、八、九上下,是些身體發育得很好的姑娘,沒有過分瘦小的或癡肥的。血動著,在皮膚裏;眼睛動著,望在他身上。他知道柯君要來這裏的緣故了。他去望他,柯君垂著頭靠在椅子上,不做聲。他覺得他可憐,他也明白他縱願幫他忙,也無用。

“韋護先生!請不必浪費你的文章,留著到必要的時候使用吧。這裏隻有粗野,很聽不慣這些精致的語言。你既然歡喜穿著這身可愛的粗布衣服,則請說一點穿粗布衣人說的話,我敢擔保這隻有更受歡迎的。”這是小一點的人說的。她穿一件綠條紋花綢坎肩,坐在門檻上,將兩臂高舉著,托住那後仰的頭,有一個圓圓的額和尖的下巴。

韋護對這些勇敢的言語和舉動,發生了興趣。他很奇異這個小小世界是怎樣的環境,會將這些年輕姑娘養成這樣性情和倨傲,於是他振作精神,先泛泛的將她們恭維了一陣,然後他又找著了她們的嗜好;他同她們談講到音樂上麵來,因為他看見正有一張小提琴的匣子歪睡在牆根邊。她們的眼睛都張開來了。麗嘉頭靠到窗戶上在歎息。珊珊(那穿綠綢坎肩的)也走了攏來站在桌前麵,嬌嫩的臉上,放著光,韋護對於外國的樂器雖不會奏,但他卻聽過裴多芬、柴可夫斯基、施特勞斯,他說得真動聽,比他在會場所激熱爭辯的言辭有力得多了。他從音樂又談到戲劇,末後又轉到文學上了。她們都喜歡俄國的作品,這更適宜於他,她們也不吝惜的發表著意見,於是便更熱鬧了。他知道怎樣不單偏重於冷靜的批評。他又列舉些她們還沒有讀過的名作,用他的善於描摹的言語,於是故事便更有聲有色了。他又不忘了說一些名人軼事,有趣的,或是戀愛的。這都是人們所最愛聽的。所以漸漸她們都忘了一切,她們不再去敵視他,在每個眼光中,他懂得他很得了些尊敬和親近。他也不覺得她們是完全隻知道嘲弄別人及無意的瞎鬧,而且在每個腦中,也不是全然無理解。她們隻是太崇拜了自由,又厭惡男性的自私和淺薄,所以她們處處就帶了輕視,因此韋護在這些地方,總常常留心,不願太偏袒自己在創作上、文學上的主張。她們講的是自由,是美,是精神,是偉大。她們都覺得投機得了不得。最後她們講到戀愛了。俄國的婦女,使她們崇拜,然而她們卻痛叱中國今日之所謂新興的、有智識的婦女。韋護反對了這話,說俄國的婦女也有她們的缺點,她們都有健壯的身體,和長談的精神,她們不管一切,門也不敲便到你房裏來了。將大的兩股塞進軟椅去,抽起煙來。她們自己以為可以發笑的話又特別多,不管你聽不聽,總是大聲說下去。他說他就最找不出精神來同她們做無味的消遣。這話使她們都笑了。麗嘉還說她就隻歡喜這些能使男人討厭的女人。韋護又恭維了一陣中國婦女之有希望,每句話都是向著她們身上投來,所以這話更有了效用。

一直到三點了,煤油燈裏的油漸漸的幹了,燈光慢慢小了下來,韋護才想起該是告別的時候,一看柯君早已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熟睡去,打著大聲的鼾。而她們中也有兩個人的眼睛很疲倦的紅著了。韋護向她們道歉說他不該坐得如此久,擾了她們這一夜。她們不答他,隻望著睡熟了的柯君笑了起來,韋護心裏也發笑,便去喊柯君。

柯君醒時,猶含糊著說夢話。

他們走了。她們沒有挽留,也不叮嚀他再來。隻是欣然的從後門送他出來。因為她們說走後門,越過池塘和菜園,隔他宿處便不遠了。這時,月亮已出來了;清涼的風,微微的拂著;喧鬧的蟲聲,正四野鳴起;夜是如此靜,如此清幽,他再望她們一次,覺得她們都浮著青春和美。他還見了麗嘉是倚在樹幹上,目送著他。風將她的大衫鼓得飛舞起來。

這裏留下了五個年輕的姑娘,她們的意思是一致的,她們都不反對她們討論文學的行為,她們都承認韋護使人滿意,她們都目送著他走遠去。她們轉來時,都忘了言語,互相不說一句話,默默的,前後走了回來。在她們腦中,隻縈回著適才的有味的長談,而且抹不去一個瘦的、白的、穿一件短藍布衣服的影子,那南方人的北京腔,又柔和、又躍動,那抽煙的可愛神情,在說話中,常常將頭微仰起,吹出那淡白的煙氣。她們又回到房子裏了。燈已經熄盡。蠟燭的光搖搖的,椅子狼藉著。桌上散著紙屑和煙頭。有一種淡淡的淒涼,氤氳著在,而且填到一些微微有著空虛的腦中去。好久,好久,那較年幼的春芝便說:

“睡了吧,時候不早了。”接著她打了個嗬欠。

“唉,我找不出一點瞌睡來呢,我相信是因為太說多了的緣故。”麗嘉接著說。

“韋護真會說話!”這是那稍胖的薇英說的,於是室中靜默了。

但瞌睡終逼了來。春芝等都回房去睡了。隻剩了麗嘉和珊珊兩人,在她們之中,她兩人更投洽。雖說是兩種個性支配了兩人。然而珊珊卻極羨慕麗嘉的豪邁和縱性,而麗嘉也極仰愛珊珊的聰慧和膩情。兩人同一樣的愛藝術,愛自由是如何的熱烈,兩人在最近兩年中,學了音樂和圖畫。在起先,為了過分熱心和大膽,總是麗嘉顯得更有天才,然而到最後,卻也是麗嘉先厭倦,終竟是兩人都又將嗜好轉了方向。到現在珊珊是偷偷的在做詩,為的她較多了煩愁。而麗嘉卻願將熱血灑遍了人間,為的她要替人間爭得了她渴慕的自由,她常常同一些所謂中國的文人來往。但她同珊珊談到雪萊,拜倫,哥德,那些熱情的詩人,是一樣的傾心和神往。她常常覺得在她的血管中,也是常常有著那些詩人的濃厚的苦悶存在著。珊珊也不是不同她一樣感到,但她對於一切都要憂鬱一點。在生活上占有的勇氣,她沒有她朋友勇敢,然而在談話上,她卻常常要比她朋友來得尖利,所以從外形看來,麗嘉似乎可愛些。惟有在麗嘉心中,則分析得清清白白,她承認,無論在智識方麵,性情方麵,處世方麵,她朋友都比她好得多,而且她承認,很少有人能比得過她朋友。因此倆人是更相契重的生活下來了。

麗嘉一見房裏隻有兩人,不覺的便又將她們適才所談的問題繼續了下來。但是珊珊不答她。於是麗嘉又說柯君可憐,她很替他在路上擔憂,真斷不定在路上他不會再打瞌睡,看他在那小椅上也能安安穩穩睡著,便足證明他在路上也有睡著的可能。珊珊始終真的憐惜這類人,她責備她朋友太不厚道。於是麗嘉便又辯明她的無須乎慈善的理由,而最後,她問道:

“你說韋護如何?”

珊珊想不出應怎樣答應。這是第一次,她不願將韋護太誇獎了,在麗嘉麵前。她隻說:“這人很聰明。”

“是的,我還沒有遇見一個能如他這樣的人。珊珊,你說呢?”

“是的,他不像柯君,不像冬仁,他懂得藝術,而且他懂得人生。你能從什麼地方看出他隻是一個簡單的革命家?”

麗嘉沒有話說了。她走到床前去,整理床上堆積的衣衫,最後她仿佛自語似的:“我也有些不喜歡他。我們的意見不一致。”

珊珊不願辯駁這句話,她也就默默的睡去了。

第二天,簡直是成了無聊的日子。天氣熱,因為熱,不能出去玩,又不能睡覺。幾人吃了飯沒事做,珊珊拿一本小說翻去覆來的看,她們也各自躺著看書,或挑袖子上的花。麗嘉早已習慣得很會玩,女紅的事,她生來便不屑於做,而書本除了特別有文學意味的她也無耐心看,她常常將書翻了幾頁,便煩惱的丟下了。她躺在抹幹淨了的、有著花漆布的地上,橫伸著,直睡著,不高興的東滾過去,又西滾過來,衣衫皺了,長發更亂蓬著。直到兩點鍾的時候,才來了一個並不受歡迎的客,那就是冬仁。冬仁和柯君都在一年前認識了她們,她們從不打趣他,而且較親近,這是因為冬仁從不知道什麼叫詩,他隻將她們視為天真的小孩,像自己家中小妹妹們似的。他走到她們這裏,魯莽的說道:

“今天邀你們遊後湖,準定去啊!”

麗嘉懶理會他,將臉翻過去,向著牆根,冷笑了一聲。薇英說天氣熱得很。

冬仁便解釋,說是在晚上。

珊珊問還有沒有旁人,她最怕人多。

於是冬仁不作聲了,因為他知道總難免至少有七八個人。但是他說,她們大約都認識的。

“我很想去玩,隻是不願同你們那起人一塊玩。我們若去,我們自己會去的,不要別人邀。”麗嘉翻過身來說。

珊珊要他數是些什麼人。於是他說認識的,大約是浮生,光複,柯君,不認識的有兩個姓李,是北大來的,還有一個是剛從俄國回來的。

所謂從俄國回來的這不認識的人,在每個心上,都是很熟識了的,所以大家都不作聲。麗嘉又無言的將身翻過去了,大腳邊的肉,露出了一大塊,有著細細的紅點隱現著,瑩潔得真像羊脂真像玉了。

冬仁走的時候,約妥月上時來邀她們,請她們早點吃晚飯,打扮停當。

這天是他們會議的最後一天,所有的爭辯均有了結束。韋護的困惱,也像一條捆縛的繩一樣,在不覺中輕輕的滑走了。他疲倦的躺在一張板床上,眼望著屋頂,想著他今夜要回上海去預備教課的事。

教課於他,實不是心願的工作,而這次S大學給予他的責任,又實在繁重。他曾同陳實同誌商量,陳實也勸勉他,督促他,既然這學校的闖入,是議決了的,若是以頭腦清醒、辦事有序的韋護還想推避這艱難,則諸事似應束手,而以前的計劃,也隻是理想而已。韋護雖是一切都應允了,心中總還保留著一絲猶豫,所以一當散會的當兒,仲清遞過來一笑,且說:

“喂,韋護,幾時上任嗬?”他便又想著這事了。這是他個人的事情,他幾次預備同陳實商量,但又覺得可笑便又暗住了。真真實實的,他並不是不願教課,也並不是怕主任的責任太大,他實在有點不願同什麼事都和他做對的仲清在一間房子裏辦公,他想他如果去,則一切事的進行,必是很棘手的,且在爭辯上的用力,必不下於教務上的用力。他想起他將來的種種困難,在床上不覺呆住了。但是他又自信,希望總有一天能說服仲清,許多人都見著的,他實在比仲清強。而一切事將如意的很容易迎刃而解的做去,他為什麼要避著仲清呢?他正應該走上前去。仲清是能幹的,很有手腕,隻是太狂妄了,處處都帶著那鄙夷的笑。他應該同他握手,合作,而且糾正他。他肯定的便立起來去清檢提包。

提包裏麵很空,一些紙紮之外便隻有一件白夏布大褂了。另外還有一些修指甲的,刮臉的,裁書頁的小刀,梳發的小梳,小鏡子,胰子盒,亂散著。雖然都又髒又舊了,但仍然認得出是非常精致的東西。他像毫不愛惜這些小寶貝們似的,將它們摜在一邊,將床上的一床線毯卷攏來塞進去了。線毯裏麵露出精裝的書籍的一角,是赤紅的書麵,印有金花的,這是他最愛的一本詩集。他將皮包關好,便拿出表來看。這時那高李走進來了,他和矮李都是北大的學生,這次作為代表來南京的。他對於韋護非常愛慕,看著將毯子也撿了,坐在提包邊的韋護便說:

“嗬!走得這樣急嗎?我希望明天我們一塊走,因為矮李覺得很有經上海之必要呢。”

韋護說他想搭下午五點鍾的車,因為想同仲清談談,交換點意見。聽說仲清就搭這次車回滬的。

矮李也進來了,也留他等一天。並提到遊玄武湖的事。

他終不感到有趣味,後來矮李像自語般說:

“唉,聽說柯君還請冬仁去邀了好幾個密司,柯君的愛人也在其中呢……”

一跳的麗嘉的影兒便奔上來了。那兩個嫵媚的、又微微逼人的眼像正瞅著他,且帶點命令的樣子,挽留他再做一次晤會。於是他遲疑了一會,便決意留下了,但是他一想到那“愛人”兩字的刺耳,又映起柯君的那愚蠢的狼狽樣子,他不禁很膩煩的要笑出來,他不覺的說:

“矮李,你相信柯君有能力得一個好看的愛人嗎?”

“實在不能相信,但他吹得可厲害呢;且有冬仁做證人,他們在南邊久,說不定有許多豔事!”

聽到這麼了一句,韋護真也覺得很奇怪,柯君怎麼一下會和那幾個姑娘認識的,過細想起來,實在不是能拉在一塊兒的人,但又相識如此之久了。她們那樣驕傲,而柯君又如此傖俗。他將昨晚的情形再想過,覺得今晚她們不會來,所以他仍然想走,但好久又決不定。

兩李不斷的又同著他談到今天晚上遊湖的事,他心中卻慢慢的有點不受用起來。他覺得他們很可鄙,柯君則更甚。他很希望她們會罵冬仁而不來。他又想他自己去阻止她們前來,總之,柯君實在有點很可笑的地方。而這次的邀請,實在隻是遊樂而已。

他正在躊躇的當兒,冬仁跳著進來了,矮李也跳起來歡迎,大聲問:

“喂,怎麼樣,今夜的事?”

“幸不辱命!幸不辱命!她們都去。自然先是不答應羅,問這樣,嫌那樣,但後來終歸答應了。嘿,一群小孩子,都怪可愛的。哼,麗……柯君的愛人還有唉……”

矮李便又搶著問成功了沒有。冬仁則打起大哈哈說不曉得。高李也在問其餘的人漂亮不漂亮。冬仁就拍著胸膛打賭。韋護一聲也不響的夾著皮包朝外走,像生著很大的氣。冬仁趕出來一把抓住了,說晚上光複還有話和他說。韋護很忍耐的望了他們半天,便笑著進來,也表示他願遲到搭夜車走,他覺得他心裏也有一點點說不清的東西。

這是第二次了,韋護又來到這小房子裏。他夾在許多人中間,湧了進來,隻聽見一群女孩們的笑聲。他退在最後,站在門邊,不敢十分望她們。冬仁在為她們介紹兩李,兩李局促的將眼盯住她們在說客氣話。冬仁又為她們來找這新從外國回來的朋友,她們便都向他微笑起來。他勉強望了她們一下,便笑著又掠開了。隻聽見珊珊大聲向冬仁說:

“哈,我們早就認識了,用不著你來介紹。”

麗嘉什麼人也沒有理,隻牽著浮生的手,同浮生對望著大笑,她責備浮生都不來看她,她又責備浮生太太怎麼不同來南京,她又說她掛念他們的小寶寶,而且她鼓起嘴學著小寶寶同人接吻的樣子。於是他們又大笑了。浮生不斷地拍著她的手,隻覺得她天真活潑有趣,而且美麗可愛。唉,那白嫩、豐潤的小手,不就正被他那強健有力的手撚著嗎?但是浮生有一種好處,他是誠實正直的人,他不願他有負他太太的地方,因為他們還保持在戀愛中,所以他從不敢有什麼不道德的幻想。他隻是用一種客氣,毫無關係的審美態度來望著麗嘉的閃動的黑眼和嬌豔的紅唇。

韋護已注意到他們,他無所感的,隻覺得不很痛快,一切都無意義,都很無聊。他願早點回上海去,因為那裏有的是工作,工作可以使他興奮,可以使他在勞苦中得到一絲安慰。他無聊的像當著消遣的去暗暗窺察這所有人的神色。忽然,他聽見麗嘉的響亮的聲音:

“喂,怎麼樣,你們這新同誌?”

他本能的向他們望去。麗嘉正做出一副玩笑的臉覷著他。浮生則笑著,望著他,卻向麗嘉說:

“哦,你說韋護嗎?我來替你們介紹?”

韋護心裏很著惱,他不等浮生說完便走過去了。麗嘉卻忽的笑起來,像正熱烈的歡迎著將她的手伸給他:

“我還以為你走了呢!”

韋護說出她眼裏的另一句話,心不免輕輕跳了一下。便用力的握著她的手。

幾個男人都嚷著要動身了,因為天已黑了下來,月亮也上來了。

果然,月亮雖還沒有全圓,但卻明亮極了,這是他們到了兩邊全是曠野的馬路上更容易感出的。他們都能將挨得最近的人的臉,朦朦朧朧看得極清白。而遠處的樹叢,聳到天際線上的山的波峰,哈,周周圍圍,都顯得像幅畫似的了。一切的市聲都遠離了,隻有下關那邊的電燈,微微染紅了一抹雲彩。多麼寂靜嗬,隻有他們的雜碎的履聲,衝破了這龐大的沉寂。

女士們都落在後麵了,她們都悠然的互相將手臂搭在肩頭,排排的緩著步伐,眉飛揚的眼望著四方,或是低低的、輕聲輕氣的哼著歌曲,自然的美景將她們的胸襟洗滌得不染一點塵濁,每個人都不缺少那細柔的情緒來領略這周遭。

隻有麗嘉一人離開了她們,她挽著浮生走到最前麵去了。隻看見她的裙子,時時飄起。

這走在當中的幾個人,既不能插足留滯在後麵的集團中去,又追不到前麵的兩人,都有點不高興,而且都不免有點嫉妒起來。矮李喟著說:

“喂,怎麼樣,柯君?”

柯君裝出一個糊塗樣子,唯唯否否的答:“嗬,什麼意思,什麼意思,我不懂。”

“恐怕要警戒一下浮生了,他又忘了他同他太太曾有過的幾次爭執。麗嘉真糊塗呢。”這是冬仁的出於衷心的話。

韋護呢,他都聽到和見到了,但他不說,他覺得他很了解這些人。而且他微微有點高興。無論怎樣,他仍保留了一個較好的地位,在這群姑娘們心上。尤其是對於麗嘉,他很相信,縱使麗嘉和浮生排排走著,那不過是兄弟姊妹,而她所給他自己的一閃眼光,卻是包涵得有許多話和感情的,他望著她隱隱擺動的腰肢,他自己仿佛覺得有一點點無言的憂傷。他隻是裝做精神很好的,熱心的同光複在討論光複的一件事。

“我懂得,這一種名士的遺毒,你自己不會覺得的。你隻覺得被冤屈了。而他們又總以為你是太難了解了,他們說你是個人主義,而他們又都以自己的簡單而驕傲。真是不值什麼,本來中國人是極浪漫的,病態的神經質的人,古老的民族嗬!你,我懂得的,你是一個重感情的人,你相信自己的時候,總是很多,你不甘於平凡。而你的那幾位同事又真是不足道得很。我知道的,你自然很痛苦嗬。我會替你盡力的。我也曾像你一樣怪僻過呢,不過這都早就過去了,我們不說它。你也得學會忍耐,犧牲意見。你們湖南人做事各方麵都好,就隻常常太偏激了一點。這也是毛病。你覺得我的話怎樣?”

光複緊緊的握著他的手,一邊走,一邊說:

“你真知道我,我們永遠做好朋友吧。唉,告訴你吧,你說的不錯,名士的遺毒,我從前本是……不說了,我們以後再談。”他自己忽然停住了話題,是因為已走到豐潤門了的緣故。

穿黑衣服的警士眼炯炯的望著這一群男女,而且警告說到了九點半是必得關城門的。

大眾分乘了幾隻小船,迤邐的、魚貫的、向生滿葦葉的曲港行去。有的地方蘆葦太高了將月光遮去,船隻在深黑的水潭中無聲的滑走,或是嚓的一下,船底觸著斜伸出的短的斷莖,或是風過去,葦葉的尖全顫顫的,細語著,薄的衣衫全鼓蕩起,發覆在額上,嗬,這清涼暢快的夏夜!

韋護有好幾年不曾領略這江南的風味了。它像酒一樣,慢慢將你酥醉去,然而你不會感到這酒的辛烈。它誘惑了你,卻不壓迫你,正像一個東方式的柔媚的美女,隻在輕顰輕笑,一顧盼間便使人無力了,這裏沒有什麼緊張、心動的情緒。韋護想起他往年在中學時代的事來,他是多麼一個可以十足驕傲的年輕的人嗬!到現在,唉,他的才情呢,逸興呢,一切都已疏遠了,而且那些友人呢,那些“鄭板橋”,“王漁洋”……大約到現在仍然在做著一些瀟灑的或是感慨的新詩吧。他們一定還是那樣多愁落魄的生活著。然而他,那時最驚人的他,卻變了,變得太厲害,會使人不相信。他一想起過去的生活,想起他被二十世紀的怒潮所衝激的變形,他真感到有點偉大得可驚歎!

好多人都像想到什麼去了,全寂然無聲。不久,又經了幾個轉折,船繞過湖心亭,走到一個橋下,月亮搖搖蕩蕩飄在蕩漾的湖水上。像披了一層薄紗的紫金山更顯得俏麗了。忽然在後麵的船上,悠然的響起:“啊,良宵嗬!”的歌聲,是三位女士的合唱。他們不能將歌詞細細辨明,然而那聲調的柔和,和微微帶點感傷的淒切,他們都感動得拍起手來,一致讚好,要求她們再唱,浮生也向坐在對麵的麗嘉說:

“怎麼樣,好不好,你也來唱個吧。”

麗嘉將頭扭了一下,哼了一聲,接著便笑道:

“歡迎我唱嗎?”

同船的矮李忙將兩手合攏來輕輕拍了兩下,連說歡迎之至。

麗嘉望也不望他一眼就昂起頭噓著唇,高高的叫了一聲。

這一下大家都嘩然笑了。浮生也學著叫起來。

船到寬廣的湖麵了,都慢慢蕩著,彼此距離得很近,大家很方便的談起話來。

可是時間已過去很多了,他們怕拖延得太久,隻好從芰荷叢中趕快的劃回碼頭去,大家可以一伸手便攀住那正在滿開的花,嗅著這花的清香。

進城時,警士很不高興的申叱著,他已等待快一刻鍾了。

挨了罵的人,反因此增加了笑談的趣味,比在湖上,在回來的路上更嘈雜了,到最後,麗嘉忽然說:

“這裏麵有個人真沉默得使我疑心呢。”

好幾個人都驚了一跳,連珊珊都以為她朋友是開她的玩笑。柯君是更愁慘的沉默了。其實麗嘉真無心會說到他身上。唉,這可憐的人!

十一點鍾的時候,韋護已獨自躑躅在冷漠的車站。隻有稀稀朗朗幾個候車的人,和幾個打著嗬欠的搬運夫。稍遠的地方,陳列著不少睡熟了的人體,隨著微風,送來那粗重的濃鼾。韋護心裏異常不安。他像正惱著什麼人一樣,可是又找不到可以發泄的對象。他厭煩的望著一切,又覺得都不是可以將眼光放落在那裏的。燈光黃黃的,照出那建築的拙笨和汙穢。他又抬頭去望天,天空灰灰的,一點雲彩也沒有,月亮已升到中天了,隻冷漠無情的注視著大地。幾個星兒,在不關心的眨著眼。這景象真使人愁慘。韋護勉強壓住自己的無來由的煩躁,開始去想這次他回上海後應著手先辦的事。第一得找個住處,陳實那裏是決不能久留的;學校也不能住,人太雜,做事不方便,這房子事就太難了。他又有一些習慣,是很難邀得同事了解的。他比他們更浪漫,他的曆史可作證,他從前因為貧苦,有過兩天沒吃飯。等將最後的衣當了錢時,卻將來買醉了。他為了愛情也曾……即使最近在北京,也因為工作忙迫,有三個星期都忘記換襯衫了,然而他卻不願住在那終夜都可以聽見鄰家打牌的房子,而且準能碰到隔板壁就住有一對夫婦。但是住什麼地方呢?太麻煩了。他又去想別的事,想到學校,想到仲清,想到這次會麵,這次會麵上,不是仲清也顯然和他作對嗎?他不免更焦躁起來,在那空落的月台上,不知來來去去走了許多回。他暴躁的詛咒這遲到的火車,而且在心上竟罵了一句不文雅的話。

但是忽然,又靜下去了。他仿佛看見了一個人影,這影子很模糊,卻使他喜悅。這影子裏顯出一雙活潑有力的大眼,像麗嘉。他心裏想:“如我現在又轉到她們那裏去,她們將怎樣呢?”立刻他有答案了。他斷定她們一定都很驚詫的張著惺忪的眼,笑著,感到有趣的笑著來歡迎他,她們真都可愛呢。他真下決心了,他舉步朝站裏走去,微笑著想到他去驚擾她們的情景,準可以駭她們一跳,她們一定會快樂著來怨他的。可是,颼的一下,響起一個責備的聲音:

“韋護!你怎麼了?難道你還鬧這些無意識的玩意兒嗎?有幾多事等著你去做,你卻像小孩般在找著女孩子玩!”

他駭得停步了。而且依稀有點鄙薄自己起來。正在這時,從浦口開來的車便轟起來了,車頭尖銳地叫著,凶猛的直衝過來。候車的人都驚慌的忙亂了,搬運夫亂竄著。而他呢?變得很可笑,他仿佛又有點恨這車來得太快了。

直到車又快開了,他才斷然的像氣憤樣的跳上車去,他凝視著城的那方,微微帶點悵惘。這一夜他未曾合眼;及到上海時,他卻已想好了兩首詩,這是已經荒棄到快兩年的玩意兒了。

第二天,矮李還預備與柯君再來邀請遊山,但不湊巧得很,天卻變了,大團的黑雲,直蓋了攏來,到下午,大點的雨,便滂沱起來了,矮李很懊惱的望著天色,自歎的說:

“唉,看情形,今天隻得要動身了呢。”他又轉過頭來,望柯君,“但是,你怎麼樣,為了你,我想我們有留住幾天的必要。唉,我看你,完全失敗了呢。”

“本來就沒有什麼了不得的交情嗬!”柯君心中的希望並不絕,他以為麗嘉不過是一個天真的小孩,雖然有時喜怒無常,但卻並不是有心的。

“我說,她對浮生太儼然了呢,而且太倨傲,她對我們連正眼也不看;在湖上,她還嘲笑了韋護。唉,我說,她到底憑什麼瞧不起我們,瞧不起韋護?”高李簡直有點氣憤起來了。

“女人麼,不就是這樣,她若不裝出一點自大的樣子,她不是就找不到一點自己美好的滿足來做安慰麼?不過柯君卻真有眼力,她實在是出類拔萃的呢,但她單喜歡浮生那呆子,我卻感到不平。”

兩李的意見,總是與他們的尊軀一樣,相差得太遠。高李聽他說什麼出類拔萃的話,他皺著眉,到後來,像想起了什麼一樣高聲的問柯君:

“那個微微有點胖的,白白臉的是姓什麼呢?”

“嗬,是薇英,姓什麼可不知道,她們都廢了姓的。她性子比較好些,你對她怎樣呢?”

“談不到,談不到……”他們都大笑了。

於是談話的題材便推廣了,但大半總不超過女人的範圍。

至於那幾位被談論到的女士呢,也在雨聲中講到夜來遊湖的事。不是月亮多皎潔的麼,誰知天氣一下就變了,這場雨已掃盡了夏日的炎威。風從身上吹過,簡直有很深的秋意似的。她們不禁感到時間跑得太快了,而對於這秋季的來臨,不知怎樣才好。她們討論著行止。在這些時候,麗嘉總是不願表示意見的,她說:

“我真住膩了這地方,我們都太閑了,閑得使人真悶,我讚成我們全找事做去。”

春芝第一個反對,理由是她沒有技能,她要念書去,她真需要念書呢。

接著薇英讚成,讚成春芝的意見。她來南京時,本是預備學體育的,卻為麗嘉和珊珊反對,說她不適宜,強迫她一同呆下來學音樂,學繪畫,看小說的玩過去了,她的成績都不好,隻在思想上、個性上受了很大的同化,她從前是一個拘謹守舊的人。而她之所以預備學體育,也是不能不走這條生活的捷徑,她完全是為了兩年畢業後可以不難找到一個位置,她的經濟實在不寬裕。正因為她受了她們的影響,她很愛自由,又愛藝術,但她覺得若不能將自己的經濟地位弄得寬裕些,那一切隻全是美夢。她到底沒有全變得像她們,她比她們能多慮到這一層。她說她想到北京進女師大去,那裏學費低,錄取並不嚴格,她去學音樂,聽說那裏的教授很有名,她或者可以有點成就。

珊珊同情她,說:

“本來,我們同著一塊生活,自然很好,但究竟不是長事,我們都太年輕了。所以我們的懶惰總是勝過我們別的方麵,它將害得我們一無成就。你去北京,我覺得很好,再受一番學校的訓練,未始不更有益處些。我呢,我也很想能進一個學校,那裏人多,凡事都顯得有生氣。但又因為人多,我受不了那壓迫,我始終隻願和幾個好友過著理想的生活,像現在一樣。所以我雖說希望你們都努力去,但在我心上,我終究是很難過這分離的,若想再聚,恐怕就不易了。”

大家隨著都有點黯然了,好像還是不分開的好。

麗嘉則堅持自己的主張,她給一個在南洋做校長的朋友寫了一封信,請他找五個教員的位置,她希望大家都到那新的境界去。她說了五打以上的夢想,說得像真有其事一樣來鼓惑她的朋友們。真是大家都動心了,隻愁找不出那麼些位置怎麼好。

一個禮拜過去了,回信還沒有來。自然回信不會這樣快!郵政還沒有用到飛機呢。薇英不耐等了,若是再遲延,事又不成功,則學校也不能進,她不能再一玩又半年,所以無論麗嘉怎樣說得天花亂墜都枉然了,她決定這天去北京。她們送她渡過浦口上了車才回來。她們在要好的女友前,都不會吝惜那戀別的淚,她們都坦率的熱烈的擁抱了好幾次,直到車開了,薇英還從窗戶口伸出一個嘟著嘴的臉,天真的哽咽著,話說不分明:“南洋有……有信來,你們告……告我。我再來看……看你們。”

幾天後,春芝和那頂小的一位也考了學校,麗嘉隻是焦躁的望著回信。她向珊珊說:“你呢,你怎麼樣?她們都走了。我,我是要走的,我要離開中國,這國度裏的一切都使我生恨。我想到法國去,但是沒有錢。克強從巴黎來信,說一年隻要四百塊錢。四百塊,數目並不多,我相信縱使家裏毫不幫助我,我也可以弄得。什麼工作我不可以做?衣裝店職員也好,咖啡館的侍女也好。隻是路費,而且,你說,我們能不能夠穿起香港布短衣在巴黎城裏跑。現在呢,隻好到南洋去,南洋總比中國好,因為那裏的一切我們都生疏得很呢。等到一覺得不好了,我們再走遠一點,再走遠一點……慢慢的就可以走到巴黎了。或者到意大利去,到德國去……我相信總不會餓死的,而且總是快樂的……我們還可以見到許多……”

她不說下去了,她想到同一些熱情的文學家做朋友,那真是幸福的事。

珊珊卻跳起來了:“嘉!你真好。我相信你。我們一同走。我們同做流浪天涯的人吧!”

信是終於到了,但信上說:

“近來此地人浮於事,謀事極為困難(朋友中已不乏人,你認識之本德君,亦於昨日抵廣州矣),故我等均無法,終日惟有相對悶坐而已。且五人位置,亦甚為難,因教員之聘請,均須取得校董同意,而校董又全為糊塗之資本家,豬而已……”

麗嘉把幾張信紙扯成粉碎,她不屑再給這朋友寫信了。

然而她們不得不想法,不久,便決定了,因為麗嘉的一個女友在上海來信要她去看一看,這女友正在一個無理由的失戀中。麗嘉覺得有安慰她的責任,而珊珊也願同去,她是聽了浮生太太的慫恿,想到S大學去聽一點課,據說這學校是很理想很自由的。

第二章

到上海是八月末的時候,氣候還不很涼,太陽正要下山的時候,麗嘉和珊珊兩人所乘的那趟車,已轟然的停止在北火車站了,一切都格外喧嘩。她們從那沉悶的車箱跳出時,直像闖入了另外一個世界。她們想到去年離開這兒的時候了。她們站在船頭上,驕傲的搖著手巾,向那些高大的建築物,那些齷齪的臉,以及一切遺留在記憶裏的權勢、狡猾、卑鄙告別,她們願意不要再來了。誰知時間還不到一年,又覺得無路可走一樣,又來到這裏了。她們帶點好奇心,接受了這不堪的嘈嚷,在人堆中擠著向前去,並四處搜求她們要見的人影。忽的,從她們背後響起一聲尖銳的叫聲:“嗬!珊!”一個白淨的女人便跳到珊珊的胸前了。珊珊也握起她的手,端詳著那圓的臉,說:“怎麼雯姐,你更漂亮年輕了呀!”接著浮生也笑著走攏來。他問她們的行李怎樣了,於是她們將一張行李單交給他,而她們便歡笑著走進待車室了。麗嘉第一句便問小寶寶怎樣了,乖不乖,因為頭次浮生在南京曾告訴她,說小寶寶很像她,尤其那對黑眼最像,時時放出金色的光來。雯便顯出母親的笑,說是睡著了,等一下回家便可以看見,她不必說出那小天使的可愛來,她想準可以使她們驚詫而疼愛的。珊珊又去打趣她的舊友。雯頗有點放賴的神情蹲在她身旁了。她正經的說:“珊!你不知道,我想你來,比浮生離開我時想他還厲害,總覺得朋友更使人難忘呢。”於是她們都不言的笑起來了。

這夜她們便住在浮生的家裏,在他們堆滿什物的後樓裏,抹去了積塵,費了許多力氣,才騰出一張擺了不知多少破亂書籍的床。她們談到三更天才睡,這在浮生真是少有的事,所以一倒下頭便發出沉重的鼾聲了。

浮生近來很勞苦,在S大學擔任幾點鍾社會學,這在他不能不算很吃力。他不是苟且的人,所以他備課編講義的時間是兩三倍超過上講堂的時間,薪水又實在不夠用。他參考的書籍又一天一天的覺得太少了,這是不能減省的。而太太也是一天一天覺得所需的多,尤其是關於小孩子的東西,兩人常常要為這些事體鬧架。譬如太太站在百貨公司的帽子部盡瞧,男的卻硬拖著她回來了,太太嚷了幾個月的要為小寶寶買張搖床,而浮生得了錢,信也不給一個,便換了幾本書回來了。太太當時雖不好說什麼,然而如此情形一壓積多,便總得找機會發泄出來的。所以哪怕是很相愛,但為了這些小事不免要常常反目的。想起往日的日子,卻安寧溫柔得使人羨慕不止。浮生在編講義之外,還要翻譯點文章,請人到各書鋪去賣,想得點錢使太太歡喜,又常常要到他們小組織裏去開會,又常要列席S大學的教務會議,因為韋護很看重他。而且學生們又有一起沒一起的來找他談,他總是振起精神陪他們坐,為他們解釋問題。他雖說不感困倦,然而一歇下來,便頹然躺著了。他忘了他的第一功課,他將陪太太玩的時間減少得可怕。尤其使太太不滿的是他對於小寶寶的冷淡,縱有時看著玩,也顯然看得出在勉強敷衍。所以不怕浮生怎樣自信,他是愛她的,她是他永久的愛人,然而在雯這方麵有時總會感到像有所遺憾,這情形使剛來的兩人,一下便看清了。第二天,珊珊勸了他們一些話,請浮生替她辦進學校的事,又在學校附近去找房子。房子一下便找好了,是一間小小的亭子間。浮生他們也要搬,便在她們的間壁找好了房子。進學校的手續很簡單,隻要繳清費用便可隨時上課了。

這些麻煩事,連同幫忙浮生搬家,足足忙了三天。

一切事情都很妥當了,麗嘉心裏卻更茫然。這本來都不是為她預備的,她不需要這些。這天,她送珊珊去上課,到大門時,她向珊珊說:

“小姐,都很好了。你就這樣生活吧。我呢,我要離開這裏幾天。你知道的,我要去看看毓芳了。他們糾葛的事,還不知怎樣了呢?”

珊珊給了她憤怨的一眼:“你總喜歡使人不快活,為什麼不聽我的話,兩人上課不更好嗎?”

她仿佛沒有聽見一樣,笑了一笑,便快步的走了。

她轉了幾個彎,搭上一輛電車,又轉搭了一次車才到了辣斐德路的極西端的一個弄堂口。經過許多熱鬧的街市,店鋪都張著大減價、九折七折的旗子,有的打著洋鼓,有的開著留聲機,有的跳叫著,處處都進出著體麵的男女。她仿佛很有精神的去觀賞一切。直到走進了弄堂裏,被一股強烈的便溺的腥臭衝進了鼻管才將那些熱鬧的影像抹去,她皺著眉心,掩著鼻子,去找門牌的號數。找到最後的一家,門大敞著,三個男人在圍著圓桌吃稀飯。她特意去敲響門環:

“喂,我是找趙毓芳的,她是不是住在這裏?”

“誰呀?”樓窗上伸出一個頭來了,聽聲音便可以知道那正是毓芳。兩個人同時都“嗬”了一聲,樓板上便隻聽見咚咚的足音了。

“嗬,我正盼著你呢,怎麼才來?我們上樓去吧。”毓芳看見她時直嚷。

她也抓著她跳起來:“我真高興!我真快樂!你還是同從前一樣,一點也沒有變嗬!”

她們穿過客堂,走上樓時,那三個年輕夥子望著她們笑,有一個還說:“毓芳小鬼你真快樂呀!”

兩人都緊緊的望著,不知說什麼好。還是毓芳先想起來,問她的行李。她告訴她已同珊珊租好房子了。

“你不是說珊珊要上學嗎?”

“是的,她已在大學上課了。”

“那你呢?”

麗嘉望了她半天,不知怎樣說才好。她覺得她自己很煩惱,又覺得這煩惱不必向人說,因為別人不一定能了解,而且說了也毫無用處。因此她倒呆了半天。毓芳接著說下去:

“那麼也上學羅!隻是你們在周仲清那一起人門下學什麼呢?社會學,他們懂嗎?他們一古腦兒看了幾本書?文學,你們去打聽一下吧,什麼人都在那裏做起教授來了,問他們自己可配?除了翻譯一點小說,寫幾句長短新詩,發點名士潦倒牢騷,可有一點思想在哪裏?他們太看輕了你們這般大學生呢!我不會去向他們請教,學問是向人學得來的嗎?全靠自己呢。”

麗嘉笑了,她早把眼光將全室搜羅遍:隻見這房間,一點也不整齊,四處都散著一些報紙,紙屑,桌上髒極了,厚厚的一層灰。幾個不幹淨的茶杯孤零零的站在那兒。床上堆積了許多折皺的被襖、衣服之類的東西。她覺得她的朋友的怠惰的素性,仍然保留得很多。她銳利的望她一眼,將自己的銳利的言語製住了。她遇著別人意見太偏時,她便反承認那被反對者的一部分理由。因為不願在久別後剛相見的好友前起衝突,她隻好笑著說,還用手去拍她朋友的肩膊:

“哈,倒看不出,你有這麼多意見。不過,你放心!我不是能耐煩的人。我受不了那上課的罪。橫豎我不想學什麼,我隻想找事做。倒是你呢,你和保霖的關係現在怎樣了?我很掛心呢。特意跑來看你的,卻將話說到些無意義的事上去了。你詳詳細細的告訴我吧!”

於是在毓芳口中,便赤裸裸畫出一個簡單的、淺薄的、過分自私的男子的影子。聽著聽著,隻覺得這曆史,這經過,太不精采了,而且很醜惡,同麗嘉原來的想象全不對,她希望她朋友至少也應有點兒悲哀的調子,或是正又挾著報複的心,誰知事情隻是這樣:原來兩人並不怎樣相投,時時吵嘴,這次又為了一點小事,都不相讓,終於咆哮動武,於是一個氣衝衝的走了,一個也隨他,到現在恐怕兩人都已記不清到底為的什麼事才鬧起頭,因為那原因太小了。麗嘉隻覺得太糊塗,太可笑了,原來本想來安慰朋友的,現在隻覺得正適宜於打趣了。可是毓芳又從抽屜裏翻出一張照片給她看,說是紀念品,是在保霖走後第三天照的,前幾天剛送來,她說她從此要過清靜生活,好好做點事。照片拍得異常豐豔。麗嘉不禁望著像片嬌媚的說:

“這太美了,隻應再來個戀愛,為什麼要說尼姑們說的話?看這像,就並不是饜足戀愛的像呢,真的,那樓下麵的幾位是誰呢?”接著她做了一個會意的笑。

毓芳把嘴一噘,像想起了什麼似的,問道:

“醉仙那裏你去過沒有?他有幾次同我談過你呢,在那裏可以見著許多人。大半都是同誌——對了,你一定不高興這名稱吧,不過好些人都視你為頂好的同誌呢。去,我們就去吧,我想你認識一半人呢。”

“是的,我們早先不熟,隻知道他資格很老,但我不高興他那不莊嚴的樣兒,所以不去親近他,還是今年在孫九先生那裏見到的。我從不佩服人,隻是對孫九先生的那種熱忱,卻不得不欽佩。他無論對人,對事業,對學問,都極其忠實的那樣做。我在他麵前隻覺得慚愧。我希望我能為他感化過來。隻是他又走了,我仍然是無頭緒,一天天沉於夢想和說不出的不痛快。好,既然醉仙在這裏,我和你去,我也很想見見上海的這一些人。”

她們手攜著手便出去了。

麗嘉在毓芳處玩了兩天,便又很膩煩的走了回來。房子已清檢得更清爽美好了,添了兩盆桂花,花正盛開,一股甜的香氣占滿一室,使人油然起一種幽靜愉快之感。但是珊珊卻不在房子裏,隻在那鋪有織花布的桌上,堆了幾本珊珊新買來的書,大都是一些文藝書籍,在每本書角上,都由她寫上一些小小的字:“與嘉共讀之!”麗嘉很高興,她像小孩一樣的又去審視書架上安置的一些小東西,審視牆上的畫片,仔細看那精美的床,她不覺很惆悵起來。她希望能立刻看見珊珊才好,好像有好久不見她了。但她不願到學校去找她,她一步一步踱往間壁浮生家去,想找他們小寶寶玩,好等珊珊回來。

當她走進浮生家的後門時,她便看見韋護正坐在客堂裏,臉向著她。她正要喊,韋護也倏的一下迎著她來:

“嗬!麗嘉,是你!我總以為你不回來了呢!”他伸著雙手望著她這樣歡呼。

她也不知所以的便跳過去,將雙手投給他:“啊!是韋護嗎?沒有想到會遇見。啊,真好久不見了,近來怎樣?”

浮生也走到門口,握她手,她不理他,隻望著韋護笑。

珊珊也在這裏,卻很蒼白,麗嘉跑來擁著她說:“珊,你真好,我已到過家了,見不著你才來的。”

珊珊淡淡的一笑。

麗嘉並沒有注意,轉過臉去,拿眼在瞅韋護的新洋裝了。簡直是一種專為油畫用的那沉重的深暗的灰黃的顏色,顯然是精選的呢料,裁製得那麼貼身,使人一想起那往日藍色的粗布衣,就覺得好笑,仿佛背項都為這有直褶的衣顯得昂然了。麗嘉又看他腳,穿的是黑漆的皮鞋,反射出藍色的光,整齊得適與那衣裳相配合。發是薄薄的一片,塗了一點油,微微帶點棕黃,軟軟的、鬆鬆的鋪在腦蓋上。在上了膠的白領上,托出一個素淨的麵孔,帶著一點高興,又帶著一點煩惱,常常露出好像是我知道了的微笑,真是一副具有稍近中年的不凡男子的氣質,自自然然會令人生出一種愛好的心,不雜一點狎弄的。麗嘉端詳了他半天,她那慣於嘲諷的嘴,已失去了效用,隻能將眼睛睜大,然而卻不是驚愕的神情。這時一室都靜默著了,各人都聽到自己的心的跳動,而且那跳動的心是正在說什麼話。

然而這靜默卻又同時喊醒了各個人,都仿佛駭著了似的笑起來。韋護便躺到軟椅上去,露出一種溫柔的倦態。珊珊低著頭,凝視自己手指上的細細的指紋,眼睛仿佛有點潮濕了。麗嘉卻反過臉,大聲的同雯說笑,又抓著浮生的手,這是她適才冷淡了的。她仿佛與從前一樣,閃著輕蔑的眼光。她又跑上後樓去,將一個有著巨大的眼,和柔細頭發的小孩捧了下來,一個可愛的欲笑的麵孔,於是都圍攏來,將這做了談話的標幟,父親感歎著,母親又抱怨了起來。真的小孩的東西太少了,連一個粗藤製的有橡皮輪的車也沒有,莫說那有精致的把手和垂有重價的小紗簾的車子,這使小寶寶到公園去也不能,小寶寶是正適宜於要曬點太陽,因為她的皮膚太嫩了,而且鄰近的這些有著林蔭的安靜的馬路上,就常常有好多小兒車推過的,不過浮生曾好多次願抱著小寶寶去公園散步,然而這做太太和做母親的雯卻始終害羞將自己這可憐的家庭給別人瞧,她寧肯在家裏陪著她生來便窮的小女兒玩。

麗嘉覺得這話題不能再繼續下去了,否則又會引起風波來。不知為什麼,一個女人一做了母親,便將一切都縮小了,且總是那樣小氣,填不滿那物質的奢望。她覷著那快要生氣的浮生大笑起來,她將兩個手指按著自己的嘴唇,向浮生命令道:

“禁止發言,不準發揮你的理論,誰都懂得的,說了也無用,因為不適用呢。你不說,我們也了解你,而且同情,但是你假使定要爭執起來呢,我個人便完全站在雯的方麵,開始攻擊你了。”

浮生豎起了眉,預備同這調停人開始爭辯,但他看見了那眼光,仿佛陡的聰明了許多,他便默然了。

麗嘉製止了他說話後,便繼續說:

“總之,車是得買一個的嗬,我和珊珊可以借給你三十塊錢,你再支二十元薪水便夠了。下星期我們大家都要推著小寶寶去公園玩呢。哼,你做爸爸,簡直不會享福!雯,事情就這樣定了。他不買,我們大家不依就是。”

這話說得珊珊韋護都笑了,浮生也隻能笑,吐著不清的言語:“好,好,依你們就是,好,好……”他那癲頭癲腦的樣子,惹得別人笑個不止,更逗起小寶寶來喊叫著。

韋護再三再四觀察她,有時覺得很接近,有時簡直是太難捉摸了。他一看到她那目中無人的傲慢樣子,他便隻想抓下她什麼來,問她為什麼要這樣使人心裏難受?但是他一想到她那些凶猛的,其實又是同樣柔媚的眼光,他又恨不得將她高高地舉起來,而且自己還向她做一些愚蠢的動作。

他看她那麼不費力的管領著浮生,像一個馴獅者對那撫弄慣了的獅兒一樣。因為他知道浮生是那樣一個無邪心的好人,不知人情的憨直的人,卻那麼並不有所希冀的服從了她。而那做太太的,也不能從她那裏找出痕隙,所以他更讚賞她。但是當他看見她將臉伏在小寶寶懷中,那麼不知節製的瘋狂的笑,他忽然像是耐不住一樣的嘲諷般的笑了一下。

麗嘉儼然很著惱,抬起頭來,發散滿一臉,她粗聲的問:

“你笑什麼?笑我嗎?”

韋護不能立即收回那笑容,不知怎樣答複才好,隻得連聲:“沒有呀,我是想起了別的。”

“哼,你想起了別的。好,韋先生,你從什麼地方學來的禮貌?當麵侮人!我們還沒見識過呢。”她不等別人回話,也不再看那向她投來抱歉的眼光。她颯的立起來,拖著珊珊的手就向外衝去,而且命令珊珊道:“走呀,不要在這裏了。”

珊珊踉踉蹌蹌的不知抵抗的就被她抓著走了,真顯得那腰肢的瘦弱。

在走出門口時,她沒有回頭,但卻大聲說:“雯,明天再來看你們。”

雯,沒有答應她,隻向著韋護安慰似的說:

“完全是小孩,癲子一樣,同生人老喜歡拌嘴,一熟就好了。若同她一樣小孩氣,真慪也慪不完,恨也恨不完。”

韋護也隻有一笑置之,視為小孩氣而已。但是總有點不痛快,想跑去追她回來,又不好意思,又覺得無意義。他佯裝很坦然一樣,同浮生講到他們團體中最近發生的一樁小事。好久以後,他才告辭出來,因為他不願意讓浮生他們能在他身上得到一點可疑的地方。

韋護住的地方,離學校很遠。他一星期總有五天要這樣往返的跑著。他為這住處的事真考慮得太多了。他知道,關於這一層他始終都很難邀得一大部分、幾乎是全體人的諒解,就是無論怎樣,他不能生活得太髒了。即使在北京他也生活得較好。所以他必須找一家幹淨的房子,和一個兼做廚子的聽差。但是不知所以然的,他常常為一些生活得很刻苦的同誌們弄得心裏很難受,將金錢光在住房子和吃飯上就花費那麼多,仿佛是很慚愧的。他的這並不多的欲望,且是正當的習慣(他自己橫豎這樣肯定),與他一種良心的負咎,也可以說是一種虛榮(因為他同時也希望把生活糟蹋得更苦些)相戰好久。結局是另一種問題得勝了。就是他必須要有一間較清靜的房間,為寫文章用。他每月所負的責任不輕,他不能棄置這事不努力。因為能寫的人,在他看來,簡直是太少了。所以他找到了那個房子又好,房東又好,房東的聽差也好的一家了。正因為房東同他有點戚誼關係,雖說他出的錢比較貴了一點,然而向人盡可以說是住在親戚家裏。他又買了一些並不是賤價的家具,和好多裝飾品。儼然房子很好,使人疑心這是為一個講究的太太收拾出來的。韋護住在這裏,真的很相安。開始幾天太忙了,人很累,一倒下那寬大的、有鋼墊的床,便享福一樣的睡熟了。等過幾天,學校的事走上了軌道,而與陳寶等組織一個文學研究社大體已有了頭緒。他除了上午到一個辦事處翻譯一些稿件,下午到學校上兩個鍾頭的課,其餘的時間,都可以由他自由支配。他像一架機器,一回到家,坐在軟椅上,抽兩枝煙之後,便伏在案上,不知天昏地黑的要到人實在太疲倦了才停筆,然後鑽進那聽差為他理好的薄被中去,再抽一支煙,就睡著了。他仿佛頂滿意這伏在案上用筆的工作似的,可是過不了幾天之後他將休息的時間,不覺得延長了。而且在筆尖稍一停頓的時候,思想便從筆尖飛跑了開去,不知亂想了一些什麼,才又自己覺得好笑,才又將心神收斂了攏來,繼續的寫下去。但不久,卻又忘其所以的,仿佛很有興致,在另一張空白的稿紙上寫出一首兩首小詩來。雖說常常責難自己的這些行為,然而也很珍貴的將這些詩稿安放在另一個抽屜裏去,真是一些不忍棄置的小東西嗬!一到了晚上十一點鍾的時候,這在從前實在隻能算是太早了,他就仿佛文章已寫夠了一樣,早早的爬上床去,蜷在被窩裏,靠在大的軟枕上,在小小的紅的燈光底下,他翻了一些大的精裝本,又去翻一些小的,更適宜於躺著看的書。他一天天的感出這些文學巨著內容的偉大。他對於藝術的感情,漸漸的濃厚了,竟至有時候很厭煩一些頭腦簡單、語言無味的人。他隻想跑回家,成天與這些不朽的書籍接近。他在這裏可以了解一切,比什麼都快樂。若不是為另一種不可知的責任在時時命令他,他簡直會使人懷疑他的怠惰和無才來,他真是勉強在寫那文章。